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 赤 水
屠赤水,名??,浙鄞之名士,前明之尚书也。与徐文长最善。为诸生时,喜于闲花野草之中,采香寻趣,然必名妓,乃能恋之。一日,夕阳将颓, 散步晴皋,过心爱jì nu之门, 欲止宿焉。妓曰:“ 他人以金为重,吾以诗文为重。出一题,刻能成则留之,不成不留也。”赤水曰:“只要有题,何难之有。”妓曰:“ 即以地支十二字为题,并欲以今宵之事,作词一首。”赤水搦管立就,其词云:“了相思一夜游(子),敲开金锁门前钮(丑),正值夤夜夕阳收(寅)。柳腰儿抱着半边(卯), 红唇儿还未到口(辰),口吐舌尖软如钩(巳)。还有玉杵在身边,是木头削就(午)。二八中间直入,跳起脚尖头(未),呻吟口罢休(申),壶中酒点点不留(酉)。倦来人似干戈后(戌),只恐生下孩儿,子非我有(亥)。”赤水曰:“ 缴卷。”妓曰:“ 吾当作上官昭容高坐彩楼,一纸飞坠, 评沈?? 期、宋之问甲乙也。”赤水亦哂而言曰:
“子非昭容,予亦焉敢以沈、宋二公比也?”妓示其词, 击节赞赏,由是妓之爱,过于赤水之爱,竟欲以终身相托。然赤水恐人计议,含糊答应。及至贵显,妓倩其友,屡请践约。赤水曰:“吾无白香山之才,带小蛮腰樊素耳。”妓念乃绝。
娄 真 人
娄真人,灵迹人所共知,及尸解去,其法不传,至今墓址犹存。嘉善县高王庙侧, 相去五里, 有小亭,往来游人, 时憩息焉。一日,客避风雨于亭,久坐神倦,据地而卧,梦真人衣衫褴褛,赤脚露顶,呼客曰:“ 来来,候子已久。”携手同行,入庙,见神像庄严,客欲下拜,真人掖之,以袖拂墙而开,自窗跃入。客不能过,挟之起,如履平地。四面空洞,栋梁屋宇, 表里通明,如行镜中。授以袋,小仅三寸,曰:“ 中有千万钥匙,戒勿开视。
随手取出,自然合用。”引至一处,玉锁金环,缄封甚固。启扉而入,书橱林立如仓,金光耀人, 多芸香气。真人拱手, 橱自开,有童子捧盒出,内贮五色果七枚,如鲜艳荔枝,真人取白色如水晶珠者,纳客口令吞之,顿觉心境空阔,气爽神清。偕入后院,高台耸峙,攀援以上,遥望尘世,皆在足下, 惟西窗封锁严密。客问之,真人曰:“ 此内有洗心池,红尘人能到此者,当令洗之,否则过此以往,茅塞之矣。”遂取袋中钥匙,开锁推窗,依棂同望。客方凝眸注视,不觉心从口出,跃入池中, 游濯数次,大惊异,长跪请还。真人笑曰:“ 洗尽不须还, 已将一片冰心换却矣。”客大悟,乃拜从学道。真人曰:“道不离人,惟人自造。子自有道,何必从学,其善志之。”客遂醒,醒后弃业云游,不知所终。
阿三化虎
广州东莞场,有陈姓童子,小名阿三,父母使游村塾,学习洒扫应对之道。一日,塾师归家,六七童子,相与为戏,曰:“ 山村僻野,颇思肉味。”三曰:“何难之有,我能致之。”遂于神前炷香叩首而去。逾时, 荷死猪至。任意恣啖, 诸童喜悦。阅半载,师又外出,童曰:“ 先生归去,尚有数日,若能再得生腥,何妨肉食。子盍为我致之?”三以为然。时方盛暑,馆近山中,旁有土地祠,三遂焚以香楮,以首据地,脱衣,化为斑虎,咆哮而出。诸童方欲入祠,观其所为,忽见一虎,飙然奔去,呼号骇走者有人,胆裂不前者有人,或曰:“ 脱形化虎,若有人见,不能复化原形。”诸童遂指阿三家, 告知其事,大相惊异。其父次夜,见虎蹲踞门外不去, 亦不伤人。众曰:“ 若是斑哥, 理宜远去。
若是阿三化虎,应入深山。”虎乃曳尾而走。由是朝来暮去,岁以为常,乡人见之,呼名即避,十二余年,尚有人见之者。
鬼 死
东郊韩姓,素游荡,不事生业。其邻姚氏,有寡女,矢志坚贞,不出户庭,勤操女红,数年,囊蓄百金。韩知之,夜静逾垣,潜入寝室,将为席卷之计,奈女终夜纺绩,旁有皂帽人,怒目如牛,站立机床,或左或右。韩阴念是服有贞节之名,何以藏有男子? 姑细审之。见皂帽人以手勾断机丝,女若不知,续而复织。如是者三, 乃投梭起,长叹呜咽,泪如泉涌, 自痛夫之早死,而家之窘也,意欲弃世,以完名节。皂帽人急以红丝带作一圈,悬挂梁上,以手招女,引颈而缢。斯时,韩忘其行窃,大呼解带,拔关而出。女若梦醒,回顾壁上,隐约见皂帽人,形像变色,诧之。眉发竦然,身不为动,以水濯壁,面目若绘,时有碧色血水流出,颗颗凝如露珠。次夜, 女见人抬棺至, 收壁上皂帽人,其薄如纸, 咸曰:“ 阴阳道隔,鬼为阳气所冲, 魂魄破裂,不能救矣。”荷棺而去。
