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神失一
南阳白生,性耽清静,不羡繁华,不喜行动。一日,神倦坐寐,听二人低声商曰:“ 吾等愿守此眶者,不过假其胜游,而同处于乐也。渠竟一无所好,何异日坐牢笼? 趁此春光明媚,花鸟依人,吾与汝自寻乐趣,庶不虚此一生。”白醒而两目失明,曰:“ 异哉! 吾素无目眚,亦无疼痛,胡为骤然若是?”呼家人扶至黑甜就寝。须臾睡熟,耳听两人欣欣然归曰:“ 今日之游信乐也。后惟彼守彼心, 吾行吾乐而已耳。”忽又醒, 视壁间书画,架上缥缃,目仍无恙。由是忽明忽昧,已有年余,恒为精神不足而有此疾也,益加静养。
又一日,白半醒半睡,朦胧之间,闻一人诉曰:“ 行不如坐之为愈也。吾辈游性过重,顷过花阴,遇花妖。始以礼邀吾弟兄,不肯入。呼群妖捉弟而进,吾奔逸乃回,自后不敢再出矣。
第不知弟命若何。”白惊而起,放眼左视,朗然如故;右视昏昏,是更奇矣。延医治之,医曰:“黑白分明,一无翳障,乃水亏也。
应补水益精。”药石百投,而阅物观书, 竟成侧面, 白犹未解何故而成此无形之疾也。
夏日炎,避暑敞室。友至, 视其睛曰:“子之瞳神,只有一焉。”白曰:“今知目疾之由也。是盖我爱静, 瞳神爱动。前之忽昏者,乃瞳神之出而游也;明者,乃其纵游而返也。今之左明右昧者,乃一返一失也。”遂将前之半醒半睡间所闻之言,一一告之。“幸矣! 夫瞳神虽一不敢复出,一目之明, 可至老矣。然失之者乃我身之物,记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兹我身有缺,孝道有亏,将何以补之哉!”
贾 十
国初时,盗有取寝陵数千斤重大金炉者,近缉无踪,乃诏行天下,能破获者,官加三迁,民给万赏。山东力士贾十闻之,踵比部而请曰:“ 吾能之矣,求赐文凭,限年三载,并咨天下,随时拔兵,随处支库, 盗可得也。”部曰:“ 子欲藉文而沿途诳银乎?”不允所请。贾曰:“ 吾以家眷十口,留狱为质, 得则释之,不得则听罪而已。”部乃奏闻,如其请而收其眷,给文令缉。
贾十镂空履底,藏文凭于其中,周行密缉。至福建,访有巨跖巢穴,扮作落魄形状,径由林深箐密、屈曲羊肠而进。忽有阻道者,截而问之。贾曰:“性成豪侠,祸起无端,家室仳离,特来皈命。”若人曰:“ 子言未必真也。”贾曰:“邹鲁至闽,路有半万,舍近就远,我岂迂拘,即此可知其心也。”邀入酒肆,谈心畅饮。贾大醉。若人用网舆舁贾,至十里外放下。贾醒而视,已失所在。舁贾者引贾同行。
须臾,见厦屋祟垣,门高驷马,邀饮者已先在门俟焉。携手入室,长者下堂而迎,揖而坐。长者曰:“ 壮士远来, 自必超群。此墙高有五仞,子能纵身出入三次,吾留之。”贾即如命,纵身五逾其垣,而面不改容,气不加喘。长者曰:“ 可矣。”待为上宾,检佳室与之居。
越日,赴教场操演,长者居中,左男右女,各试其技。此间以纵跳举重为上。贾之纵跳,可推第一;而举重列为第四。长者令择右边之女为妻,贾辞之。长者曰:“毋,此吾之重子而许择配也。”贾从之。
结半月,女曰:“冰谷易消,绿林自败,久居之所,东有杳道,可通海滨,吾与尔乘问而逸为善。”贾曰:“吾一避难之人,而以上士相待,弃之悖义,守之全信,不可。”女告长者,益加尊重。
次日,赴场派差, 独不与贾。贾请之。长者曰:“ 差有三等,上等盗内府宝器,中等盗大院珍物,下等盗民间财货。子之材在上等之末,中等之巅。此时人多,留待后派,吾非不用子也。请安之。”贾曰:“ 必求一差, 以报厚恩。”长者乃派令随一等一名者同行。
一等者, 常自夸“ 能举万钧, 即如盗寝陵金炉事, 非我不能;赃犹在,回时可往观之”。贾赞美不已。行至邯郸道上,留妓饮酒。一等曰:“ 吾辈饮酒取乐则可,贪淫纵欲,则不可也。”
贾曰:“因盗而淫良家之女, 自在天禁。彼妓则卖也, 吾以银买,何罪之有?”一等从之。贾密贿妓,令以酒困之。妓如其嘱。一等果酩酊就枕而寝。初,一等身藏双刃,起卧不离,往往于睡时,持刀掩护其面,今醉而忘之。贾禁妓不许声扬,一剑砍其头,飞马入都, 诣部而诉盗炉之由, 藏炉之所, 巢穴之险,杀盗之筹,求咨会闽中,发兵为应,计擒智取。
部即咨闽调兵,围住要隘之口。贾入见长者,曰:“ 已得内府金镪千枚,藏于深山,彼守而我回,必加发壮士可也。”长者曰:“ 吾亲带人同往,交情颇广, 沿途自有照应。”贾同长者出,官兵擒之;一哄而入,收其余党,得其金炉,且搜出金珠宝物,不计其数。携妻而返,授贾为天下总捕,释眷重赏。
夫盗炉者以力胜,贾十以智胜者也。力多败,智多胜,柔能克刚,若贾十者,可称刚而能柔矣。
查 三
