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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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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们抵达法兰克福后所度过的那些最初的纷繁杂乱的日子,我打算一笔带过,因为我非常不愿意回忆起我们在这样一个富有的、美丽的汉撒城市注定要扮演的那种角色,另外我也不能不担心,连篇累牍地写我们当时的境遇会引起读者的厌恶。我也不想提母亲和我(姐姐奥林匹娅已经在威斯巴登站转车,去科隆到梅尔绍姆经理处碰运气去了)为了节省钱住了好几夜的肮脏的寄宿所或客栈——竟厚颜无耻自称是客栈,实际上根本不配,我是睡在一张沙发上,被咬人和叮人的蚊虫包围着。我也不想叙述为了寻找一个我们负担得起的住所,我们在这座冷酷无情、对穷人充满敌意的大城市里拖着艰难步履游历的情景,直到我们终于在一个贫民区里找到一套刚刚腾空的房子。这房子很适合我母亲的初期生活规划,共有四个小房间,外加一个更小的厨房,是在一幢后楼的第一层,面对着极为丑陋的庭院,见不到一点点阳光。由于这房子每月只收四十马克房租,我们这时再挑三拣四,那是与我们的景况很不相称的,所以我们立即把它租了下来,并于当天搬了进去。

对青年人说来,新鲜的东西总是具有无限魅力的,尽管这个凄惨的房子同我家原来的明亮舒适的别墅根本无法相比,我还是对能有这样一个难得的住所而感到兴奋与快活,可以说到了兴高采烈的程度。我全力以赴地、兴致勃勃地帮助母亲做最急需干的活,搬家具,剥掉包盘子和杯子的木棉,将炊事用具摆到隔板和橱柜中,耐心地同房东——一个胖得令人感到厌恶、举止极其粗俗的男人,交涉进行室内的必要维修项目,而这个大腹便便的家伙却顽固地拒绝承担这些修缮的费用,于是母亲为了不使这些房间给客人一种破烂不堪的印象,最后只好自己掏腰包。这对她说来是很不容易的,因为搬迁已用掉了相当多的钱,假如没有人来投宿,那么,在真正开始营业之前,就有破产的危险。

在迁入的当天晚上,当我们在厨房里站着吃煎鸡蛋时,我们就决定,为了保持虔诚和愉快的回忆,把我们的店称作“罗累莱公寓”,并且在一张我们俩共同签署的明信片上将这个决定通知了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以征得他的同意;第二天,我就跑到一家发行量最大的法兰克福报纸的发行部,送去了一个设计得既朴素又有吸引力的广告,用粗体字把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铭刻在读者的记忆里。为了使路过的行人能注意到我们这所公寓,我们打算在房子的外边装一个牌子,可我们为了它的制作费用一连发了几天愁。在我们到达此地后的第六或者第七天,我们收到了一个从故乡寄来的形状奇异的邮包,寄件人就是我的教父席梅尔普雷斯特尔,包内装着一个四角有孔的四角形的白铁做成的牌子,这时有谁能描绘出我们的喜悦!这是这位艺术家亲手制作的,牌子上除了用金黄色油彩写的“罗累莱公寓”字样外,还画着从前我家酒瓶商标上的那个只戴着首饰的女郎形象;我们将它安装在房子正面的角上,使得牌子上的这个坐在岩石上的女郎伸出的戴戒指的手,正好指向通往我们公寓的通道,产生极好的效果。

确实,有人登门光顾了:第一个来的是一位年轻技术人员或机械制造工程师之类的人,这个人表情严肃、沉默寡言,甚至可以说充满怨气,显然对自己的生活命运感到愤愤不满,不过付钱倒是很准时,显然是过着一种规规矩矩的有节制的生活。他在我们这里住了不到八天,一下子就又来了两位客人:都是戏剧界的。男的是一位演滑稽戏的男低音,由于嗓音完全受损而失业,他的身体已开始发胖,谈吐诙谐,但因遭此厄运情绪极易激怒,为了重新恢复这一器官的功能,尽管进行了顽强的锻炼,但毫无收效,他在练习时发出的声音仿佛是某人在千斤重压下窒息时的呼救声;陪伴他的那位女人,是一位合唱演员,长着一头红发,身穿肮脏的睡衣,长长的手指甲涂满粉红色指甲油——这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看上去仿佛在胸部也找不到一点丰满的肉,而她的那位歌唱家却经常用背带重重地抽打她——可能是因为她做错了某件事,或者就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无名之火,但是她却丝毫不因此而对他和他的爱情产生怀疑。

