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一栋有着深色屋顶的白色二层小楼,明亮的月光衬着雪白的墙壁,仿佛上面刚刚喷过一层漆。面向街道的窗户下半段围着熟铁架,一面菱形墙壁向外凸出,前门便安装在其对角线上,门前则是一片平坦的草坪。视线之内的所有窗户之内均没有一丝光亮。
德加默下车后沿着公路向前走,然后回过头来,目光顺着私人车道一直扫到车库。他走上私人车道,然后消失在了房子的拐角处。我听到车库的门被拉了上去,接着便又砰的一声被拉了下来。他出现在房子的拐角处,冲我摇了摇头,穿过草坪走到前门,用拇指按了按门铃,又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抽出一根香烟,递到嘴里。
他转过身背对着门将烟点上,火柴的光亮映出他脸上深深的皱纹。一会儿后,门上方的排风扇上反射出灯光,接着门上的猫眼被人翻开,德加默亮出了盾形警徽。门缓缓地打开了,仿佛开门的人很不情愿。他走了进去。
四五分钟后,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各个房间内的灯光依次亮起又熄灭,最后他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当他朝汽车走来时,排风扇上的灯光也熄灭了,整栋房子又恢复了我们刚发现它时的黑暗景象。
他站在汽车旁抽烟,目光落在街道的转弯处。
“车库里有一辆小车。”他说,“厨娘说车是她的。金斯利不在,他们说从今天早上之后就没见到过他了。我察看了所有的房间,他们应该没有撒谎。韦伯和一个指纹鉴定人员今天下午晚些时候来过,主卧室中四处撒满了粉尘。韦伯想用这里的指纹跟莱弗利家发现的指纹对照一下。他没告诉我调查的进展。他会在哪里呢?我是说金斯利。”
“哪里都可能。”我说,“在路上,在旅馆,在土耳其浴馆放松神经,不过我们得先去问一问他的女朋友。她叫弗洛姆赛特,住在日落街的布莱森大楼,那里是闹市区,离布劳克斯·威尔舍尔不远。”
“她是干什么的?”德加默问道,坐到驾驶座上。
“办公时间她是他的助理,下班时间她是他的情人,不过她可不是什么摆在办公室里的花瓶,她既有头脑又有气质。”
“这回可有她大展身手的了。”德加默说。
我们到了威尔舍尔后,再次转向东方。
二十五分钟后,我们到达布莱森大楼。这是一座白色豪华住宅,前院里有几盏格子纹灯笼,还有几棵高大的椰枣树。入口处于一个“l”形建筑之内,后面是一排向上的大理石台阶,接着便是一条摩尔式的拱廊,然后就是一间铺着蓝地毯的大客厅。蓝地毯蓝得发黑,大客厅大得惊人。客厅内随处摆放着一桶桶蓝色阿里巴巴储油罐,容量之大都能装得下老虎。一张办公桌后坐着一位值夜班的店员,他的胡子仿佛是糖黏在手指头上拔出来的丝。
德加默快步走过桌子,直到一间敞开的电梯前。电梯旁的凳子上一位老人面色疲惫地等待着某位顾客。那个店员像一只猎犬一样对着德加默的后背叫道:“请等一下,你们找哪位?”
德加默脚跟为轴转过身来,一脸惊奇地看着我。“他说‘哪位’?”
“是的,你可别揍他。”我说,“确实有这么个词儿。”
德加默舔了舔嘴唇。“我知道有这么个词儿,”他说,“只是不知道他们把这词儿藏哪儿了。伙计,你听着,”他对店员说,“我们想去716,可有意见?”
“当然有。”店员冷冰冰地说道,“这个时辰我们不通报客人,现在才——”他举起胳膊,利落地转过手腕,看了看内侧那块窄细的长方形手表,“才凌晨四点二十三。”
“我也是这么想的。”德加默说,“所以刚才没打扰你,明白了吗?”他从口袋里掏出警徽,举起来,以便灯光能够照在上面那金蓝相间的瓷漆图案上,“我是警察。”
店员耸了耸肩。“好吧,就怕会有什么麻烦,我还是给通报一下吧。你们叫?”