查三,海宁州人也,食客于淮商,理盐务。自汉旋淮,舟子私附一生于后。查听吟诗云:“千里长江一日晴, 顺流直下布帆轻。偶然惊起鹜鸥翼,采石矶头劈浪迎。”查回首视之,乃嫣然一少年也。邀入中舱,问系扬州诗礼之后,家贫业儒,寻父过汉。貌固俊秀, 谈亦风雅。查曰:“ 此文人也,何可亵居于后?”令舟人移其枕衾,居于正舱。生曰:“吾惟一衣囊而已。”
查乃分衾与睡,同席而食。
行三日,生曰:“先生有银三万,聊为惠假,某月日,加倍奉还。”查曰:“ 子何以知我有银也?”生曰:“ 起行时已知之矣。”查曰:“ 此饷课也,难以应命。”生默然不复提及。
查夜醒昼寐,刻刻防之。至采石矶,生携衣囊道谢作别。
查命停舟,而生已纵身上岸矣。查至扬州起银,箧皆空。查心惊惶,然银已失,人已远,只可向主实告以情:“恳限以某月日,如果还来,是吾之幸也;倘或不来,监守者难辞其责,惟有筹补而已。”至期,生果至,寻查曰:“ 吾惟信以行世,义以待人,前借如数奉上。”即在怀中一一取出,权之,果加倍赵银六万。
众骇其异,相与邀约轮饮,而试其技。生均不辞。于是或扮角抵,或招艳冶,而犒劳大丰于众,且无佻达之气。众益奇之。饮尽,生欲返,众曰:“ 子取银于无形,藏数万金于小怀,是何法术? 请言之。”生曰:“此小术也,何足为异。”众又曰:“ 请试大术。”生曰:“ 不能。”众皆固请。生拱手上舟,自持挺篙,一撑而不知舟往何处矣。送行者皆坦胸,俯视衣扣,尽落。
议之者,有称侠士,有称邪术。吾则曰无论其邪与侠也,彼以邪,吾以正,则正可敌邪;彼以侠,吾以礼,则礼可收侠。
若查三者,前以礼敬待生,故失而后得也。
生 变 猪
龙抢珠
余于是书将付梓时,携请铜陵名士选拔章澧南先生斫订。
先生阅而忆及,厥祖在日,有对河居住之佃户,瘫痪三年,忽自呼曰:“吾非病,吾负章宅银,冥罚作他家豕,以偿其贷。今三年矣,虽为人,实乃畜也。尔等往请速宰,了此前愆,或可冀转世为生。”其妻诣章门,而诉以夫言。章翁曰:“家畜肥,留备大事。乡邻之负吾者不少,宁独于佃之负而施报乎?”然听其妻言,念“是佃困病之年,与畜豕之年相若,冥报不爽,于今见之,吾当召屠宰之而已”。宰之日,豕就刀大啼,佃在床亦大啼,俨同豕音。沸汤刮肤,豕不啼, 而佃又大啼,且身起白泡,恍如汤火之伤。分脔时,佃又大号,须臾,声低而毙。
世之载冥报夥矣,大半在影响之间。惟此事身犹生养于家,而魂已变豕他所, 可见财者非特欲辨清白, 且当分人也。
彼者,犹云假贷胜于讹诈,负亦无伤。余闻之熟矣,故志之以为当代鉴。
方 姓
嘉庆乙酉岁, 京都失去金镯不少,比捕严缉。捕至芦沟桥,天已晚,止足而栖于旅肆。步街密查。街尽,有小房一所,丝竹弦管之音,达于户外。捕思富室子儿,清雅高居, 奚甘聚此陋室? 其中必有不良人也。守之于门。
三更,一小年出而遗矢,美如女子。捕曰:“ 何人居此?”小者曰:“ 入问老者,便知之矣。”捕入而问, 老者曰:“ 子来缉失乎? 吾姓方,居桐城。镯尽在,聊假一用。”
捕以寡不敌众,返身入都,诣提督府直告,添捕以往,至则行矣。追问房家,曰:“黎明卷装而行,不知往何处也。”捕即赶至桐城,访至方姓岳家,曰:“ 吾女嫁彼,有五年矣。嫁之三日,即携女移往异地, 从无归宁。方婿只来二次, 亦不肯说出住处。亲邻共知之。半月前曾到我家,一转即去。实不知其下落。”
桐城至京,快行需十八日。捕核方之由芦沟桥至桐城,只有三日;虽身有两翼,亦不能有如是之速也。捕不敢追,求府通缉而已。此盖麦铁杖之流欤。捕之不追,亦可谓知机有识者矣。
二 老 爷
粤之韶州,有南华寺,乃六祖宏忍修身成佛之地。离郡六十里。闻有歌云:“ 若要南华游,须带膏粱酒。”二语何也? 六祖在时,收蛟为徒,亦成正果。六祖惧其悍性复萌,封窆其殖,复铸七尺铁塔镇之。木刻其像,供奉于前, 极灵异。善嗜酒,韶下土民,咸称为二老爷。其寺不过古刹,壮而不丽, 本无可供游人之目,玩之者,无非请二老爷饮酒耳。然木像虚形,焉能饮酒? 而二老爷之饮酒,实有奇焉。游者至此,沽上等膏粱酒二斗,斟而陈其几上,须臾化水,一无酒气。换而复献,复成水。三次换献,而木像面色渐转碧桃。酒尽,帽歪身斜,不必为之扶整,翌早自然帽正身直矣。
嘉庆初年,南韶王观察,施舍千金,倩叔往修其寺。见诸罗汉金身,光华灿烂;以爪剔之,金落,厚有分余。尽剥其金改绘,王采得金不少,并将观察施舍,亦寝其半。一时行囊顿润,华服齐鲜,臂束金环。未几,身上起泡,颗颗若痘, 破之则烂。
一泡未除,而又生一泡,不逾月而周身溃烂,俨同罗汉之去金身,臭不可闻,医亦徒然。急渡南岭而归,至江左而僵。
人谓六祖之灵验也,吾谓二老爷之显应也。佛以慈悲为本,含宏为度;六祖慧能,乃罗汉中之第一者也,奚忍以区区贪利,而置之于死乎? 二老爷既成正果, 而复爱饮膏粱, 则其烈性未失;佛面刨金,有不深恶而痛绝之耶?
