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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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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从前——其实时间并不重要,在勇猛的英格兰——其实地点也不重要,有过一场激战。那是在一个漫长的夏日,绿油油的草如波浪般起伏。一朵朵野花原本是上帝塑造来盛放晨露的芬芳酒杯,那天却感到鲜血灌满了它们饱含光泽的花盏中,个个垂下头来。一只只昆虫原本从无害的树叶和草叶那里得到了美妙的翠绿色,那天却被垂死之人重新染色,在受到惊吓后留下了怪异的足迹。被血沾染的蝴蝶将翅膀边缘的鲜血播撒到空中,溪流红了。被践踏的土地变成泥淖,这时,在满是人类脚印和马蹄印的一潭潭死水中,那满目皆是的血红色依旧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着黯淡的光。

当月亮从远处看似黑黝黝一道线的山丘之上升起的时候,它先是在树梢变得朦朦胧胧,然后跃至天顶,俯瞰着平原,幸好老天没让我们看到照耀在那片土地上的月亮所看到的景象,遍地都是仰面朝天的一张张人脸,这些脸都曾依偎在母亲的胸前,或盯着母亲的眼睛,或幸福地安睡。当被玷污的风吹过白天充满厮杀、夜晚充满死亡和痛苦的这地方,幸好老天没让我们听到后来风低声诉说的秘密。孤单的月亮一夜又一夜照亮这块战场,一颗颗星星一直伤心地在天上凝望,来自大地各处的风不断吹拂着这片土地,直到战斗的痕迹被抚平。

战斗的痕迹曾默默地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最终所剩无几,因为大自然的力量远胜于人类的邪恶冲动。很快她便恢复了宁静,在罪恶的战场上微笑起来,如同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时候一样。云雀在高高的天上歌唱;燕子忽高忽低,来来回回地飞翔;浮云的影子轻快地追逐着彼此,掠过草地,掠过麦田,掠过萝卜田,掠过树林,又掠过掩映在树丛中的小镇,掠过那里的屋顶和教堂尖顶,朝着远方明亮的天地交会处飞去,一轮红日在那里徐徐落下;庄稼种下去了,长大了,又收割了;曾经猩红一片的溪流里,出现了一个水车;犁田的男人吹着口哨;一群群拾麦穗和晒干草的人们默默地干着活;绵羊和公牛在吃草;男孩们在田地里又呼又喊,好把鸟儿吓跑;炊烟从农舍的烟囱中飘出;安息日的钟声悠扬地响起;老人活着,又逝去;田野里的胆小生灵,灌木丛和花园里的质朴花朵,都在它们注定的有限生命中,生长和消亡……所有这一切,都出现在那块曾经惨烈和血腥的战场上,成千上万的人在那场大战中丧命。

不过,起初生长在那里的麦田总会有一些深绿色的斑点,人们见了不禁害怕起来。年复一年,深绿色的斑点总会出现,人们才知道,在那一块块肥沃的土地下面,埋葬着一堆一堆的人和马的尸体,它们竟也同样滋养着大地。在那里犁田的农夫,常被又大又多的蚯蚓吓一跳。而他们收获的禾捆,在许多许多年里,被叫作“战场的禾捆”,单独放在一旁。而且即便在最后一批进仓的禾捆中,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一束“战场的禾捆”被放进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犁开的每一道垄沟中总会出现一些战斗留下的碎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受伤的树木仍然矗立在战场上,在人们殊死搏斗过的地方还有被废弃的断篱残垣,一些饱受蹂躏的地方连一片叶子也长不出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便是那片死亡田野上的最美丽的花朵,也没有哪个乡村姑娘会采来戴在头上或胸前。过了一年又一年,人们仍然相信,如果去采摘那里长出来的浆果,手就会被染上颜色极深的印记。

然而,尽管一年四季就像夏日的云朵一样轻轻地溜走,随着时间的流逝,冬去春来的变幻还是将这场古老冲突的遗迹悄然抹去;与这场战斗有关的这些传奇般的点点滴滴,也被临近的居民渐渐地从脑海中淡忘,最后变成了老人口中的传说。只有当冬日里人们围坐在炉火边时,才会被隐约想起,而且一年比一年模糊。在野花和浆果多年来无人采摘的这个地方,花园出现了,房子建起来了,孩子们在草地上玩起打仗的游戏。受伤的树木早就成了圣诞节的柴火,在熊熊燃烧后灰飞烟灭。那一块块深绿色的庄稼地再也看不到了,那长眠于地下的人也不再记得。犁铧仍然时不时地翻出一些生锈的小块金属,但很难断定它们过去的用途,于是发现它们的人就会冥思苦想,还各执一词。一件有凹痕的古老盔甲和一个头盔经年累月地挂在教堂里,有个半盲的孱弱老人总是想不明白,挂在刷成白色的拱门上方的这两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他像个婴儿一样对它们充满好奇。假如惨死在这片土地上的大军能够复活一小会儿,回到他们倒下时的样子,每个人都站在他们的长眠之地上,那么会有成百上千满身是伤、面如死灰的军人站在家家户户的门口和窗前向内张望,他们会从僻静房屋的炉膛中随烟升起,会成为马厩和谷仓中的存粮,会突然出现在摇篮中的婴儿和看孩子的保姆中间,还会顺流而下,在水车上打着漩,挤满果园,站满草地,又一次在堆草场上堆满。回想有成千上万人死在这战场上,这里的变化可太大了。

或许,变化最大的地方莫过于一个小小的果园,连着一幢古老的石头房子,门廊处种着忍冬草。那大约是在一百年前吧,在秋天里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果园里传出阵阵音乐和笑声,两名少女在草地上欢乐地跳舞,五六个从树上摘苹果的农妇站在梯子上,停下手中的活计朝下面看,分享着少女们的快乐。这真是一个美妙、生动、自然的场面:美好的日子,清净的地方,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两名少女,在自由、欢快的心境下跳着舞。

假如这世界上没有表演这回事儿的话,我们的生活或许比现在要好得多,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会变得极其愉快,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我希望你也有同感。望着两个女孩这样跳舞,真是令人陶醉。她们的观众只有站在梯子上摘苹果的人。她们乐于让这些人感到快乐,但她们跳舞是为了让自己快乐(至少你会这么觉得),而且你会禁不住喜欢上她们,就像她们禁不住要跳舞一样。她们跳得多好啊!

她们不像在剧院中表演的舞者,根本不像。也不像某某夫人教出来的学生,完全不像。她们跳的不是四对舞,也不是小步舞,连乡村舞都不是。她们的舞既不是老式的,也不是新式的,既不是法式的,也不是英式的,不过或许碰巧带点儿西班牙风格,我听说西班牙舞蹈自由欢快,小小响板的声声拍打带来了一种随性而舞的轻松氛围。她们在果树中间跳舞,一路跳到光秃秃的小树林那里,再跳回来,彼此轻盈地转呀转,在明媚的阳光下,她们的舞步散发的欢乐似乎在不断扩散,就像水中的一道涟漪。她们飘逸的秀发和飞扬的裙角,她们脚下的丰盈草地,在晨风中沙沙作响的树枝——上面的叶子闪烁着光芒,在绵软的青草上投下斑驳倒影——和煦的风掠过这如画的景色,欣然吹动远处的风车,风车快活地转起来——从这两名少女,到在垄沟上犁田的农夫,他们之间的一切,在天空的映衬下,就好像是这世界上最后的事物——这一切似乎也在跳舞。

终于,这对跳舞的姐妹中的妹妹,气喘吁吁地扑到一张长凳上咯咯笑着。姐姐倚着旁边的一棵树。总是出错的竖琴和小提琴以一段花里胡哨的乐曲结束了演奏,就好像在显摆自己精神头十足,不过事实是,以刚才这样的速度演奏,拼了命地要与跳舞的人比个高低,以至于连半分钟也再坚持不下去了。梯子上那些摘苹果的妇女噼里啪啦地鼓起了掌,然后,声音刚落,就转过身去又像蜜蜂一样忙活起来。

或许,她们比蜜蜂还要勤快,因为这时,一名年长的绅士,此人正是杰德勒医生——你们应该知道,这里是杰德勒医生的房子和果园,而这两名少女是杰德勒医生的女儿——赶忙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是哪个讨厌鬼在早餐之前到他的地盘上演奏音乐。杰德勒医生是个了不起的哲学家,并不十分爱好音乐。

“在今天奏乐跳舞!”医生说完就顿住了,然后喃喃自语道,“我以为她们今天会担惊受怕呢。但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世界。怎么啦,格雷丝,怎么啦,玛丽昂!”他接着大声说道:“今天早上的世界是不是格外疯狂啊?”

“就算是的话,爸爸,也请包涵一下,”他的小女儿走到他跟前,凝视着他的面孔,回答说,“因为今天有人过生日。”

“有人过生日,小猫咪!”医生回答道,“难道你不知道每天都有人过生日吗?难道你没听说过每分钟有多少新手进入这个——哈哈哈!根本没办法一本正经地说这件事——进入被称为人生的这个荒唐可笑的行当?”

“没有,爸爸!”

“没有,你当然没有。你是个大姑娘了——就快是了,”他凝视着这张依然凑在他面前的漂亮脸蛋说道,“我猜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不!你真的不是猜的吧,爸爸?”他的宝贝女儿喊了起来,噘起她红红的嘴唇,等着爸爸的亲吻。

“好!这吻里可带着我的爱哦,”医生说着,碰了碰女儿的嘴唇,“祝你成天这么——快乐。希望这样的滑稽戏天天有。”医生自言自语道:“可真是好!哈哈哈!”

我刚才说过,杰德勒医生是个了不起的哲学家,而他人生哲学的核心和神秘之处在于,他把这个世界看作是一场大大的恶作剧,世间太过荒唐,任何有理性的人都不会严肃对待。他的信仰体系从一开始就与他脚下的这片战场密不可分,一会儿你就会明白。

“好吧!可你是从哪儿找来乐队的?”医生问道,“肯定是偷鸡摸狗的人!这些流浪乐手哪来的?”

“乐队是阿尔弗雷德叫来的。”他的大女儿格雷丝边说边把妹妹头上戴的几朵小花整理好。半小时之前,对美丽的妹妹疼爱有加的她,亲手为妹妹戴上了这些花,可跳舞把花都弄乱了。

“哦!阿尔弗雷德把乐队叫来的,是吗?”医生问道。

“是的。他一早进城时碰巧遇到他们出城。这些人徒步旅行,昨晚在那里住下,因为今天是玛丽昂的生日,他觉得她会喜欢的,就叫他们来了,还写了张便条给我,说如果我也这么想,就让他们为玛丽昂演奏小夜曲吧。”

“哎,当然了,”医生漫不经心地说,“他总是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可不是赞成嘛,”格雷丝诙谐地说,她停顿了一下,后仰着头,欣赏着她为妹妹梳的漂亮发型,“玛丽昂高兴得不得了,跳起舞来,我也跟她一起跳。我俩就随着阿尔弗雷德找来的乐队的伴奏一起跳啊,直到喘不过气来。因为是阿尔弗雷德叫来的,所以我们觉得听着这音乐更加快活。是吧,亲爱的玛丽昂?”

“哦,我不知道,格雷丝。你又用阿尔弗雷德来取笑我。”

“提起你的心上人是取笑你?”她的姐姐说。

“我很清楚,我才不在乎提不提他呢,”这执拗的美人,把手中拿着的几朵花的花瓣全揪了下来,扔在地上,“我听他的名字都快听腻了!至于说他是我的心上人——”

“嘘!不要轻率地谈论一颗真心,这颗心可全属于你呢,玛丽昂,”她的姐姐嚷道,“就算开玩笑也不行。这世界上没有比阿尔弗雷德更真心实意的了。”

“不——不,”玛丽昂说,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愉快神色挑了挑眉毛,“或许不是的。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的。我——我才不要他这么真心呢。我从来没要他这么做。如果他指望我——可是,亲爱的格雷丝,我们现在为什么一定要谈他呢?”

这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正值青春韶华的姐妹俩窈窕多姿,她们手挽着手,一边在树林里流连,一边这样谈心,虽然一个态度诚挚,一个态度轻率,但都体贴地爱着对方。看到妹妹的眼中竟满含泪水,真让人非常好奇,某种来自心底的强烈感觉,正冲垮她话语中的执拗,她正与之苦苦地斗争着。

她们之间的差距,就年龄而言,顶多不超过四岁。但格雷丝,从她对妹妹的悉心照顾,到她对妹妹的一贯奉献,显得更加年长些,因为没有母亲照顾两人(医生的太太已经过世),手足之间的情形往往如此。于是自然而然地,姐姐在任何事情上都不和妹妹争,也不参与妹妹的任性幻想,除非是出于对妹妹的同情和真心实意的喜爱。在她们这样的年龄,这并不容易做到。伟大的母性,即便是这种隐约微弱的母性显现,也能净化心灵,让高尚的人性提升到接近天使的水平!

医生看着她们,听着她们交谈的大致内容,他的脑海中起初只是对情啊爱啊这样的愚蠢事物产生了一些有趣的思索,这些都是年轻人给自己强加的无谓累赘,他们眼下相信这些虚幻的泡沫中会有什么严肃的事,但最后总会幡然悔悟的——向来如此!

格雷丝有着贤妻良母式的克己性格,还有甜美的脾气,非常温柔矜持,同时却有坚定和勇敢的精神,但这一切在医生看来,格雷丝文静的主妇型外表与她那更加漂亮的妹妹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为格雷丝感到惋惜——为她俩都感到惋惜——生活向来是如此的荒谬可笑。

医生从没想过问问他的两个孩子,或其中的一个,有没有试过把这场骗局变成一件严肃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他是个哲学家嘛。

他本性善良慷慨,但偶然间被那常见的“哲人石”(比炼金术士的研究目标容易发现得多)绊倒,这东西有时就是会绊倒善良慷慨的人,而且具有毁灭一切的特性,能够化金为土,变宝为废。

“不列颠!”医生嚷道,“不列颠!过来!”

一个小个子从屋子里出来,他长着一张很令人讨厌的、不耐烦的面孔,用粗鲁的“来啦”作为回答。

“早餐的桌子在哪儿?”医生说。

“在屋里。”不列颠回答。

“昨天晚上不是吩咐过你,今天早餐要安排在外边吗?”医生说,“你不知道今天有客人来吗?你不知道在马车到来之前,有事情要办吗?你不知道今天有个非常特殊的场合吗?”

“我没办法啊,杰德勒医生,那些女的在摘苹果,让我怎么办?”不列颠说,越解释声音越高,最后变得非常大声。

“好吧,她们现在完事了吗?”医生回复道,说完他看了看表,又拍了拍手,“喂!快点!克莱门茜在哪儿?”

“我在这儿,老爷,”从某个梯子上传来声音,接着一双笨拙的脚急忙从梯子上爬下来。“现在都完事了。散了吧,姐妹们。半分钟后所有东西都会为您准备好的,老爷。”

她边说边开始起劲儿地忙活起来。她干活的模样是那么独特,值得用几句话介绍一下。

她三十岁左右,长着一张相当圆润和讨人喜欢的脸,不过这张脸总是拧巴着,呈现出一副紧张兮兮的古怪表情,颇为滑稽。只是世界上的面孔就算是再不好看,也比不上她那丑到异乎寻常的步态和举止。如果要说她长了两条左腿或者说胳膊是别人的,四肢都脱了臼,一旦动起来所有的地方完全不对劲,也不过是对现实的最委婉的描述。要说她对这样的身体完全心满意足,认为它们与自己无关,顺其自然地看待她的胳膊和腿,任由它们像现在这样随意运动,也不过是对她的平和心态给出了略微公正的评价。她穿着一双不听话的大鞋子,它们从来不听她的双脚指挥;蓝色长袜;一件花里胡哨的印花长裙,是花钱能够买到的最难看的款式;加上一条白围裙。她总是穿短袖衣服,而且总是不小心擦破胳膊肘,她对此又十分关心,不断试着把胳膊肘转过来,可总也看不见。通常,她的头上戴着一顶小帽子,不过这帽子很少戴在其他帽子通常占据的地方。但是从头到脚,她都格外干净,保持着一种不相称的整洁。实际上,她想要在自己的心里和大家的眼里都保持干净利落的可贵愿望,催生了她最令人惊奇的发明创造之一,就是用类似木头把手的东西(是她衣服的一部分,常被叫作紧身胸衣)捆着自己,然后就好像是跟自己的衣服搏斗一样,直到衣服安排得服帖了才罢休。

这,就是克莱门茜·纽康的样貌和打扮。人们说,她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的教名克莱门蒂娜给记错了(但谁知道呢,她那耳聋的老妈妈,已经去世了,人老了自然就会变聋,她从小就开始养活妈妈,而且也没有别的亲戚)。这会儿她正忙着摆桌子,还时不时地站住不动,将泛红的赤裸手臂交叉在胸前,用手摩挲着她擦伤的胳膊肘,从容地注视着桌子,直到突然想起还缺点什么时,才慢吞吞地去拿。

“他们在这儿,两位律师来啦,老爷!”克莱门茜说,语气并不是非常和善。

“呀!”医生一边高声说,一边赶到门口去迎接他们,“早上好,早上好!格雷丝,我的宝贝!玛丽昂!来了两位先生。斯尼奇先生和克雷格斯先生。阿尔弗雷德去哪儿了?”

“他马上就回来,爸爸,肯定快了,”格雷丝说,“他今天上午为准备启程要做的事情还多得很,所以天一亮他就起身出门了。早上好,先生们。”

“女士们!” 斯尼奇先生说,“我代表自己和克雷格斯向你们问好,”他俯身鞠躬,“早上好,小姐。”他对玛丽昂说,“请允许我亲吻你的手。”说完就吻了一下。“我祝你”——他心里或许在祝福,或许并没有,因为一眼看上去,他并不像是一个会费心为了别人而表露真情的人,“再过一百个这样吉祥如意的生日。”

“哈哈哈!”医生两手插在兜里,若有所思地大笑,“一出一百幕的大滑稽戏!”

“我肯定,”斯尼奇先生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一个蓝色的小公文包靠着一条桌腿放下,“你一定不会把这位女演员的大戏给缩短吧,杰德勒医生。”

“不会,”医生回答,“永远不会!但愿这出戏一直让她发笑,能笑多久笑多久,最后借用一句法国的俏皮话说,‘滑稽戏结束,落幕。’”

“这句法国俏皮话,”斯尼奇先生说,同时快速地瞥了一眼他的蓝色公文包,“说得不对,杰德勒医生,而你把哲学建立在这句话之上,都是错的,我总是对你这么说。人生中什么严肃的事情也没有!那你把法律当作什么?”

“笑话。”医生回答。

“你以前和法律打过交道吗?”斯尼奇先生问道,眼睛打量着那个蓝包。

“从来没有。”医生答道。

“要是你有过,”斯尼奇先生说,“或许你会改变这种看法。”

克雷格斯似乎是让斯尼奇代表了自己,他好像觉得自己几乎,甚至根本没有单独出现的机会抑或独立的个性,但在这时,他开口发表了自己的见解。这是他与斯尼奇唯一没有对半平分的观点,但在这世界上的智者当中,他倒是有一些志同道合的伙伴。

“它让许多事情变得过于简单。”克雷格斯先生说。

“法律吗?”医生回问。

“对,”克雷格斯先生说,“一切都是。在我看来,现如今,一切都变得太简单了。这是这个时代的通病。如果说这个世界是个笑话(我没打算说不是),也应该是个难度非常高的笑话。应该尽可能地像一场战斗那么艰难,先生。这才是目的。但现在事情都过于简单了。我们正在给人生的一扇扇大门上油。它们本是生锈的。我们很快就会使它们伴着不刺耳的声音转动。而它们本该绕着它们的合页吱吱作响才是,先生。”

克雷格斯先生在发表他的这种观点时,似乎确实是绕着自己的合页吱吱作响了起来,这令他的这番话取得了极好的效果:他本是一个冷漠、严厉、无趣的人,穿着灰色和白色的衣服,活像一块打火石,但他的眼中闪烁着些许光芒,就好像什么东西从这眼睛上打出火花一样。这三位正在辩论的挚友,每个人确实都可以被想象成是自然界三大领域 的代表,斯尼奇就像只喜鹊或乌鸦(只是没有那么油亮),医生则长着一张千沟万壑的脸,颇像冬天的苹果,左一个右一个的酒窝相当于鸟儿啄的小洞,他的脑袋后面还有一根非常小的辫子,权当苹果梗。

这时候,一个朝气蓬勃的帅气小伙子,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果园。他一身出门远行的打扮,身后跟着一个搬运工,扛着几个包裹和篮子。他的神情中充满了在这个早上应有的快乐和希望,刚才说的三位一起走过来迎接他,就好像是“命运三女神”的兄弟,或者像是假扮得极好的“美惠三女神”编者注:指的是希腊神话中分别代表妩媚、优雅和美丽这三种品质的三位女神。,又或者像是荒原上的三位古怪的先知。

“生日快乐,阿尔弗!”医生轻快地说。

“祝你快乐地过上一百个生日,希斯菲尔德先生!”斯尼奇说着,深深地鞠了一躬。

“快乐!”克雷格斯用低沉的嗓音独自咕哝道。

“呀,好一个联排炮!”阿尔弗雷德大声说道,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一——二——三——在我即将面对的大海上,全都不是好兆头。幸好我今早最先碰见的不是你们,要不我可碰上坏兆头了,但我头一个碰见的是格雷丝——甜美可爱的格雷丝——所以我要无视你们!”