野史氏曰:韩之起盗心而逾垣入室也,由于氏之守节,而神使之也。鬼之欲致氏死,而反死于氏之手者,邪不敌正也。
唐之时,出有生佛见魏徵而僵者,亦犹是矣。
支 离 叟
冯先,??都人,性慷慨,好剑术,豪侠自居。一日, 至华阴路上,逢一道士,言语契合,议论风生,遂订交焉。谈及宇宙间事,气为不平。往来旅店,遂同栖止。时店有服,行止不端,于墙头梯男子笑骂谑浪而下。道士笑曰:“个人有淫行, 须以剑决。”冯未及答,道士已杳。少顷,提两人头至,腥血模糊,陈于几席。冯曰:“ 杀之是也,君诚剑侠矣。但此两头, 必消却之,经人知而祸不少也。”道士曰:“是不难。”于腰间皮囊, 取金丹一粒,嚼而唾之,两头化为清水。道士曰:“ 真武观前, 吾旧居也。君至,无须问人,大呼支离叟,予即至矣。”别冯西去。果至真武观,并无邻居,亦无僧侣。前有古松一株,大三四围,黛色参天,荚如龙鳞,试呼之,道士果出,相与笑语。出松子数十粒,曰:“服之长生。”遂去。冯意其仙,欲问道术,追之不及,怅然而返。想此即赤松子,支离叟乃变名也。
牛鞭驱鬼
滕阳王恪,勤于力田,家遂小康。时当酷暑,行至溪边,就松阴锄草,饲牛而归,用鞭扑地,口中呜呜然,杂唱秧歌。忽鞭一过,如裹重物堕地,一团黑烟,冉冉而没。时前村有储姓女,美而艳,每夜梦中,若有人牵动被角者,惊呼不能出声。见一年少书生,形容清丽,曰:“ 我鬼仙也。子有仙缘,行将度尔,慎勿与人言。”日久神气耗散,容色渐槁。父母疑女有病,延医治之,初不疑为鬼魅也。一夕,女至窗下,对镜理妆, 鬼亦在室,忽曰:“咄咄,今年衰,前村牛呜呜至矣,凛乎其不可久留也!”
遂逃去。女惊异之。时储自外归,遂问:“有人在外否?”储曰:
“适王恪到门索汤耳。”女以鬼告,卒不解其何以奔去。后出语恪,恪始悟曰:“噫,是矣,其牛鞭所击之黑烟乎? 不然,鬼何畏我哉?”储知恪未聘,遂以其女妻之。是牛呜呜之婿,数定而鬼特为之媒。牛鞭也,即红丝也。
臭 虫
山西某驿,马号多怪, 毙马甚多,驿丞以此罢职。一官新莅任,即讯圉人,屡年倒毙之故,答曰不知。驿丞疑与风水有碍,意将移厩别所,然此念一转,而此夜马毙,更甚于前。丞患之,遂与妻子别曰:“朝廷置驿,所以速邮传而驰驱王事。今马多毙,予司邮政,咎其奚辞。今夜我与怪物战,胜则万幸,败则携予骸骨归里耳。”群相劝阻,丞不从,携衾带仆, 操刀往宿。
至三更许,初闻????声,自空而下,马即蹄蹶,烛之,毫无所见。
既灭烛安寝,耳中声渐紧如密雨,由东而至。厩马尽皆??蹶嘶鸣。复燃火遍视,则白马尽成紫色矣,终不识是何怪。相顾错愕间,忽见地下一线,如蚁往来,约有亿万许,皆臭虫也,竟有大如棋子者。寻其归路,至厩东之古井而没。天既明,丞集薪焚之,臭闻数里,怪遂绝。
石 马 精
黔省水西城内,奎山下,有巨石状若马,因名石马沟。传闻昔时,左右近处,畦田禾稼,夜深时常失去。农人多守之,见巨物如牛,乘风而至;举枪击之,金光四散,倏不见。或疑此石为妖,以火燃之,果见口内犹余稻粱;身上青草,泥痕毕露。遂以铁锥凿其首,中有朱砂十余斤,从此田畴如故。
尚 镒
尚镒,黔省北门人,曲?? 生涯。父讷, 中年生镒。镒年四十,服贤无子,讷谓之曰:“ 行年八旬,儿尚无子,不识我能见此呱呱否?”镒慰曰:“ 黔俗尚鬼,儿去求神,或可有嗣。”遂至三圣宫,祷于神曰:“弟子年已四旬,尚无嗣续。求赐儿以慰老父想念之情。果尔,敬以阳戏酬答。”后服有娠,生一子,喜极,图酬前愿,奈家素寒,不能立办。因节俭食用,日剩余资,聚而不敢复用。数年,积三十金,时儿已三岁矣。择吉延巫,门外酬神。
戏演过半,巫觉有异,而未敢告也。三日后,镒服口吐涎沫,状如疯癫,昼则熟睡,夜则唱曲,凡戏之始终本末,悉能传其妙,若平生熟习者。乃祝神曰:“ 演戏恐不精洁,求神赦佑,行当再演也。”神若许之。先时中表某,同理演剧事,于未献之前,窃尝一脔,而镒未之知也。闻神震怒,不敢复往。镒惊讯得其详细,于是再演阳戏,而服始愈。夫神既怒于窃尝脔肉, 则怒应加中表,胡为加于其服? 是盖欺其弱也。今之神,盖有之矣!
