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况有时候发生在我身上:夜里伏案写作,一过上半夜——也就是黑夜正步履沉重地爬山之时——我总是从昏沉沉的工作状态中清醒过来,这时黑夜已经爬过山顶,在高处摇摇晃晃,准备跌入晨雾之中。我从椅子上站起,觉得冷,极度疲倦,于是开灯进了卧室,突然在穿衣镜中瞥见自己的影子。后来又是这样的情形:在埋头工作的时候,我仿佛不认识自己一般,有一种像是好朋友分别多年后重逢时会经历的那种感觉。那一瞬间你觉得又空虚,又清晰,却反应不过来,只见他在你眼里完全是另一番模样,尽管你明白这种神秘的麻木状态如一层冰霜,很快就会化去。你看着的那人将复苏过来,闪出温暖的光,恢复他昔日的音容笑貌,又一次变得熟悉起来,于是疏远的陌生感飞快消失,你再有本事也不可能重新变得生分了。现在正是如此,我站在镜子前,一时认不出镜中人原来就是自己。我越是仔细地看自己的这张脸——一眨不眨的陌生眼睛,下巴上几缕须发的光泽,鼻子投下的阴影——就越想坚定地对自己说:“这就是我,这就是我本人。”至于为什么这就是“我”,则变得越来越不清楚;越不清楚,我就越觉得不容易把镜中的那张脸和理不清自己身份的我对上号。每当我说起这种奇怪的感觉,人们就恰当地指出我已经走上了通往疯人院的不归路。实际上,有那么一两次,我一个人深更半夜久久地伫立在穿衣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惧传遍了全身,吓得赶紧关灯。然而,第二天一早,刮胡子的时候,我却再也不会怀疑镜中就是我自己。
还有一件事,也是在晚上,睡下了,我会突然想起自己总归难逃一死。接下来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情景很像大剧院里的灯突然全灭了:突如其来的黑暗中有人高声尖叫,其他人也跟着喊了起来,结果便是黑灯瞎火乱成了一团,恐慌如黑天惊雷,越来越可怕——直到灯突然又亮了,戏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演起来。就这样我吓得灵魂都要窒息了,仰卧在床上,瞪大眼睛,使出全身力气要战胜恐惧,力求理性地对待死亡,把它看成天天都会发生的常事一桩,无须求助于宗教信仰或者哲学思想。到头来,人还是自我安慰,说死亡还离得很远,总有时间把一切弄明白的。然而人也知道,一切都是弄不明白的。于是,黑暗中,活蹦乱跳的思绪在自己私密剧场最便宜的座位区里想着美好的凡间琐事,越想越惶恐,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过了一会儿惶恐平息下来,床上的人翻身又想起了别的事情。
我总觉得这些感觉——不论是深夜照镜子时的困惑还是想到死亡时的惶恐——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不陌生。如果说我会对它们多有思量,那也仅仅是因为其中蕴含着一小部分我命中注定要体验一次的最高恐惧。那种最高的恐惧,那种独特的恐惧——我试图在自己已有的词库中找到恰当的术语来描述它,可惜每每徒劳无功,连一个相配的词也没有。
我曾过得很快乐。我有过一个女友。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次分离带来的痛楚。那次我去国外出差,回来时她到车站接我。我看见她站在月台上,一束灰蒙蒙的圆锥形阳光穿过车站的玻璃拱顶投射下来,她周身笼罩在一片黄褐色的阳光里。列车缓缓进站,她的脸随着滑行的车窗有节奏般地来回摆动。和她在一起,我总是感到轻松愉快。但有一次——说到这里,我又一次感到了人类语言的笨拙贫乏。不过我还是想说说,哪怕真的是胡言乱语,说过即忘。那天,她的房间里就我和她两个人。我写作,她则将一只长筒丝袜绷在一只木勺背面进行修补。她头垂得很低,一缕金发垂过耳际,有光泽的粉红色耳朵若隐若现,脖颈上的一串小珍珠项链熠熠生辉,双唇认真地噘起,使得她一侧柔嫩的面颊看上去有点凹陷。突然间,无缘无故,她的存在让我深感恐惧。这一点比原来在车站看到她时产生的感觉可怕得多。车站上只是半秒光景,不知为何,我脑子里偏偏认不出站在灰蒙蒙阳光下的就是她。一想到和我共处一室的是另外一个人,我吓呆了。怕就怕这是另外一个人。难怪疯子见了亲人都不认识。不过她抬起头来,冲我微微一笑,眉目传情——我片刻之前感到的奇怪恐惧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再说一遍:这种感觉只出现过一次,我把它看作是自己的神经系统来了一次瞎胡闹,竟然忘了夜里独自站立镜前时就曾有过非常相似的体验。