“如果您愿意的话,先生,您头一个碰见的是我,您知道的,”克莱门茜·纽康说,“她那会儿在这里散步,天还没亮的时候,您记得的。在屋子里的是我。”

“没错!头一个是克莱门茜,”阿尔弗雷德说,“那我和克莱门茜一起无视你们。”

“哈,哈,哈——我自己和克雷格斯认为,”斯尼奇说,“好一个无视!”

“或许没有表面上那么糟呢,”阿尔弗雷德说,他与医生亲切地握过手,又与斯尼奇和克雷格斯握手,然后环顾四周,“上哪儿去找——天哪!”

他一下子就冲到了相依而立的姐妹俩面前,这下子马上令乔纳森·斯尼奇和托马斯·克雷格斯这两个合伙人挤在一起,效果可比经过明智思考的现有合伙协议还好。不过,我不必特地细说他是以何种礼节先向玛丽昂问好,再向格雷丝问好,只需略提一下,克雷格斯先生可能会认为他的礼节“过于简单”。

或许是为了转换话题,杰德勒医生急忙向餐桌走去,大家都跟着坐了下来。格雷丝坐在女主人的位置,她在选择自己的座位时考虑得非常周全,把她的妹妹和阿尔弗雷德两个人与其他人隔开了。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坐在对面的两个桌角旁,那个蓝包为了安全起见放在两人中间。医生坐在他的老位置上,正对着格雷丝。克莱门茜像触了电似的在桌旁前前后后地伺候着,那个愁眉苦脸的不列颠,站在另一张小桌子旁,充当起一块牛肉和一条火腿的“御用分肉官”。

“肉?”不列颠手里拿着分肉的刀叉,走到斯尼奇先生身边问道,就好像把这个问题当个石头扔给他一样。

“当然。”律师回敬道。

“你要点儿吗?”不列颠冲着克雷格斯说。

“瘦肉,全熟。”那位绅士回答。

按两人的吩咐切完肉之后,他又给医生切了不多不少的一份(好像他知道别人都不想吃东西似的),然后便在不失礼节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徘徊在两位合伙律师旁边,用严厉的眼光观察他们如何处理这些吃的,不过他脸上的这副严肃表情倒是放松过一次,那就是当克雷格斯先生起劲地大声嚷“我以为他走了”的时候,牙口不是很好的他可被噎得够呛。

“现在,阿尔弗雷德,”医生说,“趁着我们还在吃早餐,说一两句正经的。”

“趁着我们还在吃早餐。”斯尼奇和克雷格斯说,他们似乎并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尽管阿尔弗雷德一直都没在吃早餐,而且手头要做的事情似乎本来就够多了,但他还是恭敬地回答:

“悉听尊便,先生。”

“如果有什么事情可以是严肃的,”医生开始说道,“在这样的——”

“这样的滑稽戏,先生。”阿尔弗雷德提醒他。

“在这样的滑稽戏里,”医生评论道,“那也许就是在即将离别之际,两个人再次在同一天迎来生日,这个日子与我们四个人有着许多愉快的联系,让人想起我们之间长久以来的和睦相处。我扯远了。”

“啊!没错,没错,杰德勒医生,”年轻人说,“您说的没错。非常中肯,今天早上我的心就是见证。我知道,如果您能让您的心开口说话,您的心也会这样说的。我今天就要离开您家了,我从今天开始不再受您监护了,我们带着我们这么多年来的温暖情谊离别了,这份情谊永远无法再原原本本地重新来过,而我们又即将和其他人建立起情谊。”他看了一下身旁的玛丽昂,“我经过思考后有些想法,我不敢相信自己现在会说出来。嗨!嗨!”他为了给自己鼓劲儿,也为了使医生兴致高涨起来,他说道:“医生,在这荒唐的一大堆脏土里,终究有一粒严肃的尘埃。今天请容许我说,确实有一粒!”

“今天!”医生大声说道,“听他说的!哈,哈,哈!在这荒唐的一年里,为什么那场大战,偏偏是在今天,在这个地方发生的呢?在我们现在坐着的这个地方,就是今早看见我的两个女儿翩翩起舞的地方,也是我们吃的苹果从树上摘下来的地方,这里的树根是长在人的身上,而不是土里——有多少人在这里丧命!我记得,在那场大战之后,过了几代人的时间,就在我们的脚底下,挖出了能堆满教堂院子那么多的人骨和骨头渣,还有被砍破的头盖骨碎片。然而,在参加那场大战的人当中,知道自己为什么目标而战,或者为什么要打仗的,连一百人都没有;在没头没脑地欢庆胜利的人中,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而庆祝的,也不足一百人;这其中自己的境遇因打胜仗或败仗而有所改观的,不超过五十人;直到现在还认可那场战争或功勋的,已不足六七人……简而言之,除了为阵亡的士兵感到痛惜的人之外,对那场战争,已经没有人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这居然也叫作严肃的事情!”医生笑着说,“哪有这样的道理!”

“但这一切在我看来,”阿尔弗雷德说,“是非常严肃的。”

“严肃!”医生大声说道,“如果你能容忍这种事情被认为是严肃的,那么你一定是发疯了,或死了,要么就是归隐山林当修道士了。”

“再说——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阿尔弗雷德说。

“很久以前!”医生反驳道,“你知道,打那以后,这个世界一直在干些什么吗?你知道,这个世界还干了些别的什么吗?我可不知道!”

“打了些官司。”斯尼奇先生边说边搅动着他的茶。

“不过,总是过于简单地就能找到出路。”他的合伙人说。

“医生,你会原谅我要说的话,”斯尼奇先生紧接着说,“在我们以往的讨论中,我已经把我的观点提出千百遍了,那就是,就人们打官司、连同这世界上的法律体系而言,我确实看到了其中严肃的一面——唔,真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有其目的和意图——”

克莱门茜·纽康笨拙地被桌子绊了一下,碰得茶杯和碟子哗啦啦作响。

“嘿!怎么搞的?”医生喝道。

“都怪这该死的蓝包!”克莱门茜说,“老绊人!”

“我刚才说,有其目的和意图,”斯尼奇继续说道,“令人肃然起敬。人生是一场滑稽戏吗,杰德勒医生?有法律的人生,是滑稽戏吗?”

医生笑了,看着阿尔弗雷德。

“假设,如果你愿意的话,假设战争是愚蠢的,”斯尼奇说,“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意见一致。打个比方。这里有一个欣欣向荣的国家,”说着他用手里的叉子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有一次,他们当中的每个人都受到了士兵——入侵者的蹂躏,整个国家在刀枪炮火之下成为废墟。呵呵呵!难道有人会主动让自己暴露在刀枪和炮火之下吗?愚蠢,胡闹,实在是荒唐!你知道的,一想到这一点,你就会嘲笑你的同类!但是,想一想我们这个欣欣向荣的国家目前的情况!想一想有关不动产的法律,想一想不动产的遗赠和受让,不动产的抵押和赎回,地产的租赁、完全保有产权和副本保有产权 ,想想吧!”斯尼奇说着,竟激动得咂起嘴来,“关于地契和地契证明文件的复杂法律,加上所有自相矛盾的判例和与之相关的无数议会法案,想一想大法官法院 的那些多到数不清的费心费力的官司,而眼前即将发生的这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就可能引起这些官司。杰德勒医生,承认吧,我们身处其中的规划中是有不成熟的地方!”斯尼奇看着他的合伙人说,“我相信,我说的既是代表我自己,也代表克雷格斯。”

克雷格斯先生表示认同,斯尼奇先生呢,不知怎么,刚才的一番雄辩让他精神了起来,表示自己想再来一点儿牛肉,喝一杯茶。

“一般来说,我不为人生辩护,”他搓着手笑眯眯地接着说,“人生充满了傻事,还充满了更糟的事。人们宣示着负责任,守信用和讲无私,以及所有的这种事情!呸!呸!呸!我们明白它们是有价值的。但是你不能嘲笑人生呀,你有一场游戏需要完成——的确是一场非常严肃的游戏!你知道,所有人都在游戏中与你作对,你也在与他们作对。哦!真是件有趣的事情。有着让人琢磨不透的招数。杰德勒医生,当你赢的时候,你一定只是在笑——可赢的时候不太多。呵呵呵!可不太多。”斯尼奇先生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然后转转头又眨眨眼,那神情好像接着说,“你也可以转转头眨眨眼!”

“嘿,阿尔弗雷德!”医生大声说,“现在你要怎么说?”

“我要说,先生,”阿尔弗雷德回答,“我倾向于认为,您对我,同时也对您自己,最大的恩惠就是在这个天天受阳光照耀的更广阔的人生战场上,有时要把这个战场和其他这样的战场忘掉。”

“说真的,恐怕这动摇不了他的看法,阿尔弗雷德先生,”斯尼奇先生说,“在人生的相同战斗里,战士们也是非常拼命,非常悲惨的。也是砍砍杀杀个不停,还有从背后向人开枪。这里有着可怕的蹂躏与践踏,是相当苦的一件差事。”

“我相信,斯尼奇先生,”阿尔弗雷德说,“在这其中,即便是在许多看似轻松和充满矛盾的人生战斗中,还是有不被人所知的胜利和斗争,伟大的自我牺牲,以及高尚的英雄主义行为。要做到这些也绝非易事,因为它们没有世间的记载和观众,天天在边边角角里、在小户人家里、在男人和女人的内心中发生。其中任何一种行为,都能使最苛刻的人跟这样的世界和好,使他对世界充满信心和希望,尽管这世界上有一半的人在打仗,还有四分之一的人在打官司……这些都是我大胆的狂言罢了。”

姐妹俩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好吧,好吧!”医生说,“我的年纪太大了,连我的这位朋友斯尼奇,还有我那单身的好妹妹玛莎·杰德勒,都改变不了我的看法。许多年前,她也有过所谓的家庭烦恼,从那以后她与各种各样的人过着一种志趣相投的生活。她的观点和你差不多(只不过她是个女人,不那么理智,也倔强了些),我俩总是意见不合,因此也很少见面。我就生在这个战场上。我从小就开始思考战场上的真实历史。六十个年头已经从我的头上过去了,在这个基督教掌管的世界里,除了人们在战场上的疯狂之外,我什么也没看见。而在这个世界上,天晓得有多少慈爱的母亲和像我两个女儿这样的好姑娘。一切事物中普遍包含着相同的矛盾。面对这种惊人的世事无常,你不是得笑就是得哭,而我,宁愿笑。”

不列颠始终以一副极其深奥、极其忧郁的神情专注地听着每个人谈话,这时他似乎突然做出了也是宁愿笑的决定,如果他忍不住发出的阴森森的声音可以算作是笑的一种表示的话。不过,在他发出声音之前和之后,他的脸纹丝未动,餐桌上有一两个人被这个神秘声音吓了一跳,朝四下张望,但谁也没想到他会是罪魁祸首。

知道真相的只有和他一起伺候用餐的克莱门茜·纽康。她用她所珍爱的关节之一——也就是胳膊肘戳了戳他,轻声地用责备的语气问他在笑什么。

“没笑你!”不列颠说。

“那笑谁?”

“笑人类。”不列颠说,“就是笑这个!”

“夹在东家和两位律师中间,他的脑袋一天比一天坏得严重了!”克莱门茜大声说着,又用另一只胳膊肘戳了戳他,就好像给他打了一针精神兴奋剂,“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你想要挨骂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不列颠说,他的眼睛无神,表情呆滞,“我什么也不在乎。我什么也不明白。我什么也不相信。我什么也不想要。”

虽然他对自身情况的这种凄凉结论可能夸大了悲观的一面,但本杰明·不列颠——他有时被称为 “小不列颠”,把他与“大不列颠”区别开来,就像我们说“年轻的英格兰” ,表示它和“古老的英格兰”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还是更准确地表明了自己的真实状态。因为他就像培根修道士身边的那个迈尔斯一样,日复一日地听着医生对各种各样的人发表无数的演讲,而医生的一切言论都倾向于证明,他本人的存在顶多是个错误和荒唐事儿。就这样,这个不幸的仆人,一点一点地,在经过内心思考和外界的影响后,堕入了一个充满混乱和矛盾的深渊,与他的迷惑程度相比,深藏在井底的真相也不过是浮在水面上明摆着的事实 。只有一点他非常明白,那就是,通常由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带进讨论中的新元素,从来没能让他们更清楚地表达自己,却似乎总是让医生获得了某种优势和证据。因此,他认为这个事务所是造成他这种精神状态的近因之一,所以对他们感到憎恶。

“但这不关我们的事,阿尔弗雷德,”医生说,“今天我已不再是你的监护人(就像你所说),你将要离开我们,满载着这里的中学所能给你的学问,你在伦敦的学习可能也丰富了你的学识,而像我这样没趣的乡下老医生的实践知识可能又把这两者衔接了起来。现在,你要走了,去看看世界。你那可怜的父亲所指定的第一阶段的见习既然已经结束,现在你走吧,由你自己做主去完成他的第二个愿望。你在外国的医科学校要待上三年,恐怕还没到三年你就把我们忘了。上帝呀,用不上半年你就会轻易地把我们忘了!”

“如果我会这样的话——可是您心里很明白,我又何必对您说这些呢!”阿尔弗雷德笑着说。

“我可一点也不明白,”医生回应,“你怎么说,玛丽昂?”

玛丽昂摆弄着她的茶杯,似乎要说——但她没说出口——如果他能忘掉,倒也是好的。格雷丝用自己的面颊贴着玛丽昂青春焕发的脸庞,微笑着。

“我希望,我在执行受人委托的事情上,不曾是一个不公正的管家,”医生接着说,“但不管怎样,今天早上我被正式罢免了职务,解除了责任,诸如此类吧。在这里,我们的好朋友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带着满满一口袋的文件、账目、证件,要把剩余的委托金移交给你(我希望这是笔难以花完的钱,阿尔弗雷德,可是你一定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好让你的钱难以花完),还要移交给你其他一些滑稽的东西,得在那上面签名、盖章,要正式移交。”

“根据法律,必须要有适当的证人,”斯尼奇说着,推开盘子,拿出文件来,他的合伙人接着把文件平铺在桌子上,“医生,我自己、克雷格斯和你共同受到委托,来执行、监督这笔资金到目前为止的用途,我们需要你的两名仆人签名作证——你识字吗,纽康太太?”

“我还没结婚,先生。”克莱门茜说。

“哦,请原谅我。我该想到的,”斯尼奇笑呵呵地说,目光朝着她那异乎寻常的身形扫了一下,“你识字吗?”

“认识一点。”克莱门茜回答。

“结婚誓词、晚祷词和晨祷词呢?”律师打趣说。

“看不懂,”克莱门茜说,“太难了。我只看得懂一个顶针。”

“看懂顶针!”斯尼奇跟着说,“你说的是什么呀,年轻的姑娘?”

克莱门茜点了点头,“还看得懂一个肉豆蔻擦板。”

“哎哟,是个疯子!这得由大法官来处理了!”斯尼奇盯着她说。

“——如果她有财产的话。”克雷格斯补充了这个条件。

不过这时,格雷丝插话了,她解释说,刚才提到的那两样东西上各刻着一句格言,于是成为克莱门茜·纽康的口袋图书馆,而克莱门茜根本没有机会去念书。

“哦,是这样啊,这样啊,格雷丝小姐!”斯尼奇说。

“没错,没错。哈,哈,哈!我还以为我们这位朋友是个白痴呢。她不是一般的像白痴啊!”他用傲慢的目光瞥了她一眼,咕哝道,“那顶针上怎么说的来着,纽康太太?”

“我还没结婚,先生。”克莱门茜说。

“好吧,纽康。这样叫你行吗?”律师说,“那顶针上怎么说的,纽康?”

克莱门茜没有直接回答,她打开一个衣兜,低头在张着大嘴的衣兜底部寻找那个根本不在的顶针——接着又拉开另一边的衣兜,似乎看到了什么,好像是一颗贵重的珍珠,她在衣兜的底部摸索着,清理出许多碍事儿的东西——一条手帕、一小截蜡烛、一个洗过的苹果、一个橘子、幸运的一便士、一个骨头护身符、一个挂锁、一把装在套子里的剪刀(更贴切的描述是,这是一把大有作为的年轻的大剪刀)、差不多有一小把散开的珠子、几团棉球、一个针盒、一小沓卷发纸,还有一块饼干,她把掏出来的这些东西一个接一个地全部交给不列颠拿着——可是却徒劳无功。

然后,她下定决心,一把抓住这个衣兜的敞口,紧抓不放(因为它老在摆动,还绕着最近处的那个角扭曲),摆出并镇定地保持着一种显然不符合人体解剖学和地心引力定律的姿势。她最后总算成功地把顶针戴在了手指上,还摇晃着肉豆蔻擦板,这两个小物件上面的文字显然因为过度的摩擦,已经磨得不成样子,字迹模糊不清了。

“这就是那个顶针了,是吗,年轻的姑娘?”斯尼奇先生拿她来取乐了,“顶针上怎么说呀?”

“上面说,”克莱门茜缓慢地绕着顶针读着,好像这是一座塔似的,“忘——记——与——饶——恕。”

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哄然大笑。“太新鲜了!”斯尼奇说。“太简单了!”克雷格斯说。“非常了解人性!”斯尼奇说。“用在人生这些事儿上太合适了!”克雷格斯说。

“还有肉豆蔻擦板呢?”律师事务所的头儿发问了。

“擦板说,”克莱门茜回答,“好人——有——好报。”

“你的意思是,要做好事,要不你就会被别人欺负。”斯尼奇先生说。

“我不懂,”克莱门茜呆呆地摇摇头,反驳道,“我又不是律师。”

“我恐怕假如她是个律师,医生,”斯尼奇先生突然转过去对医生说,好像他预料到如果不这么做,她的反驳可能会带来什么后果似的。“她会发现,这句话是她的一半诉讼委托人信奉的金科玉律。因为他们对此是相当严肃的——尽管你的世界是闹着玩儿的——所以事后会怪罪于我们。我们干这一行,毕竟只是起到镜子的作用,阿尔弗雷德先生。可是找我们咨询的一般都是怒气冲冲、吵吵闹闹的人,状态都不是太好,要是我们板起脸来,他们就很难跟我们吵架。我想,”斯尼奇先生说,“我这些话是代表我和克雷格斯吧?”

“当然了。”克雷格斯说。

“因此,如果能劳烦不列颠先生给我们拿来一点墨水,”斯尼奇先生的话题回到了文件上,“我们就可以尽快签字、盖章和办理移交了,要不然等马车走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能办到哪一步呢。”

如果从不列颠这会儿的状态来判断,很有可能在马车走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在哪一步呢,因为他站在那儿走神儿,心里忙着把医生跟两位律师作比较,又把两位律师跟医生比较,接着把他们的顾客跟他们三个也都比一比,又徒劳地试图把顶针和肉豆蔻擦板上的格言(对他而言是全新的思想)跟任何人的哲学体系统一起来。简单地说,正如被种种学说和学派搞得晕头转向的另一个伟大的不列颠 一样,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但是克莱门茜,他的大救星——尽管他极瞧不起她的理解力,因为她很少愿意费劲儿地进行抽象思考,但总是能随时随地及时做着该做的事情——转眼间就把墨水递了过去,还帮了他另一个忙——用她的胳膊肘使他回过神来,轻轻的拍打唤醒了他的记忆,他很快就变得精神头儿十足了。

一种想法令他十分为难,这种想法对于像他这种层次的人来说不足为奇,对他们而言,使用笔墨是一件大事。他觉得,不可以在一份不是他自己写的文件上签名,怎么也得象征性地经过他手,要不然一大笔他不知情的钱款就被莫名其妙地转走了。他极不情愿地走向那些文件,尽管医生催促他快点签字,他仍坚持非要先看一遍才签(且不提那文件上的用词,光是字迹歪歪扭扭,对他来说就如同天书一样)。他还把一张张纸翻过来,看看背后有没有动过手脚的地方。签上名字后,他怅然若失,好像别人分走了他的财产和权利似的,我需要花点儿时间才能讲一讲。还有,在这之后,装着他的签名的那个蓝包成了吸引他注意力的一个神秘之物,使他寸步不离。还有,克莱门茜·纽康想到自己的重要和体面,忘形地哈哈大笑,两个胳膊肘大大撑开,占满整张桌子,活像一只张开翅膀的老鹰。她又把脑袋搭在左胳膊上,摆出一副准备写几个玄妙文字的架势,而且费了不少的墨水,她写字的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也得费不少唾沫。还有,一旦尝过了墨水的滋味,她在这方面燃起了极大的热情——据说驯养的老虎在尝过另一种液体之后也是如此——在一切东西上她都想签名,她的名字出现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一句话,医生就此解除了委托,免去了相应的所有责任,阿尔弗雷德开始为自己负责,顺利地走上人生的旅途。

“不列颠!”医生说,“快到门口等马车去。时间不等人,阿尔弗雷德。”

“没错,先生,没错,”青年赶忙回答,“亲爱的格雷丝!等一下!玛丽昂——她是那么年轻美丽,那么迷人,那么令人倾倒,人生中没有什么让我更心爱的了——记住!我把玛丽昂交给你了!”