广南许信
许信,广南人,年四十余。素业渔,夜静临流深处布网,投以香饵, 获鱼恒多于人。一夕, 忽见水面,磷火成团, 逼近船前,似有人在水吹沫,终夜不获一鱼。寻思鬼物弄人, 一至于此,如何布置? 忆幼时, 曾闻老宿谈鬼, 鬼近船左,则举网向右;近船右,则举网向左;鬼虽通灵,不能脱逃。次夜, 如法试之,果获鬼。鬼在网中自供:“ 我名吴大,本村人,过河溺死。
殴鱼远去,原属不合。今既见获,求为宽宥,下次不敢冒犯。”
信不睬,继之以啼。已而东方渐白,开网视之,臭不可近,乃朽败棺板一片,急用巨竹夹而烧之,血流满地,有声啾啾。延至黄昏,信在河上修网, 忽闻满河人声嘈嘈, 若与为仇者, 急归家。至二更许,有数十人挝门敲户,曰:“吴大偶然相戏,罪不至于烧死。尔心太忍,吾侪捉至金龙大王前抵罪!”群遂哗然。忽若有拦阻者,众曰:“ 门神不容我等进去,明夕再来!”次晚,瓦砾石沙,纷下如雨,良久始散。信汗流挟背,衾枕皆湿,惟冀天晓。时当夏月,觉夜甚长,追悔前事,往来于心。忽闻门外有人过曰:“ 此何人居? 前后堆满沙砾。”信战栗强起,推窗,见红日当空,时已过午。抉石拨沙而出。不复捕鱼,移居,改他业焉。
冷 姓
苏州冷姓,富已久矣。闻其祖上起家甚异。肩贸度日,至除夕,债负固不能还,而于柴米油盐,一件俱无。计图自尽,一思元妙观乃静寂之所,后有小池,投之无人得见。径至观中。
有术士正在卷席回寓,见冷贸贸然来,曰:“ 足下相貌发财,应在今夕子时。”冷告以情,术士曰:“ 吾读麻衣相经, 深得其秘。
今日我剩钱数千,足下且携回二千,姑售食物以度残年,第致富后毋相忘。”冷固辞不受。术士曰:“ 非见尔言欲死, 故以好言劝慰也;亦非见尔之贫窭而分助之也。照相定断, 毫无虚奖。”冷负钱拜谢而回。
其妻问曰:“ 钱从何来?”冷曰:“ 相士说我今夕子时即发财,故相持赠。”妻曰:“彼相面者,一日能有几多出息? 肯分钱二千,得毋以贫难受, 而行不义之事乎?”冷曰:“实乃术士所赠。”遂往街市酒肴,敬神过年。其妻忽指床下曰:“ 我闻常有响声,或者此处有银藏乎? 予两人饮至夜静时掘之。”冷然其言,过邻居假锄,移床而掘之。初至三四尺,瓦砾相杂;又掘尺余,先之以沙,继之以泥,见有大石一方,妻惊起曰:“ 在是也!”适咸鱼行主经过, 闻言,从穴隙窥之,见其房中, 床帐斜移,旁有泥沙堆积,夫服用力开掘。信其得藏, 归为欢喜。冷忽闻窗外有人履声,急灭灯烛,略为寝息, 起而复掘。掘至天晓,不获一物。窃议术士之言不验,徒劳心力也。
次早,冷出门,瞥见咸鱼行主来,惧其开口索账,与之揖。
行主曰:“尔已发财。”冷笑曰:“ 财从何来?”行主曰:“ 不必相瞒,我已知之矣。新正无人肩贸,我行有咸鱼,尽可去卖。”冷曰:“ 前账尚未归楚,今焉可再空取乎?”行主曰:“ 无伤也。”冷即往取咸鱼一捆,拆而装担,内有银百两。沿门售之, 一日而尽。喜付鱼值,又向赊取一捆,拆之亦然。遂过行而问曰:“ 此号咸鱼,积有若干?”行主指示曰:“栈房内,约有万余捆。”冷喜不自胜,竟陆续取而售之,获金数万。乃迎术士归家厚养之。
聘好经纪,分成商业,利息百倍,遂成巨富,至今已三四世矣,家尚饶裕。
予闻之钱蔗轩先生所云,其言征而可信,故书之矣。
孙 仙
孙仙,不知何许人。予童时闻人言,仙常往来秦晋间,士大夫每延致之。有富室生辰,仙至,用水濯手于壁,画大黑圈,凡铺陈筵宴,悉取其中,三四十席,可以立致。或疑其妄,曰:
“席无美女,何能畅怀,君能致之乎?”曰:“能。”遂弹指壁上,启扉,出一丽人,对客劝酒。细视之,即疑其术之妄者也。时座中有一妓,常以言语相狎,大相龃龋,忽肠绞腹痛不可忍。急如厕,突见臀上陡长青葺尺余,若萝卜出土丛生者;力拔之,愈拔愈多。或曰:“ 此必孙仙所为也。急为请罪,可去诸。”于是群为妓请。仙曰:“ 已尽之矣。”妓抚之,果无。后十年,携徒入山,不复再见。
骡偿前生债
友人徐笠庵云:有戚某贸易关东,客久未归,弟寻之,遇诸途,悲喜交集。兄以客账未收,念及家园,不能遽去,留弟盘桓数日。作家书,封白金五十两, 交弟先归, 为服薪水之资。弟回家,阴念兄来尚需时日,将银暂作别业。嫂问:“ 尔兄有信来否?”弟以寻兄未遇为词。
一日,弟往岳家,借村人壮骡代步,鞭策不前。骡忽言曰:
“我小五阮氏也。欠某五十金,冥王罚我为骡,以偿前生之债。
某借尔骑,情也。今尔受兄携银归里, 瞒嫂欺兄, 所得银数与我相符,行且为我偿债也,尚可加鞭乎?”弟闻之愕然, 不敢至岳家,牵骡而归,亲还村人,即取前携之金与嫂,而告其事。是骡以负债而为畜类,能劝人吐金而全手足,冥府知之,当以是骡而还令为人也。
姚 家 服
