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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坦德(1),石砌的码头,灰色的海岸,远处的一排旅馆,都在慢慢地旋转,仿佛隐入了秋日青绿色的雾里。

教授把两条小腿包在一条格子花呢旅行毯里,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的油布上,躺椅吱吱响了起来。干净的土红色甲板上很拥挤,但很安静。锅炉在小心地喷气。

一个英国女孩,穿着绒线长袜,眉毛一动,指向教授,对站在旁边的哥哥说道:“他长得像谢尔登,对不对?”

谢尔登是个喜剧演员,身材魁梧,秃脑门,脸又圆又胖。“他真的在赏海。”女孩压低声音又说。再往后面,我要遗憾地说,她就从我的故事里退出去了。

她的哥哥,一个粗笨的红头发大学生,这一趟是过完暑假后返回学校。他取下叼在嘴里的烟斗,说道:“他是我们的生物学教授。极好的老家伙。得过去打个招呼。”他朝教授走过去,教授抬起了他沉重的眼皮,认出了他学生中成绩最差却也是最勤奋的一个。

“这趟过海理应不错。”学生边说道,握住朝他伸过来的冰冷大手轻轻捏了一下。

“希望如此,”教授答道,伸出指头摸灰色的脸颊,“对,希望如此,”他沉重地又说一遍,“希望如此。”

躺椅旁立着两个手提箱,学生投去匆匆一瞥。其中一只历经沧桑,到处是贴过旅行标签的白色印迹,宛如纪念碑上落满鸟屎一般。另一只——崭崭新,橘黄色的,箱锁闪闪发亮——不知为何,这只箱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把那只箱子移一下,免得翻倒。”他提议道,为的是继续谈话。

教授咯咯一笑。他倒是真的很像那位眉毛银白的喜剧演员,要么像个上了年纪的拳师。

“你是说那只箱子吗?知道我在里面装了什么吗?”他问道,听话音有点生气,“猜不出来了吗?一样不可思议的东西!一个特殊款式的挂衣架……”

“是德国的发明吗,先生?”学生立即答道,他记起来这位生物学家刚刚赴柏林参加了一个科学大会。

教授亲切地哈哈大笑,一颗金牙亮光闪闪。“一项神圣的发明,我的朋友——神圣的发明。是人人都需要的东西。怎么,你自己旅行不也带着同样的东西嘛。嗯?要不你也许是条珊瑚虫?”学生咧嘴笑笑。他知道教授好讲些令人费解的笑话。这位老人在大学里是大家议论颇多的话题。他妻子很年轻,据说受他虐待。这个学生曾经见过她一次。身材瘦小,眼睛大得出奇。“你妻子好吗,先生?”这个红头发的学生问道。

教授答道:“我对你实话实说,亲爱的朋友。我同自己斗争已经很长很长时间了,不过现在我觉得一定要告诉你……我亲爱的朋友,我喜欢安安静静地旅行。我相信你会原谅我。”

可是说到这里,这位学生,尴尬之下打了个口哨,命运和他妹妹一样,从以后的故事中永远离去了。

与此同时,生物学教授把他的黑色毡帽拉下来,扣到他的剑眉之上,这样就护住了眼睛,避开海上闪动的微光,看样子像睡着了一般。阳光落在他刮得很干净的灰色脸膛上,加上大鼻子和沉重的下巴,使得那张脸就像是刚用湿陶土制作出来的一般。每当秋日的薄云碰巧遮住太阳,那张脸就会突然变暗,变干,僵硬起来。这当然只是光和影在他脸上的交替变化,并不反映他的思想变化。假如他的思想真的反映在脸上,那这位教授就很难称得上一道好看的风景了。麻烦就麻烦在前一天,他收到了他在伦敦雇佣的私家侦探的来信,说他的妻子对他不忠。一封被截获的信,是她的熟悉的小字手迹,开头写道:“我亲爱的心肝宝贝杰克,我还沉醉在你那最后的一吻中。”教授的名字当然不是杰克——问题就出在这里。看明白后他既不觉得惊讶,也不觉得痛苦,甚至没有男人的愤怒,有的只是憎恨,像柳叶刀那般尖利冰冷。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他将要谋杀他的妻子。这是毫无疑问的。只须设计一个最折磨人、最精巧的方法。他靠在躺椅上,把旅行者和中世纪学者所描述的所有折磨方法回顾了上百遍。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看上去足够狠毒的。远处,在绿色微光的边缘,多佛港白糖色的悬崖渐渐成形,他却仍未做出决定。汽船安静下来了,轻轻摇晃着,靠岸了。教授跟着行李工走下踏板。海关官员把不能合法入关的物品匆匆背了一遍,然后叫他打开一个手提箱——就是那个橘红色的新箱子。教授在箱锁里转动轻薄的钥匙,皮盖子呼地一下翻开了。他身后的某位俄国女士惊叫一声“天啊”,接着又发出一阵狂笑。站在教授两边的两个比利时人仰起头来,直往上看。一个耸耸肩,另一个轻轻吹了声口哨,一旁的英国人则扭头不看。海关官员惊得愣住了,瞪圆双眼盯着箱子里的东西。人人都觉得毛骨悚然,很不舒服。生物学家慢慢吞吞地报出了他的名字,提到了他的大学博物馆。事情总算说清楚了。只有几位女士恼怒不休,要了解这里面有没有犯罪发生。