“照顾她本来就一直是我的一份神圣的责任,阿尔弗雷德。现在更加是了。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托付,相信我。”

“我确实很放心,格雷丝。我对你再了解不过了。看着你的脸,听着你的声音,谁还能不了解你!唉,格雷丝!我要是有你那样的平常心,那样镇定的头脑,我今天就会有十足的勇气离开了!”

“你会吗?”她回答说,恬静地笑着。

“还有,格雷丝——姐姐,这样的称呼好像很自然。”

“就这样叫吧!”她立刻说,“我喜欢这个称呼,就这样叫我好了。”

“可是,姐姐,”阿尔弗雷德说,“玛丽昂和我得益于你那真诚坚定的品格,在这儿你给我们很多帮助,使我俩更快乐,生活得更好。你的这些品质我是没法带走,要是它能为我鼓劲,那就好了!”

“马车到山顶了!”不列颠喊道。

“时间不等人,阿尔弗雷德。”医生说。

玛丽昂独自站在一旁,眼睛一直盯着地上。在医生的这番催促之后,她那年轻的心上人温柔地把她带到她姐姐站着的地方,把她推入姐姐的怀抱。

“我刚才对格雷丝说了,亲爱的玛丽昂,”他说,“我说我把你托付给她了,这是临行前的郑重委托。等我回来娶你的时候,亲爱的,当我们婚后生活的光明前景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我们主要的乐趣之一将是商讨怎样使格雷丝幸福,怎样猜中她的愿望,怎样表达我们对她的感谢和爱意,怎样报答我们欠她的这么多恩情。”

妹妹的一只手由他握着,另一只手搭在姐姐的脖子上。她凝视着姐姐的眼睛,她如此的镇定、安详和快乐,姐姐的目光中,既有慈爱和欣赏,又有忧伤和好奇,还混杂着一种近似崇敬的神色。她又凝视着姐姐的脸,那就像是一位光明天使的脸,镇定、安详和快乐,那张脸也望着她和她的心上人。

“到时候,那一天一定会来的,”阿尔弗雷德说,“我不知道那一天是否到来过,但格雷丝心里最清楚,因为格雷丝总是对的——她最清楚她自己什么时候想要一个朋友,向他敞开心扉,而且他对她而言,会像她对我们而言一样——那时候,玛丽昂,我们将证明我们对她的忠心耿耿,我们将兴高采烈地得知——我们亲爱的好姐姐——爱着一个人,又被那个人爱着,就像我们爱着她一样!”

妹妹仍然凝视着姐姐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就连他都不看上一眼。那双诚实的眼睛也仍然看着他们,如此的镇定、安详和快乐,望着她,又望着她的心上人。

“等到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老了,住在一起(我们一定得这样!)——相依为命——那时候,我们会常常谈起往事,”阿尔弗雷德说,“这段日子将是我们最喜欢谈的,特别是今天,我们将向彼此倾诉我们今天分别时的所想所感,我们盼望的和担忧的,还有我们是多么不忍心说再见——”

“马车穿过树林了!”不列颠嚷道。

“好的!我已经准备好了——在经历过风风雨雨之后,我们会快乐地团聚,我们要让今天成为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把今天定为一个有三重意义的纪念日。好不好,亲爱的?”

“好!”姐姐带着灿烂的笑容,急忙插话说,“好的!阿尔弗雷德,不要再耽搁了。没时间了。跟玛丽昂说再见吧。愿上帝保佑你!”

他把妹妹紧紧揽入怀中。他一松手,她又重新黏着姐姐。她的眼睛,带着同样的复杂神情,再次凝望着那双如此镇定、安详和快乐的眼睛。

“保重,我的孩子!”医生说,“在这样一个——哈,哈,哈!——你知道我的意思——说什么认真通信啊,认真恋爱啊,订婚啊,什么什么的,哎呀,当然是彻头彻尾的胡扯。我能说的就是,如果你和玛丽昂继续傻乎乎地情投意合,将来我也不反对你做我的女婿。”

“过桥啦!”不列颠嚷道。

“过吧!”阿尔弗雷德说,紧紧握住医生的手,“我的老朋友和监护人,有时间尽可能认认真真地考虑考虑我吧!后会有期,斯尼奇先生!保重,克雷格斯先生!”

“上路了!”不列颠嚷道。

“克莱门茜·纽康,我们认识这么久,给你一个吻!握握手,不列颠!玛丽昂,最亲爱的心上人,再见!格雷丝姐姐!记住啊!”

这位恬静的管家式人物,带着美丽的安详面容,转向他作为回答,但玛丽昂的表情和态度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马车在门口停下。接着是一阵搬运行李的奔忙。马车开走了。玛丽昂始终一动不动。

“他向你挥帽子呢,亲爱的,”格雷丝说,“你中意的丈夫呀!宝贝。看哪!”

妹妹抬起头来,转头看了一会儿。接着,又转回来,这时候她再一次与那双镇定的眼睛四目相对,于是依偎在姐姐的肩头,轻声啜泣。

“哦,格雷丝。上帝保佑你!但我不忍心看,格雷丝!我的心都碎了!”

1. 译者注:即动物、植物、矿物。

2. 译者注:以法院案卷副本作为土地所有权的证据。

3. 译者 注:指英国十五世纪开始建立的隶属于大法官的衡平法法院,用以向当事人提供某些不能从普通法法院获得的法律救济。现在,它成为英国高等法院的大法官庭。

4. 译者 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一个政治团体。

5. 译者 注:英国谚语,真相深藏在井底。

6. 译者注:即大不列颠王国。

第二部分

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在这个古老的战场上开了一家让人感到舒适的小事务所,他们在这里做着能让他们过上舒适生活的生意,为许多争吵的人打过许多激烈的小战役。这些冲突虽然很难称得上是追击战——因为事实上它们一般是以蜗牛的速度进行的——但是到目前为止,事务所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倒是符合战争的广义概念,一会儿向这位原告开了一枪,一会儿又砍了那个被告一刀,一会儿在法院里对一笔财产提出严正的指控,一会儿又在一群形形色色的小债务人中间灵巧地展开散兵战,根据情况的不同,及眼前的敌人调整着战术。公报在他们的某些战场中发挥着重要且有利可图的作用,对于那些著名的大型战场而言也是如此,而且在大多数的诉讼中他们表现出了当将军的才能。士兵们事后才发现,了解对手是很不容易的,他们一点儿都不清楚对手在干什么,因为他们被大量烟雾团团围住。

斯尼奇和克雷格斯两位先生的事务所坐落在闹市中的一个交通便捷之处,前门大敞,比地面低,要下两级光滑的台阶,因此,凡是惹上麻烦的愤怒农夫们,无一不是一下子就栽进门里去的。他们的特别商议室兼会议厅设在楼上的一间陈旧密室里,天花板又低又黑,似乎在沮丧地皱着眉头思考复杂的法律问题。屋子里有几张高背皮椅,上面装饰着一颗颗大铜钉,活像瞪着的眼珠子,这里那里的三两颗已经掉了——或许是被一些心烦意乱的当事人在摸来摸去时用大拇指和食指抠掉的。还有一幅镶在镜框里的印刷版大法官肖像,法官头上那顶可怕假发的每一个发卷都让人汗毛倒立。覆盖着灰尘的壁橱、书架和桌子上堆满了一捆捆的文件。沿着墙围板叠放着几层箱子,都上了挂锁,还是防火的,箱子外面漆着一个个名字。满心焦急的来访者,在一种无情魔法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把一个个名字反着读又正着读,当成字谜来猜,虽然他们似乎是坐在那儿在听斯尼奇和克雷格斯说话,但又什么都没听懂。

斯尼奇和克雷格斯,不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事业上,都是彼此的伙伴。斯尼奇和克雷格斯是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相互间十分信任,但斯尼奇太太,就像这世上的事情常常安排的那样,基本上不相信克雷格斯先生,而克雷格斯太太基本上也不相信斯尼奇先生。“你的斯尼奇们实在是,”后一位太太有时会对克雷格斯先生这样说,她使用了自创的“斯尼奇们”这个复数词,就好像是在轻蔑地谈论一条讨厌的灯笼裤 ,或者其他不会单独出现的东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你的斯尼奇们在一起,在我看来。你过于信任你的斯尼奇们了,我觉得,我可不希望你到头来发现我的话是对的。”斯尼奇太太则对斯尼奇先生这样谈论克雷格斯,“如果他受人引诱,那一定是克雷格斯那个男人引诱的,如果她在哪个人类的眼睛里看到了两面派的话,那一定是克雷格斯。”然而,不论怎样,他们几个大体上还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斯尼奇太太和克雷格斯太太组成了一个紧密的联盟来反对那家“事务所”,她俩都认为这是一个黄色小屋,是共同的敌人,充满危险的(因为不为人知)阴谋诡计。

尽管如此,在这家事务所里,斯尼奇和克雷格斯为他们的几个蜂房酿着蜂蜜。在这里,有时在怡人的夜晚,他们流连在商议室的窗前,窗户底下就是那个古老的战场,两人感叹着(但这通常是法院开庭期间,繁忙的工作使两人变得多愁善感)人类的愚蠢,人类彼此之间不仅无法一直和睦相处,还不肯舒舒服服诉诸法律。在这里,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过去了。他俩的日历一页一页地变薄,皮椅上的铜钉一颗一颗地消失,桌上的文件倒是越积越多。在这里,打从在果园吃早餐的那天算起,差不多已经过去三年了,他俩一个瘦了,一个胖了。这天夜里,他俩正坐在一起商议事情。

不只是他们两个人,还有一个三十岁或大概这岁数的男子,他衣着很随便,面容有些憔悴,但衣料精良,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他坐在那张被当成专座的扶手椅上,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插在凌乱的头发里,闷闷不乐地在想事情。斯尼奇和克雷格斯两位先生面对面坐在附近的一张书桌旁。桌上放着一个那种防火的箱子,锁已经打开,箱盖敞着。里面装着的文件有一部分铺在桌子上,剩下的此时正由斯尼奇先生一张张地拿到蜡烛旁,逐一浏览,然后摇摇头,递给克雷格斯先生。这一位也一一看过,摇摇头,又一张张放下。有时候两人停下来,一起摇头,目光转向那位正在走神的当事人。箱子上的姓名是迈克尔·沃顿先生,我们可以从上述情况中得出结论,这个名字和箱子都是他的,而且迈克尔·沃顿先生的事情可不好办。

“全都在这儿了,”斯尼奇先生看完最后一份文件说,“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没有其他办法了。”

“全都亏光了,花掉了,浪费了,典当了,借走了,卖没了,嗯?”当事人抬起头来说。

“全都没了。”斯尼奇先生回答。

“你是说,没别的办法了?”

“一点儿也没有。”

当事人咬着指甲,又陷入沉思。

“我连留在英格兰也不安全了吗?你坚持这么认为,是吗?”

“大不列颠和爱尔兰联合王国的任何地方都不行。”斯尼奇先生答道。

“沦为浪子,不能回家投靠父亲,没有猪可以喂养,也不能跟它们一起吃豆荚 ?嗯?”当事人追问道,他摇晃着二郎腿,目光在地面上游移。

斯尼奇咳嗽了一声,似乎是在反对别人以为自己会赞同随便用比喻来形容一种法律地位。克雷格斯先生也咳了一声,似乎是在表示,他对这一问题持相同的看法。

“30岁就破产!”当事人说,“哼!”

“不是破产,沃顿先生,”斯尼奇回应道,“还没有那么糟。我必须要说,你的处境已经相当不妙,但还没破产。只要悉心经营——”

“只要有个魔鬼。”当事人说。

“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说,“劳驾递给我一撮鼻烟,好吗?谢谢你。”

那个神态自若的律师把鼻烟按在鼻孔上,显然得到了极大的享受,他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吸烟上去。就在这时,当事人渐渐地露出笑容,抬起头来说:

“你提到经营。要经营多久?”

“要经营多久?”斯尼奇重复了一遍,把手指上的鼻烟掸掉,在心里慢慢地盘算着,“是说你那扯上纠纷的产业吗,先生?由老手经营?比如本事务所?得六七年吧。”

“要勒紧腰带六七年!”当事人苦笑着说,不耐烦地改变了一下坐姿。

“勒紧腰带六七年,沃顿先生,”斯尼奇说,“的确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在这期间你要是露面,也许可以获得另一份产业。不过我们认为你不可以露面——我自己和克雷格斯都这样认为——因此我们建议你还是别这么做。”

“那你们建议我怎么做?”

“我说过,经营啊,”斯尼奇又说了一遍,“由我和克雷格斯经营几年,一切就会好起来的。不过,为了使我们能够达成协议,执行协议,而你能够遵守协议,你必须得走,你必须住到国外去。至于勒紧腰带的问题,我们可以保证你每年有那么几百的收入,从一开始就有——我敢这么说,沃顿先生。”

“几百啊,”当事人说,“我已经花惯几千了。”

“这个,”斯尼奇先生一边慢慢地把文件放回那个铸铁箱子里,一边回答说,“这是毫无疑问的。毫无疑——问。”他自言自语,若有所思地收拾着东西。

这位律师可能很了解他的对手。不管怎样,他那冷淡、精明、古怪的态度对当事人的郁闷心情产生了有利的影响,使他更加不受拘束,更加无所保留。要不然,就是当事人很了解他的对手,因而才从后者的口中引出了那番鼓励自己的话,这样就使他正要提出的某种要求显得更加有理有据。他渐渐抬起头来,坐在那里望着他的态度坚决的顾问,先是微笑一下,紧接着大笑起来。

“毕竟,”他说,“我的这位斩钉截铁的朋友——”

斯尼奇指了指他的合伙人,“我自己——抱歉——和克雷格斯是一起的。”

“请克雷格斯先生原谅,”当事人说,“毕竟,我的这两位斩钉截铁的朋友,”他在椅子上身子向前一倾,稍稍压低嗓音说,“你们并不知道我另一半的失败。”

斯尼奇先生停下来,眼睛瞪着他。克雷格斯先生也瞪大眼睛。

“我不仅深陷债务,”当事人说,“我还深陷——”

“不会是爱情吧?”斯尼奇嚷道。

“正是!”当事人说着把身子靠回椅背,双手插在衣兜里,打量着两位律师,“深陷在爱情里。”

“不是跟一位女继承人吧,先生?”斯尼奇说。

“不是跟一位女继承人。”

“也不是富家女?”

“也不是我听说过的富家女——只是美貌和品德方面倒是富有的。”

“我相信是一位未婚的小姐吧?”斯尼奇意味深长地说。

“那是自然。”

“不会是杰德勒医生的女儿吧?”斯尼奇说着突然把两只胳膊肘往膝盖上一杵,把脸至少向前靠近了一码。

“正是!”当事人回答。

“不会是他的小女儿吧?”斯尼奇说。

“正是!”当事人回答。

“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说,大大地松了口气,“请再递给我一撮鼻烟,好吗?谢谢!我很高兴地告诉你,这没有意义,沃顿先生。她已经订婚了,先生,她已名花有主。我的合伙人能证明我说的话。我们知道实际情况。”

“我们知道实际情况。”克雷格斯重复了一遍。

“哦,也许我也知道,”当事人平静地回应道,“那又算得了什么!你们作为男人在这世上活了这么久,难道就从没听说过女人改变心意的事儿?”

“当然有悔婚的官司,”斯尼奇说,“控告老姑娘和寡妇的都有,但大多数案例——”

“案例!”当事人不耐烦地插嘴说,“别跟我讲什么案例。人世间的各种先例要比你们任何一部法学书里的多得多。再说,你们认为我在医生家里住了六个星期,是白住的吗?”

“我认为,先生,”斯尼奇先生郑重其事地对他的合伙人说,“在沃顿先生的马匹一次又一次地给他造成的伤痛中——这种伤痛数也数不清,代价也非常大,对于这一点,他本人,还有你和我,是最清楚不过的——如果照他现在这么说,那么最糟糕的伤痛或许就是在医生家的花园围墙外面坠马的那一次,摔断了三根肋骨和一根锁骨,天知道身上的淤青有多少。我们对此并没有多想,当时我们只知道他在医生那里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但现在看来情况不妙,先生。不妙?看来可是非常的不妙。杰德勒医生也是——我们的当事人,克雷格斯先生。”

“阿尔弗雷德·希斯菲尔德先生也是——当事人吧,斯尼奇先生。”克雷格斯说。

“迈克尔·沃顿先生也是当事人,”那个满不在乎的来客说,“而且还是一个不错的当事人:像傻子一样被人利用了十多年。尽管如此,迈克尔·沃顿先生过去享受着潇洒的生活——结果就成了这样,全都在那个箱子里了,他现在决心要改过自新。为了证明这一点,迈克尔·沃顿先生决定,如果他能够做到的话,要娶医生的可爱女儿玛丽昂为妻,并带她离开这里。”

“说实在的,克雷格斯。”斯尼奇开口了。

“说实在的,斯尼奇先生和克雷格斯先生,两位合伙人,”当事人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们明白自己对当事人应负的责任,你们相当明白,我肯定,这其中不包括干涉一场单纯的恋爱,而这件事我有义务向你们坦白。如果得不到这位年轻小姐本人的同意,我绝对不会把她带走。这件事没有任何违法的地方。我从来不是希斯菲尔德先生的密友。我没有他的信任可辜负。我爱他所爱的,而且我决定通过公平竞争的方式战胜他,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他做不到,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说,看上去既担心又为难,“他不可能做到,先生。她深爱着阿尔弗雷德。”

“是吗?”当事人反问。

“克雷格斯先生,她深爱着他,先生。”斯尼奇坚持说。

“几个月前,我在医生家里可不是白白住了六个星期的,住了没多久,我就对此有所怀疑,”当事人说,“如果她的姐姐撮合成功的话,那她可能会爱上他,可是我留意着她俩的一举一动。玛丽昂不愿提起他的名字,不愿提起这个话题——哪怕是最间接的提及,她都闭口不谈,显然感到很苦恼。”

“她为什么会这样,克雷格斯先生,你知道吗?她为什么会这样,先生?”斯尼奇询问道。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不过其中的原因可能有很多,”当事人笑着说,因为斯尼奇先生亮闪闪的眼睛里呈现出既专注又困惑的神情,而且他那么小心翼翼地继续着这番对话,好让自己探听内情。“但我知道她确实如此。她订婚的时候——如果那可以被称为订婚的话,就连这一点我都没法肯定——她的年纪很小,或许后悔了。又或许——这么讲似乎有些轻浮,但我发誓我绝对没有这想法——她可能是爱上了我,就像我爱上她一样。”

“呵,呵!阿尔弗雷德先生跟她是青梅竹马,你记得的,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不安地笑着说,“打从她很小的时候,他俩就认识了!”