饶平姚姓,有服某氏,芳容韶齿,风雅绝伦,伉俪甚笃,举一子而夫亡。会闽中有花会之局,以宋时啸聚三十六人,日标一名,视资本之多寡,胜负总以三十倍为准。由闽蔓延至饶。服闻之,欣欣然有喜色,冀得重资。不数月而家也无存。忽想对门屠家,有千余金,人亦倜傥,不如借贷,以为翌日赌本。遂诣屠门而告曰:“ 贷予五十金,局胜则加息相还,否则身与子归君矣。”屠素知服贤,且利其色,好事者又从旁怂恿之, 署券而去。
服归,夜至夫冢,哭而祝曰:“花会害予,衣食无资。夫若有灵,幸以魂梦相助,不然,明日妻与子,俱属他人矣!”祝毕,恍若梦夫曰:“ 子之心,予知之矣。明午,予阴助之,可尽出借银,赌之当胜,惟将来不免官非耳。”天明,服如其言, 果获大胜。服将银加倍还屠氏,屠大哗曰:“前乃聘金,并非借用。”颇有强娶之意。即鸣之于官。
时饶平某令,讯其始末,问服意,服曰:“愿守节耳。”判曰:
“借银而加倍取息,藉借而强夺人妻,恶等张闽。法难宽宥,将屠重责架示,追银入官,起券给服,严禁花会,以除民患。”又训服曰:“ 服人以安室为善,兹尔混入赌场,亦有不合。念情愿守节,心尚可嘉,故免从法。勉之。”
玉 鱼
李氏西园,有井水,水极清澈,虽旱不竭。忽井栏坍塌,砖石破碎,填塞其中。李命石工淘之使净。匠于泥砾中,获一白玉鱼,表里温润,置于水仙花盆,以供玩视。入夜有光,照彻画室。后西园之井,涸无涓滴矣。或疑井失玉鱼,水不能生。李不信之。前有枯井,原无泉脉,试以玉鱼埋之于井底, 约一饭许,一泓秋水, 清澈可饮。仍命石工修复,建小棕亭, 旁置茶器,邀友消夏,共议玉鱼不过一玩物也,何以沉之水来而清,出之井涸而废? 虽有博古搜奇者,亦不能穷其底蕴焉。
占桂知
水西城内,文庙两庑前,有古桂二本。开花时,一黄一白。
逢乡试年,于揭晓前,左边金黄色盛发者,文多中式;右边淡白色花盛发者,武多中式;若其年文武脱榜, 则有叶无花。屡试屡验。故应试者,见有花发,无不欣欣得意焉。
巧 骗
浙省有一人,相貌魁伟,衣服华丽。携银两封,上街,先买??鞋五对,令店主送鞋至寓取钱。店主着小子跟送, 携鞋而行。行至银楼,即进换赤金。店中取金,约有三十两, 交与观看。若人曰:“ 予不识金色高低,取往相好铺内,看明, 言价比兑。”若人有银二封, 置于柜上。叫携鞋小子管顾。店主见其衣穿体面,又有银两,似二百两光景,现放店,且伊小子坐此,谅非诓骗,许其携往估值。谁知去已二时,不见回来, 因问小子曰:“ 尔主人去已久,何不回?”小子曰:“此非主人,我是鞋铺佣人,着送鞋取银而来。”店主心惊,即开若人银包,乃铜钱二百文,知受其骗也。四路追寻,天已晚矣。次早,又遣伙往找,遇一人曰:“ 尔等慌张形象,莫非找骗子耶?”对曰:“然。”人曰:
“顷在戏场见此人,要花银四枚,可能领找。”其伙即如数许之。人曰:“ 必带花银同去见之,指人付银。”其伙在熟人之铺,借银四枚,跟往戏场。若人指楼上看戏人, 其伙见面貌相似,即与花银,直上戏楼捉住。群皆哄然。被捉者曰:“我是某行之伙,谁不知之? 子敢诬我以骗乎?”反为诬骗, 欲扭送官。从旁有人呼曰:“ 子误以某为骗贼也,叫人如何下脸?”其伙见是邻伙,方知貌似而非,揖之求恕。看戏人曰:“我等作伙,须以端正为主,人肯容留。今于众耳属目之地,无故诬我以骗,知之者谓尔误认,不知者谓我骗货。若使行主闻之,必覆出矣, 予亦难以依人养家也。必到官伸冤,方可明我心迹!”其伙情愿认罚,邀同过铺,告知主人,即备酒邀其主同洗前冤,乃已。吁,既被骗去多金,又受骗去花银,至终犹备酒求饶。一事而遭三害,若往占之,必元武、朱雀二星,同进是铺矣!
乌 蟒
广西螺蛳山,层峦叠嶂,林菁深邃,溪流成河, 溉田千顷。
旁有峭壁千寻,人迹不到;下有平地,儿童牧牛闲玩之所。每日午时,诸童跳跃,足能离地数尺,凭空而立,移时始下,俱以为身轻有仙骨矣。一日,有李姓童子之父,耕于田间, 瞥见山顶洞中,有乌蟒,头如斗大, 垂然下视,张目??舌, 嘘吸有声。
口开则童子跃高数尺,飘然若仙;口闭则童于轻身,如坠云雾,yóu xing自得。诸童嬉笑,不自知也。骇极曰:“将来众儿童必遭其独也。”离城不远,奔报营中。适武弁捕盗回营,即带用余火药观之。蟒未入洞,筑炮轰之,一击而中,臭闻数里。
菜叶治病
王奉楚人,所居在滇之委巷中。旁有药店杨五者,不甚通医,略记数方,聊以应济;然事神最诚。一夕,梦药王降临曰:
“尔事我甚虔,即以五十金赏之。”而醒。后因天寒,应大室姻席归,以深夜睡醒,喉忽疼痛,满口起泡,渴甚思饮! 急寻买浆之家。时当半夜, 家家闭户,只有莱佣, 尚未关门,捣菜汁饮之。次早霍然。数日,忽有富室独子,偶患喉症,延请名医,治之无效。粘帖于门:“ 能治好儿病者,愿以五十金为谢。”杨五见之,揭帖进视,嘱以菜叶捣烂,以汁饮之,应手而愈。富人馈五十镒之外,又设宴而谢。医术遂行。谚有之曰:“ 趁我十年运,有病早来医”,其斯之谓欤!