“可是你为什么把这东西装在手提箱里呢?”海关官员问道,尊敬之余有点嗔怪的意思。他战战兢兢地放下箱盖,在鲜亮的皮子上用粉笔草草画了一下。“当时走得急,”教授疲惫地斜看一眼,说道,“没有时间钉起货箱来。无论如何,这是个贵重东西,不能放在行李舱里运。”教授过了海关,往火车站台上走去,弯腰弓背,但步履轻快。路遇一个警察,长得跟个大玩具娃娃似的。这时他突然停住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露出灿烂亲切的笑容,喃喃说道:“有了——有办法了。一个极其聪明的办法。”说罢他长舒一口气,买了两个香蕉,一包香烟,还有报纸,这东西令人想起刷刷响的床单。几分钟后,他坐进欧洲快车的舒适车厢里飞驰,沿着波光粼粼的海,沿着白色的悬崖,又沿着肯特郡翠绿的牧场。

那双眼睛真是绝妙,瞳仁宛如两颗光滑的墨水珠儿落在紫灰色的绸缎上。她的头发剪短了,颜色是浅黄色的,头顶上毛发蓬松茂密。她身材矮小,身板笔挺,胸脯比较平。她从昨天起就盼着丈夫回来,也准准知道他今天到家。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开领长裙,脚蹬柔软的拖鞋,坐在客厅里的圆高背长软椅上。她想她丈夫不信鬼魂,公开鄙视那个年轻的灵媒,真是遗憾。那灵媒是个苏格兰人,眼睫毛又淡又细,偶尔来看她。不管怎样,反正她身上出了奇怪的事情。最近,她睡梦中常看到一个死去的年轻人。她结婚前,曾和他在暮色中散过步,当时黑莓中了邪一般,开出的竟是苍白的花儿。第二天清晨,她惊魂未定,就给他写了一封信——一封恍惚如梦的信。在这封信里,她对可怜的杰克撒了谎。事实上,她差不多已经忘了他。她对折磨她的丈夫又怕又爱,很忠实。但她还是想给这个孤魂野鬼送上一点温暖,说点人间话语使其安心。这封信从她的写字板上神秘地消失了,同一晚上她梦见了一个长桌,桌下突然冒出杰克来,冲她点头致谢。现在,不知什么原因,她一想起那个梦就心神不安,总觉得她为了一个鬼魂对丈夫不忠了似的。

客厅温暖,布置得很喜庆。宽阔的矮窗台上放着一个丝绸垫子,艳黄的底色,紫罗兰色的条纹。

就在她觉得教授乘的船肯定是沉没了时,教授到了。她往窗外一瞥,看见了出租车的黑车顶,司机摊开的手掌,还有她丈夫低头付账时显出的宽大肩膀。她飞奔出房门,小跑着下楼,挥舞着两条细细的光胳膊。

他正朝着她爬上楼来,弓着背,穿着厚厚的外衣。仆人跟在他身后,提着他的两个箱子。

她贴在他的羊毛围巾上,抬起一条穿着灰长袜的苗条小腿,调皮地弯起脚跟。他吻吻她温暖的鬓角,和蔼地笑笑,举起她的两条胳膊移开。“我满身灰尘……等等……”他握住她的手腕喃喃说道。她皱皱眉,一甩头,头发暗火一般闪动。教授弯下腰,又咧嘴一笑,吻了她的双唇。

晚餐时,他一把扯开硬领衬衣的白色前襟,精力充沛地运动光滑的颊骨,把这一趟短短的行程详细讲了一遍。他很高兴,但有所节制。晚餐服的丝制翻领抵着他牛头犬般的下颌,他有个大秃头,两鬓青筋如铁管一般暴起——这一切在他妻子心中引发了莫名的怜悯:这样的怜悯她经常有,因为他为了研究生命的细枝末节而拒绝进入她的世界。她的世界是流淌着德·拉·梅尔(2)诗歌的世界,是无限温柔的星辰精灵横飞乱撞的世界。

