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完全置身于幽闲隐居的环境中,尽管感到有些倦意,也可以说疲倦不堪(看来,事情只能分成许多小阶段去做,并且需要经常休息),但是我还是很健康的。当我提起笔来,打算用练就的一手华丽娟秀的字体把我的自白写到服服帖帖的纸上时,在我的脑际里闪过这样一个顾虑:以我的教养和学识是否有能力完成这样一桩精神事业。不过,我所要讲述给大家的一切,都是来自我自己最直接经历过的感受、失误和激情,也就是说我是完全把握了这些素材的,因此,上述的疑虑最多只能存在于我运用所掌握的表达能力是否能做到恰当得体上。而在这方面,我认为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主要不是顺利完成的正规学业,而是天赋的才能和儿时的良好家庭教育。在这方面,我可以说是得天独厚的,因为我出生在一个虽然有点放荡不羁、却是上等的市民阶层家庭里;我的姐姐奥林匹娅和我都受到过一位来自沃韦[1]的小姐的长达数月的监护和教育。这位小姐后来由于在同我父亲的关系上,与我母亲产生了女性之间的敌对,不得不离开我家。我同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的关系非常亲密,他是一位备受尊敬的艺术家,故乡小城的人都称呼他为“教授先生”,尽管没有人把这个令人向往的美好头衔正式授予他。我的父亲尽管肥胖臃肿,但是却具有优雅的独特丰采,而且始终非常注重讲话方式的考究和分寸。他从自己的祖母那里接受了法国的血统,在法国度过了学习时期,自称对巴黎了如指掌。他的法语发音非常出众,常常在讲话时插进“c’est ça”、“épatant”[2]或“parfaitement”[3]这样一些字眼;他还常说:“ich goutiere das. ”[4]直到生命结束之日,他一直是女人们的宠儿。这是后话先提,这里顺便交代一句。至于说到我在掌握美的形式方面的天赋,可以说,正如我的整个的虚伪狡诈的一生所证实的那样,我是自幼就具备了这种天赋的,因此我确信在从事这项文字写作时是可以无所顾忌地仰仗于这种天赋的。另外,我已下定决心以最充分的坦诚去进行写作,既不畏惧人们指责我虚荣心盛,也不怕别人说我厚颜无耻。一些不是根据真实情况撰写出来的自白,能有什么道德价值和意义呢!
哺育我成长的莱茵高[5],是一条得天独厚的带状地段,无论是从气候条件,还是从土壤质地来看,都是温和适中的。这里,城市和村镇星罗棋布,人民安居乐业,可以说是地球上最讨人喜欢的地方之一。在这里,莱茵高的群山阻截了凛冽的寒风,中午时分,阳光和煦,洒满河谷,一些遐迩闻名的村镇繁华兴盛,如劳恩塔尔、约翰内斯贝格、吕德斯海姆等,喜欢贪杯的人听到这些名字,就会顿时心花怒放。在这里,也有那座令人敬仰的小城——在德意志帝国光荣诞生[6]后不几年,我就在这里降临于世了。它座落于莱茵河在美因茨市附近形成的膝盖形的弯曲处的西岸,以出产香槟酒闻名,还是河上川流不息奔驶的汽船的一个主要码头,有近四千居民。这就是说,这里距欢腾快活的美因茨市很近,同样,到那些高级的陶努斯温泉疗养地也不远:威斯巴登、霍姆堡、朗根施瓦勒巴赫、施朗根巴德——到这里,乘窄轨火车只需半个小时。在美好的季节里,我们的父母、姐姐奥林匹娅和我经常外出远足,有时乘船,有时乘马车或火车。我们周游四方,因为大自然和人类的智慧所创造的魅力与名胜古迹,到处都在吸引着我们。现在,我的父亲的形象还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穿着一套贴身的、舒适的夏装,同我们一起坐在某家饭馆的花园里——坐得离桌子稍远点儿,因为他的肚子不允许他同桌子靠得很近,心情无比舒畅地同我们一起品尝蟹肉,饮着色泽金黄的葡萄酒。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也常常同我们一起去玩,用他那敏锐的目光透过那圆形的画家眼镜观察着风土人情,把看到的大大小小的事物收集在他那艺术家的灵魂里。