龙 抢 珠
池州石埭县六都,为李族世居之所,依山傍水,烟灶成千,地无名胜可供游履,不过霁岫晴岩,散步醒闷,众儿童无非涉岭趣巅,寻花采草而已。
乾隆年间,一童登山入坳,过石隙,有光炫耀夺目,俯而觑之,有一珠,大如鸡卵,拾之而归,喜笑玩弄,行不离手。至晚,童擎珠由暗室过,满房雪亮,恍如秉烛,对父母曰:“ 此物可以代灯。”其父母向其掌取,就灯视之,曰:“ 世上焉有如许大珠?”
试其光,果如童言。由是喧传一时,邻里乡党,无不竞来鉴赏,啧称稀世之珍。听诸言之赞美, 防小人之计取,收而袭什藏之,不敢轻以示人。即其子记忆索取,号泣相随,亦不与焉。
自后事事泰适,业业亨通,不久即成富室。
一日,有道士龙准虎颔,蚕眉虬须,踵门募化,称系扶风黄山宫来。初则不愿施舍,任其盘踞坐诵;及至七日不食,信为三清变化, 慷慨助金,不受; 疑其嫌少,又加助之, 仍然不受。
问曰:“ 子不募金,募何物乎?”道曰:“清门中无珍不备,元宝不全,只少颔珠一颗,请舍之以补宫缺, 以增神光。”即复之曰:
“他物均可施舍,惟此一珠,乃吾起家之宝,宁甘轻以施诸?”道见意决,不复启唇,飘然而去。
族众见其得珠,而家骤富,思欲共藉珠光,而同臻乐境。
群往其家,说曰:“汝之藏珠,天下已共晓矣,故道士远来募化。
企幕纷纭,终必落人之手。《传》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倘风闻于朝,奉文径取,尔亦不得不献,且恐加以怀宝之罪。不如归于公祠,某等同凑千金,与汝售之,使族众均沾其润,则他人不得觊觎,即或君上知之,不过献之而已,不能治众人之罪。
况珠虽归公,而子仍有份,岂不大美。子意以为若何?”若人听其言近情理,得利且可免害,许之。众乃凑金出其珠, 而入之于祠,议归族房长专为管守。是年童多入庠,农独加丰,商贾倍利。迨后登贤书、入词选者, 相继迭起;喧笑之音, 溢于衢巷。
群商大庆, 俱各如分出银。筮日, 编棚建醮,设供演剧。
用雕楼玉盘,供珠于神前,派令十人看守。醮事已毕, 正在演剧,天色澄清,四际无尘;倏然黑云队起,雷电交加,急雨滂沱。
云中有青黄二龙,凌空飞舞。俄而青龙直入神坛,吸珠直上云霄。黄龙亦飞入神坛,见珠无,急转头飞去。但闻风声怒号,雨势骤洒,两龙互斗。不多时,而两尾下地一扫, 民房去其大半,地化为湖;远近河中,桁椽木物,与死尸漂流,拥塞水道,舟楫难行。见之者莫不惨恻。此盖龙抢珠也。
吁! 李氏之兴也,由于珠; 而其败之也,亦由于珠。当其时,小子得之,老者自应还之,乃反以为发祥之具, 敛银归公。
彼道士者,盖即其龙之化身,远来募化,又复悭而不与,致灭害半族,自取其祸,是亦不足惜矣。
缺耳游击
云南昭通府李司马,乞休回籍。言其同城吕游击, 山东人,相貌魁伟,缺一左耳。初问其故,笑而不答。迨后联络往还,酒肴报复,成为知己,乃说缺耳之由。
吕之幼时,遇一术士,批其相云:“ 耳大面方起旧闾,风波不少似难舒;必须有缺始登贵,三品堂堂虎豹居。”当时以为江湖套言,撇之而已。
及壮,不务恒业,日饭斗米,日肉百两,小康之家, 变为窭室。无以养身,因恃膂力之过人,乃入胯刀之队伍,早探行商,夜图旅店。
一日,见少年华客,侍从者十余人,挽车十余辆,装载辎重而来。尾窥投宿之区而图之。
傍晚入曹家店,卸马停骖。吕密遣伙担粉过店,故作失肩状,将粉泼地,以为记验。适少年之侍从者,在门看破其情,进告少年曰:“ 今晚须整顿防备。”少年出视,笑而入曰:“ 此非真有本领之寇,不过因饥乌合耳,何足介意。尔等安睡, 吾自有法制,使之不敢动手而自退也。”
至三更,吕引二三十人劈门拥入,直进后房。巨蜡分燃,统室皆亮。少年见多人进,手提双剑,舞于灯前,雪白如球,人在剑内而不见。吕等恃众, 站阶观舞,并无剑刃过来。须臾,一人辫落,一人落一指,一人落一肉,而吕落左耳。负疼胆怯,均奔逸焉。此不知学何术,而能出神入化若斯也。
因思强有强手,寡可敌众,与其贪利灭身于不正, 不如卧薪尝胆以成名,于是投营充为战兵。月关之粮,不能抵五日食用,惟有于操演之暇,行街肩谋以支日用。迨拔补千总,才敷服食。保升守备,送部引见时,皇上问耳从何缺, 随口奏以段文经谋为不轨时,充当乡勇,打仗受伤。未邀议叙,奉旨以都司超用,俸满保荐游击。回忆相士之评甚验。年已老矣,诸惟守命,亦不再起红顶之想也。
吁! 世之自称为英雄者,类皆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故未有不灭其身。若吕公者, 可谓知进退存亡,斯真所谓英雄也。彼汹汹者,曷不效吕公之为耶?
