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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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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已过。

吃过早餐,我们便把后两餐的食物放到高脚柜的下面,因为那里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凉快的地方。此时仆人们应该已经完成楼上区域的打扫,开始打扫楼下的房间,也就是说,他们至少有二十四小时不会再上来。

我们在房间里早就待得厌烦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探索有限领土之外的空间。克里斯托弗和我各牵起双胞胎的一只手,朝放着我们行李箱的衣橱走去。行李箱中的衣服都还没拿出来,我们决定暂时不收拾。等到我们有更宽敞更舒适的空间,再让仆人们替我们收拾衣物吧,就跟电影里演的那样,而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外面玩耍。是的,我们等不到月末最后一个周五仆人们前来打扫房间,因为在那之前我们就将获得自由。

哥哥在前面探路,他紧紧牵着科里的手以免他摔倒,我紧跟科里的步伐,而凯莉则紧紧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往那黑暗、狭窄又陡峭的楼梯摸去。通道格外狭窄,以至于我们的肩膀都是擦着两边墙壁过去的。

看到了。

我们以前都见过阁楼,但从未见过这样的。

我们全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阁楼。光线昏暗,灰尘满地,但特别特别大,绵延几千米!尽头的墙壁隔得太远以至于都看不清楚,只看得到模糊的一片灰色。纷飞的灰尘让空气也显得浑浊,四周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息,也许是腐化的老物件,又或者是裸露在外的动物尸体。在飞舞着的灰尘的映衬下,一切似乎都在动,在闪光,光线比较昏暗的角落处尤为明显。

阁楼正前方有四组凹进去很深的老虎窗,后面也有四组一样的窗子,侧面我们没看到窗子——不过这是因为侧面有一大片区域我们看不到,除非我们敢走上前,面对那令人窒息的暑气。

一步一步,我们四个人齐步走出楼梯。

阁楼地板上铺着宽木板条,踩上去软软的,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腐烂。随着我们小心翼翼的步伐,地板上的一些小家伙四处逃窜。阁楼上堆着的家具足以放满几栋房子。全都是些笨重的深色家具,还有夜壶,以及放在大碗里的水壶,这样的壶至少有二三十套。阁楼上还有一个木头做的圆圆的东西,看着像是铁丝箍成的浴盆。想象一下那样的浴盆该怎么用!

所有貌似值钱的东西都用罩布遮住了,上面落满灰尘,白色的罩布已然变成脏兮兮的灰色。而那些被布遮住的东西让我不寒而栗,因为在我看来那都是些古怪的家具魅影,像是窃窃私语的鬼魂。它们的私语我可不想听见。

挂着大铜锁的皮革箱子堆满一面墙,每个箱子上都贴满了旅行标签。这些箱子估计都环游世界好几圈了。好大好大的木箱,当棺材用都可以。

稍远处的那面墙则被一整排大衣橱占据,打开衣橱,发现里面挂满了古式衣服。在里面我们还同时看到了北方联邦军和南方邦联军的制服,这不禁让克里斯托弗和我浮想联翩,双胞胎则是瞪大眼睛害怕地抓紧我们。

“你觉得我们的先辈在内战时期,是不是真的那样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支持南方还是北方,克里斯托弗?”

“准确地说是州与州之间的战争。”克里斯托弗说。

“说不定是间谍,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

秘密,到处都是秘密!说不定是兄弟反目成仇那一类的故事——要是能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该多有意思!但愿能找到日记本之类的东西!

“你看这儿。”克里斯托弗拉出一套淡奶油色的男式羊毛西装,棕色天鹅绒翻领和考究的深棕色丝缎镶边。他拿着西装用力抖了几下,只见令人恶心的小飞虫从里面掉出来往四周逃散,尽管衣服上还散发着樟脑丸的臭味。

我跟凯莉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

“别这么大惊小怪。”克里斯托弗对我们说,似乎一点也不介意那些小虫子,“这些不过是长大成形的无害飞蛾而已,真正咬人的其实是那些飞蛾幼虫。”

我才不管这些!虫子就是虫子——不管是幼虫还是成虫。我不明白那套该死的西装为什么让克里斯托弗那么感兴趣。我们为什么要花时间研究那令人恶心的飞虫,就为了知道那个年代男人是用扣子还是拉链吗?“天哪,”克里斯托弗也不禁惊呼起来,“每次要解开扣子可太费力了。”

那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想法而已。

在我看来,以前的人才是真正的穿衣高手。荷叶边无袖衣下搭马裤,各式美丽衬裙配上腰带,各种褶边、蕾丝、绣花装饰,再配上天鹅绒或丝缎的丝巾和缎面鞋子。除了这些炫目华服,再撑一把花边阳伞来保护我金色的卷发,不让发色受一点伤害。手持扇子优雅地扇风,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格外迷人。 噢,那样的我该多美啊!

