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威克曼犯了个错误。
他意识到错误后呆坐了许久。他双手颤抖,从行李里拿出一瓶24盎司装的苏格兰威士忌,给自己倒了一杯。玻璃杯中,漂着一层析出的蛋白质浮渣。他连杯子带酒扔进废弃物处理槽,然后就着古怪的瓶子啜饮。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进了直通度假村顶层的电梯。
这里有一个碧波荡漾、波光粼粼的大水池。军团军人们穿着度假时才会穿的颜色鲜亮的服饰,在池边或是水里放松身心,玩得很欢。他们头顶上,透明的塑料圆顶不断地输入清新的春日空气,同时将月球上荒凉的景色遮挡在外。他一路穿过平台,耳边欢笑连连,轻盈的身体跃入池中,不同服装的颜色、纹理和赤裸的肉体在他身后交织在一起。
丽塔·欧奈尔从水里爬了出来,选了个稍稍远离人群的地方惬意地晒起日光浴。炙热的阳光透过球形保护层照进来,丽塔沾着水珠的光滑裸体闪闪发光。看到威克曼,她飞快地坐起来,黑色的头发像瀑布般倾泻在她黝黑的肩膀和背上,泛起阵阵波光。
“一切顺利吗?”她问。
威克曼倒在躺椅上。麦克米伦机器人靠过来,威克曼下意识地从托盘上取了一杯老式鸡尾酒。“我刚还在和谢弗对话,”他说,“他在巴达维亚那边。”
丽塔拿起一把梳子,梳理起她那头浓密如云的秀发。她身旁的甲板上,蒸发出的水汽在太阳的炙烤下闪着光。“他怎么说?”她问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很随意。她的眼睛又大又黑,神情严肃。
威克曼漫不经心地喝着他的鸡尾酒,头顶明媚温暖的阳光让他昏昏欲睡。不远处,戏水的人们嬉笑打闹,互相泼水,在经过氯消毒的池水中玩游戏。一个巨大的闪闪发光的水球缓缓升起,挂在半空,仿佛一颗生态球。一名牙齿白得发亮的军官抓住了它,水球突然落了下来。丽塔裹着毛巾,下面是黑褐色的姣好肉体,充满了年轻的活力。她柔美的肌肉线条紧实,体态丰满。
“他们没能阻止他。”威克曼说,威士忌仿佛在他肚子里凝成了冰冷的硬块,堵在他的腰腹间,“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到这里来。我预计错了。”
丽塔睁大黑眼睛。她梳头的动作顿了一下,才又缓慢而有条不紊地再次梳起来。她将头发甩到背后,站了起来,“他知道里昂在这里吗?”
“还不知道,但迟早会知道。”
“我们没法在这里和他抗衡?”
“可以一试。也许我可以找出问题所在。也许我能得到更多关于基思·佩里格的信息。”
“你会把里昂带到别的地方吗?”
“没必要。这儿就挺好了。这里至少没有那么多思维来干扰我们对目标的扫描。”威克曼僵硬地站了起来,推开只喝了一半的鸡尾酒。他觉得自己老了;他的骨头疼。“我要下楼去看看我们扫描赫伯特·摩尔得来的记录磁带,尤其是他和卡特赖特谈话那天,我们拿到的那些。说不定,我能把思绪理清楚。”
丽塔穿上长袍,绕着纤细的腰肢系好腰带。她穿上及踝高的靴子,拿好梳子、墨镜和乳液,“我们在他到达之前还有多少时间?”