他们两人一起住一个房间,那位机械师住另一间;第三间用作餐室,大家在那里一起吃些用廉价的东西巧妙做成的饭食。我出于十分浅显的礼仪的考虑,没有同母亲住在一个房间里,而是睡在厨房的一条铺上了被褥的长凳上,直接用水管子里的水洗漱,常常想到这种状况无论如何不能长久继续下去,我的路不管是这样还是那样总得尽快加以改变才行。

“罗累莱公寓”开始兴旺起来,正如我上边所描述的那样,由于客人增多,我们自己就受挤了。母亲正在考虑扩大经营范围和雇佣一个女佣人,从长远来看,这是很正确的。不管怎么说,公寓的经营已经上了轨道,也不再需要我帮忙了。我发现,自己可以完全支配自己了,直到去巴黎或者不得不穿上两色军装之前,我又可以有一段较长的等待和无所事事的时间,这对一个已长大的青年人的内在成长来说,真是求之不得的,也是十分必要的。教养不是在枯燥乏味的劳役与苦熬中取得的,而是自由与外表上无所事事所赠予的;教养是无法通过奋斗取得的,而只能吸吮进体内。为了取得教养,有人使用了隐蔽的手法,在偷偷地孜孜不倦地运用感觉与思维(这同那种表面上游手好闲是不矛盾的),无时无刻不在为取得教养的财富而努力着,不过应该指出,得天独厚的人在睡眠中就可以得到教养。因为,一个人要想成为有教养的人,必须是由可塑性材料制成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取得天生不具备的东西;任何你感到陌生的东西,你都不能去渴求。一个由低级材料制成的人,是不可能通过努力赢得教养的;凡是能够得到教养的人,从来都不是粗俗的人。在这里,要想在个人业绩和被认为是天时地利促成的东西之间画一条非常公允而又严格的分界线,同样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善意的命运尽管适时将我移植到一座大城市里去,并赐给我以充足的时间,但是美中不足的是,我根本不具备足够的手段,无法去打开这样一个地方的如此众多的消遣和教育场所的大门,因而在进行学习时就受到了局限,仿佛站在一座快乐公园外,只能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华丽的铁栅栏上。

那个时期,我睡觉很多,几乎是超量的,常常睡到吃午饭时才起床,有时甚至还大大超过这个时间,来到厨房随便吃点热的或冷的饭菜,然后点上一支香烟——这是那位机械师送给我的,因为他知道我是多么渴望得到这种刺激,而自己又没有足够的钱去买。过了下午后,大概在四、五点钟左右,我才离开“罗累莱公寓”,这时城市里上层人物的活动达到高峰,贵夫人们乘着华丽的马车出来探亲访友或者游览采购,咖啡馆里宾客盈门,商店橱窗被灯光照射得光彩夺目。这时,我才出门,信步来到市中心,在那些遐迩闻名的法兰克福的人群熙来攘往的小胡同里游来逛去,进行上述那种消遣与学习活动,常常到天边露出淡淡晨曦才回到母亲家中,一般说来收获是颇多的。