凯莉也被眼前从未见过的巨大阁楼震住了,不由得惊呼一声,将我从甜蜜的幻想中拉回现实,我不想面对的现实。

“这儿好热,卡西!”

“嗯,没错。”

“我不喜欢这里,卡西!”

我看向科里,他正一边惴惴地打量四周,一边紧紧拉着我和凯莉的手,瞬间我所有关于复古衣服的幻想都被抛到了脑后,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想去探索这个阁楼的一切。那可不止一点点东西。几千本码成堆的旧书、黑乎乎的账簿、办公桌椅、两架竖放的钢琴、收音机、照片、一箱箱无人问津的一百多年前的军人服装。各种尺寸和形状的女装人体模型、鸟笼以及放鸟笼的柜子、犁耙、铲子,还有好多相框,照片里的人面容苍白憔悴,我想大概是我们某些已经过世的亲戚吧。他们中有些是金色头发,有些是深色,眼睛里流露出凌厉、残忍、坚毅、痛苦、悲伤、留恋、渴望、绝望或空虚,但我发誓,我没有看到任何一双流露出快乐的眼睛。照片中有些人是微笑着的,但大部分人都面无表情。我被照片中一个约莫十八岁的漂亮女孩吸引,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神秘微笑,让我不禁联想到蒙娜丽莎的微笑,唯一的区别是照片中的女孩更加漂亮。褶饰边的紧身上衣裹着丰满胸部,让人印象尤为深刻,以至于克里斯托弗指着一个人体模型夸张地大喊:“这是她的!”

我看了一眼。“喏,”克里斯托弗满眼倾慕地继续说道,“这就是所谓的好身材了。你要是能继承这样的身材,卡西,那就赚了。”

“是吗?”我有些反感地回道,“你不明白,女人的自然身材不可能长成那样。你没看她戴着束腰吗?就是把腰上的肉一寸一寸地挤到胸上和臀上。很多女人就是因为这样常常晕倒,只能靠嗅盐才能醒过来。”

“人都已经晕倒了,还怎么嗅盐呢?”克里斯托弗酸酸地问,“而且,贫乳的人再怎么挤也是挤不出胸的。”说完,他又看了一眼那个身材火辣的年轻女人,“嘿,我觉得她看着有点像我们的妈妈。假如给她换个发型,再穿上现代的服装——她跟妈妈就一样了。”

哈!我们妈妈才不会穿那样的束身衣让自己受罪。“不过这个女孩漂亮是漂亮,”克里斯托弗最后说道,“而我们的妈妈才是真正的美。”

偌大的阁楼寂静无声,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相信打开那些木箱定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吧,看看每个箱子里都有些什么,将那些腐烂的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华服穿到身上,假装自己就是衣服曾经的主人。然而,天实在太热了!闷热,令人窒息,我感觉呼吸都已被飞扬的灰尘和陈腐的空气堵住。不仅如此,每个角落都挂满了蜘蛛网,从木椽上挂下来,各种小虫在地上或墙上蜿蜒爬行。尽管没有亲眼看到,但我知道阁楼上肯定有老鼠。我们曾在电视上看过一部电影,里面讲的是一个男人发疯了,后来就在阁楼的木椽上上吊自杀了。还有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男人将自己妻子推入一个老旧的挂着青铜锁的木箱,就跟阁楼上的这些箱子一样,然后盖上木箱盖子,把妻子活活闷死了。我又看了一眼那些木箱,心里想着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连仆人们都不能知晓。

克里斯托弗正用古怪的眼神盯着我,观察我的反应,这让我感到不安。我赶紧转过身以掩饰内心的想法——但他已经有所察觉。只见克里斯托弗走到我身旁牵起我的手,用极像爸爸的口吻说:“卡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任何看似复杂或神秘的事情往往真相都很简单。”

我缓缓转过身面对他,讶异于他竟然会选择安慰我,而不是打趣。“那你说外祖母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们?为什么外祖父也讨厌我们?我们到底做什么了?”