“这更有可能意味着,她对他的想法或许感到厌倦,”当事人冷静地接着说,“让她不再放不下他,而喜欢上另一个心上人所带来的新鲜感觉,那个心上人的出现(或者说由他的马所导致的出现)带着浪漫的色彩。他的名声也不能算不好——在一个乡下姑娘看来——虽然他活得没心没肺,只会寻欢作乐,但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多大的伤害,加上他风华正茂,仪表堂堂,等等——这么讲又似乎有些轻浮,但我发誓我绝对没有这想法——与阿尔弗雷德先生本人站在一起的话,他也许更符合要求。”

他最后这句话,的确是无可非议,斯尼奇先生瞥了他一眼后有了这样的想法。在他那玩世不恭的态度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和赏心悦目。这似乎使人想到,只要他愿意,他那英俊的脸庞和匀称的身材还会更加完美;还有,他一旦动情,变得认真起来(不过他还从未认真过),他可以热情似火,情比金坚。“一个危险的情种,”那个精明的律师这样想着,“似乎要从一个年轻女子的眼中抓住他想要的火花。”

“现在,听着,斯尼奇,”他一边接着说,一边站起身来,伸手抓住斯尼奇的一颗纽扣,“还有克雷格斯,”又抓住克雷格斯的一颗纽扣,把两位合伙人拽到自己的两侧,使他们根本无法回避他,“我来不是要你们提建议的。对于这种事情,你们不参与任何一方是正确的,这不是你们这种古板的人能够干涉的事情,不论站在哪一方的角度上。我只想简单地用三言两语介绍一下我的处境和我的打算,然后把钱的事情交给你俩尽力去办。我知道,如果我跟医生的美丽女儿私奔的话(我希望如此,我希望自己在她的光芒的影响下变成另一个人),开销暂时比我自己走要大一些。但在我改过自新之后,我很快会把这些钱补上。”

“我想,这些话最好还是不要听了,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说,看着站在当事人另一侧的克雷格斯。

“我也这么想,”克雷格斯说——可两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着。

“好吧!你们不听也罢,”当事人回应道,“可是,我还是要说。我并不打算征求医生的同意,因为他不会答应的。但我不想对医生做不好的事情或伤害他,因为(就连医生自己都说,这种烦心事中没什么严肃的成分)我希望把他的孩子,我的玛丽昂,从我看到的——我知道是这样——她所害怕并痛苦地思索着的事情中解救出来,那就是,这位昔日心上人回来的事情。如果这世界上有真实的事情,那么她害怕他回来就是真实的事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受到伤害。现在,我在这里是这么急切,这么苦恼,过的是飞鱼一般的生活。我在黑暗里东躲西藏,我被关在自己的房子外面,不许踏上自己的土地,但是,正如你们所知道和所说的那样,那幢房子,那些土地,还有另外许多亩农田,有一天都会回到我的手中。而玛丽昂,在嫁给我十年之后,可能会比嫁给阿尔弗雷德·希斯菲尔德更加富有——根据你们的讲述,她从来不是个乐天派——(别忘了)她害怕阿尔弗雷德回来,而且不管是阿尔弗雷德也好,还是其他任何人也好,都比不上我的痴情。到目前为止有谁受到伤害了吗?从头到尾都是公平竞争。如果她的决定对我有利,那我跟他享有同样的权利,所以我要向她争取一次我的权利。以后的事情你们不会想要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们。现在你们已经知道我的目的和我想要的了。我什么时候必须得离开这里?”

“一个星期后,”斯尼奇说,“克雷格斯先生?”

“最好再快一些,我不得不说。”克雷格斯回复。

“一个月后,”当事人聚精会神地观察了他俩的面孔之后说,“下个月的今天。今天是星期四。不论成功与否,下个月的今天我一定走。”

“这可耽搁得太久了,”斯尼奇说,“实在太久了。不过就这样吧。我还以为他会说三个月呢,”他喃喃自语,“你要走了?晚安,先生!”

“晚安!”当事人一边回应,一边与他俩握手,“你们将亲眼看到我会把我的财富管理得很好。从今以后,我的命运之星是玛丽昂!”

“看着点儿楼梯,先生,”斯尼奇回应道,“玛丽昂可没照亮楼梯那里。晚安!”

“晚安!”

他俩举着一对事务所的蜡烛站在楼梯口,目送他下楼。等他走了以后,他俩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对这一切你怎么看,克雷格斯先生?”斯尼奇说。

克雷格斯摇摇头。

“我想起来了,那天办理解除委托时,咱俩就说过那对儿分别时有点儿古怪。”斯尼奇说。

“是这样的。”克雷格斯先生说。

“或许纯粹是他自作多情,”斯尼奇先生接着说,他把那个防火箱子锁上,搬走,“要么,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一点点薄情和背叛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克雷格斯先生。不过我认为,那张漂亮脸蛋非常可靠。我是这么想的,”斯尼奇先生边说边穿上了厚重的大衣(因为天气非常冷),戴上了手套,吹灭了一根蜡烛,“我甚至还发觉,她的性格近来变得更加坚强和果断。更像她的姐姐了。”

“我太太也这么觉得。”克雷格斯回应道。

“今晚的事情我真没当回事,”斯尼奇先生说,他是个性格敦厚的人,“我才不相信沃顿先生没有考虑过照顾他的医生,尽管他是个轻率、任性、无拘无束的人,但他还是懂得如何为人处世(他也应该懂得,因为他为他所知道的知识付出了足够高的代价),所以我才没法十分相信。我们最好不要插手: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克雷格斯先生,只能闭嘴。”

“什么也做不了。”克雷格斯回应道。

“我们的医生朋友不会把这种事情当回事,”斯尼奇说完,摇了摇头,“我希望在这件事情上,他不至于用到他的哲理。我们的朋友阿尔弗雷德谈论什么人生的战斗,”说到这里,他又摇了摇头,“我希望他不至于在人生的开端就遭遇挫折。你拿帽子了吗,克雷格斯先生?我要吹灭另一根蜡烛了。”

克雷格斯先生给出了肯定的回答,然后斯尼奇先生吹灭了蜡烛,两人一路摸索着走出商议室,身后的房间和这件事情一样陷入一片漆黑,而法律从大体上说也不过如此。

我的故事现在转到了一个安静的小书房里。同一天晚上,姐妹俩和那位精神矍铄的老医生围坐在火光明亮的壁炉边。格雷丝在做针线活。玛丽昂大声朗读着面前的一本书。医生穿着睡衣和拖鞋,两条腿舒坦地放在暖乎乎的地毯上,他躺坐在安乐椅上,听着玛丽昂读书,望着两个女儿。

她们看上去非常美丽。壁炉旁从来没有过比这更好看的脸蛋儿了,她们使火光显得明亮又神圣。经过三年的时间,她们之间的有些差别已经不再明显,姐姐早在少女时代痛失慈母之后形成的真挚性格,如今牢牢地占据在妹妹清晰的眉宇之间,出现在双眸之内,回响在嗓音之中。不过,在她们两个中间,妹妹看上去仍然和过去一样比较可爱,也比较脆弱,她似乎仍然要把自己的脑袋靠在姐姐胸前,信任着她,望着她的眼睛,征求她的意见,将她作为依靠。姐姐那双可爱的眼睛,还是和过去一样,那么镇定、安详和快乐。

“在她自己的家里,”玛丽昂朗读着那本书,“‘这些追忆使她的家显得格外亲切,她现在开始明白,对她内心的一次巨大考验必定即将来临,而且不容耽搁。啊,家啊,当其他人全都走了,是你抚慰了我们,你是我们的朋友。从我们躺在摇篮的那一刻起,到我们进入坟墓之前,要是我们的脚步离开你——’”

“玛丽昂,我亲爱的!”格雷丝说。

“怎么啦,小猫咪?”她的父亲大声说道,“怎么回事?”

妹妹把手放在姐姐向她伸过来的手上,又念了下去。经过这番停顿,尽管她极力控制自己,但她的声音仍然颤抖。

“‘从我们躺在摇篮的那一刻起,到我们进入坟墓之前,要是我们的脚步离开你,总是带着离愁别绪。啊,家啊,你对我们如此真挚,我们往往又对你如此疏忽,请宽恕背弃你的人,不要念念不忘他们的错误脚步,不要太过严厉!别让你那虚幻的脸上显现出仁慈、让人难以忘怀的笑容。也别让你的满头白发散发出慈爱、欢迎、温柔、宽容、诚挚的光芒。在审判背弃你的人时,请别再用你那昔日的慈祥话语和口吻,请你尽量表现出粗暴和苛刻的样子,为了悔罪之人,请这样做!’”

“亲爱的玛丽昂,今晚别再念了。”格雷丝说——她已经哭了。

“我也念不下去了,”她答道,把书合上,“所有的话都充满了火一般的热情。”

医生觉得这句话很可笑,他摸了摸她的头,笑了。

“怎么了!被一本故事书征服了!”杰德勒医生说,“白纸加黑字而已!好吧,好吧,全都一个样!把白纸黑字当真,就跟把其他任何东西当真一样可真有道理!不过,把眼泪擦擦,亲爱的,把眼泪擦擦。我敢说,那个女主角早就已经又回到家里了,而且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再说,如果她没回家,一个家事实上也不过是四堵墙罢了。而一个虚构的家呢,不过是一些破纸和油墨——现在有什么事啊?”

“是我,老爷。”克莱门茜从门后探头进来说。

“你有什么事吗?”医生说。

“哦,老天保佑,我挺好的,”克莱门茜回答——确实如此,看看她那张用肥皂洗得干干净净的脸蛋就知道了,她的脸上一如既往地体现出她的心地善良,尽管她外表笨拙,但这令她相当有魅力。胳膊肘上的擦伤处按一般的看法确实是不能算作个人魅力的标志,就像美人斑之类的。但在人生的历程当中,当穿行在这条狭窄的道路上时,与其伤了性情,倒不如擦伤手臂。克莱门茜的性情和世界上的任何美人一样不打折扣。

“我挺好的,”克莱门茜说着便进来了,“不过——靠我近点儿,老爷。”

医生有些惊讶,但还是听从了她的邀请。

“您吩咐过,让我别在她们面前给您,您知道的。”克莱门茜说。

她说这番话时态度极其暧昧,加上她欣喜若狂或者说得意忘形的情绪感染了她的双肘,令她好像是自己在拥抱自己,要是这时家里来了生客,或许会以为,她说的“给您”,即便是抱着最大的善意去理解,听上去也像是要行亲吻的礼节。实际上,连医生本人也好像被吓了一跳,但他随即镇定下来,因为克莱门茜已经在她的两个衣兜里摸索起来了——一开始摸的那个是对的,她却又去摸那个不对的,然后又回到那个对的——摸出了一封邮局送来的信。

“不列颠有事骑马出去了,”她满面春风地把信交给医生,“刚巧邮车到了,他就等了一会儿。信封的角上写着a h。我打赌,阿尔弗雷德先生正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要在这幢房子里举行婚礼了——怪不得今天早上我的碟子里有两把勺子。哎呀,他拆得可真慢!”

她的这番话,全都是在自言自语,她踮起脚,越踮越高,等不及要听到消息,她的围裙被她揉得像个开瓶器,嘴巴张开得像个瓶口。最后,这种等待的心情终于到达顶峰,眼看医生还在认真地看信,她放下脚跟,把围裙当作面纱罩在头顶,陷入无声的绝望中,再也忍受不了了。

“过来!姑娘们!”医生大声说道,“我可憋不住啦,我这人向来没法保守秘密。实际上,也没有多少秘密值得保守,在这样的——得了!当我没说。阿尔弗雷德要回来啦,我的宝贝们,马上。”

“马上!”玛丽昂惊叫。

“哟!这么快就把故事书给忘了!”医生捏了一下她的脸蛋,说道,“我就知道这消息会把你的眼泪擦干的。是的。他在信上说‘别告诉大家我要回来’。但我不能不告诉你们。我们必须要为他举行欢迎仪式。”

“马上!”玛丽昂又说了一遍。

“哦,也许按你的急切心情,我不能用‘马上’这个词,”医生回应道,“但也很快了。我们来算算。我们来算算。今天是星期四,对吧?那么他是说下个月的今天回来。”

“下个月的今天!”玛丽昂低声重复了一遍。

“对我们而言,是一个快乐的日子,一个节日。”她的姐姐格雷丝用愉快的口气说,又亲了亲她,表示祝贺,“盼了好久啦,最亲爱的,可算回来了。”

她用微笑作为回答,微微的苦笑,但满是姐妹情深。她看着姐姐的脸,听着她美妙的温柔的嗓音,想象着这次团聚将带来的幸福,她自己的脸上洋溢着希望和喜悦。

还有另外一种感情,一种透过其余所有的表情、越来越明显的感情,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不是欣喜若狂,不是扬扬得意,也不是沾沾自喜。这些感情不会这么平静地流露出来。不单单是爱情与感激,虽然爱情与感激是其中的一部分。也绝非出自卑鄙的想法,因为卑鄙的想法不会照亮眉宇,不会流连在唇边,也不会像摇曳的火光那样打动心弦,让这个感同身受的人浑身颤抖。

尽管杰德勒医生有他自己的哲学体系——在实践中,他却接二连三地反驳和否定自己的理论,不过更著名的哲学家也是如此——他对自己昔日的受监护人同时也是学生的回来,禁不住非常感兴趣,就好像这是一件严肃的大事。因此他坐回到他的安乐椅上,把穿着拖鞋的双脚再次平放在地毯上,把那封信一读再读,又不停地谈论那信上的内容。

“哎呀!从前,”医生望着炉火说,“格雷丝,在他放假的时候,你和他老是挽着胳膊走来走去,就像一对会走路的洋娃娃。你还记得吗?”

“记得。”她带着欢乐的笑容回答说,手里忙活着她的针线活。

“就是下个月的今天!”医生若有所思地说,“好像还不到一年似的。那个时候我的小玛丽昂在哪儿呢?”

“一直跟着姐姐,”玛丽昂快活地说,“自打很小的时候。格雷丝就是我的一切,尽管那时她自己也是个小孩子。”

“没错,小猫咪,没错,”医生应声说,“她是一个端庄的小妇人,格雷丝的确是,还是个精明的管家,一个忙碌、安静又快乐的人。迁就着我们的脾气,揣摩着我们的想法,总是顾不上自己,早在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在任何事情上有过武断或固执的态度,格雷丝,我的宝贝,早在那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只有一件事例外。”

“我怕我后来不幸地变坏了呢,”格雷丝还是在忙着干活,笑着说,“哪件事例外,爸爸?”

“当然是阿尔弗雷德,”医生说,“你只准别人叫你阿尔弗雷德太太,所以我们就叫你阿尔弗雷德太太,你最喜欢这个称呼。我想(现在看来挺奇怪的),就连公爵夫人的称呼也比不上,前提是我们能让你嫁给公爵的话。”

“真的啊?”格雷丝平静地说。

“怎么,你不记得啦?”医生问。

“我想我有点印象,”她答道,“但不太多。过了太久了。”她坐在那里一边干活,一边哼着一首老歌的高潮部分,那是医生喜欢的一首歌。

“阿尔弗雷德就快要有一个真正的太太了,”她停止了哼歌,说,“实际上对我们所有人而言,那将会是一个快乐的日子。玛丽昂,他交给我三年的托付即将结束。这个任务一直非常轻松。当我把你交还给阿尔弗雷德时,我要告诉他,你一直非常爱他,一次也不需要我为他效劳。我可以这样对他说吗,亲爱的?”

“告诉他,亲爱的格雷丝,”玛丽昂回答,“告诉他,在受托于人这件事上,从来没有过人像你这样宽宏大量、无私奉献、坚定不移地履行诺言;告诉他,我一直爱你,一天胜似一天。哎呀,我现在真是好爱你!”

“不,”快乐的姐姐对她报以拥抱,对她说,“我实在不能这么对他说,我们就把我的功劳留给阿尔弗雷德去想象吧。这样做足够公平,亲爱的玛丽昂,像你那样公平。”

说完,她又做起活来,刚才因为妹妹那番诚挚的话语而把活计放下了一会儿,她接着哼起医生喜欢的那首老歌。医生仍然靠在安乐椅上休息,穿着拖鞋的双脚向前平伸在地毯上,聆听着那曲调,用阿尔弗雷德的来信在膝头打着拍子,望着他的两个女儿,心想,在这烦恼尘世间的许许多多烦心事中,这样的烦心事倒满是可以接受的。

在此期间,克莱门茜虽然已经完成了她的任务,但仍留在屋子里,直到她也听到消息,这才回到厨房去,她的助手不列颠先生已经吃过晚饭,正优哉游哉地坐在那里。许许多多发亮的锅盖、擦得锃亮的炖锅、打磨得溜光的一套套餐具、闪闪发光的水壶,以及所有能够表明她勤劳习惯的其他标志物,有的挂在墙上,有的搁在架子上,把他团团围住,使他就像是坐在一个四面是镜子的殿堂中央似的。当然,这些东西的大部分都没有给他照出非常让人满意的形象来,它们的映像又没有一个是一样的,根据它们各不相同的映像方式,有的把他的脸照得长长的,有的则把它照得很宽很宽,有的形象还算可以接受,有的则是极其难看。这些映像的多种多样,只体现了一部分事实,那就是这些好像是由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照出来的一样。不过,这些映像都一致反映出,坐在他们中间的是个相当惬意的人,他嘴上叼个烟斗,胳膊肘旁边放着一壶啤酒,在看见克莱门茜在同一张桌子旁坐下时,他用恩准的态度对她点点头。

“喂,克莱门茜,”不列颠说,“你这会儿怎么样,刚才是什么消息啊?”

克莱门茜把那个消息告诉了他,他和善地听着。在此之前,本杰明从头到脚都发生了和善的变化。从所有方面来说,他都变得宽厚多了,红润多了,愉快多了,也有了几分醉意。之前他的脸好像是打了一个结,现在这个结被解开了,被抚平了。

“斯尼奇和克雷格斯又要有一笔生意了,我猜,”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吸烟斗,“你和我又要当见证人了,也许吧,克莱米 !”

“天哪!”他的好伙伴回应道,边说边把她最爱的关节用她最喜欢的方式扭了一下,“我希望是我,不列颠!”

“希望什么是你?”

“出嫁啊!”克莱门茜说。

不列颠把烟斗从嘴上拿开,哈哈大笑起来。“没错!你是很有可能的!”他说,“可怜的克莱姆 !”克莱门茜跟他一起哈哈大笑,似乎觉得这种想法很有趣。“没错,”她肯定地说,“我是很有可能的,不是吗?”

“你永远嫁不出去的,你也知道。”不列颠先生说完又衔上了烟斗。

“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会嫁不出去吗?”克莱门茜说,态度十分诚恳。

不列颠先生摇了摇头,“根本不可能!”

“想想看嘛!”克莱门茜说,“好啦!——不列颠,我想将来有一天你会结婚的,不是吗?”

面对这么突如其来的问题,又是事关这么重大的事情,是需要考虑一下的。不列颠先生喷出了一大团烟,把头一会儿朝这边转,一会儿又朝那边转,两眼端详着烟雾,好像这团烟雾就是那个问题似的,而他正在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审视着它,然后回答说,他并不完全确定,不过——是的——他想他最终也许会的。

“不管她是谁,我祝她幸福!”克莱门茜大声说。

“哦,她会幸福的,”不列颠说,“这一点可没问题。”

“可是,假如没有——并不是我要那么做,只是偶然的,我可以肯定——假如没有我的话,”克莱门茜从桌子的另一边探过来半个身子,回忆着过去,说道,“她是不会有那样幸福的生活,也不会有那么和蔼可亲的丈夫。你说是不是,不列颠?”

“当然不会。”不列颠先生回答,这时他正处于吸烟的最享受状态,要想说话就只能把嘴咧开一条小缝。他一动不动地非常惬意地坐在椅子上,把目光转向他的伙伴,这眼神既显得百依百顺,又显得郑重其事,“哎!我对你是非常感激的,你知道的,克莱姆。”

“天哪,你这么说,我可真高兴!”克莱门茜说。

与此同时,她的心思和目光都转移到了蜡烛油上,她猛地想到蜡烛油可以充当香脂,有治疗的效果,于是把蜡烛油在自己左胳膊肘上厚厚地涂了一层。

“你看,我这辈子曾经做过各式各样的研究,”不列颠带着一种智者的高深口吻继续说,“总是有一种求知欲。我也读过不少的书,知道些关于大是大非的知识,因为我刚开始谋生时,亲自干过一阵文学工作。”

“真的啊!”克莱门茜佩服得不得了,大声嚷了起来。

“真的。”不列颠先生说,“几乎整整两年的工夫,我躲在一个书摊的后面,随时准备着冲出来捉拿偷书的人;后来,我在一个制作胸衣和斗篷的厂家当搬运工,我的活计是搬运盖着油布的篓筐,里面净是些骗人的东西——这让我的意志大大消沉,动摇了我对人类本性的信任;再后来,我在这幢房子里又听到各种家长里短,让我变得更加消沉。经过这一切之后,我认为,作为精神上的一种安全方便的调节剂,作为人生的一种幸福指南,没有什么比得上一个肉豆蔻擦板。”

克莱门茜正要发表意见,却被他拦住,因为他已经猜到她想说什么。

“还有,”他一本正经地补充说,“一个顶针。”

“好人有好报,你知道的,诸如此类 ,啊!”克莱门茜显然对自己说出的这番见解扬扬自得,她自在地将双臂合抱在胸前,轻轻地拍打着两个胳膊肘,“多好的捷径,对吧?”