现在,就请读者看看这个衣着不佳的青年人是怎样陷入这种旋涡中的,怎样独自一个人、没有朋友帮助游历了这陌生的花花世界!他没有钱可以从本来的意义上参与享受文明所带来的乐趣。他只能从广告柱子上看到这些供人享乐的东西,宣传广告把这些东西公诸于世,而且用非常彻底的方式大加宣扬,以致就连最迟钝的人看了,恐怕也会产生尝试一番的欲望和冲动,况且他还是一个特别敏感的人。然而他这时只能满足于读读这些名字,并知道它们存在而已。他看到剧院的大门庄严地敞开着,但是他不能跟随涌进的人流进去;他站在人行道上,被音乐厅、杂耍游戏场射出来的灯光晃得睁不开眼——杂耍场里,有一个身材魁梧的黑人,面部和紫色的服装都被强烈的光线照射得苍白无色,他头戴向上卷三层的布帽子,手执铁棍,神话般地耸立在那里,然而菲利克斯却无法接受他的这种明显的邀请和不停发出的祝福。不过,他的感官是活跃的,他的精神在紧张地注意着一切;他在观赏着、享受着和吸收着。如果说潮涌般的喧嚣和印象使得这个来自沉寂得欲睡的农村小城的孩子开始时感到有点眼花缭乱、不知所措,甚至畏首畏尾,那么,他还是具有足够的天赋与智力,能够逐渐从精神上应付得了这种嘈杂纷乱,并进而使之有助于自己去求知和如饥似渴的学习欲望。

橱窗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功设施啊!商店、市场、高级商店、百货商场和贵重物品商店,都不把自己的贵重商品珍藏起来,而是挑选尽可能多的品种大量而又丰盈地摆出来,陈列在华丽的玻璃橱窗里,绚丽多彩,供人欣赏。在冬日的下午,所有这些橱窗被照射得豁亮豁亮的;在橱窗的下部安装了一排小煤气管,点着后可以使橱窗不致上冻。我站在那里,身上只有一条围在脖颈上的毛围巾可以御寒(我那可怜的父亲留给我的那件外套,早已送到当铺里换了有限的几个钱),不停地用双眼搜索着一切美好、珍奇和华贵的东西,全然不顾从脚一直上升到大腿的寒气与潮湿。

家具店的橱窗里陈列着整套的家具:书房庄严而又舒适;卧室的陈设精心照顾到了各种人的生活习惯;在诱人的小餐厅里,摆着一张餐桌,周围堆满舒适的椅子,桌子上铺着缎子桌布,摆着一瓶鲜花,室内到处闪烁着银器、高级瓷器和易碎的玻璃杯的柔和光泽;贵族般的沙龙客厅,非常注重外观美,陈设着树枝形的烛灯架、壁炉和用锦缎包的扶手椅;这些高级家具的腿是那么讲究,摆在略带红色的波斯地毯上显得那么光彩夺目,我简直看不够,留连忘返。再往前走,一家男服裁缝时装店的橱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在这里,我看到了供显贵的阔人穿的各种各样的服装:从天鹅绒的晨服和绸缎面的便服到庄重的晚礼服,从最新式、最讲究的石膏硬领到柔软的套鞋和光亮的黑漆皮鞋,从带条纹或小点的卷袖衬衣到贵重的皮大衣;在这里,还展出了旅行袋——这是一种高级挎包,是由非常柔软的小牛皮或者由非常昂贵的鳄鱼皮制做的,看上去仿佛是由一块块皮拼凑起来似的。我在这里还见识了各种各样的高级生活用品,如盛香料的小瓶,刷子,装日用必需品的小包,餐具袋,折叠式精致的镍质酒精炉,款式新颖的背心,漂亮的领带,柔软的内衣,摩洛哥皮拖鞋,绸子里的帽子,兽皮手套,细丝织成的长袜等,陈列得错落有致,十分引人注目。这样,这个青年把整套时髦男式服装的所有附设品直至最后一颗纯手工制的钮扣,都牢牢地铭刻在心里了。只要小心而又敏捷地在马车和电车之间穿过这条大街,就可以来到一家美术品商店的橱窗前。在这里,我看到了美化生活部门的产品:有素养较高的人欣赏的东西,如大师们的画作,各种细瓷动物,外表美观的陶器,小型金属塑像等,我真想用手去温柔地抚摸一下这些伸展着四肢的可爱的形体。再往前走上几步,我这个已惊叹不已的青年人立即被吸引住了,这是一些什么耀眼夺目的东西?这是一家大金银珠宝首饰店的陈列品,而把这个贪婪的、冻得发抖的男孩同这些童话世界的珍宝隔开来的,无非是一道易碎的玻璃窗。我在这里比任何其他地方都更愿意把自己开始时那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狂喜,同极大的学习热忱结合起来。在镶有花边的台布上,横摊着一串串珍珠,晶莹闪耀;每串中间是大珠子,犹如樱桃大小,向两端渐次变小,两头用宝石封住,可以说价值连城;摆在丝绒上的各种金银宝石,强烈地闪耀着彩虹般的五颜六色,足可以佩戴在王后们的颈上、胸前和头顶;金光闪闪的香烟盒和手杖柄陈列在玻璃板上,非常诱人;在这些金银珠宝之间的空隙处,摆满了各种经过研磨的宝石,交相辉映,多彩多姿:红宝石鲜红似血;绿宝石碧绿光亮;蓝宝石清澈晶莹,犹如一颗星状的发光体;紫水晶,有人说,它这种珍奇的紫色来源于一种有机物质;珠母蛋白石,从不同角度看都有不同的颜色;单个的黄晶;各种颜色和浓度的珍奇宝石等等。我不仅借所有这些珠宝大饱了眼福,而且进行了一番研究,深深地钻了进去,竭力记住某些陈列品上标明的价格,加以比较,用眼睛加以权衡;大地上的这些宝石,从材料本身来看无非是一些毫无价值的结晶体,只是由于大自然的巧妙安排,才将它们那些平常的组成部分结合成为这样一些珍奇的形体;总之,我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对这些宝石的酷爱,而且可以说,我后来能在这个充满魅力的领域获得十分可靠的鉴赏能力,最初的基础就是在这时奠定的。