“我们必须开始着手准备了。事情发展得太快。这对谁都没好处。所有事看上去都好像……快崩塌了。”
“真希望你能有点儿用。”丽塔的声音平静,冷酷,“里昂在休息。我让他躺下了;医生给他打了一针什么,让他睡着了。”
威克曼还在犹豫,“我做了我认为对的事情。我应该是遗漏了什么。显然,我们的对手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更加狡猾。”
“你该让他来统筹。”丽塔说,“你从他的手上夺走了主动权。你和韦里克,还有那些人都一样。你从来不相信他能搞定。你一直把他当孩子对待,最后他自己也相信了,放弃了。”
“我会阻止佩里格。”威克曼平静地说,“我会纠正那些错误。在他找到你叔叔之前,我会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提前阻止他。操纵这一切的不是韦里克。韦里克想不出这么聪明的点子,肯定是摩尔。”
“太糟了。”丽塔说,“摩尔不是我们的人。”
“我会阻止他的。”威克曼重复道,“无论如何,总能有办法。”
“或许吧,在推杯换盏之间。”丽塔停了一会儿,系上靴子的鞋带,沿着通往卡特赖特私人住宅的坡道走下去,消失了。她没有回头。
基思·佩里格自信地沿着总局大楼的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上。他步履轻快,紧跟着那些行色匆匆的评级官僚。这些人神色温和,纷纷走入电梯、走廊、办公室。在主厅里,佩里格停下脚步,寻找方向。
突然一阵喧嚣的警报声响彻整栋大楼。
温和的官员和来访者突然都停住了。他们脸上千篇一律的友好表情褪去。一瞬间,这群随和的人变得疑神疑鬼,忧心忡忡。隐藏的扬声器里传来刺耳的机械声:
“清空大楼!所有人离开大楼!”在震耳欲聋的杂音中,扬声器声音发出尖锐的声音,“刺客在楼里!所有人离开!”
男男女女一个个神情严峻,如临大敌,横冲直撞,佩里格在他们之中迷失了方向。他侧身走动几步,冲入人群之中,努力走向通向中央大厅的错综复杂的廊道。
有人在尖叫。有人认出了他。慌乱中,人们胡乱开枪,急促的枪声响起,留下许多烧得焦黑的尸体。佩里格逃跑了。他继续小心翼翼地绕着圈子,不停地移动。
“刺客在主大厅!”机械广播声响起,“主攻主大厅!”
“他在那儿!”一个男人喊道,其他人也跟着吼了起来,“是他,在那儿!”
大楼的屋顶上,军事运输机一侧的翼板正缓缓落下。穿绿色制服的军人涌出来,顺着升降梯下降。重型武器和装备登场了,有的装备被拉到升降梯旁,有的则被吊下来放到了地上。
里斯·韦里克从屏幕上移开眼,对埃莉诺·史蒂文斯说:“他们调用了非探心军团。这是不是意味着——”
“这意味着探心军团已经被击垮。”埃莉诺回答,“他们玩完了。我们搞定了。”
“但是他们会开始从视觉上追踪佩里格。这将削减我们设备的价值。”
“刺客在大堂!”机械声继续在喧嚣之上咆哮着。麦克米伦重型武装机器人沿着走廊开动,枪口架起,如同刺猬的毛耸起。士兵们借助手持发射器把绝缘电线架设成复杂的网络,封住走廊出入口。混乱而焦躁的官员被赶到了大楼主入口。入口外,士兵们设置了铜墙铁壁,人和枪围成一圈。官员们从大楼中跑出来,挨个接受外形上的检查,才能通过。
但佩里格没有出来。他又回去了——红色按钮转换的那一刻,佩里格改变了主意。
下一个操作员已经准备就绪,迫不及待了。一进入合成身体,他就搞清楚了全部状况。他冲进一条走廊,直奔一个麦克米伦武装机器人而去。机器人正想挤过走廊出入口,机器人身上的枪收起,佩里格乘机挤了过去。佩里格钻过去以后,枪又架起,通道就此封闭。
“刺客离开大厅啦!”机械声尖叫着,“把那个麦克米伦武器搬走!”
人们急忙把武装机器人收好,推进储藏柜。过程中机器人发出了不满的响动。佩里格顺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走廊奔跑,走廊里没有官员,也没有工人。他身后是穷追不舍的军队。昏黄的灯光闪烁,远处传来的叮当声在走廊里回荡。
佩里格用手指枪烧穿了墙,逃到了主接待厅。接待厅空荡荡、静悄悄的。这里有椅子、音频视频录像带、豪华地毯和墙壁,就是没有人。
本特利从屏幕上辨识出了这就是当时他等着见里斯·韦里克的那个厅堂。
合成身体在办公室之间穿梭,他横冲直撞,四处游走,面无表情地烧出一条路。有一次,他跑过了一间还有官员在办公的办公室,男男女女尖叫着,慌忙逃走,连桌子都来不及收拾。佩里格毫不在意那些吓傻了的工作人员,继续脚不沾地地向前。经过安检门时,他看上去好像要飞起来直冲云霄,仿佛是面无表情、头发湿漉漉的墨丘利(1)。
佩里格跑过最后一间商务办公室,来到巨大的密封房间面前。这个房间是测评主持的内部碉堡。这回,面对厚实的耐热钢表面,他的手指枪派不上用场了,他退缩了。佩里格踉踉跄跄地走开,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刺客在内部办公室!”机械声响彻这栋精密复杂的建筑内的所有房间,响彻他的四周,响彻廊道的上上下下,“包围他!摧毁他!”