“我不确定,”不列颠先生说,“这会不会被认为是一条好的哲理。我对此有点怀疑,但它经得住考验,还省去了不少麻烦,而正经的文章并不总是能做到呢。”

“看看你自己过去是什么样子,你知道的!”克莱门茜说。

“啊!”不列颠先生说,“可是最最让人惊奇的是,克莱姆,我竟然在有生之年,还能受你影响,改变过来。怪就怪在这一点上。受你影响!喂,我猜你脑子里半点儿这种想法都没有。”

克莱门茜毫不在意,一点儿也不生气,哈哈笑着,双手抱着自己说:“没有啦,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有。”

“我对这一点相当肯定。”不列颠先生说。

“哦!我敢肯定你是对的,”克莱门茜说,“我对谁也不装假。我一点也不想装假。”

本杰明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来,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到了脸上。“你可真是个笨蛋,克莱米!”他边说边摇头,无限地享受着这个笑话,不停地擦着眼泪。克莱门茜则一点也不想跟他争辩,跟他一起大笑起来,笑得同样开心。

“我真是没办法不喜欢你,”不列颠先生说,“你是一个靠得住的好人,咱俩握握手吧,克莱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把你忘了,总会把你当朋友。”

“你会吗?”克莱门茜回应道,“天哪!你真是太好了。”

“真的,真的,”不列颠先生说着把烟斗递给她,让她把烟灰磕出来,“我会支持你。听,什么奇怪的声音?”

“声音?”克莱门茜跟着说。

“外面有脚步声。听上去像是有人从墙上跳下来。”不列颠说,“他们都上楼睡觉了吗?”

“嗯,到这时候全都睡了。”她回答。

“你一点儿也没听见吗?”

“没。”

他俩一起听着,但什么也没听见。

“我告诉你怎么办,”本杰明说着取下一个灯笼,“我要出去查看一圈再睡觉,看了才能放心。我点灯,你开门,克莱米。”

克莱门茜利落地照办了。但是她边开门边说,他出去是白费工夫,一切都是他瞎想的,等等。不列颠先生说“很有可能”,可他仍然急匆匆地出去了,还带上一根烧火棍防身,他提着灯笼四下里远远近近地照着。

“静得和教堂墓地一样,”克莱门茜冲着他的背影说,“也差不多一样阴森森!”

她转头往厨房里看时,一个轻盈的人影悄悄地出现在她面前,吓得她大叫了起来:“是谁?”

“嘘!”玛丽昂焦急地低声说,“你一直是疼我的,是不是?”

“疼你,孩子!你可以肯定我疼着你呢。”

“我肯定。我还可以相信你,是不是?眼下除了你,没有人我可以相信。”

“是的。”克莱门茜由衷地说。

“有个人在外边,”她指着门说,“今晚我必须跟他见面,有话跟他说。迈克尔·沃顿,请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走吧!现在不行!”

克莱门茜随着说话人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黑影站在门口,她大吃一惊,又感到担心。

“再过一会儿你可能就被发现了,”玛丽昂说,“现在不行!等一下,如果可以的话,你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一会儿就来。”

他向她挥了挥手,走了。

“别去睡觉。在这里等我!”玛丽昂急忙说,“我到处找你,有话跟你说,已经找了一个钟头了。喂,说定了啊!”

她焦急地抓住一头雾水的克莱门茜的一只手,用双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前——这个含有强烈恳求意味的举动比最令人心软的央求更具说服力,然后玛丽昂走了。因为被提回来的灯笼射出的光照进了屋里。

“安安静静,平安无事。一个人也没有。看来确实是我想多了,”不列颠先生说着把门上了锁又落了闩,“想象力太丰富的作用之一。喂!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克莱门茜掩饰不住她的惊讶和担忧,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什么事!”她重复着,紧张地搓着手和胳膊肘,眼神四处游走,就是不看他,“你干的好事,不列颠,瞧你干的好事!什么声音啊,灯笼啊,把人的魂都吓没了,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什么事!还问我!”

“要是你都能被灯笼吓破胆,克莱米,”不列颠先生说着泰然自若地吹熄了灯笼,重新把灯笼挂起来,“恐怕妖怪早就被吓死了。总的来说,你可是非常野蛮 呢,”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观察着她,“就算在声音和灯笼的事情过后,你还是非常野蛮的。你刚才想什么呢?没想什么吗,嗯?”

不过,克莱门茜用跟往常没什么两样的态度向他道了声晚安,随即开始忙活着为睡觉做准备,小不列颠则嘟囔了一句“女人的心血来潮真是没法解释”,说完也向她道了晚安,拿起蜡烛,昏昏欲睡地拖着步子去睡觉了。

等到一切都静下来,玛丽昂才回来。

“把门打开,”她说,“我在外边跟他说话的时候,你要紧贴在我身边站着。”

尽管玛丽昂有些胆怯,但她依然表现出坚定不移的态度,让克莱门茜无法拒绝。她轻轻地拔出了门闩,但她没有开锁,她回头看看那少女,后者正等着她开门。

那张面庞并不回避她的目光,也不低头,而是直直地看着她,带着青春与美丽的自信。克莱门茜只是想到,这个幸福的家庭和这位妙龄少女的高尚爱情,以及可能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孤独寂寞、给它最心爱的宝贝带来的毁灭,两者之间的屏障真是太脆弱了,这种想法猛烈地冲击着克莱门茜柔软的心,使她充满了哀伤与同情,这让她一下子哭了起来,猛地伸出双臂搂住玛丽昂的脖子。

“我懂得很少,亲爱的,”克莱门茜哭着说,“非常少,但我知道不该这样。想想你在干什么!”

“我已经想过很多遍了。”玛丽昂轻柔地说。

“再想一遍吧,”克莱门茜求她,“等明天再说吧。”玛丽昂摇摇头。

“看在阿尔弗雷德先生的分上,”克莱门茜说,她的真挚是朴素的,“你过去是那么爱他,再想想吧!”

玛丽昂猛地低下头去,双手掩住脸庞,跟着说“再想想!”仿佛这个词撕碎了她的心。

“让我出去,”克莱门茜安慰她说,“我去把你要说的话告诉他。今晚你不要出去。我肯定那么做不会有好结果的。哎,沃顿先生被送过来的那天,就是个不幸的日子!想一想你的好父亲,宝贝儿——还有你的姐姐!”

“我想过了,”玛丽昂赶忙抬起头,说道,“你不明白我在做什么。我必须跟他说话。听了你刚才的话,我知道你是这世界上最好、最真诚的朋友,但我必须走这一步。你跟我一起去吧,克莱门茜,”她亲了亲克莱门茜那张友善的脸,“还是我自己去?”

克莱门茜又悲伤,又疑惑,她转动钥匙,打开了门。玛丽昂拉着她的手,急匆匆地跨过门槛,消失在门外那漆黑一片、吉凶未卜的夜色中。

在黑暗的夜色中,他迎了上来,两人认真地谈了很久。克莱门茜紧紧握着的那只手时而发抖,时而冰凉,时而反过来抓紧克莱门茜的手,把她拉近,随着他们谈话的强烈情感不知不觉地变化着。她俩往回走时,他跟到门口,停下了一会儿,随后抓起她的另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悄悄走了。

门又落了闩,上了锁,她又重新站在父亲家的屋檐下了。尽管她非常年轻,却没有被她带到这里来的那个秘密压垮,她脸上仍带着先前无法形容的那种表情,在泪水中闪现出来。

她又向她的那位谦逊的朋友再三表示感谢,而且如她所说,她有绝对的把握完全信任克莱门茜。她小心翼翼地溜回卧室,跪倒在地,秘密压着她的内心,她竟然还能祈祷!

当她祈祷完毕站起身来时,她还能那么平静从容,当她向睡梦中的亲爱的姐姐俯下身去时,她还能看着她姐姐的脸露出微笑——尽管是悲伤的笑容。她亲了亲姐姐的额头,喃喃自语地告诉自己,格雷丝是怎样一直像母亲一样照顾着她,而她自己又是怎样像孩子一样爱着姐姐!

躺下睡觉的时候,她把那只任凭摆布的手臂拉过来搂着自己的脖子——那只手臂似乎是主动紧贴在那里,就连在睡梦中也温柔地保护着她——她竟然还能对着姐姐微微张开的双唇轻声诉说,愿上帝保佑她!

她还能平静地入睡,但做了个梦,在梦中她大叫起来,声音仍是那样纯真动人,她说,她好孤单,他们把她全忘了。

即使时光迈着最慢吞吞的步子,一个月也很快就过去了。从那一晚到阿尔弗雷德约定回来的那天,中间的一个月溜得很快,像蒸气似的一下子就没影了。

这一天到了。这是狂风呼啸的冬日里的一天,有时候这幢古老的房子都在摇晃,好像在阵阵狂风中瑟瑟发抖。这是一个让家庭加倍温馨的日子。这是一个给炉边增添欢乐的日子。围坐在壁炉旁的一张张脸庞都被照得更加红通通的,原本分坐在壁炉两头的人如今形成了一个更加紧密的社交联盟,共同抵御着在屋外咆哮的糟糕天气。对付这样狂暴的冬夜,最好的办法就是闭门不出,因为有拉上窗帘的房间和快乐的脸庞,还有音乐、笑声、舞蹈、灯火和盛情款待!

所有这些,医生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只等着迎接阿尔弗雷德的归来。他们知道,要直到午夜他才会回来。医生说,等阿尔弗雷德往家里走时,他们要使夜空回荡着欢笑。阿尔弗雷德所有的老朋友都应该聚在他的身边。他不应该漏掉任何一张他认识和喜欢的面孔。不行!所有人都应该到场!

于是,客人请来了,乐手雇来了,桌子摆好了,为翩翩起舞的脚步收拾好了地板,还用尽每一种热情周到的方式准备了丰盛的美食。此时正好是圣诞节期间,而阿尔弗雷德的眼睛已经不习惯英国的冬青和那种呆板的绿色,因此舞厅使用花环装饰,再点缀了一些冬青,殷红的浆果在绿叶的簇拥下眨着眼睛,向他致以英式的欢迎。

对于他们所有人而言,这是忙碌的一天。没有人比格雷丝在这一天更忙碌,她悄无声息地四处操持着,是对所有准备工作兴致最高的人。在这一天里,克莱门茜焦虑地、几乎是害怕地偷瞥了玛丽昂好多次(在飞逝而去的前一个月里她也是如此)。她看到,玛丽昂或许比平日里苍白些,但脸上透着一种甜美的沉着表情,使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可爱。

晚上,当她打扮整齐,头上戴着格雷丝自豪地为她编织的花环时——用的都是阿尔弗雷德最喜欢的假花,格雷丝在选花时就记得——忧心忡忡,近乎哀伤,却又那么脱俗、崇高和激动人心,先前这种表情这时又出现在玛丽昂的眉宇间,而且加深了百倍。

“下次我为这个美丽的脑袋编的应该是新娘的花冠了,”格雷丝说,“要不然我就不是个真正的先知啦,亲爱的。”

她的妹妹笑了,用双臂搂住姐姐。

“等一下,格雷丝。你先别走。你肯定我不再需要什么了吗?”

她并不是真的在乎自己的装扮。她心里想的是姐姐的面容,她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它。

“我的手艺,”格雷丝说,“仅限于此了,亲爱的姑娘,你的美丽也已经达到了顶峰。我从没见过你像现在这么美。”

“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她回应道。

“啊,还有更大的幸福在后头呢。在另一个这样的家里,也要像此时此刻这样幸福快乐,”格雷丝说,“阿尔弗雷德和他年轻的太太就快要在那里生活了。”

她又笑了,“在你的想象中,格雷丝,那是个幸福的家。我从你的眼睛中能看出来。我知道那个家会是幸福的,亲爱的。知道这些我好高兴啊。”

“好啦,”医生急匆匆地走进屋来,嚷道,“大家都到齐了,就等着阿尔弗雷德了,嗯,他得很晚才能到——差不多得到午夜之前的一个钟头左右——所以在他进门之前,我们有许多时间可以尽情欢乐。可别叫他看见死气沉沉的气氛。不列颠,再加些柴火!让我们把冬青照亮,要让它闪闪发光。这是个胡闹的世界,小猫咪!什么忠实的情侣,还有其他的一切——全是胡闹,但我们要跟其他人一起胡闹,给我们那位真正的心上人一次疯狂的欢迎!我发誓!”老医生自豪地望着他的两个女儿,说道,“今晚我确实干了好些荒唐事,头脑也不大清楚,但我知道,我是两个漂亮女孩的父亲。”

“要是其中的一个曾经做过的一切,或者可能要做——可能要做的一切,最亲爱的爸爸——给您带来痛苦或悲伤,请原谅她,”玛丽昂说,“现在就原谅她,她的心现在非常激动。说您原谅她。说您会原谅她。说她会永远分享着您的爱,还有——”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的脸已经伏在老人的肩膀上了。

“啧,啧,啧!”医生温柔地说,“原谅!要我原谅什么啊?嘿,要是我们真正心上人的回家让我们如此慌乱的话,我们可得跟他们保持距离,我们得打发几个听差去,把他们在半路上截住,带着他们一天走一两里的路,直到我们完全准备好怎么与他们见面。亲亲我,小猫咪!原谅!为什么呀,傻丫头!要是你一天叫我恼火、跟我作对五十次的话,我也完全原谅你,可是一次也没有啊,这是什么要求嘛!再亲一下,小猫咪。好啦!一个吻给未来,一个吻给过去——我们之间的账两清啦。再加些柴火!十二月的夜里这么冷,你想把人冻死吗?让我们轻松、暖和、尽兴吧,要不我是不能原谅你们这些人的!”

老医生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是那么兴致勃勃!柴火加上了,灯光点亮了,客人们来了,欢乐的谈话声叽叽喳喳,整幢房子熙熙攘攘,充满了令人愉快的舒适气氛。

越来越多的客人拥了进来。快乐的眼睛看到玛丽昂时都闪烁着亮光;微笑的嘴唇谈论着阿尔弗雷德的归来给她带来的喜悦;睿智的妈妈们情绪激动,她们希望她不会因为太年轻,尚未定性,而不适合平淡的家庭生活;冲动的爸爸们有点丢脸,因为他们对她的美貌赞扬得过多了;他们的女儿们羡慕着她;他们的儿子们则羡慕着阿尔弗雷德。无数对有情人在这场合中得到了好处,所有的人都兴致高昂、跃跃欲试、满心期待。

克雷格斯夫妇挽着胳膊来了,但斯尼奇太太是自己来的。“咦,他怎么啦?”医生问道。

斯尼奇太太回答说,“毫无疑问,克雷格斯先生是知道的。”她向来一无所知。说这话时,她戴的无檐帽上装饰的极乐鸟羽毛抖动了起来,好像那只极乐鸟活了过来。

“那个讨厌的事务所。”克雷格斯太太说。

“我巴不得它被火烧了。”斯尼奇太太说。

“他是——他是——有点公事把我的合伙人给拖住了。”克雷格斯先生说着,不安地朝四下张望。

“哦!公事。别跟我来这套!”斯尼奇太太说。

“我们知道公事指的是什么。”克雷格斯太太说。

其实她们并不知道公事指的是什么,正因如此,斯尼奇太太的极乐鸟羽毛才会抖动得如此怪异,而克雷格斯太太耳环上的那些丁零当啷的小玩意儿也像小铃铛一样左摇右晃。

“我在想,你怎么就能脱得了身,克雷格斯先生。”他的太太说。

“克雷格斯先生运气好啊,我肯定!”斯尼奇太太说。

“那个事务所对他们太有吸引力了。”克雷格斯太太说。

“有事务所做伴的人压根就没有结婚的道理。”斯尼奇太太说。

接着,斯尼奇太太心想,她对克雷格斯看的那一眼已经看穿他的灵魂,而且他心知肚明。克雷格斯太太则对克雷格斯说,“他的斯尼奇们”正在他的背后捣鬼呢,等他发现就来不及啦。

克雷格斯先生对这些谈话心不在焉,他仍旧很不安地四下张望着,直到他的目光落在格雷丝身上,他立刻迎上去。

“晚上好,小姐,”克雷格斯说,“你真迷人。你的——小姐——你的妹妹,玛丽昂小姐,她——”

“噢,她很好,克雷格斯先生。”

“是的——我——她在这儿吗?”克雷格斯问道。

“在呢!你没看见她在那边吗?准备跳舞的那边?”格雷丝说。

克雷格斯戴上眼镜,以便看得更清楚,他在镜片后面盯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咳嗽了一声,心满意足地把眼镜收进眼镜套里,放进了衣兜。

这时,音乐响起,人们跳起舞来。明亮的炉火噼里啪啦地响着,火光四射,火焰起起落落,就好像跟大家有着深厚的友谊,所以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它时而发出咆哮声,似乎也要奏乐;时而忽闪忽闪地发光,就好像是这间古老房屋的眼睛;时而它也眨眼,像一位心领神会的族长,朝着在角落窃窃私语的年轻人使眼色;时而它跟冬青树枝开玩笑,断断续续地照亮它们,让它们看上去好像又回到了寒冷的冬夜,在风中瑟瑟发抖;时而它那开朗的脾气变得闹腾起来,要突破一切的束缚,然后它又忽然响亮地“啪”的一声,把一簇不伤人的小火花向房间里抛去,落在被火光照耀着的一只只脚的中间,接着又在狂喜中发了疯似的跳呀蹦呀,跃进宽敞的老烟囱里去。

又一支舞快要结束了,这时候斯尼奇先生碰了碰正在看热闹的他那个合伙人的胳膊。

克雷格斯先生吓了一跳,就好像他的老朋友是个幽灵。

“他走了吗?”他问。

“嘘!他在我那里,”斯尼奇说,“待了三个多钟头。他把一切都检查了一遍。他研究了我们为他准备的所有安排,真的是特别地仔细。他——哼!”

舞曲结束了。玛丽昂从他身边经过,而他还在说。她没有注意到他,也没看到他的合伙人,她只是一边侧着头望着远处的姐姐,一边慢慢地走进人群中,后来就看不见了。

“你看!一切平安无事,”克雷格斯先生说,“他没有再提那件事吧,我想?”

“一句也没提。”

“那他真的走了?他肯定走了吗?”

“他遵守了诺言。他驾驶着他那艘什么船来着,趁着河水涨潮时走了,就这样在这么黑的夜里出海了!——真是个蛮干的家伙——还好是顺风。这是最不容易被人看见的一条路了。这是一点。他说,午夜前一个钟头要涨潮——差不多就是现在了。这件事总算是了结了。”斯尼奇先生抹了抹额头,他的额头因为焦急而变烫。

“你怎么想?”克雷格斯先生说,“关于——”

“嘘!”他谨慎的合伙人答道,用眼睛瞪他,“我明白你问的是什么。别提名字,也别让别人看出来我们在说悄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想,老实告诉你,我现在可不在乎。真是松了一大口气。我猜是他自作多情,也许那个小姑娘卖弄了一下风情。看迹象似乎是这样。阿尔弗雷德还没到吗?”

“还没,”克雷格斯先生说,“随时都可能到。”

“好的。”斯尼奇先生又擦了擦额头,“真是松了一大口气。自从咱俩合伙以来,我还没这么紧张过呢。我现在准备要去享受一下今晚了,克雷格斯先生。”

正当他宣布这个打算时,克雷格斯太太和斯尼奇太太迎了上来。那只极乐鸟正处在极度颤抖的状态,那些小铃铛也在响个不停。

“这一直是大家议论纷纷的话题呢,斯尼奇先生,”斯尼奇太太说道,“我希望那家事务所感到满意了。”

“对什么感到满意呀,亲爱的?”斯尼奇先生问。

“让一个无助的女人任人奚落议论呀,”他的太太回答,“那个事务所就是干这种事的,就是嘛。”

“我实际上,我自己,”克雷格斯太太说,“早就习惯了每每提到事务所就联想到所有跟家庭生活对立的事物,因此明白它是我安静生活的死对头倒也痛快。不管怎样,这是实话。”

“亲爱的,”克雷格斯先生对此表示强烈的反对,“你的宝贵意见是无价的,但我从来没有承认事务所是你安静生活的敌人。”

“没有,”克雷格斯太太说,那些小铃铛随之铃声大作,“你确实没有承认。如果你是个清白的人而肯承认的话,那你就配不上那个事务所了。”

“说到今晚没能和你一起来,亲爱的,”斯尼奇先生说着伸出胳膊让斯尼奇太太挽着,“我肯定,这可是我的损失啊,但是,正如克雷格斯先生所知——”

斯尼奇太太连忙打断这句话,猛地把她的丈夫拉到远处,让他看看那个人。帮她个忙,看看那个人!

“看哪个人,亲爱的?”斯尼奇先生说。

“你精挑细选的伴侣呀,我可不是你的伴侣,斯尼奇先生。”

“你是,你是,你是的,亲爱的。”他表示反对。

“不是,不是,我可不是,”斯尼奇太太盛气凌人地笑了笑说,“我明白自己的位置。瞧瞧你那位精挑细选的伴侣吧,斯尼奇先生,瞧瞧你的主心骨,那位为你保守秘密的人,那位深得你信任的人。一句话,瞧瞧你的另一个自己?”

由于习惯性地把“自己”与“克雷格斯”这两个词连在一起使用,所以斯尼奇先生朝那个方向望去。

“如果今晚你能正视那个人,”斯尼奇太太说,“还不醒悟自己是受了骗,被别人利用,成为他的伎俩的受害者,受某种根本没法解释的莫名其妙的法术蛊惑,我的劝告一点儿都听不进去,仍服服帖帖地听命于他,那我只能说——我可怜你!”

