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清晨,天刚拂晓,一阵巨大的鼓声将我惊醒……咚咚咚!咚咚咚!……
在这个时候,我的松林里竟会响起鼓声!……真是件咄咄怪事。
赶快,赶快,我连忙纵身下床,跑去开门。
门外没有一个人!鼓声也停了……只有两三只杓鹬拍着翅膀,从湿漉漉的野葡萄丛中飞出来……微风在树丛中轻轻地歌唱……朝东望去,阿尔卑斯山的山脊上,笼罩着一团金色的云彩,太阳正从那儿慢慢升起……第一缕阳光已经掠上了磨坊的屋顶。这时候,那面看不见的鼓,又开始在田野间的树荫下敲了起来……咚……咚……咚!咚!咚!
这该死的驴皮鼓!我都已经不记得了。可是,究竟是哪个野蛮人,一大早就到树林深处打鼓,迎接晨曦呢?我徒劳地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到处是一簇一簇的薰衣草,还有顺着山坡往下一直延伸到大路的松林也许在那边的矮树丛中,藏着某个调皮鬼,正在嘲笑我呢……可能是阿里埃尔,也可能是皮克师傅。也许这个调皮鬼从我磨坊前经过的时候,在心中嘀咕:
“这个巴黎人待在他的磨坊里太清静了,得给他奏一段晨曲听听。”
就这样,他带来了他的大鼓,于是……咚咚咚!……咚咚咚!别敲了,皮克,你这个坏蛋!你会把我的知了都吵醒的。
那不是皮克。
那是古盖·弗朗索瓦,绰号叫“手枪”,是第三十一步兵团的鼓手,目前正在休半年一次的假期。“手枪”在这里感到无聊,不由思念起兵营来;人们将镇上的鼓借给了他,于是这位鼓手就跑到树林里,一边悲伤地打鼓,一边梦想着欧仁亲王〔1〕的兵营。
今天,他来到我这个绿色的小山丘,抒发他的思念之情……只见他站在那儿,背靠松树,将鼓夹在两腿之间,尽情地敲打着……几只受惊的小山鹑从他脚下飞过,他竟丝毫没有察觉。百里香在他身边吐露着芬芳,他也一点都没有闻到。
他更没有留意,阳光下,一张张细密的蜘蛛网在松枝间微微颤动,松树的针叶在他的鼓面上欢腾跳跃。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念与音乐中,满怀柔情地望着鼓槌上下飞舞,每一次敲打,都让他憨厚的胖脸笑开了花。
咚咚咚!咚咚咚!……
“那巨大的兵营,是多么美丽壮观啊,院子里铺着大块的石板,一排排窗户整齐划一,士兵们都戴着橄榄帽,低矮的拱廊下,到处都是军用饭盒的叮当声!……”
咚咚咚!咚咚咚!……
“哦!那吱吱作响的楼梯,刷过石灰的走廊,芳香四溢的寝室,擦得锃亮的皮带,还有那切面包板,鞋油罐,铺着灰色被单的小铁床,在枪架上闪闪发亮的步枪!”
咚咚咚!咚咚咚!……
“哦!在警卫队的日子是多么美好!纸牌旧得黏手,饰着羽毛的黑桃皇后面目可憎,比高·勒勃朗〔2〕的作品集破旧不全,被胡乱地扔在行军床上!……”
咚咚咚!咚咚咚!……
“哦!那些在部长门前站岗的漫漫长夜啊!破旧的岗亭挡不住风雨,哨兵的双脚冻得发麻!……赴宴的马车经过时,溅得你一身泥污!……哦!还有那些额外的劳役,关禁闭的日子,发臭的便桶,木板做的枕头,多雨的清晨冷冰冰的起床号,掌灯时分浓雾中的归营号,大家气喘吁吁赶到的晚间集合!”
咚咚咚!咚咚咚!……
“哦!万森讷树林〔3〕,白色的棉布大手套,在巴黎城墙上的漫步……哦!训练场的栅栏,士兵们的姑娘,战神大厅〔4〕里的短号,下流酒馆里的苦艾酒,两个酒嗝之间吐露出的心里话,拔出剑鞘的短军刀,抚着心口唱出的伤感浪漫曲!……”
梦想吧,梦想吧,可怜的人!我不会妨碍你……大胆地敲你的鼓吧,用力地敲吧。我没有权利觉得你可笑。
如果你思念你的军营,那么,难道我就没有什么值得思念的吗?
我的巴黎如影随形,一直跟我来到这里,就像你的军营一般。你在松树下击鼓!我则在这里写作……啊!我们让自己变成了两个善良的普罗旺斯人!在那边,在巴黎的兵营里,我们怀念蓝色的阿尔卑斯山和薰衣草野性的香芬;如今,在这儿,在普罗旺斯,我们却又思念起巴黎的兵营,所有让我们回忆起它的东西都变得那么珍贵!……
村子里,八点的钟声敲响了。“手枪”踏上了归途,手里的鼓槌却丝毫没有怠慢……只听他穿过树林,走下山去,鼓声仍然响个不停……而我,则平躺在草地上,也染上了相思病;伴随着渐渐远去的鼓声,我的整个巴黎仿佛在松树之间一幕幕展现……啊!巴黎……巴黎!……永远的巴黎!
注 释
〔1〕 欧仁亲王(1663—1736),法国贵族,后投奔奥地利,并指挥奥地利军队与法国军队作战,战功卓著。
〔2〕 比高·勒勃朗(1753—1835),法国戏曲家、小说家。
〔3〕 巴黎东南近郊的一大片树林。
〔4〕 巴黎凡尔赛宫的一个大厅,内有路易十六王后及其子嗣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