现在,让我再来谈谈花店,一打开店门,这个天堂里的一股潮湿的芳香便扑面而来,窗户后边是用长长的缎带缠起来的、插着茂密的鲜花的花篮,这都是供人们向女人献殷勤的。纸张文具店的陈列品告诉我,想要保持绅士气派,应该使用什么样的纸张与人通信,怎样在信纸上印制自己名字的开头字母以及怎样加盖王冠和国徽的钢印。化妆品商店和理发店的橱窗里,陈列着装在晶莹闪光的小瓶里的各种法国香水和香精,以及装在开着盖的小盒子里的修指甲和按摩用的精制器械。观看,这是上苍恩赐予我的一种天赋,也是这个时期我所具有的唯一的东西,当然,只要观看的对象是物质的东西,也就是说世界所展示出的东西是既有魅力又富有教育意义的,那么,这也是一种使人受到教育的天赋。然而,悉心观察,即用双眼去捕捉人与人之间的事物,去理解这个大城市里我所去的那些高级场所可看到的东西,这对一个人的感觉的触动该有多么深刻啊!对这个孜孜不倦求上进的青年来说,这与观察那些无生命的静物是完全不同的,这更需要动脑子和集中精力!

噢,多么美好奇妙的场面啊!你们还从来没有让这样有接受能力的人看到过!只有天晓得,为什么在我当时所接受的许许多多令人神往的图像中恰恰有一个如此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中,如此牢固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尽管它并不十分重要,甚至可以说毫无意义,但是至今还使我感到心旷神怡。我还是想不揣冒昧地在这里把这幅图景勾画出来,尽管我也非常清楚地知道,讲故事的人(在这本书里,我正是这样一个人)不应该用一些简单说来“毫无益处”的事件来纷扰读者,因为这样做对被人们称之为“情节”的东西毫无补益。不过,在描述自己生平时我也许才最有条件不顾艺术法则,按自己心声的要求去写。

再说一遍,这件事毫无意义,只是很有趣味。事情发生的地点就在我的头顶上:“法兰克福府”大饭店二楼敞开的阳台上。请读者谅解,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一天下午,有两个同我年纪相仿的青年人来到阳台上,一起尝试一下冬天的气候;他们俩长得很相似,一男一女,很可能是一对双胞胎。他们胆子很大,头上没戴帽子,没穿任何保暖的衣服就走出室外。从他们那略带海外特征的外表来看——黑黑的头发,我猜,他们很可能是西班牙人或葡萄牙人在南美的后裔,可能是阿根廷人或巴西人;不过,也许是犹太人,我不想把话说死,也不想因此而影响我的幻想,因为犹太人受过良好教育的子女也是极为讨人喜欢的。这两个人都长得非常漂亮——这里就不必描绘他们是如何漂亮了,总之,那个男的一点不比女的逊色。他们都已是一身晚间打扮,男的在胸前戴着一串珍珠,女的在那厚厚的、梳得整整齐齐的黑发上别着一个钻石卡子,胸前别着一枚胸针,她身穿一件公主式的长衫,是用肉色丝绒做的,胸前滚了一条透明的花边,袖子也是用这种料子制做的。