佩里格绕了半个圈子,这时,红色按钮又换了。
新操作员脚步不稳,猛地撞上桌子。但他快速地使合成身体站了起来,继续有条不紊地烧灼耐热钢包裹的房间,试图烧出一条路。
办公室里,韦里克满意地搓了搓手,“要不了多久了。现在是摩尔在操作吗?”
“不是,”埃莉诺检查着指示板上的数据,“是他的某个员工。”
合成身体实施了超音速爆破。耐热钢的一部分被炸开,原本隐藏的通道露了出来。佩里格毫不犹豫地顺着走廊冲下去。
他脚下,气囊噼里啪啦地爆裂,但一点儿用都没有。这具身体根本不用呼吸。
韦里克笑得像个兴奋的孩子,“看到没?他们没法阻止他!他进去了!”他上蹿下跳,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膝盖,“现在他会干掉他。就是现在!”
但是这个被耐热材料包裹的房间,这个全副武装、配备伊普维克设备的内部堡垒,是空的。
韦里克尖叫起来,高声咒骂,“他不在,他跑了!”他的大脸上写满了失望,“他们把那个兔崽子弄走了!”
赫伯特·摩尔盯着自己的屏幕,因惊慌而抽搐。他猛地一拉操纵杆。指示灯、指示器、仪表和拨盘都疯狂地跳动起来。佩里格的身体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空无一人的房间。卡特赖特本该坐在房里那张沉重的桌子旁。可现在这里只有文件、警报器、各种设备和机器。卡特赖特并不在。
“让他四处看看!”韦里克喊道,“卡特赖特肯定藏在某个地方!”
摩尔的音频电话里传来韦里克刺耳的声音。他脑筋转得飞快。他从显示屏上看到,技术人员已经不知道该指挥身体做些什么了。在那张位置示意图上,代表佩里格的点在总局大楼的核心地带:刺客已经抵达,但猎物并不在那里。
“这是个陷阱!”韦里克在摩尔耳边喊道,“圈套!他们要摧毁他了!”
在已经被破坏的堡垒四周,部队和武器正在集结,准备行动。总局里,丰富的战斗资源正积极响应谢弗下达的紧急指令。
“刺客在内部堡垒!”机械扬声器高声叫道,“围堵他!杀死他!”
“抓住刺客!”
“射杀他,把他碾碎在脚下!”
埃莉诺紧挨着韦里克隆起的宽阔肩膀。“他们故意让他进来的。看,他们去抓他了。”
“让他继续行动!”韦里克喊道,“上帝啊,他一直傻站在那儿,他们会把他烧成灰的!”
在被佩里格摧毁的走廊下面,几支枪头试探性地伸了出来。轰隆隆作响的武器设备被缓缓地推进来,谨慎地摆好杀无赦的阵势。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慢慢进行着:一点儿也不着急。
佩里格狼狈地挣扎着。他从通道里退出去,逃出堡垒,像困兽一样从一个房间跑向下一个房间。有一次,他停下来烧毁了一台麦克米伦武装机器人。它靠得太近,而且当时正笨拙地尝试瞄准。那台机器散架了,佩里格飞速绕过冒着烟的机器残骸。但是这台机器背后的走廊里,已经挤满了部队和武器。他放弃突围,急忙退回去。
赫伯特·摩尔愤怒地对韦里克说:“他们把卡特赖特从巴达维亚带走了。”
“找!”