恰好在同时,克雷格斯太太正在神神秘秘地谈论一个截然相反的话题。她说,克雷格斯对他的斯尼奇们怎么会如此一味地盲从,完全体会不到自己的真实处境?他怎么会眼睁睁地看见他的斯尼奇们进屋来,却对那个人的有所保留、狡诈和背叛视而不见?眼看着那个人猛擦额头,又贼头贼脑地朝他这边看,难道他要对她说,这一切并不能说明,在他那宝贝似的斯尼奇们的良心上(如果那个人真有良心的话)压着见不得人的事情?除了他的斯尼奇们,还有谁会像小偷似的来赴宴吗?——这里顺便说一句,当时的情况未必足以证明这一点,因为斯尼奇先生是斯斯文文地走进门来的。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会儿已经将近午夜了),他是否还能不顾所有的事实、理由和经验,对她信誓旦旦地说,他的斯尼奇们在任何时候做的事情都是正当的?

不论是斯尼奇,还是克雷格斯,都不打算对降临到他们头顶上的这股洪流进行公开的抵抗,他俩都心甘情愿地随波逐流,直到这股洪流的力量减弱下来。这时候,一轮大家一起跳的乡村舞马上就要开始了。斯尼奇邀请克雷格斯太太当自己的舞伴,克雷格斯先生则殷勤地邀请斯尼奇太太当他的舞伴。两位太太稍作推辞,说了些 “你怎么不请别人呀?”“如果我拒绝,我知道你会高兴的”“我都不知道你还能跳出事务所来”(不过这会儿这么说当然是开玩笑)这样的话,然后便美滋滋地接受了邀请,站到各自的位置上去了。

事实上,这么做是他们之间的一个老习惯了,他们平时在午宴和晚宴中也都是这么配对的,因为他们四个是极其要好的朋友,相处起来都非常放松随便。虚伪的克雷格斯和邪恶的斯尼奇或许是两位太太明知的一种虚构,她们就像雌鹿在自己的活动范围内东奔西跑地追随着她们的丈夫。又或许,这两位太太不愿被排斥在外,认为在这生意中也有自己的份儿,就主动忙活起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两位太太在各自的业务上跟她们的丈夫同样认真严肃、扎扎实实,而且她们可能认为,要是没有她们这般可贵的努力,这家事务所几乎没有可能维持一种成功和受人尊敬的状态。

不过现在看过去,那只极乐鸟已在人群中间扑闪着翅膀;那些小铃铛也丁零零地跳起了圆圈舞;医生脸蛋泛着红一圈接一圈地转呀转,就像一个刷了亮漆、富有活力的陀螺;气喘吁吁的克雷格斯先生已经开始纳闷,这乡村舞可能并不像世界上的其他事情那样 “太过简单”;斯尼奇先生则灵巧地跳啊转啊,为了自己和克雷格斯跳着舞,还一口气跳了六七轮。

这时,炉火也再次鼓足勇气,借助由跳舞唤醒的阵阵轻风,烧得炽热耀眼。它是这个屋子的守护神,无处不在。它在人们的眼睛中闪耀;它让姑娘们雪白脖颈上的珠宝光彩夺目;它在她们的耳边闪烁,似乎在对她们窃窃私语;它在她们的腰间晃来晃去;它在地板上不停地摇曳,为她们的脚在地板上映出玫瑰的颜色;它照亮了天花板,它的红光与她们欢快的面庞交相辉映;它还给克雷格斯太太的那堆小铃铛统一加上了装饰。

这时,舞曲加快了节奏,舞蹈变得更加欢快,扇动着火的轻风随之也变得不那么斯文了。舞蹈带起的一阵微风,吹得树叶和浆果在墙上跳起舞来,就好像它们常常在树上跳的那样。微风在屋子里飒飒作响,犹如一群看不见的小精灵,踩着那些实实在在的聚会宾客的足迹,跟在他们后头转呀转。这时,医生也在转呀转,转得他的五官都让人看不清了。这时似乎有十二只极乐鸟在上下翻飞;这时似乎有一千个小铃铛在叮当作响;这时舞曲结束了,舞蹈散场了,一阵小风暴刮皱了一连串的翩翩裙角。

医生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这却使他更加焦急地盼望着阿尔弗雷德的归来。

“看到了什么没有,不列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太黑了,看不远呀,老爷。屋子里太闹了,什么也听不见。”

“这才好嘛!这是对他更热烈的欢迎!几点了?”

“刚刚十二点,老爷。他就快到了,老爷。”

“把火拨旺,再添根柴火,”医生说,“我们要让他在回来的时候看见——好孩子呀!——屋子里欢迎他的灯火照亮了夜空!”

他看见了——是的!他乘坐着轻便马车在那座古老教堂的拐角处一转弯,他就看见了那片灯火。他熟悉那个灯火通明的屋子。他看见那些老树的萧瑟树枝挡在那片灯火和他之间。他知道,在那些树中有一棵树,每到夏日,总是在玛丽昂卧室窗前发出悦耳的簌簌声。

热泪充满他的双眼。他的心如此猛烈地跳动,让他快要承受不住自己的幸福。他在远方曾多少次想到这个时刻——想象着各种情形——还曾担忧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他渴望着,焦心地等待着!

又看到了那片灯火!清清楚楚,漫天通红。他知道,那片灯火是为了欢迎他而点燃的,是为了催促他快点回家。他一边招手示意,一边挥舞着帽子,还大声呼喊,好像那片灯火就是他们,当他满怀喜悦的心情,穿过泥泞的土地向他们狂奔时,他们也能看得见、听得到一样。

等等!他了解医生,他明白他做了些什么。医生才不会让他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呢,但他可以下车走回去,依然可以来个出其不意。要是果园的门没关,他可以从果园进去;如果关了,那堵墙倒也不难爬,他老早就知道。如此一来,他就可以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了。

他下了马车,吩咐车夫——他激动得连说句话都感到困难——原地不动等几分钟,然后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说完他飞快地向前跑去,试着推了一下果园的门,接着爬上墙,从另一侧跳下,站在那座古老的果园里喘着粗气。

树木都罩上了一层白霜的结晶,月亮躲在云朵的背后,在朦胧月光的映照下,这些结晶像一个个缺乏生机的花环挂在细小的树枝上。他蹑手蹑脚地向那幢房子走去,干枯的落叶在他脚下噼啪作响。冬夜的孤寂笼罩着大地,弥漫在空气中。然而,红彤彤的灯火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身上,让他快活得不行。一个个人影在窗前走来走去,忙碌的声响和人们的交谈声亲切地传到他的耳中。

他在寻找她的声音:他一边蹑手蹑脚地走着,一边试着把她的声音从其他声音中分辨出来,他几乎相信自己已经听见了。他就快要走到门口了,门忽然打开,一个人影跑了出来,撞上了他。那人影立刻缩了回去,强压着声音惊叫了一声。

“克莱门茜,”他说,“你不认识我了?”

“别进来!”她回答,把他朝外边推,“走!别问我为什么。别进来。”

“怎么了?”他大声喝问。

“我不知道。我——我不敢去想。回去。快点!”

那幢房子里突然骚动起来。克莱门茜用双手堵住耳朵。一声刺耳的尖叫传来,那声音用手是怎么也挡不住的,随即格雷丝——她六神无主,心急如焚——从门里冲了出来。

“格雷丝!”他用双手抓住她,“出什么事了?是她死了吗?”

她挣脱出来,好像变得不认识他一样,接着就昏倒在他的脚旁。

一大群人从屋子里出来,把他们团团围住。她的父亲也在其中,手里拿着一张纸。

“出什么事了?”阿尔弗雷德大叫道,双手抓着头发,他跪在那个不省人事的姑娘身旁,痛苦地望着一张接一张的脸,“没有人要看我一眼吗?没有人要和我说句话吗?难道你们都不认识我了?难道你们都哑巴了,没人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们中间有人咕哝了一句,“她不见了。”

“不见了!”他重复道。

“出走了,我亲爱的阿尔弗雷德!”医生用手捂住他的脸,心灰意冷地说,“丢下她的家和我们走了。就在今晚!她留下一封信,说她的选择是清清白白的——恳求我们原谅她——希望我们不要忘记她——就这么走了。”

“跟谁走的?去哪儿了?”

他站起身来,好像是要追上去,可是,当人们给他让出一条路时,他用愤怒的目光环视了一周,又踉踉跄跄地走回去,像刚才那样跪在格雷丝的身旁,紧紧握着格雷丝冰冷的一只手。

人们慌乱地跑来跑去,一片混乱、嘈杂、骚动、茫然。有的开始往大路上走,有的骑上了马,有的提着灯,有的凑在一起聊天,信誓旦旦地说肯定没法追了。有的好心地走到他身旁,宽慰着他。有的劝他该把格雷丝送回屋里去,说他挡住了路。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一动不动。

雪下得又快又密。他抬头朝天空望了一会儿,心里想着,撒在他的希望和痛苦之上的这些白色灰烬与他的心境别无二致。他环视着变成白色的大地,想到玛丽昂的足迹会被大雪立刻掩盖,就连对她的记忆也会被抹去,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他一动不动。

1. 译者注:pantaloons,“灯笼裤”没有单数形式。

2 .译者注:圣经中的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离开父亲家的浪子,饿到去吃喂猪的豆荚。

3. 译者注:克莱门茜的昵称。

4. 译者注:也是克莱门茜的昵称。

5 . 译者注:原文为and cetrer;克莱门茜没有文化,把拉丁文的et cetera误读成and cetrer。

6 .译者注:原文为as bold as brass,意为极其无耻,在此不列颠误以为是非常野蛮之意。

第三部分

打从阿尔弗雷德回家那晚算起,这世界又年长了六岁。这是一个暖洋洋的秋日午后,刚下过一场大雨。太阳突然从云缝里钻了出来,一束阳光照射在那个古老战场的一块草地上,使它兴高采烈地闪耀着光芒,好像是在对着太阳表示欢迎,然后这欢迎的场面在乡间一路展开,好像点燃了一处喜气洋洋的烽火,接着一千处烽火也相继被点燃。

这束阳光照亮了多么美丽的景色,那绚丽的效果如同天仙下凡一样,掠过大地,照亮了一切!树林原先是昏暗的一片,现在呈现出多姿多彩的色泽,有黄的,绿的,棕的,还有红的。各种各样的树木的叶子上残留着晶莹剔透的雨滴,滚落时闪烁着光芒。青翠欲滴的草地,色彩明亮得如同发着光,仿佛一分钟之前这片草地还是瞎眼的,现在获得了视力,正在仰望晴朗的天空。麦田、树篱、栅栏、农场、连成一片的屋顶、教堂的尖顶、溪流、水车,全都微笑着从阴郁的黑暗中跳脱出来。鸟儿唱起悦耳的歌,花朵扬起了下垂的脑袋,清新的芳香从容光焕发的土地上飘起。空中的蔚蓝色在弥漫、扩散,来不及逃离的阴云被缕缕阳光致命地斜刺而过,一道彩虹,那装扮着天地万物的多彩精灵,带着凯旋而归的荣耀横跨整个苍穹。

与此同时,一个小小的路边旅馆,舒服地躲在一棵大榆树的后面。在粗壮树干的四周,难得地放着一圈椅子,供闲逛的人们休息,这样的门面让旅客感到赏心悦目。旅馆就该这样,要悄无声息但意味深长地从方方面面让旅客放心地知道,在这里会得到舒适的款待。红色的招牌高高地挂在树上,上面的金字在阳光下闪耀,活像一张快乐的脸蛋透过绿叶的缝隙,向过路的行人挤眉弄眼,好像在保证有好酒好菜。马槽里盛满新鲜清澈的水,地上撒着香喷喷的干草,凡是路过那里的马儿都竖起了耳朵。楼下屋子里的深红色窗帘、楼上一间间客房里的洁白帷幔,随着每一阵微风向客人发出召唤,好像在说请进!鲜绿色的门板上有画着啤酒、麦芽酒、纯葡萄酒和舒适床铺的金字广告,还有一幅颇具感染力的图画,画的是一个棕色的啤酒壶,壶口满是泡沫。窗台上摆着几个鲜红色的花盆,里面盛开着花朵,与这幢房子的白色门面形成了鲜明的色彩对比。门廊的暗处有几道亮光,那是从一些酒瓶和大酒杯的表面反射过来的。

在门前的台阶上,还有一个老板派头十足的人。尽管他身材不高,却膀大腰圆,两手插在衣兜里,叉着腿站在那儿,叉开的宽度恰到好处,表明他对地窖里的储备十分安心,也对旅馆里的全部财物有着从容的自信——这种自信是非常沉着和正派的,这使他不至于成为一个自吹自擂的人。刚才的那场雨过后,过于丰沛的水分四处滴落,很好地衬托了他。他的身旁没有一草一木是干渴的。一些头重脚轻的大丽花,从他精心设计的整洁花园的围篱上探头张望,它们尽可能地喝饱了水——也许又多喝了一点——已经有了醉意。不过,蔷薇、玫瑰、桂竹香、窗台上的植物和老榆树的叶子,倒是全都处于刚刚好的状态,活力四射,它们吸收的水分没有超出有益健康的范围,令它们展现出最好的状态。它们向周围的地上洒着犹如甘露的水珠,仿佛对天真活泼的欢乐毫不吝惜,凡是欢乐降临之处都获益匪浅,它们软化了直线下落的雨点难得下到的那些被遗漏的角落,而且没带来任何伤害。

这家乡村小旅馆在开张时就挂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招牌,叫做“肉豆蔻擦板”。在这个词的下面,是挂在树上的那面火红色的招牌,上面又用同样的金字写着“本杰明·不列颠开设”。

再看一眼,多费一分钟仔细观察一下他的脸,你或许已经认出来了,站在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本杰明·不列颠本人——这么些年过去,他自然是变了,不过是变得更好了,他现在确实是个非常自在的老板。

“不列颠太太,”不列颠先生望着大路,说道,“还不回来。已经是喝下午茶的时候了。”

既然不列颠太太还没回来,他便闲庭信步地溜达到大路上去,抬起头端详着这幢房子,非常心满意足的样子。“就是这种房子啊,”本杰明说,“就算这家旅馆不是我的,我也会想要在这里住下。”

然后,他又溜达到花园的围篱那边看大丽花去了。大丽花探头望着他,它们的脑袋一筹莫展、昏昏欲睡地耷拉着,当沉重的水珠滴下去时,脑袋就又抬了起来。

“可得摆弄下你们了,”本杰明说,“记住,别忘了跟她说。她走了也太久了吧。”

不列颠先生的更好的另一半 似乎真的是非常名副其实,导致他自己的那一半完全派不上用场,没有了她就不知所措。

“我想她没有多少事要办啊,”本 说,“赶集之后是有几件小事要办,但也没几件。哦!可算回来了!”

一个小伙子驾驶着一辆轻便的运货马车,沿着大路吧嗒吧嗒地过来了。车子里坐着一个主妇模样、身材丰满的女人,身后放着一把湿透了的大雨伞,正撑开来晾着,她膝头上放着一个篮子,光溜溜的双臂交叉着搭在篮子上,好几个篓筐和包裹围着她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圈。她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晃来晃去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一种幸福的神色,举止虽显得笨拙,但她对此感到很满意。这一切,即使她还在远处,也能让人察觉到昔日的影子。随着她离得越来越近,可以发现这种旧时的风韵并没有减少。当车子在“肉豆蔻擦板”门前停下时,有一双鞋子掉下来,嗖地一下滑过不列颠先生张开的胳膊,重重地落到地上。这双鞋子的主人,除了克莱门茜·纽康之外,还能是谁呢。

事实上,这双鞋还真就是她的,她现在穿着这双鞋,是个面色红润、看上去很顺眼的人,跟过去一样,她那光滑的脸蛋上擦过好多肥皂,不过如今胳膊肘已经好了,而且随着她境遇的改观,胳膊肘上现在还胖出几个小窝来。

“这么晚才回来,克莱米!”不列颠先生说。

“嗨,你瞧,本,我要办的事情可不少呢!”她一边作答,一边忙着照看所有的包裹和篓筐,以确保它们被稳稳当当地搬到屋里去,“八、九、十——十一呢?哦!我手里这个就是十一!这就对了!哈里,把马牵到马厩里去,如果它还咳嗽,今晚给他喂点热乎的饲料。八、九、十,咦,十一呢?哦,我忘了,没错。孩子们怎么样,本?”

“挺好的,克莱米,挺好的。”

“求上帝保佑他们可爱的脸蛋!”不列颠太太说着摘下帽子,露出自己的圆脸膛(因为这会儿她和丈夫已经在酒吧间里了),一边用双手拢着头发,“亲我一下,老东西!”

不列颠先生立刻照办。

“我想,”不列颠太太边说边掏着衣兜,掏出了一大堆薄薄的本子和皱巴巴的纸,简直是个满是狗耳朵的狗窝 ,“我把一切事情都办好了。账全都结清了——萝卜卖了——到啤酒供货商那里查了账,也付了钱——烟斗订了货——十七镑四先令,存进银行了——还有希斯菲尔德医生给小克莱姆看病的钱——你猜多少——希斯菲尔德医生还是不肯收钱,本。”

“我就知道他不肯要。”不列颠回应道。

“对啊。他说不管你生几个孩子,本,他也绝对不收你半分钱。就算你生二十个孩子也不收钱。”

不列颠先生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两眼死死地盯着墙壁。

“他是个好心眼的人吧?”克莱门茜说。

“非常好,”不列颠先生答道,“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对我们这么好。”

“想不到啊,”克莱门茜回应道,“当然想不到。还有,那匹小马驹——卖了八镑二先令,是个不错的价钱,对吧?”

“真是个好价钱。”本说。

“你满意就好!”他的妻子大声说,“我就知道你会满意的。我想就这些了,现在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克莱门茜·不列颠敬上,诸如此类 吧。哈,哈,哈!给你!拿着所有的票据,去锁起来吧。哦!等一下。这儿有一张海报可以贴在墙上。刚刚印出来的。多好闻的味道!”

“这是什么东西?”本边说边仔细端详着那张纸。

“我不知道,”他的太太回答,“我一个字都没看。”

“‘即将拍卖’,”“肉豆蔻擦板”的老板念道,“‘此前已由私人契约处理的除外’。”

“还是老一套。”克莱门茜说。

“是的,但这个可不是老一套,”他回应道,“看这里,‘宅第’等——‘办公室’等,‘灌木林’等,‘圈地的围墙’等,‘斯尼奇克雷格斯事务所’等,‘迈克尔·沃顿先生意欲继续居留国外,拟将其没有纠纷、拥有永久产权的少部分财产予以拍卖’!”

“意欲继续居留国外!”克莱门茜重复着。

“在这儿呢,”不列颠说,“看!”

“就在今天,我在老房子那边还听见他们在小声地议论这件事,说是差不多很快就要有关于她的比较好、比较确切的消息了!”克莱门茜说着伤心地摇了摇头,拍起胳膊肘来,好像对往事的回忆让她在无意间又拾起了老习惯,“哎,哎,哎!他们的心情可要沉重起来了,本,哎。”

不列颠先生叹了口气,摇摇头。他对那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也早就不去白费心思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那张海报张贴在酒吧间的橱窗里面。克莱门茜一声不吭地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就振作起来,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忙着去照顾孩子们了。

尽管“肉豆蔻擦板”的老板对他的好太太十分关心,但这种关心是属于旧时以恩人自居的那种类型,同时她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很多欢乐。假如他从任何第三方那里确切地得知,是她料理着所有家务事,是靠她一针一线的节省、和善的脾气以及她的诚实和勤劳才使他发达起来的话,他一定会惊讶得无以复加。不论是社会的哪个阶层(世界上的事情大抵如此),人们对那些从不居功自夸的人,总是随随便便地就按照他们对自己所作的谦逊评价来看待他们,而对那些表面上稀奇古怪的人又是那样轻率地抱有好感。如果我们能够洞悉这种人的本质,我们是会脸红的。

不列颠先生一想到自己屈尊迎娶了克莱门茜,心里就美滋滋的。她是一个永久的证据,说明他心眼好,性格仁慈;他还觉得,她之所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妻子,正是应了那句老话:好人有好报。

他用胶纸把海报粘好之后,又把她这一天收到的单据锁进橱柜里——他笑得合不拢嘴,因为她精明能干——这时候她回来了,在一张小桌子旁坐下来,开始享用他早就为她准备好的下午茶。她说,两个不列颠小少爷正在马车房里玩耍,由一个叫贝特西的照顾着,而小克莱姆睡得“像一幅画”。这是一个小小的酒吧间,非常整洁,照例摆满了酒瓶和杯子,有一口庄严的大钟,精准得分秒不差(这会儿正是五点半),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被擦拭得明光锃亮。

“我说,今天我这是头一回安安稳稳地坐下来,”不列颠太太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就好像要坐一夜似的,但她马上又站起来,把茶递给丈夫,给他切面包,涂上黄油,“这张海报叫我想起多少过去的事情!”