我在为这两个人的装束是否能坚持得住而担心,因为天上已有零星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在他们的卷烫过的黑发上。其实,他们兄妹的这场孩童般的嬉戏,最多只持续了两分钟,只是为了一起向下探着身子,欢天喜地地冲着马路表演几个动作。后来,他们就冻得打起寒战来了,于是便掸去衣服上星星点点的雪花,回到了房间,接着房间里的灯亮了。他们走了,一对短暂的、令人兴奋不已的幻影消失了,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我仍在那里伫立了很久,身子倚在一根路灯杆子上,向阳台方向凝视着,脑子里仍在极力地回味着他们刚才的表现;不仅在这一天夜里,而且在以后几天夜里,当我从外边游逛和观看回来,疲惫地躺在厨房里的条凳上时,梦中所想到的仍是他们。

这是一些甜蜜的梦、充满喜悦和追求结合的梦——我只能这样称呼这些梦,尽管在梦中所思念的不是单独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对我只匆匆见过一面、属于不同性别的兄妹,一个与我同属一个性别,另一个则属于美丽的女性。然而,在这里美却是存在于成双成对中,存在于相亲相爱的两者之中;如果说那个男青年(也许只有胸前那些珍珠能吸引人)单独一个人出现在阳台上,是否会引起我,哪怕是极微小的激动,这都是值得怀疑的话,那么,我几乎有同一个充分的理由怀疑,那个姑娘单独一个人的形象,没有她哥哥这个对应物相陪伴,是否能够使我陷入如此甜蜜的梦幻之中。甜蜜的梦,这些梦让我喜欢,我想说,原因就在他们俩如此密不可分和天真无邪,成双成对,完全是一个整体,使得两性中最迷人的东西和谐地融为一体。

真是一个梦想者和痴情者!——我听到读者在向我这样喊叫了。你的那些冒险故事都到哪里去了?难道说你真的想在整本书里都用这样一些多愁善感的微不足道的小事,用这样一些你在一种个人的颓唐情绪下经历过的事情来让我们消遣吗?难道说为了通过淡黄色窗帘的缝隙观看高级餐馆的内部情形,你真的想把自己的额头和鼻子紧紧地贴到大玻璃窗上,直到有巡警把你赶走吗?难道你真的想滞留在那里,嗅那些从厨房里透过地下室的铁栅栏升上来的五味俱全的气味吗?愿意在那里观看法兰克福上层人士怎样在动作利落的招待员侍候下在小餐桌上进晚餐,观看摆在餐桌上的那些带罩的枝形烛台和插满鲜花的花瓶吗?——是的,我就是这样干的,令我感到十分惊异的是,读者多么善于确切地表达出我从这美好生活中攫取来的这些以观赏为形式表现出来的乐趣,仿佛他们自己也把鼻子紧贴到那些窗子上似的。不过,至于“颓唐情绪”这个字眼,那他们会很快就发现这样一种提法是不恰当的,并且作为有身份的人会表示歉意加以收回的。不过,在这里我还要向大家报告一点,就是我极力摆脱了单纯的观赏,同那个我生来就愿意接近的世界,寻求并建立了一些个人接触,我采用的办法就是在剧院散场后在大门口踱来踱去,把自己作为动作敏捷和乐于服务的小佣人奉献给那些受到崇高艺术的感染而激动地谈论着步出剧院前厅的观众,表示愿帮助他们去拦截出租马车或者去呼叫那些等候在旁的华丽包车。见到出租马车,我就拦住其去路,让它到剧院大门的雨棚下为我的委托者停下,否则我只好沿大街往前跑一段路去截一辆,坐在马车夫旁让车驶过来,然后像一个侍从一样迅速跳下车,向等车的人毕恭毕敬地鞠一躬——其恭敬程度往往引起他们深思。我为他们打开车门。为了使那些私人轿式双排马车或华丽马车能及时驶过来,我以十分殷勤的方式请求这些有福气的主人把名字告诉我,然后以不小的乐趣在这些名字的前面冠以各种头衔,如枢密顾问施特莱山德、总参议员埃克尔布鲁姆、中校冯·施特拉伦海姆或阿德雷布森,高声向大街那边的空中喊去,以便让马车驶过来。有些名字是相当难叫的,以致叫这些名字的人一直在踌躇,不想把它们告诉我,不相信我有将它们重复喊出来的本事。比如,有一对雍容华贵的夫妇,带着一位显然尚未出嫁的女儿,他们的名字叫克莱基·德·孟当·弗勒[3],可是,当我以准确而又漂亮的发音将他们终于告诉了我的这个名字——一个从爆破音立即转入鼻音的、充满花一般诗意的全名喊了出去,像黎明鸡鸣一样传到他们家的、停在相当远的地方的老马车夫的耳朵里,从而使他能立即赶着两匹膘肥体壮的褐黄色的马和那辆老式的、却擦洗得十分洁净的四轮马车驶过来时,他们三人都很感动,很满意。