我的可怜的父亲是英格尔贝尔特·克鲁尔厂的老板,该厂生产的“特级罗累莱”牌子香槟酒已不复存在了。当年,工厂的酒窖就设在山坡下靠莱茵河岸边,距码头栈桥不远。当我还是一个少年时,我没少去那些阴凉圆顶地窖里兜圈子。我沿着石砌的小路,信步漫游,浮想联翩,高大的架子间通道纵横交错,我观看着一排排半倾斜地堆放在那里的酒瓶,心里暗自寻思(当然,当时我还不能像现在这样用十分贴切的语言把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啊,你们静悄悄地躺在这里,躺在地下朦胧的微光中,而在你们的内部,却有一种可以令人陶醉的金黄色的液汁在悄悄地净化、酿造,它将使某些人的心灵更加充满活力,使某些人的双目更加炯炯有神!你们的外表现在还是光秃秃的,不引人注目,但是有朝一日,你们会被装饰得光彩夺目,送到地上人间,在节日的筵席、婚礼和各种特殊场合上,你们的软木塞将随着瓶盖打开时的一声巨响冲上屋顶,在人们中间散播陶醉、轻松和欢乐。当时,这个男孩差不多就是这样想的;至少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这就是英格尔贝尔特·克鲁尔工厂极为重视酒瓶的外观装璜,即最后一道加工,用行话说就是“发饰”。压入瓶口的软木塞是用银丝和金色带子缠着的,封上紫红色的漆,还有一个非常庄重的圆形特殊封印,像挂在公牛颈上和昔日的国家证书上那种公印,系在瓶口金黄色的小带子上,荡来晃去;瓶颈还用很多银光闪闪的锡箔纸包了起来;瓶肚上贴着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为工厂设计的、印着金黄色花边的标签,上面除了几个证章和星星、我父亲的签名以及烫金的商标“特级罗累莱”外,还可以看到一个只挂着项链和别针的女郎形象,双腿交叉地坐在一个悬崖的顶峰上,举起双臂梳理着她那蓬松飘浮的头发。然而,实际上酒的质地却与这种耀眼炫目的外表装璜并不完全相符。“克鲁尔,”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有一次大体上这样对我父亲说过,“我对您本人是非常敬重的,但是您的香槟酒,应该让警察来查禁掉。八天前,我上了一次当,喝了半瓶您生产的酒,到今天我的胃口还没有从这种刺激中恢复过来。您到底往酒里掺了些什么又酸又涩的东西?是煤油还是杂醇油?简直可以说是一种混合毒液。您可要当心法律无情噢!”我可怜的父亲听后感到很尴尬,因为他是个软心肠的人,经受不了严辞厉语的刺激。“您讽刺几句,这很容易,席梅尔普雷斯特尔,”他一边习惯地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肚皮,一边回答说,“可是,我只能生产廉价的酒,因为人们对本地的产品有偏见,认为本地只能生产这种酒。——简而言之,我只能提供顾客所相信的东西。除此之外,竞争也迫使我非这样干不可,亲爱的朋友,不然的话,简直就无法维持下去。”这就是父亲的回答。
在一些不十分陡峭的山坡上,座落着一幢幢雅致幽静的高级住宅,从那里可以鸟瞰莱茵河的风光,我家的别墅就是其中的一座。在向下倾斜的花园里,种植着一些矮小的树木和蘑菇,设置了各种惟妙惟肖的石雕动物;一个装置在台座上的反光的玻璃球,将这些动物的脸照得变了形,显得十分滑稽可笑;此外,还有一个风鸣琴、几个洞穴和一个喷水池,喷水器把各式各样的木柱构成的丰姿多彩的图案扬到空中,池中银光熠熠的鱼儿游来荡去。至于室内的装饰,那也是根据我父亲的爱好安排的,既舒适又美观。安置在房间凸出部舒适的座位,使人见了就想坐下,其中一个凸出部还放着一架真纺车。在橱柜里和长毛绒小桌上,陈列着无数小玩艺儿:小装饰品、贝壳、小镜子盒和嗅盐瓶;在沙发和躺椅上摆着很多鸭绒靠垫,外罩是用绸缎或手工绣花布制作的,因为父亲喜欢躺在软东西上;窗帘的支架是用长戟做的;门上悬挂着镂空的屏障,是一些用小管子和五彩缤纷的珠子穿成的线条,看上去像是一面面坚固的墙,但是人们无需动手掀起就可以穿过,屏障会发出轻轻的沙沙声或碰撞声,它们可以分开并再合拢起来。在门上的通风处安装了一个很有趣的小装置,当大门由于空气压力缓慢地返回原来位置时,它就以极其动听的声音奏出《尽情地享受生活的欢乐吧》这首歌曲的开头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