她做我的情人,差不多有三年之久。我知道很多人都无法理解我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天真无知的小女孩会深深吸引并牢牢抓住一位诗人的心。可是上帝呀!我是多么爱她啊!爱她那天然去雕饰的美丽,爱她乐呵呵的样子,爱她与人为善,爱她小鸟般欢快跳动的心灵。正是她的温柔单纯保护了我:在她眼里,世间的一切都像平常日子那般明净清澈。我甚至觉得她知道死后等着我们的将是什么,所以我们之间不必谈论那种话题。我们一起生活到第三年的年底,我又要外出一趟,此行时间比较长。分别前夜,我们去了趟歌剧院。我们包厢的门廊里光线昏暗,显得很神秘,放着一个深红色的小沙发,她暂且在上面坐了下来,脱掉脚上灰色的大雪靴。我帮着她将穿着丝袜的细腿从靴子中解放出来——这时我想起了从又大又笨、长着粗毛的蚕茧里化出的轻巧飞蛾。我俩走到了包厢的最前头,俯身望望底下玫瑰色的大厅,高高兴兴地等着大幕拉开。大幕是一幅结实的旧帘子,印着淡黄色的装饰画,画的是几出歌剧的场景——有头戴尖顶钢盔的鲁斯兰(1)和坐在大帆船上的兰斯基(2)。她的一只裸露的胳膊肘靠在装饰豪华的扶手栏上,差点把她珠光闪闪的小小观剧镜打落下来。
所有的观众落座之后,乐队屏住气息,准备演奏。这时出了点事:宽阔的玫瑰色剧场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一片漆黑密密实实地压在我们头上,我只觉得如双目失明一般。黑暗中,周围的一切开始移动,恐慌哆哆嗦嗦地上升,融入女士们的尖叫声中。男士们大声叫大家保持冷静,女士们的喊声反而越发狂乱。我笑笑,和她说起话来,不过感觉到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默默地扯紧我的袖口。当大厅再次亮灯后,我才发现她脸色苍白,牙关紧咬。我扶着她出了包厢。她摇摇头,抱歉地冲我笑笑,为自己像个小孩那样害怕而不好意思——可是紧接着泪水夺眶而出,求我带她回家。到了封闭的马车车厢里她才恢复了平静,将刚才擦拭汪汪泪眼的手绢展开捋平,开始解释说她一想到我明天要离开就不知有多么难过,还说刚才不出来的话,在歌剧院里扎在一堆陌生人中间度过我们的最后一晚会是多么大的错误啊。
十二小时后,我一个人坐在火车车厢里,望着窗外雾蒙蒙的冬日天空。太阳小得像颗燃烧的眼睛,随着列车前行,白雪覆盖的原野一望无际,宛如一把展开的天鹅绒巨扇。第二天我抵达了那个陌生的异国城市,就在那里,我遭遇了人生中的最高恐惧。
从头说起吧,我一连三个晚上没睡好,到第四个晚上则彻夜未眠。近年来,我失去了孤身一人的习惯,所以这几个孤独的夜晚让我痛苦不堪,无法缓解。第一个晚上,我在梦里看见了我的女孩:阳光洒满她的房间,她坐在床边,只穿了一条蕾丝睡裙,一个人笑啊,笑啊,止不住地笑。这个梦是在几个小时后偶然想起的,当时我正路过一家女式内衣店。想起来的那一刻,我发现,梦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欢乐——蕾丝花边、朝后仰的头、笑声——现在,在我清醒的情况下,却如此恐怖。然而我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蕾丝花边、朗朗笑声的梦现在变得如此令人不快,面目可憎。我有很多事要操心,烟也抽得多,所以我一直有意提醒自己要绝对保持清醒,严格控制自己的情绪。回到旅馆房间准备睡觉的时候,我总会故意吹个口哨或是哼哼两声,给自己壮胆。可是只要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声音,哪怕是夹克从椅背滑落到地板上,我都会吓一跳,简直像个容易受惊的小孩子。
到了第五天,一夜无眠后,我专门抽出时间去闲逛。真希望接下来的故事可以用斜体字来表述。不行,就是用斜体也不行:我需要一种全新的、独特的表述方式。连日的失眠让我的头脑空空如也,脑袋就像是玻璃做的,小腿有点抽筋,也像是玻璃做的一般。我一出旅馆——对呀,现在我想我终于找到恰当的词语了。我得赶紧写下来,免得又消失不见。我走出旅馆,来到大街上,突然看到了世界的真实模样。你明白,我们每每安慰自己说这个世界没有我们就无法存在,世界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我们自己存在,就是因为我们能对自己阐述这个世界。死亡、无尽的宇宙、银河系,所有这些都令人恐惧,原因恰恰是它们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能力。好吧,话说回来——回到可怕的那一天。一夜无眠打垮了我,因为前一晚失眠的折磨,我偶然走进了一座城市的中心。看着眼前的房屋、树木、汽车和人群,我心里突然不愿意接受它们就是“房屋”、“树木”,等等——不愿意把它们与日常的人类生活联系起来。我与眼前这个世界的信息交流突然中断了,我是我,世界是它自己——一个没有感知的世界。我看清了万物的真正本质。我看房屋,房屋丧失了原有的意义——就是说,看见一所房屋我们自然会想到的一切,如某种建筑风格、屋内格局、难看的房子或者舒适的房子——这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荒谬可笑的空壳。那个长久以来被人们重复无数次的最普通的词也是如此,只剩下毫无意义的荒谬声音:房——房,屋——屋。树木和人群也同样如此。我还明白了一张张人脸的恐怖。人体的结构、不同性别,还有“腿”、“臂”、“衣服”等概念——一概废除了,我眼前剩下的只是一件东西而已,甚至连生物都算不上,因为这也是个人类的概念——只不过是移动过去的一件东西。我努力回忆小时候的一次经历,想借此解除我的恐惧,但没有成功。那是儿时的一场梦,醒来之后,脖子还枕在枕头上,抬起迷离睡眼一看,只见床头上方一张神秘莫测的脸朝我伸了过来,没有鼻子,一双章鱼眼下面是一把轻骑兵那样的黑胡须,额头上长满牙齿。我尖叫一声,坐了起来,那黑胡须突然变成了眉毛,整张脸变成了妈妈的模样。原来,我刚才看到的是她整张脸倒过来的样子,实属难得。