克里斯托弗耸耸肩,脸上是跟我一样困惑的表情,但他没有放开我的手,我俩转身再次环视整个阁楼。尽管我们涉世未深,但也可以看出阁楼有一部分是在原先的旧宅子基础上新建的。厚重的方形梁柱将阁楼分成不同区域。我想如果多转悠几下,应该能找到一个比较舒服能让我们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地方。

双胞胎已经被浑浊的空气刺激得咳嗽喷嚏不止了。两个小家伙用怨恨的眼神盯着我和哥哥,怪我们让他们待在不想待的地方。

“你们瞧,”当双胞胎实在忍不住开始抱怨,克里斯托弗对他们说,“我们可以把窗子打开一点,好让新鲜空气进来一些,下面的人肯定注意不到那么小的开口。”说着,克里斯托弗松开我的手往前走去,然后炫耀似的踩过那些箱子、家具,而我还牵着两个被吓坏的小家伙的手呆立在原地。

“你们看我找到了什么!”已经跑得没人影的克里斯托弗在那边喊,听声音他似乎很兴奋,“等着,我让你们看看我的发现!”

听克里斯托弗这么说,我们连忙跑过去,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个可能很好玩的东西——结果,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粉刷墙的房间。房间的墙面没有上油漆,屋顶倒是跟普通房间差不多,不过没有顶梁。房间看着像是学校的教室,里面放着五张课桌,全都对着最前面的一张大讲桌。三面墙均被黑板占据,黑板下面是几个低矮的书架,上面放满了已经褪色的落满灰尘的旧书,而我那个向来嗜书如命的哥哥立刻兴奋地跑过去,大声念着那些书名。克里斯托弗好似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他知道看书将成为他逃离禁锢的最佳方式。

我则被那几张小课桌吸引了,课桌上还刻着名字和日期,比如乔纳森,十一岁,1864!阿德莱德,九岁,1879!天哪,这房子也太古老了吧。估计这些人的坟头已是草长莺飞了,而他们的名字却还被刻在这儿,让我们知道他们曾经也到这里来过。只是,父母为什么要把孩子送到这样一个阁楼上念书呢?跟被外祖父母百般嫌弃的我们不一样,他们那时候肯定都是家里的宝贝。也许,阁楼上的窗户曾为他们而开,仆人们为他们把煤块和木头搬上来,放在屋子角落的两个火炉里面,供他们取暖。

屋子里还有一个旧的旋转木马, 一只琥珀色的眼睛已经半脱落,粗糙的黄尾巴耷拉着,显得无精打采。然而这只黑白斑点的小木马还是让科里高兴地叫出了声。他第一反应就是爬上那已经掉漆的红色马鞍,一边爬还一边喊:“驾,驾!”而那匹已经太久没奔跑的小木马,竟然也慢悠悠地转了起来,只是每动一下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好似在抗议。

“我也想骑!”凯莉大喊道,“我的小马在哪里?”

我赶紧抱着凯莉坐到科里后面,让凯莉扶着双胞胎哥哥的腰。她高兴得哈哈大笑,不时用脚后跟踢着那摇摇欲坠的木马,想让它跑得更快一些。被闲置了那么久,旋转木马竟然还能转起来,真是让我惊讶。

双胞胎玩旋转木马玩得不亦乐乎,我也总算得空去看看让克里斯托弗心醉神迷的那些旧书。我漫不经心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也不在乎书名是什么,只是随意地翻了几页,只见长着蜈蚣腿的扁椿好似被攻陷了城池一样,千军万马疯了似的四散溃逃!我赶紧扔下书,结果书页散了一地。我讨厌虫子,尤其讨厌蜘蛛,其次就是毛毛虫一类的。而从书页中跑出来的虫子军团则是把两者都占齐了。

见我这样大惊小怪的样子,克里斯托弗笑得前俯后仰,等到他终于笑完了,又补一刀说我真是神经太敏感。双胞胎也被我的反应唬得赶紧停下木马,一脸震惊地看着我。我只能强作镇定。毕竟,就连向来娇滴滴的妈妈,平时看到几只小虫子也不会这样尖叫。

“卡西,你已经十二岁,该长大了。看到几只书虫,还这样大惊小怪的。谁还碰不到几只虫子呢?我们人类才是主人,是万物的统治者。这个房间倒也没那么糟糕。空间大,到处都是大窗户,还有这么多书,甚至还有几个玩具可供双胞胎玩耍。”

说的没错。屋子里还有一辆锈迹斑斑的红色马车,把手是坏的,轮子也有一个不见了——真是好得不得了!除此之外,还有一辆坏了的绿色滑板车。很好!然而克里斯托弗却颇为满意地打量着四周,他并不认为这其实是一个藏匿孩子的地方——把孩子藏起来,不去看也不去听,甚至都不愿意去想——而认为这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房间。

没错,或许有些人就是有本事能驱除所有隐秘地方的恐怖和黑暗,也可以对满世界乱跑的虫子熟视无睹,把所有曾经的灾难都抛诸身后。然而,外祖母如何避得开?还有外祖父,该如何把这样一个阁楼变成繁花盛开的天堂,而不是跟下面房间一样的牢房?