“对了,我不在的时候你的鬼魂来敲门了吗?”他问道,揣摩她的心思。她想告诉他那个梦,那封信,但又觉得难以启齿。

“有些事你要明白,”他往一些大黄根上撒了些糖,接着说道,“你和你的朋友是在玩火。真有可能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前几天,一位维也纳医生告诉我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形现象。有个女人——是个算命狂——死了,我认为是死于心脏病。医生脱下她的衣服(事情发生在一个匈牙利小屋里,靠蜡烛照明),一看她的尸体吓坏了。尸体满身红光闪闪,一摸软软的,黏黏的。仔细一查,他明白了,这看起来丰满紧绷的尸体,其实只剩一层皮了,一圈一圈的小窄条,仿佛被看不见的绳子平平整整地紧捆起来一般,有点像法国的轮胎广告,广告上那个人的身体就是轮胎。只不过这具女尸的情况是轮胎极薄,呈暗红色。就在医生观看之时,那尸体开始慢慢解体,宛如一大团棉线散开了一般……她的身体变成了一条绵延不尽的细虫子,它自行解体,蠕动,晃晃悠悠地爬过门底下的缝。而留在床上的,只剩一副没有血肉的白骨架子,还泛着湿气呢。这个女人还是有夫之妇,她丈夫吻过她——也就是吻过那只虫子。”

教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褐色的葡萄酒,大口大口喝起这种浓色的饮料来,眯缝起来的眼睛一刻不离妻子的脸。她瘦削苍白的肩膀抖了一下。“你自己难道没有意识到你给我讲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吗?”她激动不安地说道,“这么说那个女人的鬼魂消失了,变成了一只蠕虫。这太可怕了……”

“我有时想,”教授说道,沉重地一抖袖口,仔细地看他又粗又短的手指头,“说到底,我的这门学问纯属胡思乱想。物理学的规律都是我们这些人生造出来的,其实任何事情——绝对是任何事情——都会发生。谁要不这么想,谁就是疯子……”

他压下一个哈欠,用一只握紧的拳头碰碰嘴唇。

“你这是怎么了,亲爱的?”妻子轻轻地叫道,“你以前从不这样说话的啊……我原以为你什么都懂,任何事情都会搞得清清楚楚……”

突然间,教授的鼻孔一张一翕地抽动起来,一颗金牙闪闪发亮。不过他的脸很快恢复了松弛的状态。他一舒身,从餐桌边站了起来。“我在胡言乱语,”他平静而又亲切地说,“我累了,睡觉去了。你进来的时候不要开灯。从右边上床,睡在我身边……我身边。”他又说一遍,说得既亲切又意味深长,好像好长时间没这么说了似的。

她一个人待在起居室里,他说的那些话在她心里轻轻回荡。

她嫁给他已有五年了。丈夫性情反复无常,经常因无端的嫉妒大发脾气,沉默寡言,闷闷不乐,缺乏理解。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很幸福,因为她爱他,同情他。她身材苗条,皮肤白皙;他则魁梧,秃顶,胸毛丛生,如簇簇灰羊毛一般。这样的两个人配成一对,真是奇形怪状,极不般配——然而她还是喜欢他不常有的强劲拥抱。

壁炉台上摆着一瓶菊花,掉下了几片卷曲的花瓣,发出干枯的沙沙响声。她猛地一惊,心怦怦乱跳。这是因为她记起了空气中总是飘荡着鬼魂,连她的科学家丈夫也注意到鬼魂会可怕地现身。

她想起杰克从桌子底下突然冒出来,阴森恐怖地冲她亲切点头。她觉得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在盯着她,要引起她的注意。恐惧像一阵风,吹得她透心凉。她强压下一声惊叫,赶快离开起居室。她屏住呼吸想,我真是一个蠢东西……在浴室里,她盯着自己闪亮的眼眸看了很久。她那张小小的脸,盖着蓬松的金发,自己看起来都很陌生。

她只披了件蕾丝花边睡衣,往黑暗的卧室走去,感觉就像年轻少女那般轻巧,不让睡衣蹭到家具。她伸出胳膊,摸到床头的位置,在床边躺了下来。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她的丈夫就躺在一边。有一两次,她一动不动地睁大眼睛望着上方,感到自己的心在猛烈而又低沉地跳。

月光透过细布百叶窗,一道一道横切屋里的黑暗。她等眼睛习惯了黑暗,便朝丈夫转过头去。他背朝她躺着,全身裹着毛毯。她能看见的只是他那个秃脑门,在一弯月光中显得格外光,格外白。

她深情地想,他没有睡着。要是睡着了的话,他会打呼噜的。

她微微一笑,整个身子挪向丈夫,从被单下面伸出双臂,寻找熟悉的拥抱。她的指头摸到了几根光滑的肋骨,膝盖也碰到了一根光滑的骨头。一个头盖骨,黑眼眶打着转,从枕头上滚到她胸前。

电灯光照亮了整个房间。教授穿着他简陋的晚餐服,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往床边走去。僵硬的胸膛,呆滞的眼睛,还有硕大的额头闪着青光。

毛毯和床单裹在一起,滑落在地毯上。他的妻子死了,怀中抱着一具仓促拼凑起来的惨白骷髅。那是一个驼背的骷髅,教授为大学的博物馆从国外带回来的。

* * *

(1) ostend,比利时西北部港口城市。

(2) walter de la mare(1873~1956),英国诗人、短篇小说家,后期浪漫主义诗人的杰出代表。他生于肯特郡,主要诗集有《童年之歌》、《聆听者》等,此外还写了一些心理恐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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