老 实 翁
翁谢姓,字子敬,浙宁镇海县人。少入庠,后以讼事牵连,耻登听事之堂,走避杭州姊丈凌某家。凌曰:“为一公堂之跪,愿舍衣巾, 品过高矣。尔素性老实, 又执不听劝,吾无复言。
然既避之,必俟风息而后可归。我在松江,有一布庄, 正须老实端重之友弹压,尔盍去之?”翁曰:“诺。”抵庄,众人阅信称其老实,遂以谢老实呼之,竟成绰号。
翁先娶小江胡氏,无所出;继娶沈氏,亦无所出,而年已四十八矣。
是年夏间,往乡收账,囊贮二百金,路过村庄,见道旁人拥挤一门,引颈而望。翁问所以,云:“ 若家欠官项,监比紧急,将十八岁小女,鬻人为妾,母女不忍分离,哭倒于地。”翁曰:“ 生离死别,情有难解。”乃排闼而问:“可退婚否? 身价若干?”旁人曰:“ 二百两已缴官。”媒妁曰:“ 退聘不在于理。”旁人曰:“ 只要有银,不怕不退。”翁曰:“银可相商。”正喧嚷间, 富家公子,因良久不见迎服轿回,自踱而来。众人倾倒诉翁之言。公子曰:“ 刻能交银,我便准退。”翁曰:“一手交婚约,一手退身价。”
公子看翁之形,欺其未必有现银,遣人到家取约。当时有笑翁之痴者,有褒翁之仗义者,有贬翁之好事者。谁知约到,翁银亦出,众皆拍掌大笑, 依议而行。两边交割清楚,哄然而散。
母子二人,转悲为喜,正欲问翁下落,而翁亦不知去向。
越次年秋,从此路过, 有壮夫当头长揖,翁答礼。其人拦住,固留至家,抵门已解前事矣。勉强入门,夫服带女出而拜谢,款饮表心,且如陈遵之投辖扃门,辞既不得,走亦不能,且灌醉假寐于书室。夜半醒, 则灯烛煌煌, 一服旁坐而候。翁骇。服曰:“ 非为别也,伺恩人醒后盥洗耳。”其夫持汤进,请盥洗毕。见堂上张灯结彩,须臾,率女淡妆出,说:“ 已探翁年将五旬,尚无嗣息。是女命当为?? 室,查今日尚吉, 即晚合卺可也。”令女拜谒。翁权词许允,又曰:“ 但不告而娶, 有三大碍,第一恐东人之责荒唐,第二防吾继室之怨不义,第三忧姊丈之咎非礼。必寄信知之, 待月余而后婚,否则不敢从命。”其夫曰:“ 有名谢老实,谅不食言。”遂已。
清早回庄,算明一切数簿,交可托之友,云:“ 昨接家信于路,须回乡一行,今夜起程矣。”行至武林,正值乡试将完,遇族人二,约伴同归。二人者,一告假知府,一富甲邑里,均年近五十,无子。闻刘铁嘴相法如神,同往其门。延坐便言:“ 福禄寿三星,不约而齐乎?”询之,果一一合,惟翁寿最长。问子息,则曰:“三位依相而谈,均无嗣续。惟此翁面上,阴文现,曾为好事,当于五十一得子,有三丈夫, 愿志吾言。”二人问有甚阴功,翁亦不以为意。旋里后,逾二年,五十一岁,连举三子,风鉴真神矣。
松江某家,待之不来,查问则已回里矣。某家说出前事于店,寄函详达于凌,凌亦达之于族,族中人闻于缙绅。修邑志入焉,可不必再载。然此事实可为人之表率,志书所行,不出郡省;天下之人,未必尽目之。是集通行自广,余故抽而书之,使人见而效法之焉。
狗知朔望
粤西新宁埠,畜一乌犬,强啮异常。饲时,乌犬不至,群犬不食,惟朔望让群犬食之,而乌者一日不食。黎明,四足跪于神佛供前,头跄于地,似作叩首状, 盖其前生茹素、礼佛者也。
常见主人忧,则黑者低头垂尾, 声不扬; 主人喜,则摇首纵身,膝间虚绕。一日,主人遇得意事,掀髯大笑,乌犬亦跳跃大快,众皆异之。且能不侍筵宴,恐干主之怒叱也;不吠华胄,恐嘉客之受惊也。后闻其主死, 呜咽七宵, 绝食而毙。虽为家畜,实具人性,故以敝衣裹而埋之于郊。曾有诗以记其异,诗云:“摇尾摇头室里穿,吠星吠风晓风眠;能知朔望礼神佛,生死相随人性全。”
廖 某
汀州永定廖某,学星家术,周行天下,其事亲也孝,其处世也信,其出也有时,其归也有候。恒听其言曰:“ 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故归必蜡祭之先,出必清明而后。临行拜嘱邻居曰:“ 家寒远出,母老子幼,倘有不继,万望应急,报无失也。”
至岁暮归,凡缀长补短之家,权其子母而还。年复如是,无不相信。
有一年,命途乖舛,病延数月,既不能游贵显之门,又不能博蝇头之利, 行装食尽, 衣履凄凉, 自思自叹曰:“ 命也如此。回则羞见父老于江东,不回则谁解依闾之遥望? 与其在外寤寐反侧,毋宁赶回,母子团圆。”遂托钵而归。其母笑颜大开,其妻愁眉益结,曰:“邻居之有惠于我者,望夫之来殷矣,皆藉我之还以解腊也,奈何?”廖曰:“非我欲负人,命不如人耳。吾当以礼约之。”谁知负无几,而贷者有十余家,无俟廖约,群起逼索。众口呶呶,委难忍挨。遂呼妻问贷数而计之,共十四两五钱,随对众曰:“明日设法以还,请暂退。”