我朝老虎窗走去,踩着一个箱子去够那高高的窗台。我渴望看到外面的天空,想知道我们离地面究竟有多高,跳下去应该会粉身碎骨吧。我更渴望看到绿树、青草和鲜花,看到阳光,看到自由飞翔的鸟儿,看到真正的生活。然而我站在那上面看到的却只是窗子下面绵延的黑板岩屋顶,地面上的视野完全被挡住。屋顶上方是高大的树梢,再往上看就只有在蓝色薄雾中若隐若现的山峰了。

克里斯托弗也跟着我爬了上来,往外看去。我感觉到他擦着我的肩膀在抖动,说话时的声音也是颤抖的,“我们还能看到天空、阳光,到了晚上能看到月亮和星空,偶尔也能看到凌空飞过的小鸟和飞机。这些都可以是我们的日常娱乐,直到我们离开这里。”

说着,克里斯托弗顿了一下,似乎回想起了我们来的那个晚上——真的只是昨天吗?“我敢说,要是我们打开一个窗户,肯定会有猫头鹰飞进来,我一直都想养只猫头鹰当宠物。”

“不是吧,你怎么会想要那样的东西?”

“猫头鹰的脑袋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你可以吗?”

“我才不想那样。”

“哪怕你想做,也做不了。”

“难道你可以吗?”我不甘示弱地回道,想让他直面现实,就像他一直想让我面对现实一样。猫头鹰那么聪明的鸟肯定不想像我们这样被关起来,估计一小时都挨不了。

“我想要一只小猫咪。”凯莉举着双手说,示意我们将她抱起来看。

“我想要一只小狗。”没等往窗外看,科里也赶紧说道。意识到我们都正往外面看之后,科里马上忘了养宠物的事情,只是忙不迭地喊着:“外面,外面,科里想看外面。 科里想到院子里去玩,科里想荡秋千!”

凯莉学着科里。她也想去外面玩,去院子里,去荡秋千。她的嗓音像雄麋鹿般响亮,而且她比科里固执得多。

两个小家伙把克里斯托弗和我快逼疯了,他们不停地嚷着想出去,想出去!

“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呢?”凯莉一边大叫一边握拳敲打我的胸口,“我们不喜欢这里!妈妈在哪里?阳光在哪里?花都去哪儿了?为什么这么热?”

“我跟你说,”克里斯托弗抓住凯莉不住捶击的小拳头,我总算不至于被她打到瘀青,“你把这里想象成外面,在这里也可以荡秋千呀,跟在花园里一样。卡西,我们来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绳子。”

说完,我们两个就开始东翻西找起来,没想到真的在一个装满各种杂物的旧箱子里找到了绳子。看来佛沃斯家什么都不愿意扔掉——就连垃圾都要存放在阁楼。或许他们是担心某天突然变穷了,会需要这些收起来的旧东西吧。

找到绳子之后,哥哥开始想方设法地为科里和凯莉两个人做秋千,一旦有了双胞胎,任何东西都得准备双份,任何东西。克里斯托弗用一个箱盖上拆下来的木板作为秋千的坐板,然后用找到的砂纸将木板磨光滑。克里斯托弗忙活这些事的时候,我还在继续翻找,结果找到了一架旧梯子。尽管中间少了几块踏板,但一点都不妨碍克里斯托弗快速踩着梯子上到靠近屋顶的梁木上。我看着他轻巧地踩着梯子上去,然后爬到一根宽房梁上,他只要踩空一步就很可能死翘翘。克里斯托弗竟然还站起身,以显示他过人的平衡技巧。突然他失去平衡,身体剧烈摇晃起来!幸好他张开双臂很快又维持住了身体的平衡,但我的心却几乎跳到嗓子眼儿,看到他这样冒险,拿生命开玩笑只为炫耀,我真是又气又急。周围又没有大人在,要是我命令他下来的话,我想他一定会哈哈大笑,然后做出更愚蠢的事情来。所以我不敢说话也不敢睁眼看,我才不要看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摔断手脚或者更糟,甚至摔死!更何况他在我面前根本就不需要证明什么,他的勇敢我一直都知道。他已经把秋千绳在梁柱上打了安全结,为什么还不赶紧下来,也好让我的心跳恢复正常?