“他不在那儿,这纯粹是浪费时间。”摩尔心思转得很快,“把你对巴达维亚的船只动向分析传给我。尤其是最近一小时内的。”
“但——”
“一小时以前,我们知道他在那儿。赶紧的!”
摩尔从某个机器的凹槽中抽出了金属箔。他抓起金箔,快速浏览了一遍条目和分析出的数据。“他在月球上。”摩尔说,“他们用c-plus飞船把他带走了。”
“你怎么会知道!”韦里克愤怒地回道,“他可能藏在某个地下掩体里。”
摩尔没理会他,一把按下开关。按钮突然闪烁起来;摩尔的身体瘫软在保护环上。
泰德·本特利在自己的屏幕上看到佩里格的身体跳动了一下,然后迅速僵硬。身体一阵颤抖,那张乏味的脸上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新的操作员已经进入;在本特利的红色按钮上方的那颗按钮熄灭了。
新操作员没有浪费时间。他烧死了一小队军人,又烧毁了一段墙。钢和塑料被烧熔在一起,冒出气泡,最后气化成烟雾。合成身体面无表情地沿着弧形轨迹弹射出去,穿过了裂口。过了一会儿,他飞出了建筑,并不断地加速,直指午后天空中若隐若现的月球轮廓。
在佩里格的身后,地球越来越远。他逐渐进入了空旷的太空。
本特利瘫坐着,盯着他的屏幕。突然间,他弄清了一切。他眼看着那具身体飞行在越来越黑、褪尽了蓝色的夜空中。他能清楚地指出那些星星的位置。刹那间,他明白了佩里格身上发生的一切。这不是梦。这具身体是摩尔的反应堆实验室打造的一艘微型飞船。他突然意识到,这具身体不需要空气,心里一阵赞叹。而且它不惧极端温度,能够进行星际飞行。
佩里格离开地球几秒钟后,彼得·威克曼收到了谢弗打来的伊普维克电话。“他走了。”谢弗喃喃地说,“他像流星一样飞进了太空。”
“他朝哪儿去的?”威克曼问道。
“月球。”谢弗的脸瞬间垮了,“我们放弃了。我们呼叫了常规军,探心军团起不了作用。”
“那么他随时都可能到了?”
“随时,”谢弗疲惫地说道,“他已经在路上了。”
威克曼切断了联系,将注意力放回到录像带和报告上。他的办公桌一片混乱,到处是烟头、咖啡杯,还有没喝完的小瓶苏格兰威士忌。毫无疑问,基思·佩里格不是人类。他显然是摩尔实验室制造的机器人,装备了高速反应堆装置。但是这没法解释让探心军士气受挫的人格转变。除非……
几种不同的思维方式来来去去。佩里格的人格像是人为塑造的,被分成了多个独立的复杂个体——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动力、特点和策略。谢弗召唤常规部队的决定是对的。
威克曼点了支烟,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的护身符。护身符从他手里掉出来,撞上了他放在办公桌上的磁带。他差一点儿就想通了。如果他有更多的时间,再多几天来解决这个问题……他突然起身走向储物柜。“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他通过思想对散布在度假村周围的军人传达道,“刺客脱离了我们在巴达维亚设置的探心军网络。他正在前往月球的路上。”
他的公告引起一阵恐慌。日光甲板、澡堂、卧室、休息室和鸡尾酒酒吧中的军人纷纷乱作一团。
“所有军人都穿上法利服。”威克曼继续道,“虽然在巴达维亚的探心军团失败了,但我要你们建立起一个临时网络。必须在球形保护层外拦截刺客。”他向军人传送了他了解到的佩里格的信息及他的想法。其他人的想法瞬间传了回来。
“机器人?”
“多重人格合成的?”
“那么我们就不能靠心灵感应去定位他,必须通过视觉外观进行锁定。”
“你们可以捕捉到他刺杀卡特赖特的想法。”威克曼不同意这观点。他扣上了法利服的扣子,“但别指望他的思维有连续性。思维过程会毫无预兆地被切断。准备好接受切断带来的冲击;巴达维亚的军团就是被这种冲击摧毁了。”
“每个独立的复杂个体会有完全不同的策略吗?”
“当然。”
这在军队中引起了赞叹,“太棒了!太聪明了!”