至五更,涂面执棒而出。走至大富岗山顶, 伏于通衢之旁。适有连城木客,由潮州收值,促归过年,径走而来。廖即举棒邀截,客慌曰:“尔无非契我银耳,勿伤我也。”遂解褓启而携银百两与之。廖曰:“ 无须如许之多也, 只十四两五钱足矣。”客曰:“ 何取之廉也?”廖以情诉。客听其自取,廖抽身佩象衡,权银十四两五钱而去。
越数年,廖过汀,与木客同舟,笑对客曰:“子不识我,我却识子,某年某月,在富岗山邀银十四两五钱者, 即我也。正欲思还,无从觅踪,今得幸晤,是天假我缘也。”启箧, 权银两函,曰:“此乃本,此乃利,请留之。”客曰:“些微之数,何足介意。”
廖曰:“ 昔之涂面改容,由邻逼也;取之不多,解邻结也。前玷难磨,心时戚也。有而忘无,天更绝也。请留之。”客曰:“ 子真君子也。吾将聘汝同为行贾。”廖曰:“ 吾以一岁奔波之积,仅供一家糊口之资,余无望也,奚可共业?”客曰:“ 本在我出,盈矣均分,绌则独受,何如?”廖许之。于是倩雁系银回家,而与运烟至浙。不十年,廖亦富,客益丰,同时均纳半刺衔,加级请封。汀郡传为美谈,而廖亦不讳前非焉。
野史氏曰:貌似正而心邪者,真恶也;貌似邪而心正者,真善也。此其间惟天知之,而人不识也。观廖之事, 则显然矣。当木客处爱命不爱银之时,百金仅去其微,不过叹盗之奇,而私为己幸;迨后子母悉归,乃意外之事。在他人虽识廖之盗由饥起,而谅非真盗而已。回思涂面之形,终非正人,必不与邀同业;乃木客竟收而用之,无怪两室完美, 各耀乡里焉。此天之所以全其善,亦以策励不正者,当反而为正也。
普 依 祠
粤东女子,往往于未嫁之先,结拜姐妹,誓以十女尽嫁,方与夫同房,名曰金兰会。盟后,若有先嫁者,朝拜花烛,夕拒欢床;其夫欲谐伉丽,结束衣裳,坐以待旦。三朝即吵归宁。与之归则豫,否或投水,或悬梁,或馁或刎,舍此一命而后已。死之日,群姐妹哭哀尽丧,设牌醮荐,誓不出嫁,亦有一女死而九女俱死者。此等恶风,父母虽严加训诲,而不能革其痴心;有司虽剀切示戒,而不能挽其恶习。
惟闻香山小黄圃司翟小尹,调理兹土,见古岩上树荫下,类多木主,风雨飘零,蝼蚁剥蚀。询之甲长,曰:“谁家木主,虽无子孙,亦有族姓,胡为任其抛掷郊野也?”甲长曰:“ 此乃金兰会中之女也。一誓千金,之死靡他。当其死时,结盟姊妹,以其有义而隆祀之。迨后姊妹俱亡,岁时伏腊,谁记忆之? 其兄弟子侄,皆厌恶之,于是弃诸郊野。日积月累,故有如是之多也。”翟小尹性本慈祥,始闻其言,深为痛恨;继想其形,心起恻怛,??捐廉创建小祠,饬役于治里之中,尽检而入之于祠,名曰“普依”。陈肴设醮,且为文以祭之,曰:“ 女归男室,遵礼守常。
轻夫重盟,背经坏纲。焉有十女,齐作鸳鸯。一言为誓,铁石心肠。亦知许字, 命在高堂。朝拜花烛, 夕拒欢床。保兹洁体,结束衣裳。欲归不与, 乘隙悬梁。众女闻之,同赴陌场。
烈非所烈,例难表扬。封窆而已,了此痴肠。既无夫服,何冀后昌。虽设神主, 岁时何望。无怪日久, 弃之道旁。号风啸雨,情殊可伤。昔因倔强, 今有凄凉。九原抱恨,追悔莫偿。
我心恻然,爰创小堂。孤魂无主,凭式有方。默醒愚昧,安乐中央。谨具庶馐,束帛焚香。灵其鉴兹,来格来享。敢告。”翟小尹复为置产,添设春秋腊底三祭,此嘉庆十九年事,迄今已四载矣。乡邻无复有投水缢死事。
昔者吾友常云,某处有房一所,盛传有缢死鬼,无人敢居。
一生曰:“ 吾素不畏鬼。”整衾宿焉。睡至三更,听飒飒有风,视灯火转碧,灯前立有艳妆绝色服人,心思:“ 是房久空,服从何来? 此即人云缢死鬼也。吾当其如何迷人自缢。”逾时,服近帐前。生启帐出,假作哀告状。鬼即持竹圈一,令由圈中视之。内有楼台殿阁,画栋雕梁, 奇榭曲栏,灵池碧沼, 真胜地也。鬼令入,生以手进。鬼曰:“乐岂手能取乎?”生挑左足进,鬼曰:“ 伸颈而入,则乐得矣。”生曰:“子以愚而受害,致有不散之冤。吾不受子之饵,替子消冤也。”忽不见,但闻空中啼哭而去。由是此房竟为洁室。此乃生之点醒其愚,而冤魂始散也。
今读翟小尹祭文,句句皆点醒语, 故冤魂自散;魂散则不为祟于乡,亦不辗转觅替,何复有横死之事。可知阴阳一体,无不可以感格之矣。
两 头 人
余在粤东,与友散步闲游。过华宁巷,见挨肩接背,拥巷塞衢。近而引颈视之,乃一少年子也, luo裎袒裼, 胸腹前粘生一孩头,而手足眼耳鼻口悉备。启其眼,闭而无睛;拂其口,虚而无气;手足软而无骨,有乳无脐,臀向前生,无魄门,有阳具。
群呼为异。