克里斯托弗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才把秋千做出来,然后又冒着生命危险把秋千绳挂到梁柱上。等他从房梁上下来,双胞胎已经迫不及待地坐到秋千板上,前前后后地荡起来,搅得满屋子灰尘飞舞。可他们最多只老实了三分钟。

很快,两个小家伙又闹了起来。凯莉带头:“带我们离开这儿!不喜欢这个秋千,不喜欢待在这里,这个地方糟糕透了!”

凯莉的嚷声还没落音,科里又叫了起来:“出去,出去,我们想要出去!带我们出去,要出去!”接着,凯莉也加入进来,一遍一遍地重复喊着。耐心,我必须要有耐心,要控制住自己,要像大人一样成熟地处理,不能因为我其实也跟他们一样想出去而大喊大叫。

“不要再叫了!”克里斯托弗冲双胞胎斥道,“我们现在在玩一个游戏,而游戏就得有游戏的规矩。现在这个游戏最大的规矩就是要尽可能安静地待在屋子里面,禁止大喊大叫。”看着双胞胎那挂着泪珠的可怜小脸,克里斯托弗的语气也软了下来,“我们假装这就是在花园,天空湛蓝,树叶在我们头顶舞动,阳光也灿烂得正好。而楼下就是我们的家,有好多好多的房间,都是我们的。”

说着,克里斯托弗冲我们逗乐地笑了笑,让我顿时气消了一半。“等我们跟洛克菲勒家族一样富有,我们就再也看不到这个阁楼或者下面那个房间了呢。到那时候,我们将过着公主王子一般的生活。”

“你觉得佛沃斯家族有洛克菲勒家族那么多钱吗?”我不敢相信地问。天呐,那该多有钱啊,我们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只是,我还是搞不明白,为什么外祖母要那样对待我们,好似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活在这世上一样。听听她对我们说的话多恶毒呀:“你们待在这里,但你们要做到销声匿迹,好似从不存在。”

我们继续在阁楼上东翻西找,漫不经心地这里找找那里看看,直到有人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响声。我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啊,已经两点了。哥哥愣愣地盯着我,我则把目光转向双胞胎。肯定是双胞胎其中的一个,因为他们早上就只吃了那么点,而他们的消化系统已经形成规律:七点吃早餐,十二点吃中餐,下午五点用晚餐,七点上床睡觉之前再吃点零食。

“到午餐时间了。”我欣喜地宣布。

于是,我们摸索着下楼,回到了那个令人讨厌的阴暗房间,途中差点被一份文件绊倒。要是能拉开垂帘,让阳光洒进来该多好;要是……

我真怀疑我的心思是不是透明的,因为克里斯托弗马上了然地说,哪怕把垂帘拉开,这个朝北的房间也不会有什么阳光。

天哪,你看镜子里那扫烟囱的人。像《欢乐满人间》中的人物,跟双胞胎脏兮兮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一直以来都喜欢把自己跟图画书上那些可爱迷人的小人儿做比较。

从很小的时候起,爸爸妈妈就教我们吃饭时一定要做到干干净净,因为上帝看得到我们的一举一动,而我们必须听从上帝的旨意并让他高兴。其实哪怕我们把凯莉和科里放到同一个浴盆里,应该也不算亵渎上帝的眼睛吧?毕竟他们曾共同生活在妈妈的肚子里。克里斯托弗负责科里,我则开始给凯莉洗头,然后给她洗澡、换衣服,帮她把头发梳得闪闪发亮,再用手指把她的头发一绺绺卷成漂亮的小卷,最后系上一个绿色的丝质蝴蝶结。

其实,哪怕克里斯托弗在我洗澡的时候跟我说话,也不会对任何人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毕竟,我们还不是大人。这跟一块“用”洗手间是两码事。妈妈和爸爸对于我们裸露身子见怪不怪,可当我弯下腰洗脸,眼前突然就闪现出外祖母那严肃的、决不妥协的表情。她肯定会认为这罪不可恕。