现在,我也试图让脑子“坐起来”,这样眼前的世界才会恢复平日的模样——但没有成功。恰恰相反,我越是看得仔细,人群的面貌就越是怪诞。我惊恐不已,便求助于基本概念,看有没有比笛卡尔学说更好的观念来帮助我重新构建我们熟知的这个世界,简单、自然、大家习以为常的世界。我觉得,我如此设想的时候,正坐在一处公园的长凳上休息。我做了些什么事情,已经记不准确了。我就像是一个在街头突发心脏病的人,对过路行人、阳光和古老美丽的教堂一概不管,只顾一件事:不要断了那一口气。气是保住了,可还有一个愿望:千万不要发疯。我坚信,在那样的时刻,没有人看见过我看到的世界,它是如此赤裸,如此荒谬,令人毛骨悚然。我身旁,一只狗在雪地里嗅来嗅去,我绞尽脑汁想搞清楚“狗”是什么东西。我盯得它太紧了,它便放心地朝我爬了过来。我感到恶心,就从长凳上坐起来,走开了。就在这时,我的恐惧达到了顶点。我放弃了挣扎。我不再是一个人,只是一只肉眼,毫无目的地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上望来望去。一看见人的脸,我就想高声尖叫。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旅馆门口。有人走上前来叫我的名字,往我软塌塌的手里塞了一张折起来的纸。我自然而然地打开了它,刚才的恐惧顿时没了踪影。我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它们平日里平淡无奇的样子:旅馆、旋转门玻璃上不断变换的人影、刚才递给我电报的服务员那张熟悉的脸。我现在站在旅馆宽敞的大厅中央。有一个叼着烟斗、戴着花格帽的男人经过我时碰了我一下,郑重其事地道了歉。我惊呆了,感到难以忍受的剧痛,不过这一次是活人能感受到的疼痛。电报上说她快死了。
当我赶回去,坐在她的床前时,我根本没有想起要分析存在和虚无都有什么意义,那些想法也不再令我恐惧。这个我今生今世爱她胜过一切的女人就要死了,这就是我看到的一切,感受到的一切。
我扑通一声跪在她的床前时,她没有认出我。她半躺着,身后支着两个大枕头,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人显得特别瘦小。她的头发梳向脑后,露出了太阳穴处一道细细的伤疤,平日里这道伤疤被遮在前额上一缕垂发的后面。她没有意识到我就在她跟前,只是轻轻笑笑,笑时牵动嘴角,双唇抬了一两下。我知道她已进入平静的弥留之际,神志不清,幻觉中看见了我——于是她的面前站着两个我:一个是她看不见的我自己,另一个是我的分身,我自己看不见。就这样我成了孤身一人:另一个我跟着她走了。
她的死让我从疯狂中清醒过来。平凡的人间悲痛充满了我的生活,没有空间留给其他情绪。时光流逝,她在我心中的形象越来越完美,也越来越沉寂。过去的点点滴滴,真切的小小回忆,都不知不觉消失了,或是一桩一件地消失,或是三三两两地消失,就像一幢房子窗口的灯光,随着人们入睡而逐渐熄灭。我知道自己头脑中难逃的宿命,我曾经体验过的恐惧,那种对存在的无助的害怕,迟早还会降临,到那时一定是没救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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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ruslan,歌剧《鲁斯兰与柳德米拉》中的男主角。该剧根据普希金的长诗写成,描写古代俄罗斯的基辅公主柳德米拉在与武士鲁斯兰举行婚礼时,被魔法师劫走。鲁斯兰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战胜魔法师,救回柳德米拉。
(2) lenski,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主要人物之一。该剧根据普希金的诗体小说改编,柴可夫斯基谱曲。故事中青年诗人兰斯基因奥涅金与自己的未婚妻奥尔加调情而感到受辱,向奥涅金提出决斗,在决斗中不幸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