“哎!”不列颠先生说,他像抓着一只牡蛎似的拿起他的碟子,接着又跟吃牡蛎一样,处理了碟子里的东西。

“就是这个迈克尔·沃顿先生,”克莱门茜一边说,一边看着那张拍卖海报摇头,“把我的老差事给弄丢了。”

“倒让你得了个丈夫。”不列颠先生说。

“没错!确实是他干的,”克莱门茜回应说,“真得好好感谢他。”

“人类是由习惯支配的动物,”不列颠先生的目光越过他手中的碟子,端详着她说,“那时不知怎的,我已经和你相处惯了,克莱姆,我发现自己没了你就没法活。所以咱俩就成夫妻啦。哈!哈!咱俩!谁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克莱门茜大声说,“你当时对我真是太好了,本。”

“不,不,不,”不列颠先生回应说,摆出一副自我牺牲的神情,“这事不值一提。”

“怎么会,值得提,本,”他的太太极其单纯地说,“我确定我是这么想的,我非常感激你。哎!”说着她又看了看那张海报,“等到他们知道她已经走了,已经追不上了,那可爱的孩子啊,我忍不住——为了她,同样也是为了他们——把我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我怎么能忍得住呢?”

“不管怎样,你说出来了。”她的丈夫说。

“于是杰德勒医生,”克莱门茜接着说,她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张海报,“悲愤交加,一怒之下把我赶出了那幢房子和那个家!我一辈子从没对自己这么满意过,因为即便在当时,我也没有对他说一句生气的话,没有丝毫的埋怨,可他后来真的后悔了。他多少次坐在这间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他对那件事感到抱歉!——最近的一次就在昨天,当时你不在家。他多少次坐在这间屋子里和我聊天,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东拉西扯的,他假装自己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可是,那只是为了怀念过去的日子,还因为他知道,玛丽昂过去喜欢我,本!”

“嗨,你怎么竟然会察觉到这一点的,克莱姆?”她的丈夫问道。对于一件在他好奇的心中只模模糊糊地浮现过事实真相的事情,她却有着这么清楚的洞察力,他大吃一惊。

“我不知道,我确定,”克莱门茜一边说,一边吹着热茶,要把茶吹凉些,“老天保佑,你就是给我一百镑,我也没法告诉你。”

他原本会就这个虚无缥缈的哲学问题滔滔不绝地发表一番见解,但在这时,她瞥见他身后出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看样子是个穿着丧服的绅士,身披斗篷,脚蹬马靴,一身骑马的装扮,正站在酒吧间的门口。这个人似乎在聚精会神地听他们交谈,一点也没有要打断他们的意思。

克莱门茜一看见他,连忙站起身来。不列颠先生也起身招呼那位客人:“请上楼,先生。楼上有个非常好的房间,先生。”

“谢谢,”那个陌生人说,同时认真端详着不列颠先生的太太,“我可以进来吗?”

“哦,当然,如果您愿意,先生。”克莱门茜向他表示同意,“请问先生想来点儿什么?”

那张海报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读了起来。

“那是一处极好的产业,先生。”不列颠先生说。

他没有应声。不过,他读完那张海报之后,转过身来,又用刚才那种好奇的眼光仔细端详着克莱门茜,“你刚才问我——”他开口了,眼睛依然盯着她。

“请问先生要来点儿什么?”克莱门茜回答,也偷偷地瞥他一眼。

“请给我来点儿麦芽酒,”他边说边向靠窗的一张桌子走去,“要是不打扰你们吃饭的话,我想在这里喝,非常感谢。”

他说着便坐下来,不再跟他们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景色。他是个正值壮年、身体结实、神态从容的男人。他的脸被晒黑了,顶着一头浓密的黑发,留着一撇小胡子。麦芽酒摆在他面前之后,他倒了一杯,愉快地为这幢房子干杯,然后,他放下酒杯,问道:

“这是新盖的房子,对吧?”

“不太新了,先生。”不列颠先生回答。

“盖了有五六年了。”克莱门茜说,她把这句话说得一字一顿。

“我想,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听见你提到杰德勒医生的名字,”那个陌生人问道,“这张海报让我想起了他。关于那件事,我碰巧知道一点儿,听别人说的,通过我的某些关系也知道一些——那位老人还健在吗?”

“还在,他还在,先生。”克莱门茜说。

“变化大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先生?”克莱门茜回答,用了特别强调的语气。

“自从他的女儿——走了之后。”

“变了!打那以后变了很多。”克莱门茜说,“头发白了,人也老了,简直像变了个人。不过我想,他现在挺好的。从那时开始,他和他的妹妹和好了,时常去看她。这让他有了立竿见影的好转。起初,他伤心欲绝,整个人都垮掉了。看到他是那样神情恍惚地咒骂着这世界,简直让人的心在滴血。但是一两年之后,他有了大大的改变,接着他开始喜欢谈论他那一走了之的女儿了,开始夸奖她了,嗨,也开始赞扬这世界了!他那双可怜的眼睛里含着泪水,不厌其烦地说着她有多么美丽,多么好。那时候他就已经原谅她了。格雷丝小姐差不多也是在那时结的婚。不列颠,你记得吗?”

不列颠先生记得一清二楚。

“那么,姐姐现在已经结婚啦,”那个陌生人回应道。他停顿了一会儿,又问道,“跟谁结的婚?”

克莱门茜听到这个问题非常激动,差点儿打翻了茶盘。

“您从没听说过?”她说。

“我想听一听。”他答道,说着又斟满了酒杯,举到嘴边。

“哎!要是细细说来,那可就说来话长了,”克莱门茜说,她用左手掌托着下巴,右手扶着左边的胳膊肘,摇了摇头,接着回忆起这些年的往事来,好像是在看着一团火,“真的是说来话长。”

“简短地说吧。”陌生人建议。

“简短地说。”克莱门茜还是用那种若有所思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似乎不是在跟他说话,也没意识到有人在听她说话,“这可怎么说呢?他们俩一起伤心,一起思念她,就像死了个人似的;他俩那么疼爱她,对她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一起回忆她过去的样子,还为她找了挺多借口!这一切大家都看在眼里。我当然是知道的。没人比我更清楚。”克莱门茜接着说,用手抹着眼泪。

“后来,”陌生人提醒她。

“后来,”克莱门茜无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她的态度和姿势丝毫未变,“后来他俩结了婚。他俩在她的生日那天结婚了——明天又是她的生日了——很低调,没有大操大办,但非常幸福。有一天晚上,他俩在果园里散步,阿尔弗雷德先生说:‘格雷丝,我们在玛丽昂生日那天结婚好不好?’然后就这么办了。”

“他俩在一起很幸福吗?”陌生人说。

“嗯,”克莱门茜说,“从没有哪一对比他们更幸福了。除了这件事,他们没有别的伤心事了。”

她抬起头来,突然注意到,自己在回忆那些往事时想起了当时的环境,于是迅速将目光转向那个陌生人。她看见他的脸冲着窗户,似乎想看看窗外的景色,便急切地向她丈夫示意,指指那张海报,又比着口型,使了很大的劲儿,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一个字,或一个词。由于她并没有发出声音,又由于她那哑谜式的动作跟她平时大部分姿态一样,属于极其不同寻常的那种,因此,这样不可理解的举动使不列颠先生陷入绝望的境地。他瞪着桌子,瞪着陌生人,瞪着勺子,瞪着他的妻子——带着非常惊奇和迷惑的神色,看着她表演哑剧——他用相同的哑语问她,是财产遭到威胁了吗,还是说他遇到危险了,或者指的是她吗——他还比画着,表示自己目前极其苦恼和迷惑,来回应她的比画——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口型——一番连蒙带猜之后,半出声地说出了 “牛奶和水”“按月警告”“老鼠和核桃”——可怎么也猜不中她的意思。

克莱门茜终于放弃了努力,明白这是白费力气。接着,她搬着自己的椅子,非常缓慢地朝那个陌生人一点点挪过去,然后坐了下来。她的眼睛似乎看着地上,但仍不时地迅速偷瞄他一眼,等着他问一些别的问题。她没有等很久,他很快就开口了。

“那位出走的年轻小姐后来怎么样了?我想,他们是知道的吧?”

克莱门茜摇了摇头。“我听说,”她说,“人家都觉得,杰德勒医生知道的情况比他说出来的要多。格雷丝小姐收到她妹妹的一些信,信上说她很好,很快乐,姐姐能跟阿尔弗雷德结婚,她感到格外的快乐,格雷丝小姐也回了信。但她究竟过得怎么样,经济状况好不好,完全是个谜,直到现在,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而这件事——”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发颤,便停了下来。

“而这件事——”陌生人重复道。

“这件事,我认为只有另一个人才能解释。”克莱门茜急促地吸了一口气,说道。

“那个人是谁?”陌生人问。

“迈克尔·沃顿先生!”克莱门茜回答时几乎是在尖叫。这立刻让她的丈夫明白了刚才她想让他明白的事情,同时也让迈克尔·沃顿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

“你记得我吗,先生?”克莱门茜激动得直哆嗦,“我刚才就看出来你没忘!你记得我,那天晚上在花园里。我和她一起去的!”

“没错。是你。”他说。

“没错,先生,”克莱门茜回应道,“没错,肯定没错。请允许我介绍,这是我的丈夫。本,亲爱的本,快去叫格雷丝小姐——叫阿尔弗雷德先生——快去,本!带人来,快点!”

“等等!”迈克尔·沃顿说,他心平气和地挡在门和不列颠之间,“你们要干吗啊?”

“让他们知道你在这里啊,先生。”克莱门茜答道,这时她的情绪极为激动,拍了一下手,“让他们知道,他们可以从你的口中,听到她的消息;让他们知道,他们不是就这么失去了她,她还会回家来的,回家祈求上帝保佑她的父亲和她亲爱的姐姐——甚至也保佑她的老仆人,甚至是我,”她双手捶着胸口,“可以看见她那张可爱的脸啦。快跑,本,跑呀!”她把不列颠往门口推着,而沃顿先生仍旧挡在门口,伸出双手阻拦,可是他并非怒气冲冲,而是神色忧伤。

“又或许,”克莱门茜说,她从她的丈夫身旁跑过去,激动得死死抓住沃顿先生的大衣不放,“也许她现在就在这里,也许她就在附近。我从你的态度看出她来了。先生,请你让我见见她吧。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由我伺候她。我看着她长大,成为这个地方的骄傲。她还是阿尔弗雷德的未婚妻时,我对她是了解的。你引诱她出走的时候,我提醒过她。以前她是家里的灵魂所在,我很清楚当时那个家是什么样子,她出走后音讯全无,那个家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也很清楚。请你让我跟她说句话吧!”

他同情地凝视着她,有点惊讶,但没有表示同意。

“我想,她万万不会知道,”克莱门茜接着说,“他们是怎样真心原谅她,他们是多么爱她,要是能再见到她,他们会多么高兴。她可能是不敢回家。或许她见了我,就会改变主意。但是你得老实告诉我,沃顿先生,她是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他回答道,摇了摇头。

这句回答和他的态度,加上他的一身黑衣,又是那样悄悄地回来,海报上还说准备继续在国外居住,这一切已经说明了问题:玛丽昂死了。

他没有反驳她。没错,她是死了!克莱门茜坐下来,趴在桌子上,哭了。

就在这时,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先生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得都叫人听不出来是斯尼奇先生了。

“天哪,沃顿先生!”律师说着话,把他拽到一边,“什么风把你吹——”倒是他自己气喘得怎么也说不下去了,他歇了口气,接着有气无力地说,“到这儿来的呀?”

“我怕不是好风啊,”他回答,“你是没听到刚才说的话——我被哀求着去做根本办不到的事情——我到这里来,竟带来了如此的混乱和苦恼!”

“我大体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但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我的好先生?”斯尼奇回应说。

“到这里来!我怎么知道这是谁开的店?我派仆人去找你之后,我就溜达到这里,因为这家店对我而言是个新奇的地方。我对旧日环境中不论新旧的一切事物都本能地感到好奇,再说这里是城外。我想,我在那边现身之前,得先跟你取得联系。我想知道别人会对我说些什么。看你的态度,我知道你能告诉我。要是当初没听从你们讨厌的劝告,我早就该有的都有了。”

“我们的劝告!”律师回敬道,“我代表我自己和——已故的——克雷格斯说几句,”说到这儿,斯尼奇先生瞥了一眼他帽子上的丝带,摇了摇头,“你这样责怪我们讲理吗,沃顿先生?我们双方当时达成了谅解,说好永远不再提这件事了,再说这件事是我们这种严肃冷静的人干预不了的(当时我就把你说的话给记下了)。我们的劝告也是如此!先生,当克雷格斯先生了无遗憾地躺进他体面的坟墓时——”

“我曾郑重地承诺,在我回来之前,不论那将是什么时候,我都要保持沉默,”沃顿先生打断他说,“而我遵守了这个诺言。”

“好吧,先生,那我再说一遍,”斯尼奇先生回应道,“我们也是必须要保持沉默的。我们必须保持沉默,是为了对我们自己负责,也为了对包括你在内的诸多当事人负责,当事人自然是守口如瓶。鉴于此事如此微妙,我们无权向你过问。我有过怀疑,先生,不过直到快半年前,我才知道了真相,确定你失去了她。”

“谁告诉你的?”他的当事人问道。

“是杰德勒医生本人,先生,他最后主动向我坦白了那个秘密。这么多年来,他,只有他,知道全部的真相。”

“那你知道了?”他的当事人说。

“我知道,先生!”斯尼奇回答,“而且我有充分的理由得知,明天傍晚他们将把事情的真相向她的姐姐坦白。他们这么答应过她。此外,既然你自己的家没有料到你会回来,那么也许你肯光临寒舍小住。不过,一旦你被认出来,又要像刚刚那样折腾一番了——尽管你的变化确实很大,连我可能都会认不出你来,沃顿先生——为了保险起见,我们最好还是在这里吃了晚饭,天黑了再走。这里是个吃饭的好地方,沃顿先生,这是你自己的产业,顺便提一句。我自己和(已故的)克雷格斯有时来这儿吃排骨,感觉非常不错。先生,克雷格斯先生他,”斯尼奇说到这里闭紧双眼,一会儿才睁开,“这么早就从人生名册上被除了名。”

“请老天宽恕我没有向你表示哀悼,”迈克尔·沃顿回应道,用手在额头画着十字,“但我现在就像是在做梦。我好像有点糊涂。克雷格斯先生——没错——对于克雷格斯先生的离世,我感到非常遗憾。”不过他说这话时,眼睛看着克莱门茜,似乎对正在安慰她的本深表同情。

“先生,我觉得遗憾的是,”斯尼奇说,“克雷格斯先生发现,人的生命并不像他的理论所认为的那样容易获得和保持,要不然他现在应该和我们在一起才是。这对我是莫大的损失。他是我的右臂,我的右腿,我的右耳,我的右眼,这就是克雷格斯先生。没了他,我瘫痪了。他把他在事务所的份额留给了克雷格斯太太,作为他的遗嘱执行人、遗产管理人和受益人。他的名字直到现在还保留在事务所的名录里。有时,我有点孩子气,试图装作他还活着。你也许注意到了,我还在代表我自己和克雷格斯说话——不在了,先生——他已经不在了。”这位软心肠的律师边说边用手帕抹泪。

迈克尔·沃顿仍旧一直注视着克莱门茜,斯尼奇先生的话音刚落,他便把头转向斯尼奇先生,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哎,可怜的人哪!”斯尼奇摇摇头说,“是的。她对玛丽昂一直忠心耿耿。她一直非常疼爱她。漂亮的玛丽昂。可怜的玛丽昂!别难过啦,太太——要知道,你已经结婚了,克莱门茜。”

克莱门茜只是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好吧,好吧!等明天吧!”律师和蔼地说。

“明天也不能把死人变活哪,先生。”克莱门茜抽抽搭搭地说。

“不能。明天是不能,否则已经去世的克雷格斯先生明天就能回来了,”律师答道,“不过明天能带来一些让人感到慰藉的事情,能带来一些安慰。等明天吧!”

于是,克莱门茜握了一下他向她伸出的手,说她会等到明天再说的。而不列颠呢,见他的太太心情不好,自己也异常沮丧(就好像生意完蛋了似的),也说这样是对的。斯尼奇先生和迈克尔·沃顿上楼去了,很快就开始了他们之间的密谈。这时,只听得见碗碟碰撞的叮当声,煎锅里的嘶嘶声,炖锅里的冒泡声,烤肉铁叉低沉单调的旋转声——不时地突然咔嗒一声,吓人一跳,好像它被转晕了,脑袋碰上了什么致命事故似的——以及厨房里为他们准备晚餐的所有其他声响。他们的窃窃私语则被淹没其中,一点儿也听不见了。

第二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平静日子。哪个地方的如画秋色都比不上医生宅院里的这座幽静果园。自从她离家出走之后,曾有多少冬夜的积雪在这片土地上融化,又有多少夏日的残叶在这里簌簌作响。种满了忍冬草的门廊又披上绿装,树木在草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不断变化着的阴影,景色一如既往地宁静祥和,但她去哪里了啊!

不在这里。不在这里。若是她现在回到昔日的家中,她会感到局促不安,甚至比她当年离家时还要不安。然而,有一位太太坐在那个熟悉的地方,在这位太太的心中,她从来没有消失,她活在她真真切切的记忆中,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样年轻,喜悦地怀着所有憧憬和希望。在这位太太的心目中——她现在已经是母亲了,有一个受宠爱的小女儿正在她的身边玩耍——没有人能与她竞争,取代她的位置。这时候,这位太太的双唇颤动着,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

那个出走少女的神情从那双眼睛中流露出来。那双眼睛属于她的姐姐格雷丝,她和她的丈夫这时正坐在果园里。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也是玛丽昂和自己丈夫的生日。

他没有成为一个大人物,他没有成为富翁,他没有忘记年轻时代的事情和朋友,他没有实现医生当年的任何一句预言。然而,他默默无闻地走入穷苦人家,不厌其烦地帮助他们。他照看着病人,他天天能够看到绽放在这人世间偏僻道路上的温柔与善良之花,在贫困的沉重的脚步之下,它们并没有被踩坏,而是从那足迹上坚韧不拔地回弹起来,美丽地盛开着。如此年复一年,他对自己一直信仰的真理,有了更深的认识,也看到了更有力的证明。他的这种人生态度——尽管是淡定谦逊的——让他看到,和过去一样,人们仍然是多么经常地在无意间款待了天使,那些外表看似最不可能的人——有的甚至看上去颇为丑陋,衣服也不像样——在充斥着悲伤、欲望和痛苦的病榻旁竟散发着光芒,变成头顶光环、救死扶伤的天使。

他住在这个已经变了样的战场上,较之于在更具野心的竞技场上无休无止地搏斗,活得也许更有意义一些。而且他和他的妻子,亲爱的格雷丝,过着非常幸福的日子。

还有玛丽昂。他已经把她忘了吗?

“时间过得真快,亲爱的格雷丝,”他说,“从那时起,”他们一直在谈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不过,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这是按照我们之间发生的变化和大事来算的。不是按年头算的。”

“不过,我们也在数年头啊,自从玛丽昂离开我们的那时算起,”格雷丝回应道,“亲爱的丈夫,把今晚也算在内,这是第六次了,每到她的生日,我们就坐在这里,一起谈论着她要是回来,我们会多么高兴,我们望眼欲穿,可那一天迟迟不来。啊,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什么时候啊!”

她的丈夫关切地看着她,泪水涌上他的眼睛。他坐得离她更近了些,说道:

“但玛丽昂在你的桌子上留下的那封告别信已经告诉过你,亲爱的,那封信你看了那么多遍,她说她得好多年后才能回来。她是不是这么说的?”

她从胸口取出了一封信,亲了一下,说了声“是的”。

“她说,在其中的这些年里,不管她有多么幸福,她都会盼望着你们团聚时刻的到来,而到时一切将真相大白。她还说,她请求你相信她,跟她一起期待这一天的到来。信上是这么写的,对不对,亲爱的?”

“是的,阿尔弗雷德。”

“她之后写的每封信也都这么说吗?”

“除了最后一封——几个月之前的——她在那封信里提到了你,提到了你当时已经知道的事情,还提到今晚要让我知道一件事。”

他望着此时正在迅速西沉的太阳,说约定的时间是日落时分。

“阿尔弗雷德!”格雷丝郑重地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说道,“在这封信里——最早的这封信,就是你说我常看的这封信——有件事我从没告诉过你。但在今晚,亲爱的丈夫,眼看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她出走的那天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的生活似乎安稳了下来,清静了下来,现在我不得不说出这个秘密了。”

“什么秘密,亲爱的?”