有一人儒冠儒服,摇折扇而言曰:“ 更有异于此者。”余因日采异事,拱手而问其姓氏,答曰:“姓胡名之擎, 湖南宝庆秀士也, 游幕来粤,赋闲待聘者。”余邀之同行,登茶楼, 品茶问异。若人曰:“ 昔在滇南,出门答客,途遇魁梧汉子,服饰华丽,金顶辉煌,惟帽似皂帽,较人所戴者,高三四寸。讶其奇,蹑足凝眸而视。土人曰:‘ 此乃吾乡武秀才也。其帽之高者,头上生一小头,发清眉秀,眼有珠而口有舌。日则倦睡,夕俟生熟寐,而小头乃醒,与之言则能答;遇强梁穿窬而入,则能喊。”余曰:“一人而具两灵, 日夜皆醒,武生可为大将矣。伏甲奇师,可籍小头而知之矣。”胡曰:“ 小头之灵,不属于大头也,曾试之矣。当时听土人之言,而疑为诞。因与武生交,留之宿而侦觑之。更深,款武生睡,须臾鼾声起, 而床中童音作, 自言自语,揭帐而视,果小头醒也,其言无非儿童嬉戏之事。见余则喊之;告非强梁也, 则止。问之不答。次早问武生, 茫然不知也。”余曰:“此非奇事, 乃奇形也。载之,可知天之生人,亦变幻不测耳。”
北虎青卫
相传雷州古怪,惊蛰时,蒙布鼓,置于祟台之上, 越日无之,佥谓雷公携去,作天鼓也。此说本近荒诞。
余居雷幕经年,访之,非无其事,且雷亦不震,所怪者邪而称神,一曰北虎元帅,一曰青卫娘娘,随时作祟,遍户受殃。其为害也,附病人而求食,借人口而发言。祭以食则病轻,不祭则病重。然其害何分于白虎青卫也? 听病人言,似男声,若家即往北虎庙祈祷;似女声,遂刻青卫像,供奉于堂, 朝祭暮享。
肴必丰洁,且择味适口,总借病人之口以宜之。最爱观角抵,听洛滨诸戏,或三日一索之,五日一索之。其有贫不能剧,则延士歌以替,无笙箫鼓笛,亦可稍解其愠。必至倾陷其家而后已。
余与东人蓉波高司马,散步晴皋。见有天后木像,抛于林下石隙,雨澌日暴,叹滨民亵渎神灵若斯也,命仆收而供诸仓中。询之胥役,曰:“此青卫娘娘,不可惹也,胡收之而归? 是神也,始因其为害而谄媚之,彼得谄而缠绕不去, 若家产尽人亡,则弃之于野。乡人非不敬神也,往往收像招祸,故见而远避之。”
然青卫之害,在于一家;而北虎之害, 在于一方。新正欲占休咎,默祷神前,束草为人,腹中满装鸡卵,仆于地而滚之,卵有一碎,有一服堕胎;若尽碎,凡是村孕服,无不堕胎。即牛羊犬豕,亦皆胎落。
北虎能扶乩,青卫则不能也。人有病往庙,用沙盘扶乩,但闻瑟瑟有声,或横写,或直写,字皆大草,据其书而录之。批毕,读知何鬼为祟,何过成灾,必如何禳祷而退,无不立验。倘有不验,再请扶乩,必责牺牲不洁,斋戒不诚,重令设祭。若再有不洁不诚,为祟益甚。
岁逢春秋,二庙土民,扛像相间出巡,排对齐整, 仪仗鲜明,恍同王后之制;村落烟庄,编棚结彩,张灯奏乐,恰似宪驾来临。舁坐一小舆,而扛护者数百人。其间人忽目瞪口呆,流涎腾空,登杠旁,持铁箸与之。若人执箸,从左颊插出右颊,竟似中箭,不见血流,仍直立杠上。舆即飞行,杠上人终不跌地。
迨神驻扎,抱其人下,昏昏不知人事。拔其箸,颊有洞而无血,养三日而洞弥矣。更可笑者,北虎出巡,必在青卫庙设床帐,置巾栉,舁北虎于青卫庙中,住宿一宵。青卫出巡,而北虎庙中,亦如前陈,以待舁青卫之像至。询其故,以为二神私相狎昵久矣。雷民遭北虎之患,可求救于青卫,故供青卫于家,媚之使悦,二神之患可免。
吁! 雷正神也,阐隐恶而诛心。囚书载雷祖出于雷州,是正神所生之地。既有此邪, 雷宜击之矣, 胡为任其为害兹区也? 盖地以雷名,好事者即以雷祖附会其说,而世传雷州古怪者,即此是也。
梦 难 信
杭州沈济之,安逸人也。一夕,梦金甲神谓曰:“ 汝后园有藏金一大瓮,可往掘之。”沈问:“园宽,何处可得?”神曰:“ 但见有草绳缚福字钱者,下即是也。”醒而思之,适梦金甲神者,必财神也。明指财路,宁有是乎? 梦之真与不真,要视后园有绳缚钱否。坐以待旦,急往后园觇之,果见钱绳福字宛然,大喜。
至晚更深,掘深丈许,广几及亩,杳无所得。由是如痴如癫,狂歌喜笑,怒骂悲哀,逾年而终。
柘城李少司空,李子继迁,成进士。司空及太夫人殁后,继迁追悼日深,成危疾。梦太夫人教令服参,因以告医,医者曰:“ 参与疾相忤,不可服。”继迁犹疑未决, 是夜复梦太夫人云:“医言不可听,汝欲求生,非参不可。我有参几许, 在某处可用。”醒告诸妻,探之果得。继迁曰:“母之爱我也如此,灵在九原,尚复顾恤小子,医乃庸工矣。”服之,夜半发狂而死。
陆射山征君,梦尊人孝廉公云:“ 吾窀穸内,为水所浸,甚苦。皋亭山顶,有地一区,召售无人,曷往买之,而移葬于此,吾神所依也。”访之果合,乃以重值得之。及改葬。旧穴了无水,且暖气如蒸。悔已无及。迁葬后, 征君日就困踬, 子孙流离失所。
江宁报恩寺僧房,每科场年,赁为举子寓。六合张生员者,主某僧房有年。其寺主老僧已故。张以获隽之难,心灰意冷,数科不应试。忽一岁,老僧托梦于徒曰:“速买舟过江,请张相公来应试,今岁应登秋榜。”其徒告之,张喜渡江应试。发榜后,仍不第,因设祭怼之。夜梦老僧曰:“ 今年科场粥饭,冥司派老僧散给。一名不到,僧无处开销,檀越命中,尚应吃三场冷粥冷饭,故令愚徒相延,以弛我谴责,非诳也。”