裁缝做裤
粤西有本地裁缝,忘其姓名。一长随姓邹者, 携布二丈余,唤令做裤,嘱曰:“ 尽布裁做,多则还我。”裁缝误会其言,将布缝成大裤,越日送来。邹视之,大笑曰:“ 是裤乃四大金刚所着也。”令赔之。裁缝曰:“ 我奉尔命,照布裁做,并无尺寸落为私己。”邹怒极盛骂,而裁疑对天立誓明心。众见裁缝如此愚昧,劝邹认作晦气,以止其事。本官闻之,大骂邹曰:“ 汝宁不知土人之愚,而令其成衣乎? 我衙署向来严肃,今以小事而纷争若此,成何体统!”立即驱逐。邹见官怒,挽众同事求之,得免。次日,裁缝来索工价,邹惧拂怒于官, 与银一钱二分。讵知裁缝大不悦,曰:“如许大裤,费我几日功夫,工银必加两倍,方可销账。”邹虽气极,所碍者官,只得勉受其讹诈而已。
下 蛊
广西近安南之区,家多畜蛊。入其室,无灰尘蛛网者,即是有蛊之家。其类不一,有鱼虾之蛊,有牛皮之蛊,有蛇蛊、布蛊、狗蛊、蛤蚂蛊,难以备载。
予于太平府,见一友在盐埠中,性情耿直,与人一言不合,则唾骂之,土人以此衔恨,遂下蛊焉。一日,友腹忽痛,遂以姜汤饮之,痛稍缓。次日觉脐旁有硬块,隐隐作痛,认为症瘕。
医治不效,形容憔悴,日加痿颓,而硬块渐肿若疮, 粘以膏药,亦不见消。一夕,块裂,跳出小狗一只,约二寸大, 在地奔走,狂吠半时,狗死而友毙矣。
又有友在武缘署中,一绅衿请宴。酒阑人散, 回至中途,见本地素相熟识者,拦住曰:“先生被人下蛊矣。”身边取药数粒,嘱令回署,即用水吞之。友如其嘱。至夜分,腹内雷鸣,逾时洞下,烛之,乃虾数百枚,跳跃皆生。
又有宣化县一友,寄寓银丝巷。邻有一服,自乡间来,其貌甚丑,其口甚利,友恶而诟詈之。服恨下蛊,友亦时常腹痛,似有硬块,久而大肿,裂出蛇首二三寸,友即吓痴,卧床三日而卒。后闻此服,用剃刀自割足底,流血而死。是乃恶报。
吾劝世之游客谋养家者,总以宽厚和平为主,莫欺其愚也而辱之,莫恃有势也以凌之。物极必反,举世皆然矣。
罗 诚
贵州清镇县,离城二十里,山高路狭,峰峦蜿蜒, 两山夹溪,溪阔二里许,土人以竹筏济人。溪有沙洲,圆浮如荷叶,环洲皆石。洲有高低起伏,水有深浅顺逆。邑人张姓,新丧父,不知洲中有葬穴,所延堪舆,亦咸以为浮沙, 有何风水可寻。
于是日在山访寻,总未得地。
一日,忽有老叟罗诚来谒,曰:“ 去此不远,当有真穴,为君指点之。然不利于己,损吾眸子, 吾衰矣,他日赖君养赡终生也。”张喜许之,便与偕诣洲上, 指穴而葬。张见左右前后,照应相若,即凭葬焉。葬后,诚果失明。逾年,张之父子联第,出为县令,携眷属去,只留幼子经理家务,顿忘前约。且以诚瞽目为废人,使碾米舂谷,下沦仆隶。诚方悔前之待人过好,然事已如此,隐忍不言。
如是,又数年。一日,闷坐门前,忽有人拍肩耳语,移时而去。次日,张之门,有一堪舆周安,来请观祖茔。幼子引至洲上,先为详视,曰:“ 此鱼跳穴也,惜少龙门。须建长平桥,培补风水,方出鼎甲耳。”幼子遂致书于父兄,陈其始末。不数月而桥成,罗诚双目光明如平昔,?? 然无患。从此张姓家落,出仕者亦缘事镌职。
是洲当时,水大不淹,水小岸不见高;自成桥后,常逢春水骤涨,即为淹没。诚后不别而去, 有人途遇同周安在江西,为人行山。相告曰:“ 吾等幼时,均师事异人,凡与人指地,若畏基穴妨身,则必迂枉避就。今诚以小过,获罪于师,师遣下山,临行,谓予曰:‘罗诚获谴尚轻,限满日,尔其救之。’张之祖茔,乃鲢鱼上滩穴也;桥为鱼网,不死何为? 张刻待吾友, 吾奉师命,是以破风水而救之。”言毕径去。
夫诚以不试人之心迹,而即以坦腹将之者, 此之谓不识人,故天加以瞽;张以计取诚之精术,而反以仇寇报之者,此之谓非人类,故天使以败。然昧于明者,心本无他,光终可复;刻于心者,天良已绝,孽无可回。磋乎! 世之有挟而求者,往往于事未成之先,??言密款,虽吮痈舐痔,亦愿为之;迨至已得之后,变色厉声,虽箪食豆羹,犹谇语之。卒至公道在人,暗施破计,此亦天道之昭彰也。吾特书其事以醒当世焉。
三 桥 梦
古有蝴蝶、邯郸、黄粱、南柯四梦,近时又有红楼梦。人生何事非梦,何必以五梦为奇, 而赘以记之也? 吾乡士人王仲懋,又有三桥梦,篇幅甚繁,成之而未付剞劂,不能记忆,予记其大略云:
仲懋乾隆年间赴试不售, 扫兴还家。路过三桥, 宿于茆店。房西一带,皆及肩土墙;墙以外,秋草满地,霜叶盈阶;窗前有老桑一株。仲懋对之, 悒郁无聊,沽酒消遣。饮至半酣,酒阑身倦,就黑甜而浓睡焉。思欲遍走天下,以图进取。于是卷装出门,南走吴越,北至潇湘,所至之地,悉如陈文子之言,去而违之。乃驾十丈舟,撑百幅帆,决意泛海,乘风破浪,长啸开襟,曰:“今而后,东西南北,惟我所适矣。”
须臾过大西洋,登??头视之, 一望无涯,曰:“ 今知天地之大也。”睫眼间, 又过大弱水洋, 水势汹涌,羊角当舟, 滞而不行;白沫倒洒,衣皆尽湿,舟人大恐。予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听之而已矣。”遥见两大峰,舟子曰:
“幸有靠矣。”并力假风驶去, 见山有巨洞, 高巩如桥, 下流若沸,心疑架鼍为梁也, 急阻之以避其患,口未止而舟已近矣。
适有舟自洞中出,问曰:“欲保无虞, 须向洞行。”即依言而进。
深黑闭闷,瞻天无隙,乞光无由,晰晰燃燎,才见面目。寒气逼人,毛发竖立。但闻篙声丁丁,泉声汩汩。无昼无夜,醒而睡,睡而醒;饥而食,食而饥,不知晦朔在于何时。及达洞外,问知匝月有余矣。行未几时,陡起飓风,掀翻倾侧, 飘至一山。石级层层,似有人居。停帆觅食, 人皆上岸, 仲懋亦捷足而登,曰:“ 居水已久,登一旷土,便生乐趣。信步寻肆,图畅鄙怀。”
忽见黄发黑齿,深目曲鼻,奇形怪状,已心惊胆怯矣。又见虎头人,身长二丈余,赤发直竖,眼突如卵,绿光闪电,鼻悬如胆,口大齐耳,唇若丹砂,齿参唇外,利似刀锯;腰系豹皮??,手足皆蓝,声音如枭,见人卷唇而笑,围而擒之,劈而食之。仲懋急趋山洞,从匿旁出,疾趋归舟。舟子上篷??望,上岸之人,已狼藉殆尽,大惊曰:“ 此乃夜叉国界也, 凛乎不可久留。”急起风篷,而夜叉已至,幸风利不及而止。
历过海外诸国,飘至只树国,舍舟登陆。时值深秋,燕巢深林,鸡栖高树,一路荒凉之景,方知天下之大,无所不有。行路之难,岂仅蜀道。数日方至国门。入其城,见憧憧往来者,衣多单绞;见我相貌文物,冠服不同,凝眸而视。又有冠高冠、衣宽褐者,问曰:“子非吾邦之人也,胡为乎来哉?”曰:“ 中朝人士,航海失风,飘流至此。”其人曰:“ 吾国六十年一试, 今值开科取士之期, 不论东西南北之人, 能七步成章者, 俱可应试。子之来,真如王子安之过滕王阁,一赋压席,殆有神助,诚有福也。可去报名。”仲懋然之。至期, 国王亲临考院, 士子如云。
扃门面试,俄而出题,赋得百川赴巨海,得收字,五言六韵。仲懋作诗云:“浩渺长川赴,滔滔巨海收;注焉宁或满,逝者几曾休。脉络难分派,朝宗总旧游; 惟虚能翕受,不约自同流。万里趋蛟室,千波汇蜃楼;会将天堑水,直入蜃人舟。”国王见此诗,击节赞赏。又出对曰:“三塔桥头三塔水”,仲懋应声对曰:
“六洲山下六洲花”。王大喜曰:“真天才也。得此大器,吾国有幸矣!”遂亲点状元,授为内阁学士。
敕林西侯高梓有女螓娥,年已及笄,美如玉犀,招之为婿。
国王赐以缀锦袍、玉如意、凤冠鸾钗、云裳霞佩,筮吉迎亲。重重仪仗,节节音乐,宫花簇簇,朱??镳镳;街必悬灯,巷必结彩。
士女儿童,观之者拥街塞巷。仲懋扬鞭于马上,螓娥拭泪于舆中。登门揭彩,羡桃李之争研; 入阁轻妆, 叹芙蕖之减色。屏开孔雀, 壁映玻璃;银烛分燃, 玉卮交饮。月移花影, 步步金莲;笑剔银??, 纤纤玉手。翻鸳鸯之被, 登云雨之台, 浃意绸缪,已忘朝觐。
一日宣旨, 招仲懋进见,国王曰:“ 只树褊小,逼近红毛。
民知耕耘以为家,士识礼让以为国。虽有三坟五典,不能穷究精微。卿乃中朝伟杰,当为我振兴文教。”仲懋曰:“三坟五典,已遭秦始皇毁之久矣。”国王曰:“ 秦所焚者,乃内地所存之书,未曾烧我国奉颁之籍。”当命崇文阁大臣, 检交仲懋, 赍回阅之。曰:“ 洋洋乎五帝三皇之遗模也。”遂日夜钻研,旁批直注,三月乃成。进呈,颁行国中。即命仲懋出使观风。前之以对出题者,改为策论诗之外,加以表判。初试之时,士不知法,仲懋自作数篇,令士庶揣摹则效,文风尽革,士子欢腾。试毕,改三边总制。在任五年,卧治无事。时有右丞相出缺, 王乃枚卜,特选仲懋,召回大拜供职。