“玛丽昂走的时候,她在信里对我说,你看就在这里,你曾把她郑重地托付给我,现在她也要把你,阿尔弗雷德,同样地托付给我。她不停地央求我,因为我爱她,而且我也爱你,她相信,等你当时所受的创伤好了之后,你会把爱转移给我的,让我不要拒绝这份爱,而是要鼓励并回报这份爱。”

“——要让我再次成为一个自豪和幸福的人,格雷丝。她是这样说的吗?”

“她要让我自己在你的爱中感到幸福和荣耀。”被他拥入怀中的妻子如此回答。

“听我说,亲爱的!”他说,“不。就这么听我说!”他一边说话,一边温柔地把她抬起的头再次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我明白,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信里的这段内容。我明白,为什么当时你的话语和神态并没有流露出关于这段话的一丝痕迹。我明白,为什么格雷丝你,尽管对我而言是非常真挚的朋友,却难以成为我的妻子。现在我都明白了,亲爱的!我明白我揽在怀中的这颗真心是无价的,感谢上帝如此厚待我!”

他让她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她哭了,但不是因为悲伤。过了一小会儿,他低头看着那个孩子,她正坐在他们脚边,摆弄着一小篮鲜花,他让她看看太阳是多么金光灿烂,是多么鲜亮。

“阿尔弗雷德,”格雷丝听见他的这些话,连忙抬起头来说,“太阳快要落山了。你可别忘了在日落之前有事情要告诉我呀。”

“你马上就要知道有关玛丽昂的历史真相了,亲爱的。”他回答。

“全部真相,”她恳求道,“什么也别再瞒我了。这是说好的。对不对?”

“没错。”他回答。

“在玛丽昂生日这天的日落之前。你看见了吗,阿尔弗雷德?太阳正在飞快地下沉。”

他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目光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回答说:“瞒了你这么久,那个真相不该由我来揭开,亲爱的格雷丝。揭开真相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她有气无力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了解你那颗永远不变的心,我知道你是多么勇敢,我知道对你而言,只要说一句让你做好思想准备的话就够了。你说得对,真的,已经到时候了,到时候了。告诉我,你现在是坚强的,能够承受得住这次考验——惊讶——震惊。好了,送信人已经等在门口了。”

“什么送信人?”她说,“他带来什么消息啊?”

“我答应过,”他依然神色坚定地对她说,“只说这么多。我的这些话你都明白了吗?”

“我不敢想。”她说。

尽管他的目光坚定,但脸上那种激动的表情令她感到害怕。她又把脸伏在他的肩上,颤抖着,恳求他别走——就一会儿。

“鼓起勇气,我的太太!你什么时候才能坚强起来,好和那个送信人见面,送信人就在门口等着呢。玛丽昂生日这天的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鼓起勇气,鼓起勇气,格雷丝!”

她抬起头看着他,对他说她准备好了。她站在那里,目送着他离开,这时她的面容酷似玛丽昂离家之前最后那几天时的样子,真是太奇妙了。他把孩子带走了。她又把她叫回来——她的名字和那个出走的姑娘是一样的——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但她一松手,那小家伙就又飞奔着跟他走了,只剩下了格雷丝一个人。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在期待什么,但她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他们消失不见的那个门廊。

啊!那是谁,从门廊的阴影中出现,正站在门廊的入口处!那个人影身穿白衣,在晚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个人把头依偎在她父亲的胸前,紧紧贴着他那颗充满慈爱的心!啊,天哪!是幻觉吗,那个人突然冲出老人的怀抱,发出一声呼喊,挥舞着双手,满怀无限的爱意疯狂地向她飞奔过来,投入了她的怀抱!

“啊,玛丽昂,玛丽昂!啊,我的妹妹!啊,我的心肝宝贝!哦,真是说不出的快乐和幸福,可算是团聚了!”

这绝非一场梦,也不是由希望和恐惧幻化而来的梦境,真的是玛丽昂,可爱的玛丽昂!她是如此美丽,如此快乐,如此无忧无虑,美得如此超凡脱俗,夕阳的余晖照亮了她仰起的脸蛋,让人觉得她应该是身负弥合创伤的使命而降临凡间的一位神灵!

她的姐姐倒在一张椅子上,身子靠着她,她紧紧依偎着姐姐——热泪盈眶地微笑着——挨着姐姐跪下,用双臂搂着她,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她的脸——夕阳的余晖映照在玛丽昂的额头上,傍晚的静谧气氛渐渐笼罩在她们周围——玛丽昂终于打破了寂静,她的嗓音是那么平静、低沉、清晰、愉快,跟这个时刻相得益彰。

“过去这里曾是我亲爱的家,格雷丝,今后又将是了——”

“等等,我的甜心!等一下!啊,玛丽昂,我又能听见你说话了!”

她深深地爱着这个声音,刚一听见几乎无法承受。

“过去这里曾是我亲爱的家,格雷丝,今后又将是了。我曾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我爱他爱到极点。虽然那时我很年轻,但我能够为他去死。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他对我的感情,哪怕是一瞬间。这对我是无比的珍贵。尽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已经过去了,一去不返了,一切全都变了,但一想到,我如此深爱的你,可能以为我从来不曾真心爱过他,我就受不了。我爱他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格雷丝,在他当年离家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在这一天。我爱他爱到无以复加,亲爱的,在我离开这里的那个夜晚。”

她的姐姐俯身依偎着她,这样她可以凝视着她的脸,可以紧紧拥抱她。

“但是,他在不知不觉中赢得了,”玛丽昂温柔地笑了笑,说,“另一颗心,在我发觉自己已将心许给他之前。这颗心——是你的心,我的姐姐!——在一切事情上,都温柔地让着我,这颗心是那么忠诚,那么崇高。这颗心舍弃了自己的爱情,还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却瞒不了我的眼睛——啊!还有哪双眼睛会被这样的柔情和恩情所感动!——这颗心竟然甘愿为了我牺牲自己。然而,我知道这颗心深藏于心底的一些事情。我知道它有过斗争。我知道这颗心对他而言,有着难以估量的宝贵价值,而他也感激这颗心,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爱着我。我知道我对它有所亏欠。它是我每天学习的伟大榜样。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知道只要我愿意,格雷丝,我也能为你做。没有一天,我把头搁在枕头上之前,不是先流着泪祈祷让我能为你这么做。没有一天,我把头搁在枕头上之前,不是先想到阿尔弗雷德临别那天所说的话,他说的很对(因为我了解你,所以我知道他是对的)。他说在充满斗争的内心中,每天战果累累,对这样的心来说,这些战场不算什么。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到,在他所说的那场伟大的战斗中,每时每刻想必都有极大的苦楚被心甘情愿地忍受着,而这一切根本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这让我感到自己的考验似乎越发轻松,不难忍受了。上帝了解我们的内心,我最最亲爱的姐姐,就是现在,他知道我的心中没有丝毫的痛苦或悲伤——不为任何事情,只有单纯的快乐——是上帝赋予我力量,让我下定决心,绝不要做阿尔弗雷德的妻子。他应该成为我的哥哥,你的丈夫,如果我做的事情能带来这个幸福的结局,我绝不要(格雷丝,我当时非常爱他,非常爱他!)做他的妻子!”

“哦,玛丽昂!哦,玛丽昂!”

“我曾经试着装出对他漠不关心的样子,”她把姐姐的脸颊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但那太难了,而你又总是那么真诚地支持他。我曾想过把我的决心告诉你,但你绝对不会听我的,你绝对不会理解我。他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感到,我必须要赶在我跟他重新开始天天接触之前采取行动。我知道,在当时忍受那一下沉重的打击,可以避免我们大家日后长期承受巨大的痛苦。我知道,如果我当时出走,那样的结果一定会随之而来,事实也确实如此,而且这让我们两个都非常幸福,格雷丝!我写了封信给好姑妈玛莎,请求她让我到她家里躲一躲,我没有把事情的全部都告诉她,只谈了一些我的事,她便爽快地答应了。正当我为自己、为我对你和这个家的爱而琢磨着走不走这一步、内心痛苦挣扎的时候,因为一个意外,沃顿先生被送到这里,和我们一起住了一段时间。”

“这几年来,我有时候担心,事情可能就是这样的,”她的姐姐惊叫了起来,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你根本就不爱他——却嫁给了她,为我牺牲了自己!”

“当时他——”玛丽昂把姐姐拉到离自己更近的地方,说道,“马上就要秘密地消失很长一段时间。他离开我们家之后,写信给我,把他的状况和预计的前景,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他向我求婚。他说,他看出我对阿尔弗雷德要回来感到不开心。我想,他是以为我根本没把婚约放在心上;也许以为我可能曾经爱过阿尔弗雷德,但后来又不爱了;也许在我试着假装冷淡的时候,他还以为我是在假装隐藏冷淡——我拿不准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当时我想要让你感到,阿尔弗雷德已经完全失去了我——他已经没有希望了——当我死了一样。你明白我吗,我的爱?”

她的姐姐专注地看着她的脸庞。她似乎半信半疑。

“我遇见了沃顿先生,对他产生了信任。在他和我各自离开的前一晚,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了他。他保守了秘密。你明白我吗,亲爱的?”

格雷丝疑惑不解地看着她。她似乎没听进去多少。

“我的爱,我的姐姐!”玛丽昂说,“集中一下你的注意力,听我说。不要用这么奇怪的眼光看我。最亲爱的,在有些地方,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断绝了自己曾错付的激情,或与内心的一些珍贵感觉作斗争,并将其征服。他们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永远与世隔绝,舍弃了尘世的爱情和希望。女人们这样做的时候,她们彼此之间的称呼对你我而言是如此的亲切,她们以姐妹 相称。但是,格雷丝,在外面那广阔的世界中,在自由的天空下,在熙熙攘攘的地方,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还有这样一群姐妹,她们竭尽所能地帮助这个世界,鼓舞这个世界,行善积德——她们从中得到了同样的教益。她们的心依然朝气蓬勃,依然年轻,而且不拒绝所有幸福以及幸福的方式,她们可以坦然地说,斗争早已过去,胜利早已获得。而我就是这样的人!你现在明白我了吧?”

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没有作答。

“哦,格雷丝,亲爱的格雷丝,”玛丽昂一边说话,一边更加温柔和深情地依偎在她曾经远离了许多年的怀中,“如果你现在并非一个幸福的妻子和母亲——如果这里没有一个名字和我一样的小家伙——如果我的好哥哥阿尔弗雷德并非你心爱的丈夫——那我今晚感到的狂喜将从何而来?而我,就像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那样,现在又回来了。我的心中没有其他的爱情,我的手从来没有离开我的心而给过任何人。我仍旧是你待嫁的妹妹,没有结婚,也没有订婚,仍然和过去一样,是你亲爱的妹妹,唯独你存在于我的爱中,再没有其他人了,格雷丝!”

她现在明白她了。她的神情缓和了下来,松了口气,她还是在啜泣,她伏在玛丽昂的脖子上哭啊哭,一边爱抚着她,好像她重新变成了孩子似的。

她们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这时候她们发现医生和他的妹妹、好姑妈玛莎,还有阿尔弗雷德一起站在旁边。

“对我来说,这可是个讨厌的日子,”好姑妈玛莎说道,她笑中带泪,把两个侄女搂在怀里,“因为我失去了亲爱的伙伴,为了让你们大家高兴,我把玛丽昂还回来了,你们能给我什么呢?”

“一个回心转意的哥哥。”医生说。

“这确实很了不起啊,”玛莎姑妈回敬道,“在这样的一场滑稽戏中——”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医生带着后悔的神情说。

“好吧,我不说了,”玛莎姑妈答道,“但我觉得自己吃亏了。我不知道没有了我的玛丽昂,我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我们已经一起住了六年了。”

“我觉得,你该搬到这里住才是,”医生回答,“现在我们不会吵架啦,玛莎。”

“要不然,你得结婚才能有伴儿呢,姑妈。”阿尔弗雷德说。

“还真是呢,”那老妇人回答,“我想,如果我倒追迈克尔·沃顿,现在或许是个不错的机会。我听说,由于当初的离开,他现在回来各方面的生活都好多了。不过,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而且那时我就已经不是非常年轻了,因此他可能不肯理我呢。所以,我决定等玛丽昂结了婚,搬去跟她住,在那之前(我敢说不会很久)我还是自己住吧。你说好吗,哥哥?”

“我真想说,整个世界都荒唐至极,里面没有半点严肃的事情。”可怜的老医生说。

“如果你高兴的话,你可以带上二十份这种宣誓证词,安东尼,”他的妹妹说,“只不过你有着这样一双眼睛,谁也不会相信你有这种想法的。”

“这是个充满爱的世界,”医生说,他一边拥抱他的小女儿,一边俯身拥抱格雷丝——因为他拆不开这对姐妹,“也是个严肃的世界,充斥着各种蠢事——连我的蠢事也包括在内,足以淹没整个地球。这是一个太阳永远不会升起的世界,但是,这世界却目睹着成千上万的不流血的战斗,有些战斗是为了抵制真正战场上的苦难与邪恶而发起的,这是一个我们切不可随意诋毁的世界,请上帝宽恕我们,因为这是一个充满神圣奥秘的世界,只有造物主知道,在他最卑微化身的背后隐藏着什么。”

如果用我粗俗的文笔向你们逐一细说这个家庭在经历了长久的分离之后,今天的团聚给他们带来了多大的快乐,恐怕并不会让你们感到更加满意。所以,我就不再赘述可怜的医生是如何谦卑地回忆起当初他失去玛丽昂的时候,是多么悲伤;我也不赘述他是如何认识到世界是多么严肃认真,认识到世界上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爱,是人类共有的情感;我也不赘述那件烦心事是如何把他击倒,这难道不就像是偌大的一笔荒唐账目中缺少了一个小小的基数一样吗?我也不赘述她的妹妹是如何出于对他痛失爱女的同情,早就把真相一点点地透露给他,让他明白女儿主动让位的那种心情,后来又让他见到女儿的。

再后来,阿尔弗雷德·希斯菲尔德也得知了真相,就是在团聚的那一年,玛丽昂跟他见了面,把他当作自己的哥哥,答应他,在她生日的那天傍晚,她最终会亲自向格雷丝解释这一切的。关于这些,我也不细说了。

“打扰一下,医生,”斯尼奇先生向果园里探了一下头,说道,“我可以进来吗?”

不等医生回答,他就径直走到玛丽昂跟前,非常高兴地亲吻了她的手。

“如果克雷格斯先生还在,我亲爱的玛丽昂小姐,”斯尼奇先生说,“他对这个时刻会非常感兴趣的。这也许是在向他表明,阿尔弗雷德先生,我们的生活可能并不是太过简单。而且,总的说来,我们能给生活的抚慰,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会得到接纳。不过,克雷格斯先生倒是可以容忍别人对他的劝说,先生。他总是愿意讲理的。他愿意讲理,而我却——这件事是我的弱点。斯尼奇太太,我亲爱的,”——他一招呼,那位太太便从门后走了出来,“这里都是你的老朋友。”

斯尼奇太太向他们表示祝贺之后,把她的丈夫拉到一旁。

“等一下,斯尼奇先生,”那位太太说,“重翻过世之人的旧账,可不是我的性格。”

“对,我亲爱的。”她的丈夫附和道。

“克雷格斯先生已经——”

“是呀,我亲爱的,他已经去世了。”斯尼奇说。

“但是我问你,你记不记得,”他的太太追问道,“开舞会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只问你这个。如果你记得;如果你还没有完全丧失记忆力,斯尼奇先生;如果你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老糊涂,我要求你把现在的这个场面跟当时的联系起来——回想一下当时我是怎样再三央求你,给你下跪——”

“你下跪了,我亲爱的?”斯尼奇先生说。

“是呀,”斯尼奇太太自信地说,“你知道的呀——我让你提防那个人——让你观察他的眼睛——现在你告诉我,我那么做到底对不对,他当时是不是知道什么不肯说出来的秘密?”

“斯尼奇太太,”她的丈夫凑到她耳边回答说,“夫人,你在我的眼睛里有没有观察出来什么呀?”

“没有,”斯尼奇太太厉声回答,“别自作多情了。”

“夫人,我这么说是因为那天晚上,”他扯着她的袖子,接着说,“我俩刚好都保守着秘密,我俩决定不说出来,而且是关于同一件业务的秘密。因此,这种事情你还是少提为妙,斯尼奇太太,也要把这件事引以为戒,以后看问题要考虑得周全一些,宽厚一些。玛丽昂小姐,我给你带来了一位朋友。来呀!老板娘!”

可怜的克莱门茜,用围裙擦着眼睛,在丈夫的陪伴下,慢慢地走进来。她的丈夫很郁闷,因为他预感到,如果她过于悲伤而不能自拔,那家“肉豆蔻擦板”就要完蛋了。

“嘿,老板娘,”那位律师看见玛丽昂朝克莱门茜跑去,便叫住她,自己站在她们两人之间,“你怎么了呀?”

“怎么了!”可怜的克莱门茜哭喊道——这时,她抬起头来,大为惊讶,又立即显出愤慨的抗议神情,随即不列颠先生激动得发出一声喊叫,她看见近在她眼前的,是一张自己那样牢记在心里的可爱脸蛋。她瞪大了眼睛,哭了,又笑了,大喊着,尖叫着,拥抱她,抱得紧紧的,又放开她,向斯尼奇先生扑去,与他拥抱(这让斯尼奇太太很不高兴)。接着扑向医生,拥抱他,又扑到不列颠先生身上,也拥抱了他,最后她拥抱了自己,还用围裙蒙住头,在里面歇斯底里了一下子。

斯尼奇先生走进果园的时候,一个陌生人也跟着进来了,他始终独自站在大门旁边,这一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因为他们也实在顾不上注意什么了,又何况他们仅剩的一点注意力也已经完全被克莱门茜的狂喜所吸引。他独自站着,低着头,似乎也并不希望别人注意到他,他那气馁的神情(虽然他是个相貌堂堂的绅士),与大家欢乐的情绪相比,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只有玛莎姑妈眼尖,总算是察觉到了,她一看见他,就马上跟他攀谈起来。不多一会儿,她走到聚在一起的玛丽昂、格雷丝和小玛丽昂那边,在玛丽昂耳边嘀咕了几句,玛丽昂大吃一惊,显然感到很意外。但她很快就从迷惑中回过神来,在玛莎姑妈的陪同下,羞怯地走向那个陌生人,也跟他聊了起来。

这一切正在发生的同时,那位律师把手伸进衣兜,拿出来一份法律方面的文件,说道:“不列颠先生,恭喜你呀。你现在是那座永久产权房产的唯一所有者了,就是目前由你承租、经营的那家小旅馆或小酒家的所在地,人们通常叫它‘肉豆蔻擦板’,都知道那里有这块招牌。你的太太由于我的当事人迈克尔·沃顿先生的缘故,失去了一处住所,如今你们得到了另一处。我很乐意在未来的某个晴朗的早上,帮你去申请本郡的投票权 。”

“先生,如果招牌有改动的话,对投票权会不会有影响?”不列颠问道。

“毫无影响。”律师回答。

“那么,”不列颠先生把那份产权转让文件交还给他,说,“劳烦您加上‘和顶针’这三个字,我要在客厅里写上那两句格言,来代替我太太的画像。”

“那么我,”他们身后的一个声音说,是那个陌生人——迈克尔·沃顿的声音,“我在此想说一下这两句格言给我带来的教诲。希斯菲尔德先生,杰德勒医生,我原本可能会做出非常对不起你们的事情。我之所以没有那样做,并非出于我的美德。我并不是想说,这六年来我变得聪明了,或变得更好了。但不管怎样,我已经明白了什么是自责。我没有任何理由要求你们善待我。我滥用了这家人的热情好客,我从我自己的过失中得到了教训,这种羞愧难当的感觉我从来没有忘记过,然而为了获得某种好处,我曾对一个人抱着希望。”他看了玛丽昂一眼,“当我知道了那个人的品行,深感自己配不上她时,我谦卑地请求她的原谅。再过几天,我就要永远离开这里了。我请求你们原谅我。好人有好报!忘记与宽恕!”

这个故事的后续部分,我是从时光老人那里听到的,我有幸跟他相识大约已有三十五年了。他优哉游哉地倚在他的长柄大镰刀上告诉我,迈克尔·沃顿后来再也没有离开那里,也没有再卖房卖地,而是重新搬了进去,维持了中庸的好客之道,还娶了妻子,她是那一带乡间的骄傲和荣耀,名叫玛丽昂。不过,由于我知道,时光老人偶尔会把事情记混,因此,我难以确定他说的话究竟有多少可以靠得住。

1 .译者注:原文为better half,是英文中“配偶”的昵称。

2. 译者注:本杰明的昵称。

3. 译者注:原文dogsears,字面意思为狗耳朵,意指书页的折角。

4. 译者注:原文为from yours and cetrer,from yours是与sincerely等单词一同用于信尾署名前的礼仪用语,and cetrer则是克莱门茜对et cetera的误用。

5. 译者注:这里指的是修女。

6. 译者注:在当时的英国,有地产的人才有投票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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