吁,梦寐之事,灾祥本难预决,史册所载不少,如赵武灵王梦处女鼓琴而歌,乃纳吴娃,卒至夺嫡饿死;张敬儿梦全体热,而谋反被诛;梁武帝梦中原混一,而次日纳侯景之降,竟以亡国;汉武帝梦木人欲击帝,而枉杀皇太子;徐知诰梦吞金丹,而次日方士献药,服之而终;宋史臧丙传,丙旧名愚,梦父召丙立于庭,指天曰:“老人星见矣。”仰视之, 果黄明而大喜, 以寿星出丙入丁,故改名丙,字梦寿,及其死,寿止五十一。可知梦之不可信矣。古语云:“ 至人无梦。”非无梦也,即有梦,仍以无梦过之,未尝于梦寐之事,留之于心,而决休咎焉。
顾 孟 姜
江宁顾生,有神童之名,未冠而入泮, 旋食廪饩。其妻学亦超群,自比蔡文姬。家无担石,惟望夫荣。
嘉庆己卯科,临场时,顾生病不能起,妻仓皇曰:“ 吾夫今科不第,一家无仰赖也。”踌躇踯躅。是夜梦笔生花,思欲装男代试,惧难混进。
会点名时,天雨,戴雨帽,服男衣,入闱登号。有邻生与之同号者,素熟认,见而骇之,曰:“ 嫂何以入此间也?”顾妻手拂之,轻告以故。邻生哂归己号。已而顾妻倦卧, 雨帽脱落。
一生过之,风吹其帘,髻光照眼,伫立而视,致同号各生,拥站其帘。号官知觉,回明提调监临。讯顾妻,得其实情。
监临令其为诗,顾妻扫笔而成, 其诗曰:“ 良人卯角称书囊,陋巷箪瓢苦备尝;患病临场群失仰,扮男入院代争光。昔时已有黄宗嘏,今日岂无顾孟姜,梦笔生花先具兆,乞恩终卷渡慈航。”
监临阅而叹曰:“ 此乃才女也。可即其诗而入告, 惜终违例,恐干圣怒。”遂发上元县看收,闱毕发落。邑宰留养于署,以为女师。榜后,中丞命方伯率属集银二千两,助以送归。其夫因妻招祸,病日深重。及妻归诉,激上官之仁恩,叹荆妻之胆大,病日就痊,而益潜修,闻已鹏抟直上矣。
改 恶 报
廉州合浦南康墟,有宰豕为生者, 日于临宰时,见豕之畏就刀斧,大声呼号,心起不忍,恒欲弃而不为。然他业未能,一家八口,舍此无以为养,强而行之。迨后子已成童,令学别技,得藉口,即放下屠刀,茹素诵经。闻雷声起,虽至嗜佳肴,必辍箸漱口,跪诵雷经,俟雷收声而止。如是者八九年, 未尝稍懈。
一日早起,逍遥于门,忽邻居老服,向屠手招, 似有事告。
屠乃过去,入其庭,阒无人焉。但见旁舍母彘产畜,咿咿喁喁。
正欲呼老服,而问所招何事,并告以畜产之情,顿时头眩目冒,仆跌于地,觉魂入于小豕之腹,欲言不克。思此乃杀身害命之报,转世为豕,从何解救,因想世俗咸传念经可以消灾,于是默念雷经四十九回, 即黑云矗天, 雷电交加, 霹雷一声, 击毙小豕,而魂转于身。老服惊而出视,曰:“ 彘已产矣! 邻屠何睡于阶也?”呼之不应。老服曰:“ 顷被轰雷击死乎? 胡为不击死于其家,而击死于余庭焉?”亟喊邻左,邀其室人至,号大哭,屠乃徐起,若睡醒状。询其故,诉诸前由,老服曰:“ 吾未招子之来也。”无不骇异。
此嘉庆四年事,阅今已二十春秋。适有自廉州而来者,述其事,知屠白发苍苍,犹存于世。于此可征天道之昭昭矣。其初之手招者,非老服,即母彘也。其魂之转胎为豕者, 瘅其屠豕之恶也。屠默理经,而感动伏雷者,彰其从善之心也。兹延寿于耄耋者,取其洗心革面,而能痛革其非也。孔子曰:“ 过则勿惮改。”真大圣之格言欤!
人 头 蛇
安徽泾县溪头都胡氏,巨族也。乾隆初年,胡承,与侄蛟龄,幼时好登山陟岭,二子恒约同游,非暮不返。
一日,行至深岙,见熊罴结队而来,无隙可避,忙作矫猱升木,匿于树上,紧抱枝间。熊罴至此,仰窥树上,有二人,思欲啖之。是兽足直而不能上,守其自下。二子战栗惊惶,汗流脊背。倏一斗大白蛇,飞奔而来,昂其首, 则人头也;伸其身,高过于树。二子益加兢业。蛇注目良久,对二子曰:“请勿惊,吾当驱之。”回首叱曰:“ 此贵人也,尔等不可害。”熊罴即退,蛇亦逶迤而去。二子下树,归告父母,其父母咸严禁不许出游。二子亦不敢入山,潜心肄业,沉缅诗书。期年学成,承登进士,官至云南方岳;蛟龄入词选,官至京畿道御史。
此事非异,异在蛇身人头。蛇身人头何异? 异在蛇而能言。物中能言者有之, 彼头乃人,自能人言,亦何足异? 异在能知贵贱,并能使不知人言之兽,而能聆其言,从其命,而即退之。盖是蛇已修炼而成正果,守此山而主宰一方, 救人涂炭,此山神也,不可以怪蛇目之。
王 三
王三,京都人,未识其名。乾隆终年,从榷部来粤,派守行后稽司征务。五月间,令赍奏至滦阳,路过东平州,晚进传舍,拂尘濯垢。
听肆后服女,悲啼凄楚,问诸店子, 曰:“ 此乃张二家也。
其母孀寡,依媳为命,室如悬磬,赖子客进寄赡,偶遇不继,向秦人以银盘放为生者,假以济急,俟张二旋日,权子母而完之,丝毫无负。此次张二外游十二年,音耗杳然。而秦人因受信在前,再四继贷,月计其余,子大于母,积成二十四贯之多。朝逼夕索,计无所出,惟有嫁媳以偿。州中人知其有夫, 不敢迓之。秦人利服犹青艾,愿质以抵贷约,诘朝迎娶。姑媳分离,哭哀尽变。”
