扰乱时期的三等车,可以向它道一句慰劳语,叫做偏劳偏劳;那时头等车二等车都不载客,只有几节三等车在泥泞道上装载搭客,不是太偏劳了么?而且,平日上行下行的车,总有十余班;一到风声紧急的时候,十分之九的客车,都变做了兵车,每日上行下行车的客车,只有一班,因此车中有十二分的拥挤。而且,兵车中不许附搭老百姓,客车中尽可附搭丘八先生,因此车中有二十四分的拥挤。
拥挤!拥挤!三等车变做五层楼了!最高一层的搭客,———兵士居多———踞坐车顶,其次,高卧两旁搁板上,———放行李杂物的搁板———其次,坐椅靠上,———三等车间之靠背———其次,坐椅上,最下一层,坐地板上。似这般很拥挤的车,我有好多次恭逢其盛;不过我没有踞坐车顶,及高卧搁板上的资格。———有这资格的都非老百姓———我只挤在人丛中,很辛苦的站着。孔二先生三十而立,我却是五十而立了。有一次从苏州立到安亭,才觅得座位可坐,这真苦了我的两条腿了。车中觅不得座位,固然困难;但是上车下车的当儿,尤其艰苦卓绝。孔二先生说的:“谁能出不由户?”他老人家以为这是颠扑不破之论。其实不然,扰乱时代的上车下车,明明有车门,却被众人拥塞,没法可以出入,没奈何只得从车厢的窗洞里钻出钻入。车站上的脚夫,大做其掇臀捧屁的生意,人要钻窗,非得他们掇臀捧屁不可。掇一次臀,捧一次屁,代价不等,有两毛钱的,有四毛钱的。车厢中有一位老先生,笑问旁人说道:“你们花费两毛四毛钱,太吃亏了。我也是经他们掇臀捧屁而进来的,进了车,其权在我,只给他们五枚铜元,也奈何我不得。”旁人答道:“老先生算得吃精码子,惯在屁股上拓便宜。老先生的屁股,简直是吃精的屁股了。”妙语双关,博得众人大笑;那老先生垂着头,很有些不好意思。
后来有人告诉我:“车站上的脚夫,现在也吃精了;他们仿照着润资先惠的成例,须得把代价付清了,才肯掇臀捧屁。要是不把代价付清,他们也有一个抵制的方法;把客人送入车厢,所有携带的东西,留在外面做抵押,须付清代价,才肯从窗洞里授入。要是客人只有空身,没带行李,他们也有一个抵制的方法;;把客人送入窗洞时,顺便脱去客人一只鞋,客人在里面付钱,脚夫在外面还鞋,人鞋两交,也是一个稳妥的办法;免得客人进了车厢,不付一钱,枉自气嘘嘘的掇臀捧屁,结果只是白起劲。”我听了那人的话,便联想到一般卖文生涯的文丐先生,和车站上的脚夫,正差不多。做一副寿联若干元,撰一篇寿序若干元,恰和掇一次臀两毛钱,捧一次屁四毛钱,同是一般的意思。不过脚夫先生,不及手夫先生,———即文丐———这般的心思灵敏;但看润格上面,有了润资先惠的字样,便不怕掇臀捧屁落了空,气嘘嘘的一场白起劲了。但是世上也有一种吃精码子,专喜人家替他掇臀捧屁,却又不肯花钱;例如编了一种是否成立的著作?,硬要人替他做那掇臀捧屁式的序跋和题词。又如刊了一种是否确实的节略?硬要人替他做那掇臀捧屁式的哀词和祝词。这等吃精码子,揩了人家的油,不名一钱;宛似钻窗洞的搭客,撅着臀,翘起屁股,要人家竭力的掇,拼命的捧,待到入了车厢,便把掇臀捧屁的抛在脑后了。所以无代价的征求拍马文章,也是在屁股上拓便宜,也可以唤做吃精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