“德加默警官和马洛先生。”
“716号房间,是弗洛姆赛特小姐,稍等。”
他走到玻璃屏风后。一段很长的沉寂后,我们终于听到他讲电话的声音。他回到这里,点了点头。
“弗洛姆赛特小姐在家,同意接待你们。”
“真让人大松一口气。”德加默说,“你也别劳神给这里专门负责偷窥的人打电话,让他上去躲着了,我对这些人过敏。”
店员微微地冷笑了一下。我们走进电梯。
七楼空气凉爽,环境幽静。走廊仿佛有一英里长,最后我们终于走到一扇标有716数字的门前。数字上面镀了一层金色,周围环绕着一圈镀金的树叶图案。门边有一颗乳白色按钮,德加默按了一下,房间里的铃声响过,门开了。
弗洛姆赛特小姐在睡衣外裹了一层蓝色棉袍,脚上穿着一双秀气的高跟绒毛拖鞋。她深色的头发蓬松着,十分动人,脸上的雪花膏已被擦去,仅适当地留下一些淡妆。
我们走过她,进入一间非常狭窄的屋子。屋内有几块漂亮的椭圆形镜子,灰色的仿古式家具上垫着蓝色的绸缎,看起来并不像是公寓住房里的家具。她在一张纤美的鸳鸯椅上坐下,靠着椅背,平静地等待着我们开口说话。
我说:“这位是海湾城警方的德加默警官。我们在找金斯利,他并不在自己家里。我们猜想你或许可以告诉我们到哪里去找他。”
她眼睛看着别的地方,对我说:“这么急吗?”
“嗯,出事儿了。”
“出了什么事儿?”
德加默毫不客气地说:“老妹,我们只想知道金斯利在哪儿,没时间浪费口舌给你解释。”
她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看向我,说:
“马洛先生,你最好还是告诉我。”
“我带着钱去了那里。”我说,“按计划和她见了面,然后我去了她的公寓,想跟她谈谈。但在那里被一个藏在门帘后的男人敲了一棒,我没有看到他长什么样子。等我醒来,她就被杀了。”
“被杀了?”
我说:“被杀了。”
她闭上那双精致的眼睛,收起可爱的嘴角,快速地耸了一下肩膀,便站起身来,走到一张细长腿大理石小桌前,从上面一个浮雕小银盒中取出一根香烟,并把它点燃。她目光空洞地俯视着桌子,手中挥着火柴,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火柴仍然燃烧着。她将火柴扔进托盘,转过身,背对着桌子。
“我是不是该尖叫或者什么?”她说,“但我貌似对这事儿什么感觉都没有。”
德加默说:“现在我们对你的感觉没兴趣,我们想知道的是金斯利在哪儿。你可以告诉我们,也可以不告诉我们,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必惦记着怎么去抒情,只需要做个选择就行。”
她平静地对我说:“这位是海湾城的警官?”
我点了点头。她慢悠悠地转向他,态度轻蔑又显尊贵,甚是优美。“这样的话,”她说,“他就跟满嘴放炮的流浪汉一样,没有权利在我的公寓里指手画脚。”
德加默阴沉着脸看着她,咧嘴一笑,走到屋子的另一边,坐在一张深深的绒毛椅上,伸着两条大长腿,然后朝我挥了挥手。
“好吧,你来跟她说。不管我想干什么,洛杉矶的警察肯定都会跟我合作,但是等我把事情跟他们解释清楚,估计都到下下个星期二了。”
我说:“弗洛姆赛特小姐,如果你知道他在哪里,或者知道他打算去哪里,请告诉我们,你要清楚我们必须要找到他。”
她平静地说:“为什么?”
德加默把头向后一仰,笑了起来。“这丫头真棒。”他说,“她可能觉得我们应该把他老婆被人灭了这件事对他保密。”
“她比你想的更棒。”我对他说。他冷静了下来,咬着大拇指,厚颜无耻地上下打量着她。
她说:“仅仅是因为必须要通知他吗?”
我从口袋中拿出那条黄绿相间的围巾,并将其抖开,举到她面前。
“这是在她被人谋杀的那套公寓里发现的,你应该见过吧?”
她看了看围巾,又看了看我,眼神中没有一丝感情。她说:“马洛先生,你问的可真多啊,要知道,你可一直都是个不怎么聪明的侦探。”
“我既然问了。”我说,“就希望你能告诉我。至于我有多聪明,你可一点儿都不了解。”
“真棒。”德加默插嘴道,“你俩真是对儿好搭档,就缺点儿杂技演员跟着你们耍了。可现在重要的是——”
“她是怎样被杀的?”她打断他的话,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她被人掐死了,衣服剥得精光,身上还有抓痕。”
“阿德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她平静地说。
德加默嘴唇间发出“噗”的一声。“老妹,谁也猜不透别人会干什么,我是警察我知道。”
她仍然没看他一眼,用同样的语气问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们离开你的公寓后去了哪里、他有没有送我回家这类的事情?”
“想。”
“因为如果他真的送我回家了,就不会有时间去海边把她杀了,是吗?”
我说:“对,我确实有这想法。”
“他没送我回家。”她缓慢地说,“从你那里离开后不超过五分钟,我就在好莱坞林荫大道上打了出租车,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我以为他回家了。”
德加默说:“一般来说,姑娘们会给男朋友提供很多不在场证明才对啊?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是吧?”