王眉蹙良久,对店子曰:“张二与余莫逆,临行曾有银函托寄,烦为先容。”店子领言往告。王解携行囊,检丝镪三十颗,替张二作书,封固炙干藏身,邀店子引踵张舍,礼见其母,设言谓曰:“吾与令嗣,谊订金兰,同地而不同事。彼望京甚殷,僻处乏便,致绝音耗。闻余北上,余先寄函,请纳之,渠亦随后言旋也。希勿恐。”
王三返肆,秉灯跨马而行。至滦阳,投上奏折,寓肆候批。
是夜,梦游至城隍庙前,见高悬一牌,上写“ 王三寿元已尽,命数应终,因路过东平州, 赠张氏丝银三十两, 救其夫妻团圆。
虽慈岂恻隐,实大功也。该土地禀请奏闻,上天嘉之, 准加寿一纪,赐儿接嗣,该役等即回销差可也”。看毕,心默奇之,回首见二人,对王三揖而道喜,曰:“ 某等乃冥府差役也,因尔寿数应终,遣某等出京查招。至广东城隍庙,呈票挂号, 知尔领差来滦阳,忙返热河。讵想汝行善增年,悬有牌示,某等应回销差。第自京至广,自南至北,往来路资不少,乞助之。”王亦许之。醒已天明,起而思曰:“区区小惠,宁可邀大功乎?”同馆一友,起谈夜梦,亦如之。王乃售楮钱,焚于门外,以实己诺。
越日,文已发下,即转程至东平,仍栖前肆。店子喜见于色曰:“ 公来矣! 肆后张二,于驾去后,三日还家,行装润色,非往时比也。嘱余勿任寂然过去。当往告之。”须臾,张二来肆,抱头仆首曰:“恩同泰山,感难尽矣。余游地不少, 诸多忘忆,足下说订金兰事,在何地也?”王曰:“吾闻令堂与令嫂,哭之甚哀,欲稍助以解仳离,非说与兄极好,恐令堂不纳,故为兄作书耳。”张叹息曰:“ 世上订金兰者, 多半有名无实,足下真君子也。请过寒舍,聊申鄙悃。”甫入门,请母呼妻出而谢曰:“ 尊公说余子随后即来,此乃虚语也,今果然矣。悲而转喜, 天作之合;虽为天数,实君德也。”款留设席,张携三百镒馈王,曰:“ 秦人盘息割妻,足下赠钞全妻,相去天壤。余颇蓄滋,可不十倍以报乎?”王曰:“ 吾悯情而输金,岂望报乎?”张再三呈之,王终不受而归。后王三果得明珠二,寿考以终。
吁,善之不可不为也。以三十金之义举, 而能挽命之缺数。彼视一钱而如命者,残刻为上,拥厚资,终遗子孙,消化于无何有之乡者,睹此事,应亦知所悛矣!
混报入祀乡贤
嘉庆二十年,粤东有洋商入祀乡贤一事,已载入条例,通行天下矣。其事可不必载。而兹之所载者,实有可以昭戒、省愚昧焉。
凡报乡贤,由学而起。其初准结报出详后,正司铎痰风牵,眼耳鼻口,尽向于左;副司铎目眚为患,几至失明。二人虽迅调平复,已苦不自胜。及牌位入祠, 当晚,文庙中有唏嘘浩叹之音,拍案喧嚷之响,在外过者咸闻之,致司铎夜不成寐,三眠三起,杳无他事。次早,洋商牌位,仆跌下地,与之扶起,夜仍仆地,如是者五。乃命斋夫密将牌位晚间放倒, 早则竖起,以省口舌。然怪声异响,无夕不有。结报中首列名者,一夕赴宴归,秉烛而行,忽翻入粪窖,侍从者急捞上道,已蛀从鼻孔中出矣。洗之又洗,其臭犹存。询其如何入窖,曰:“ 似有鸡冠剑佩者,怒气冲冲而来;趋旁避道,失足而下。”由是神昏气浊,如痴如迷;而同声附和之各绅士,或抱怪病,或起恶疮,或遭家不造,或肇祸无端,未有一人得逍遥自适者。
惟新会进士谭别驾者,结报虽有其名,彼实不知也。夜梦先儒陈白沙先生曰:“ 子幼而潜修,壮而出仕,尚未审是商之出身微贱也。彼少孤而贫,拜铜工为师,学习管钥技。其貌洵美且都,得引进于西洋夷馆, 收充小厮。夷人艳其美而恣情溺爱,是子利其财而曲意逢迎。始为厮,继为伙, 终为洋商。十余年,竟成巨富。厥后好善乐施, 小惠不少,虽乡党中之贫难者,啧啧称道, 究为市井小人。国朝定例,学问纯裕、品行端方、持躬孝友,方准入祀乡贤。是商曾以殴兄案拟刑笞,已失孝友之评;且从未读书,岂得点污黉序耶? 查子确无具报,而详内则有子名, 当速呈明, 整顿文教, 亦以申捏列子名之非也。”
又番禺刘孝廉者,亦梦一人,章甫缝掖,拊其背,瞪目而言曰:“吾乃增城湛甘泉也。子不知新邑乡贤饲中, 新立洋商牌位。自古迄今,可有目不识丁之商人,得崇祀乡贤也? 其事虽在新邑,与他邑无干;然此端一开,将来鸡鸣狗盗之徒,皆得夤缘而入,峨峨文庙,变为藏垢纳污之区矣。岭南人大半畏首畏尾,惟尔铁中,庸中矫矫,可领众攻击,他皆不能也。此乃公事,不必以干预二字避忌,当速之!”
谭别驾得梦后,过学查视,原报结内,果有己名;亦不与之剖论,邀约同邑绅土晋省。瞥遇刘孝廉,各述梦事,梦虽异而事则同,即列名具呈攻击。中丞接词骇然,一面行查, 一面奏请钦差谳明;掣出牌位,文庙宁静,痴迷忽醒,疴瘵亦脱然矣。
夫士为四民之首,商居四民之末, 岂得以末等之商,加于士人之上? 当时其子弟妄起入乡贤祠意,应正言叱阻,乃反阿谀曲从,列名混报,区区小灾加身, 尚为轻罚;盖圣贤之绝恶,不过于严,牌位出则文庙清,事亦可以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