“找到他。”威克曼冷冷地命令道,“当场杀了他。只要你捕捉到谋杀的想法,就把他烧成灰。不要犹豫,不要等!”
威克曼抓起从里斯·韦里克的私藏库存里找来的24盎司装威士忌,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好酒。他戴好法利安全头盔,系好控温电缆线,拿了一把手枪,赶往度假村保护层的括约肌形状的出入口。
面前是令人震撼的干燥、贫瘠的茫茫荒原。他站在那里,手忙脚乱地调整着湿度和重力控制仪,以适应这片毫无生机的无垠景象。
月球是千疮百孔的荒凉平原。月球上有洞穴一般的火山口(2),那是很久之前,流星撞在这颗卫星上留下的。撞击摧毁了所有生命。一切都波澜不惊,没有风,没有颤动的尘埃,也没生命活动的迹象。无论威克曼看向哪里,所见的只有坑坑洼洼的表面、遍地的碎石,一堆堆碎片散落在陡峭的悬崖和裂缝中。月球表面已经干涸开裂。数千年来无情的岁月侵蚀了月球原本的皮肤和血肉,只留下头骨、空空的眼窝和张大的嘴巴。威克曼小心翼翼地走出去,穿行在如亡者头颅一般的地方。
在他身后,度假村光鲜闪亮。这个发光的球体透着温暖、舒适和放松的氛围。
威克曼匆匆穿过一片荒野,有想法在他的脑海里急促地响起,“彼得,我发现他了。他刚刚离我只有四分之一英里!”
威克曼在瓦砾石上笨拙地奔跑起来,一只手放在枪上。“跟紧。”他回道,“别让他靠近保护层。”
那名军人很兴奋,简直不敢相信看到的景象,“他像流星一样降落。你的命令传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保护层外一英里了。我看到了闪光,过去调查。”
“你现在离保护层有多远?”
“大约三英里。”
三英里。基思·佩里格离他的猎物已经那么近了。威克曼调节重力装置,将数值降到最低,快速向前奔去。他每一步都跳得很远,很快就赶上了其他探心军;在他身后,保护层的光亮逐渐消失。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向着刺客奔去。
他被裂缝绊了一下,头朝地面摔倒了。他挣扎着站起来,突然听到漏气的嘶嘶声,仿佛尖叫和悲鸣。他用一只手掏出紧急修理包;另一只手摸索着自己的枪。枪不见了。他把枪搞丢了,丢在了身边堆积如山的古老的碎石之中。
空气消耗得很快。他忘掉枪的事儿,集中精神修补法利服。塑料粘胶很快硬化,可怕的嘶嘶声停止了。他开始在巨石和尘埃中疯狂寻找,这时又有一阵想法激动地向他袭来。
“他动了!他朝着保护层去了。他找到了度假村。”
威克曼啐了一声,放弃寻找手枪。他跳跃着向着那名军人的方向前进。一道高高的山脊横亘在他面前;他冲上去,又连滚带爬地滑下来。接着,他面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碗形口。如骷髅头的月表到处都是陨石坑和丑陋的裂缝。探心军传来的想法非常强烈。他就在附近。
他第一次接收到了刺客的想法。
威克曼停住了,浑身僵硬。“那不是佩里格!”他疯狂地向军团里的人传达,“那是赫伯特·摩尔!”