忽报西蚁国入寇,分红白黑黄四队,兵马数千,潮涌而来,侵犯边关,官兵莫能当。众皆骇然,惟有坚壁守垒。两关节度花胜、飞章入告。王命仲懋计议军机, 仲懋曰:“ 相地度宜,随机应变。”加封征西大将军柘林侯,克日出师。仲懋亟下庚牌,难安丙枕,星驰至彼,探贼营曰:“ 此必效田单火燎平原之法,方能取胜。”遂命各兵采樵堆薪,塞其要隘;用牛万匹, 尾系干??,沸油渍之,一时齐燃,纵之使去。光焰烛天,敌皆惊溃,弃甲遗兵而走。仲懋又命各隘,尽烧堆薪,绝其归路。贼兵尽化为灰。仲懋飞以报捷,抚慰居民,班凯还朝,晋爵柯南公,宠盛一时。侍妾十余人,歌妓数十人,食丰履厚,竟以郭令公自许。
嗣与左丞相黑翼,意见不合,凡议政事,恒与睚眦。乃奏柯南公威权太重, 请暂罢兵权, 以抑其志。由是仲懋事简心闲,得买附郭旷土,创盖第宅, 经之营之,不日成之。此处土产,有人??米,色红紫而微黄,食之益寿。又出自然锦布,不织而成,用以遮阳铺地。食必珍错,宴必歌妓,优游林下,侈奢极矣。忽见场外黑花野牛数十群,甚为肥壮,使人围之, 用以犁田。又有荒山蔓土,教人力耕火耨,开辟成田,连绵千顷,深得林泉之乐。
忽门外哄传郊外来一妖异之兽,身长千丈,头如山岳,口阔耳长,所畜之牛,尽遭啖食,管牲之人,无法可治。仲懋心急而醒,豁眸而视, 日已临窗矣。出见卧床, 正对窗前古桑也。
上有土弹数丸,泥洼六穴,啮桑螂虫数十枚,旧蚁封一堆,根下有蜣??壳十余枚,旁有小豕,睡眠草中。仲懋吁嗟噫嘻久之,午鸡鸣昼,大笑而去。
鬼 宅
粤东有一客舍,轩昂敞朗, 扃闭多年。有顺德士人,喜其僻静,赁而居焉。适故友来访, 时已起灯,呼童煮茗, 款坐谈心。逾时而茶不至,主人睹客之容,似有惊疑, 遽起告别。挽留不得,送之出门, 回视灯已灭矣。入厨呼童,见童犹添薪,曰:“ 子才汲水烹茶乎?”童对曰:“ 一堆之薪焚将尽,而汤无沸声。非贪懒,乃奇事也。”曰:“客已去矣,且停烹。”点火而燃厅灯,俄见焰绿荧青,不觉毛骨竦然。退至书室,正欲推门,忽闻内有人拍案厉声曰:“ 吾作客数十年,为人排难解纷,世所敬服。一旦殂于暴病,事有未了, 难以归家, 故延居于此。吾喜静而不许人入,人亦畏吾灵而不敢入。尔何胆大如斯乎? 当速去,否则恐不利于尔矣!”士人揖而祝曰:“人鬼殊途,幽明一致,固难蹂躏。吾赁此房,初不虞君之止于斯也。当易宅而让之,然须缓日,请与君约,月以为期。即分一室洒扫精洁,设祭安神,旦夕奠酒焚香, 日至时, 即拜辞矣。”鬼笑曰:“ 言亦近理。”遂寂然。士人乃另寻馆,依期而去。
后有太守某闻之,气粗胆壮, 喜其赁价之廉, 曰:“ 彼福薄者,不能镇邪。吾以堂堂太守, 何惧此鬼! 即有鬼,见我亦当退避三舍。昔者范文正公作无鬼论,心疑即鬼,胸坦则无。古人岂欺我哉。我何畏此而不居之?”时有食客在座,谏曰:“ 天下理之所无,恒为事之所有。城厢内外,瓦屋鳞鳞,何恃盛气与鬼物争此一室乎?”太守不从。迁居三日,渐出妖魔,眷属相继而病,仆隶儿童,如见其人,偶闻其声。太守虽不遇害,而阖室不宁,不得已而他徙焉。
至今空房隙院,蓬蒿铺径,燕雀栖梁,竟成废宅。古人云:
“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语诚然也。
薛 长 随
长随薛姓, 杭州人也。专走巨门, 跟随关部,财如泉涌。
至京都,遇一宁波生员,周姓, 学问颇为当道器重,而性高气傲,得交甚寡,落魄都门。薛怜之,招与同寓,言语投机,许其捐一微员。未几,薛出京南走,带周同行。至苏,薛年过五十,因以无后而纳妾图嗣。花银千两有奇,娶一年甫成人,能琴棋书画,吟诗弹唱女子。爱之甚,而为之置簪环服饰,又花银二三千两。
一日,有友邀薛饮,因周同在,亦并邀焉。周虽带邀,而究系读书之子,尊坐首席。第主人之心, 所重者原在于薛,不在于周,似有轻视之意。周见主人于薛之前,分外热闹, 忿而自思:“ 卧碑中人,反不如目不识丁之长随, 得拥厚资而任意奢华,到处逢迎,何天道之难凭也!”席散归,夜阑人静,举笔作不平论,以抒郁勃? 又虑人见招怨,在灯下烧之。登床就枕,梦城隍传去,谕曰:“穷通得丧,自有定数。子虽贫,安闲过日,并无风波,即子之幸也。至某月某日,汝到灵隐寺看榜, 便知端的。”