“我们不能再这样,”我对克里斯托弗说,“外祖母——她可能会抓到我们,她会觉得这是一种罪恶。”克里斯托弗只是随意地点点头,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他肯定是从我的表情看出我的心思,所以才走到浴盆前用手环住我的肩膀。他是怎么知道我需要一个肩膀来哭诉满怀委屈的呢?我确实需要好好释放一下。

“卡西,”我把头靠在克里斯托弗肩头,忍不住啜泣起来,他安慰我说,“想想未来,等我们有钱了,一切都将属于我们。我一直都想变得有钱,然后我就能当一段时间的花花公子,只需要一段时间就好,因为爸爸说过所有人都应该为人类做一些有用的、有意义的事情,他说的对。不过在进医学院上大学之前,我想先玩一段时间,之后再定下心来认真生活。”

“哈,看来你是想尝试穷小子体验不到的所有事情啊!好吧,如果那是你想要的,去做吧。而我只想要一匹马,我一直都好想要一匹小马驹,可我们住的地方从来都不允许养马,不知不觉我现在已经这么大,小马驹跟我都不怎么般配了,所以我要一匹大马。当然,我也会一直努力,争取成为全世界顶尖的芭蕾舞者,名利双收。你知道吗,跳舞的人都得不停地吃,不然就会瘦成皮包骨,所以我每天要吃一加仑的冰淇淋,还要专门挑一天只吃奶酪——吃遍所有品类的奶酪,还有奶酪饼干。然后我还想要好多好多的新衣服:每天换一套,所有衣服我只穿一次,然后坐着只吃饼干上面的奶酪,再蘸上冰淇淋。反正我可以通过跳舞保持身材。”

克里斯托弗一边听我说,一边轻抚我湿答答的背,等我回过头看他,看到他有些沉醉和恍惚。

“你看,卡西,事情并没有那么坏,我们不过是被关在这很短的时间。先得好好想想以后有那么多钱该怎么花,哪还有时间伤心叹气呢?让妈妈给我们带国际象棋来吧,我一直都很想学习下象棋。而且我们还可以看书啊,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妈妈不会让我们无聊的,她会给我们带来各种新奇的玩具和新鲜事。一周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说完,克里斯托弗冲我露出灿烂的笑容,“还有,以后不要再叫我克里斯托弗!从现在起,不许再把我和爸爸混淆。叫我克里斯,行吗?”

“好,克里斯。”我回答说,“可是外祖母——你说要是被她发现我们两个人共处卫生间,她会怎么做?”

“估计我们会死得很惨——谁知道会怎样呢。”

不过,出浴盆擦干身子的时候,我还是让他不要看。不过,克里斯其实压根儿也没看。我们已经对彼此的身体非常熟悉,自记事起,常常都是赤身裸体相对,也不觉得有什么。而且我觉得我的身体是最好看的,比他的干净。

收拾一番之后,我们穿着干净的衣服,每个人都香喷喷的,这才坐下来开始吃早上剩下的汉堡三明治,伴着小保温杯里倒出来的温热蔬菜汤和牛奶一起吃。要我说,没有曲奇饼干的午餐真是糟糕透顶。

吃饭的过程中,克里斯一直偷偷摸摸地看表。我知道他是在等妈妈。吃过午餐,双胞胎又不停地闹腾起来。两个小家伙脾气都很暴躁,心里一旦有不痛快就喜欢乱踢东西,还时不时地用愤怒的眼神瞪我和克里斯。克里斯吃完饭便朝衣橱走去,然后上到阁楼,去上午发现的小教室看书,见状我也跟了上去。

“不要!”凯莉大喊,“我不要去阁楼!不喜欢那里,也不喜欢这里,全都不喜欢!卡西,我不要你当我的妈妈!我真的妈妈在哪里?她去哪里了?你让她回来,然后让我们去外面玩沙子!”说着,凯莉便朝通往走廊的门跑去,她跑过去费力地转动门把,可门却纹丝不动。见状,她好似受惊的动物一样尖叫起来。凯莉用小拳头疯狂地砸着那扇硬橡木的门,一边砸一边大声嚷着要妈妈回来,回来带她离开这个黑乎乎的屋子。

我跑过去抱起乱踢乱叫的凯莉,像是抓着一只野猫。克里斯则拽住想要跑去保护双胞胎妹妹的科里。无奈之下,我们只好把他们放到一张床上,然后抽出一本故事书,哄他们先睡个午觉。双胞胎眼泪哗哗地流,怒目圆睁地看着我们。

“现在就到晚上了吗?”凯莉嚷道,因为前面一直嚷嚷着要自由、要妈妈,她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我好想念妈妈,她为什么还不来?”