弗洛姆赛特小姐对我说:“他当时想送我回家,但是那样太不顺路了,而且我们又都很累。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知道那事儿跟他没有一点儿关系。如果我觉得有关系,就不会告诉你了。”
“这么说他确实有作案时间。”我说。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需要多少时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要去哪里的,起码不是从我这里知道的,她没让我转告他,她根本就没告诉我。”她那双黑眼睛与我对视,探寻着,摸索着,“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吧?”
我将围巾叠起来,放回口袋。“我们想知道的是他现在在哪里。”
“我无法告诉你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目光跟随着围巾落到我的口袋上,停止在那里,“你说你被人敲了一棒,是不是被打晕了?”
“是,有个人藏在门帘后,我们都遭了那人的毒手。当时那女人掏出一把手枪指着我,我正忙着去夺枪。毫无疑问就是她杀了莱弗利。”
德加默突然站起身来。“老兄,你跟她聊得很温情,”他吼道,“但这带不来什么进展。咱还是走吧。”
我说:“等会儿,我这儿还没完呢。弗洛姆赛特小姐,有没有可能,金斯利心里装着事儿,一件让他烦透了的事儿?起码他今晚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假如他知道的比我们想的要多——或说比我想的要多——并且预感到事情就要大不妙了,他会不会想悄悄去个地方想一想接下来要做什么?你不这样觉得吗?”
我停了下来,等着她的回复,转头看了看一旁不耐烦的德加默。过了一会儿,她平淡地说:“他不会逃跑或者躲起来,因为那不是一件可以跑得掉或者躲得开的事儿,但是他可能会想找时间一个人好好想想。”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旅馆中,”我说道,想起了在格兰纳达听到的那个故事,“或者在一个更加安静的地方。”
我四处打量,寻找电话。
弗洛姆赛特小姐立即明白了我在找什么,说:“在我卧室里。”
我穿过这间屋子,走进另一端的那扇门,德加默紧紧跟在我身后。卧室的门为乳白和红青两色,里面有一张没有脚板的大床,枕头上还有人躺过留下的圆形凹印。嵌入式梳妆台上的化妆用品闪闪发光,倚靠的墙壁上面挂着几面镶着框的镜子。屋内一扇敞开的门内露着浴室里深紫红色的地板砖,电话机放在床边的一张床头柜上。
我坐在床的边沿,拍了拍弗洛姆赛特的脑袋枕过的地方,然后拿起电话筒,拨打长途电话。接线员接通后,我说想找狮峰的治安官吉姆·巴顿,并说明事情很急,需要他本人来接电话。我将电话筒放回底座,点着一根烟。德加默低头瞪着我,双腿叉开站着,一脸横肉,精神十足,就要发脾气的样子。“然后呢?”他怨声说道。
“等啊。”
“咱俩到底是谁说了算?”
“你既然都问我了,就说明是我说了算——除非你想让洛杉矶警方来这儿操控一切。”
他在大拇指指甲上划着一根火柴,看着它燃烧,又平稳地呼出一口长气,试图将其吹灭,但火苗弯着继续燃烧。他将火柴丢掉,又拿出另一根放到齿间嚼了起来。一会儿后,电话铃响了起来。
“狮峰的电话已接通。”
巴顿困倦的声音从那头传了过来:“我是狮峰的巴顿,你是?”
“我是从洛杉矶来的马洛。”我说,“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你小子了,不过我还没睡醒,有点儿迷糊。”
“帮我个忙。”我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该帮我。你自己去或者派人去小鹿湖看一看金斯利是不是在那里。别让他看到你,你可以看看外面有没有他的汽车或者屋内有没有灯光。而且要确保他不要离开。如果他在,尽快给我回电话,我一会儿就过去。能帮这个忙吗?”
巴顿说:“如果他想离开,我也没理由拦着他啊。”
“我这儿有个海湾城的警察想询问他一些事情,关于一件谋杀案,但不是你的那件,是另一件。”
电话里一阵咚咚的杂音,沉默片刻后,巴顿说:“你小子没耍什么花招吧?”
“没有,给我回电话的时候找唐桥2722号。”
“我可能需要半个小时。”他说。
我挂断电话。德加默咧着嘴笑道:“那小妞儿给你打了个我不知道的暗号?”
我从床上站起来。“没有。我只是在揣摩金斯利的心思。他还不是个冷血凶手,不管之前有多少怒气,现在也该耗尽了。我想他也许会去一个他所知道的最为安静、最为偏僻的地方——只是想去缓解一下。几个小时后,他就可能去自首,不过如果在那之前就逮住了他,对你来说好处更多。”
“除非他把自己也毙了。”德加默冷冷地说道,“他这样的家伙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儿。”
“但在找到他之前,你也阻止不了他。”
“是啊。”
我们回到客厅,弗洛姆赛特小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她在调制咖啡,问我们想不想喝一点儿。我们喝了咖啡,坐在客厅中,仿佛是在火车站为朋友送别。
巴顿的电话大约二十五分钟后打了过来。金斯利的屋内确实有灯光,屋外确实停了一辆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