这样,由于为这些人做了这样的事,有时就有求之不得的硬币——有时甚至是银币,被塞到我的手中。然而,使我感到更开心的,是人们付给我一种更为温柔的、更为令人鼓舞的报酬:外界对我表示出的惊异和充满善意的注视,怀着兴奋而又赞叹的心情上下打量我的目光,因感到意外和好奇而对我发出的微笑。我默默地十分细心地记录下了所取得的这些不显露在外的收获,以致直到今天我还能够一一列举出几乎所有这些收获——即使不是所有的,至少也能举出所有较重大的和较为激动人心的。

仔细观察一下便可以看出,人的眼睛这个所有有机体中的瑰宝是一个多么奇妙的东西:它能睁大,将自己湿润的目光集中起来去捕捉另外一种人间现象;这个十分珍贵的胶状物,尽管像所有其他机体一样都是由普遍材料构成的,而且以类似宝石的方式表明,其构成材料毫无特殊之处,关键却在于它的富有想象力的和成功的结构;这个嵌入骨腔的粘质物,一旦失去生命就会在坟墓里腐烂掉,放到液体的污泥中也会溶解掉,然而只要有生命的火花在其中燃烧,那么,它就会设法越过人与人之间可能存在的相互陌生的鸿沟在太空中架起桥梁。

谈论温情的、捉摸不定的事物,只能采取温情的、捉摸不定的方式,因此在这里还需要谨慎地补充这样一点看法:只有在人与人的结合的两极,在还没有语言或再也找不到语言来表达的地方,也就是只有在目光的交换和相互拥抱中,才能真正找到幸福,因为只有在那里才存在亲密无间、自由、秘密和彻底的无所顾忌。在人与人之间交往与交流中处于这两者之间的一切,都是索然乏味的,都是受礼仪和社会习俗决定、制约和局限的。在这里,起决定性作用的是语言——这是一种无力的、冷漠的手段,是人工培植的有限的文明的最初的产物,同人的本性中的那个感情炽烈的、却又是默默无言的领域,是格格不入的,以致可以说,每一句话本来和作为话说出来都是空洞的废话。我说这番话,恰值我在这部描写个人生平的教育小说里尽最大努力注意作品的文字表达时。不过,文字表达不是我之所长;我的真正兴趣不在这里。我所关心的是人与人关系中的最外在的、默默无言的领域,首先是这样一个领域:人与人之间的陌生和不相往来还维持在自由自在的原始状态,人们的目光还可以不负任何责任地、在理想的纯洁中相互交换;其次是另外一个领域:通过最大限度的联系、亲近和融合,使上述那种无言的原始状态得以最完美地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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