摩尔脑海里的活动异常活跃,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探心了。他闯过了所有障碍。当他发现包裹着总局度假村的球形发光保护层的那一刻,想法和动力就像滔滔不绝的江水般涌出,让他瞬间兴奋到极点。
威克曼一动不动地立着,专注于接收到的精神能量。故事的原委,全都包含在其中。摩尔那超速运转的大脑里装了所有细节,所有他之前故意隐瞒的细节。
佩里格由各种各样的人类思维组成。通过一个复杂的转换机制,人格不停地变换。人格来去完全随机,纯属偶然,没有规律可循。综合了极大极小值算法和随机性,这是对m博弈游戏理论的深度应用……
然而,这是个弥天大谎。
威克曼退缩了。在对博弈游戏理论的深层思考之下,还有另一个层面的思想。这一层面混杂着仇恨、欲望和极度的恐惧:对本特利的嫉妒、对死亡挥之不去的恐惧、费尽心机的规划和布局、复杂的格式塔(3)需求、完成既定目标的动力,综合表现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雄心。摩尔是个很有紧迫感的人,不知足的情绪折磨着他,也支配着他。他的不满最终构建出了这张无情的战略网络。
但其实佩里格人格的转换并不是随机的。摩尔牢牢地掌控着它。他随时可以将操作员塞入身体;也随时能拉他们出来。他可以按照他的喜好随意组合,也可以自主选择是连接还是掉线。而且……
摩尔的思绪突然集中。他发现有军人跟踪自己。佩里格迅速上窜,调整姿势,朝着那个正在快速追赶他的心灵感应者射出一道致命的死亡细流。
那个男人在脑中尖叫了一声,然后身体化作一堆焚灰。探心军死亡的那一刻,威克曼不寒而栗。彼得感到那人的思维正在艰难地挣扎,努力保持集中,即使身体消失,也想留存下人格和意识,但这些努力都不过是徒劳。
“彼得……”这位探心官的思想仿佛一团挥发性气体一样聚拢,然后慢慢地、不可逆转地开始消散。那微弱的思想消失了。“哦,天……”这个人的意识和存在消解成了随机的自由能粒子。头脑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单元。曾经作为这个人的格式塔已经坍塌——这个人死了。
威克曼诅咒他丢了的枪。他诅咒自己、卡特赖特和星系里的每个人。他靠在一块阴冷的巨石后面,蜷缩着。与此同时,佩里格缓缓落下,轻巧地落在月球死气沉沉的表面。佩里格环顾四周,似乎感到满意,然后开始谨慎地朝三英里远的球形发光保护层前进。
“抓住他!”威克曼拼命地发出脑电波,“他马上到度假村了!”
没人回应。别的探心军都离得太远,没法接收他的想法,更没法传下去。距离他最近的探心军死了,临时搭建的网络分崩离析。佩里格平静地走过一道无人防御的裂口。
威克曼跳了起来。他拖着一块齐腰高的巨石,蹒跚地走上斜坡。在他下面,基思·佩里格正走着,他那张木讷的脸上露出几乎可以算作是微笑的表情。他看起来是个顶着一头卷发的年轻人,温柔谦逊,既不狡诈,也无城府。威克曼成功地把石头举过头顶;月球的弱引力帮了他的忙。他摇摇晃晃地把石头举起来,猛地投出去,看着石头弹跳着,撞向正快速行走的合成身体。
佩里格看到岩石过来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轻轻一跃,就跳到了巨石滚落路线几码外的地方。他的脑海中突然传来恐惧、惊讶、极度恐慌的情绪。他绊倒了,然后举起手指枪指向威克曼。
然后,赫伯特·摩尔离开了。
佩里格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令威克曼的血液凝固了。在这里,在月球荒无人烟的表面,一个人就在他眼前变化了。这个人的特征在一瞬间改变、消融再重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不再是同一张脸……因为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了。摩尔离开,一个新的操作员接手。这双淡蓝色的眼睛背后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格。
新操作员显得犹豫。他在努力控制这具身体。在石头毫无威胁地弹开时,他的行动终于恢复正常。威克曼费力推动另一块巨石时,感受到了对方的惊奇,还有瞬间的困惑。
“威克曼!”思想传来了,“彼得·威克曼!!”
威克曼扔下巨石直起腰来。新的操作员认出了他。这个思维模式他很熟悉;威克曼迅速展开深入探索。他一时间没认出这个人;虽然他觉得很熟悉,但当下的局势令他不敢确定。恐惧和敌意让这一人格变得难以分辨。但他终究还是知道了,绝对是他,毫无疑问。
这是泰德·本特利。
(1)罗马十二主神之一。他是朱庇特最忠实的信使,为朱庇特传送消息,并完成朱庇特交给他的各种任务。他行动敏捷,精力充沛,多才多艺。
(2)指环形山。
(3)“格式塔”是德文“gestalt”一词的音译,意思为“形式”“形状”,在心理学中用这个词表示的是任何一种被分离的整体。格式塔也被译为完形心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