后薛携妾返杭,周亦同往,仍居于薛。候城隍所指之日,至灵隐。适中丞设席在寺,宴新科状元,扈从守门不得入。周思榜悬山门之外, 吾即在路亭候之。见有永带小枷, 身负铁枪,颈拖石礅,衣锦绣而讨赏者;有无手无足,luo体睡于沙场,大喊求乞者;有双目俱瞽,跪求布施者;并不见有榜出。至晚进城,随行随思:“城隍岂欺我哉? 何言之不验也!”是夜睡去,又梦神传去,并传薛至。又谕曰:“子见彼居一二品之官,与中状元之士,因其谨言慎行,别无他过,而且数世积德, 故能如此。彼带枷、负枪、拖石之徒,乃近日恶报,能改悔自新,犹可望宥;其脱手足、瞽双目、呼寒号饥者,乃前生之孽,永不与赦。
此即榜也。子心可平矣!”神呼薛曰:“ 子之不善, 已交王小娇矣。”
次早,周以夜梦告薛,薛曰:“ 吾亦同此梦也。嗣后当刻刻留心。”于是赠周银二百,送之归。凡姓王者,尽与绝交,而且闭门不出,日对艳妾以取乐。妾欲建造花园,十倍其价,购售邻房,以成方圆。毁屋筑基,疏泉垒石,仿山象洞, 绮阁层楼,绿沼碧亭,雕栏画槛,丹垩藻饰, 植木栽花。工成日, 带妾游玩。妾曰:“ 此亭不美。”薛即如妾之心而改造之。妾曰:“ 此间少台阁。”薛即呈样添建之。十易十修,剩资已花大半。妾有厥疾,进以参,乃苏。月或一发,或再发, 药不验,惟参乃验。
薛爱之甚,不惜重价而贮参,且无乎不遂其欲,不数年而资竭矣。薛乃长吁短叹,恒记梦中神言,不敢服役于人。偶问妾有何名,对曰:“幼时名小娇。”问其姓,曰:“ 氏本王女,贫鬻于李,得价百镒,今李以妾而得千金。”薛曰:“ 神言已应矣。吾无好日也。”书启于周,遂恹恹而病, 卖房易宅, 逾年而死。妾典质收殓。周在家设帐,颇为安适,闻之赶至杭, 与之安葬。曰:
“今知天道之公,而神鉴在兹也。吾知安命矣!”后妾失依而复归苏,竟抱琵琶,取乐过日焉。
夫人之生也为虚,死则为实。故始而视人,氓隶之子,极欲穷奢,反胜于杏坛之友,似乎天道难凭;迨其末也,烟雾消而邱壑见,浮华去而朴真还,泾渭分明,方知天道不爽。古云:
“盖棺论定”,此圣人之所以不怨天、不尤人也。
朱 翁
朱翁,名国桂,号丹园,鄞邑廪膳生也。以教读起家,拥资百万。乾隆十六年,岁大饥,翁自设厂以赈,其救生灵,不下万计。是年,鬻人一宅,乃赁之居,不纳租金,翁亦不索。或问其故,翁曰:“彼之破家,实由于饥,与爱华望奢者悬殊。吾非艳其房而鬻之也,原以疗其生也。虽无租,尚有房,听之而已。”
越五年,若人退房于翁。往视之,仅存椽与瓦矣。翁亦不怒。
其仆曰:“ 既负租银,又毁窗壁, 情亦可恶。”翁曰:“ 生米难食,拆室为炊,苦亦极矣。彼肯让之,尚不背于情理,恕之而已。”
翁乃鸠工,尽拆而归。
拆之日,翁在门首坐而倦,耳闻人曰:“ 此老正睡, 可摄魂去,以索其食。”一鬼阻曰:“此财帛星中之正人君子也,摄之不得,恐惹其祸。”翁即醒。入查人数,内少一泥水匠。命仆寻至厕间,横卧于地,口吐白沫, 似鬼迷状。即舁登舟, 载之归家。
翁曰:“此必若家之祖宗, 怨我拆房, 不能祟我, 而迁怒于匠也。”当晚即设肴以祭之,不愈。
勤俗土风,凡有恹恹久病者,以为魂不附体,备牲延巫,到城隍庙享神。用雄鸡一,将病者衣裹于鸡身,呼病人名而归,名曰追魂。翁亦从俗,为匠追魂。命仆抱鸡,一路呼匠名归。
至家,将鸡放于病匠床前,匠即起, 自拊胸曰:“今得回矣!”因问之,曰:“昨有数人,诈我钱文。不允其诈,与之争闹,即捉胸拉手,扯发推背而行。过一大衙门,喝散数人, 令我归。望之不识归路,恳其引之,若人曰:‘ 坐在东门房候之,自有人来,领尔归也。’房有狭桌, 桌有抽斗,斗有竹牌一副,少么六一张。
闷坐无聊,自玩其牌,忽听呼我名。孜孜出门,见有凤凰,毛彩鲜明,随看随行,不意即回宅也。”翁奇其言,又入城诣城隍庙,进东门房,果有狭桌;抽其斗,果有竹牌;检之,只有三十一块;视之, 果少么六一块。翁曰:“ 匠真魂在此也。鬼神之道大矣!”归命多市楮钱,焚之于拆屋之所,而匠病脱然。
孔子曰:“ 敬鬼神而远之。”盖所谓远者,非远而避之也;必其立心以正,行己以恭,不必远鬼神,而鬼神自远之矣。故鬼之不敢缠绕于翁者,亦由于翁之正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