“《彼得兔的故事》。”我抽出科里最喜欢的一本故事书,上面每一页都画满了彩色的插图,光这一点就让这本童话书足以成为一本好书。没有图片的书不是好书。凯莉喜欢《三只小猪》,但要想让凯莉听得高兴,克里斯必须得跟爸爸以前做的那样,不时地发出猪的闷哼,还得学狼的低沉声音说话。我可不确定克里斯能做到这一点。

“让克里斯去阁楼上找书看,我来给你们读《彼得兔的故事》。你们想不想知道,彼得兔今天晚上会不会偷偷溜进农民伯伯的菜园子偷吃胡萝卜和卷心菜呢?要是你们听着听着睡着了的话,说不定还能在梦里继续这个故事呢。”

过了差不多五分钟,双胞胎就都睡着了。科里把他那本小小的故事书紧紧抱在胸前,好让彼得兔更容易走进他的梦乡。看到他沉睡的模样,我的心中涌起一种柔软的温暖感觉,同时又觉得辛酸,这么小的孩子应该有妈妈在身边照顾,而不是才十二岁的我。我觉得自己跟两年前也没什么不同。如果说每个女孩都会变成女人,至少现在我还没有那么成熟与强大。幸好我们不会在这儿待得太久,不然他们要是生病了我该怎么办?要是发生意外,两个小家伙不小心摔断了骨头该怎么办?如果我用力捶击那扇上了锁的门,卑劣的外祖母会不会给我回应?房间里连电话都没有,身处这无人问津的僻静角落,哪怕我叫破喉咙,又有谁会听到呢?

我在这边焦躁不安地想着这些可能性,克里斯却爬上阁楼的教室,从上面拿来了一堆落满灰尘的书给我们看。幸好我们带了跳棋盘,我才不想一头埋在那些旧书里呢,下棋多好玩。

“这个,”克里斯说着,将一本旧书塞进我手中。他说已经把那些会吓得我歇斯底里的虫子都赶跑了。“棋可以等会儿下,等双胞胎醒来再说。你一旦输了会如何不依不饶,你自己是知道的。”

说完,克里斯在椅子上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下,一只腿横过椅子的圆形扶手,随即翻开《汤姆·索亚历险记》。我也只能爬上唯一一张空着的床,开始看《亚瑟王》和《圆桌骑士》。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就是那天我开启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在那个美丽的世界里,骑士精神正盛,爱情正浪漫,漂亮的女人被奉为女神,备受崇拜。我对中世纪的爱就是从那天开始的,从未褪色的一份爱。毕竟,我一直钟爱的芭蕾大部分都以童话为蓝本,而童话不都是从中世纪的那些故事里来的吗?

我是那种会在草地上寻找舞蹈精灵的人。我相信女巫、食人魔、巨人和咒语的存在,我愿意相信这世间存在科学道理解释不清的神奇。那个时候,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生活在真正的黑暗城堡,一座被女巫和食人魔统治的城堡。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现代女巫可以通过金钱发出咒语……

当日光在厚重的垂帘后面慢慢隐去,我们围坐在小桌旁吃晚餐,冷的炸鸡块、略有温意的土豆沙拉以及又冷又油腻的青豆。尽管味道不佳,克里斯和我还是勉强吃完了我们的部分,可双胞胎却在那儿挑来挑去,抱怨食物太难吃。我觉得只要凯莉少说两句,科里肯定能多吃几口的。

“橙子看着很普通,”克里斯说着,递给我一个橙子让我削皮,“或者给人一种热烈的感觉。事实上,橙子就是液态的阳光。”哈,克里斯这次总算说到点子上了,双胞胎总算找到一样可以吃得开心的东西了——液体阳光。

时间已到了晚上,但跟白天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别。四盏灯全都关上了,只留妈妈带的那盏玫瑰色小夜灯亮着,那是特意为怕黑的双胞胎准备的。

双胞胎睡过午觉之后,我们重新给他们换了干净衣服、洗脸梳头。收拾一番之后,双胞胎又恢复了迷人的可爱模样,两个人坐在地上玩拼图。那副拼图他们已经玩过好多次,每块拼图要拼在什么位置都是一清二楚,所以完成拼图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关键是看谁的速度快。没过多久,双胞胎对拼图又没什么兴致了,我们只得把他们两个放到一张床上,然后克里斯和我给他们现编现讲故事。慢慢地两个小家伙又觉得没意思了,而哥哥和我还在比赛谁的想象力更丰富、谁编的故事更长。没办法,接着我们只有把行李中的玩具汽车和卡车拿出来,让双胞胎将车子从“纽约”推到“旧金山”,路线就是从床下面蜿蜒到两条桌子腿的中间——没过多久,两个小家伙又是一身灰。厌倦了这些,克里斯提议我们玩跳棋,而双胞胎可以用玩具卡车将橙子皮运到佛罗里达州倒掉——其实就是墙角的垃圾桶。

“让你选红色那边,”克里斯居高临下地说,“以你的水平,让你选黑色肯定输。”

我皱起眉头,有点恼火。明明才过去一个黎明和黄昏,我却感觉过了一个世纪,好似我整个人都变了,再也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不想玩跳棋了!”我一脸不快地说。

说完,我倒在床上,任由思绪纷飞。阴暗的猜忌与恐惧,让人备受折磨的不确定事件,我不知道妈妈是否对我们还有隐瞒。在我们四个盼望着妈妈能赶紧出现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已经把所有可能发生的灾难事件都想了一遍:失火,鬼魂,怪物,又或是住在阁楼上的幽灵。说起来,被锁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面,失火还真是最大的威胁。

时间过得真慢。克里斯捧着书窝在椅子上,仍在不时地偷偷看表。双胞胎爬到佛罗里达倒橙子皮,只是接下来并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因为没有玩具船,所以也就没有过江过河的设定。对了,我们怎么没有带上船呢?

胡思乱想间,我瞥到墙上那幅关于地狱及折磨的画,不禁觉得外祖母真的是很聪明,也很残忍。对呀,她没必要面面俱到地严密监控我们。外面的世界还有那么多人做着更罪恶的事,让上帝如此盯着我们四个小孩是不是有失公平?站在上帝的位置,从他的全能视角出发,肯定不会浪费任何时间在四个被关在屋子里的且没了爸爸的孩子身上。换作是我,肯定愿意关注更有意思的人和事。而且,爸爸也在天堂,他会让上帝照顾我们,犯几个小错误也是可以原谅的。

克里斯无视我的气恼和抗拒,直接放下书并将游戏盒拿了过来,游戏盒里的装备够我们玩四十个游戏了。

“你怎么了?”克里斯一边把红色棋和黑色棋放到棋盘上,一边问我,“你怎么这么安静,表情还这么恐惧?担心一盘都赢不过我?”

下棋,我没有心思下棋。随即我把害怕失火的想法告诉了克里斯,我还想到可以卷起床单然后打成结做成梯子伸到地面,就跟在老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如果真起火了,可能就是今晚,我们可以打破一个窗户然后想办法到地面,我们两个人各自负责背双胞胎中的一个。”

克里斯的蓝眼睛中突然闪烁出既钦佩又尊敬的神色,那是我在他眼中从未见到过的表情。“哇噢,卡西,你的主意太棒了!棒极了!要是起火就按你说的办——只是这里压根儿就不会起火。不过,知道你已经不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女生了,我真的很高兴。你现在已经会未雨绸缪,提前想好应急的办法,这证明你长大了,我很高兴。”

天哪,经过十二年的艰苦努力,我终于赢得了他的尊敬和认同,实现了我以为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尽管被困在这样一个地方,但知道自己和哥哥能相处愉快实在是很欣慰的一件事。我们相视而笑,用眼神告诉彼此将一起努力熬过这一周。这一种新生的友爱增强了我们各自的安全感,让我们感到了些许的幸福,好似两个人的手紧握一样,给予彼此力量。

可没过多久,这种愉快便被打破了。只见妈妈走进我们的房间,她走路的姿势很滑稽,脸上的表情也很古怪。我们四个一直在等她回来,可不知为什么,如今终于等到却没了期待中的欣喜。或许是因为外祖母跟在她身后吧,她那双目光凌厉、满眼嫌弃的灰色眼睛让我们的热情顿时冷却。

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巴。肯定出事了,可怕的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克里斯和我当时正坐在一张床上玩跳棋,不时还会彼此交换眼神,床单也被我们弄得皱皱的。

打破了一条规矩……不,是两条规矩……她规定不能看对方,也不能弄皱床单。

而双胞胎的拼图也散落在地上,玩具车和弹珠扔得到处都是,房间里一片凌乱。

噢,直接违规三条。

还有,她说男女不能共用卫生间……

除此之外,说不定还破坏了一条,因为我们总感觉,无论我们做什么,上帝和外祖母好似会彼此告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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