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成为朋友的阿齐兹和菲尔丁意识到今后可能再无重逢的机会,于是两人决定骑马前往丛林作最后的一游。洪水已经消退,邦主的死讯也正式宣布了,所以迎宾馆里的菲尔丁一行明晨就将离开,这是礼节所必需的。由于丧礼和节庆的双重干扰,此次访问彻底失败。菲尔丁几乎都见不到戈德博尔的面,教授每天都许诺会领他前往参观英王-印皇乔治五世高级中学,这是菲尔丁此次来访主要的视察对象,但每天却又都借故推脱了。这天下午阿齐兹把实情都告诉了菲尔丁:那英王-印皇已经变成了一个谷仓[1],而教育部长很不乐意跟他的前校长承认此事。这所学校只是在去年的时候由政治专员开设给总督看的,在报纸上它现在仍旧繁荣兴盛;他本来希望在它的缺席尚未引起大家注意之前重新将学校开起来,趁学者们还没生出自己的孩子之前把他们召齐。菲尔丁取笑了一番这一团糟和徒然浪费精力的情况,可他也不像从前那样可以轻装简行了;教育对他来说成了一桩需要他持续操心的工作,因为他的收入以及他那个小家庭的舒适就指望它了。他知道极少有印度人认为教育本身是件好事,而他现在对这种观点持最为激烈的反对态度。他开始言辞激烈地批评诸土邦的教育问题,不过阿齐兹的友善仍让他分心不少。不管怎么说,两人的和解究竟还是大功一件。在那场滑稽的撞船事故之后,已经再也没有胡闹和怨愤了,他们俩相逢一笑,重新回到当初莫逆之交的老关系中,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现在他们俩就在令人愉快的灌木与岩石间纵马驰骋。很快,就来到阳光普照的广阔地面,他们看到一面长满青草的山坡,落满五色斑斓的蝴蝶,还有一条眼镜蛇,无所事事地从他们面前爬过,消失在几株番荔枝树丛中。天空中飘着圆圆的白色云朵,大地上铺展着白色的池塘;远处的小山呈紫红色。景色就像英国一般,如同公园一样,但仍旧给人怪异的感觉。他们勒住缰绳,给那条眼镜蛇留出活动空间,阿齐兹取出一封想让菲尔丁捎给奎斯蒂德小姐的信来。一封讨人喜欢的信。他想因为她两年前的慷慨行为向他这位老敌人致谢;他现在完全坦率地承认她当初的行为是何等磊落。“当我掉进我们马乌那个最大的水池中时——当时的情形我们另外几位朋友会详细告诉你的,我突然想到奎斯蒂德小姐当初是何等勇敢,所以决定不管我的英语是多么蹩脚,我都要把这一点告诉她。由于你,我才能跟我的孩子们幸福地生活在这里,而不是身陷囹圄,对此我坚信不疑。我会教育我的孩子们满怀最深切的爱意和尊敬说起你。”
“奎斯蒂德小姐会非常欣慰的。很高兴你终于看到了她的勇气之所在。”
“我想遍行善举,将马拉巴尔事件所有的不幸永远抹掉。我曾经如此的草率,真是太丢脸了,竟然以为你是想侵吞我的钱财:这个错误就跟山洞中的错误本身一样恶劣。”
“阿齐兹,我希望你能跟我妻子谈谈。她也相信马拉巴尔事件应该被抹除。”
“怎么会?”
“我不知道,也许她会告诉你的,她不肯告诉我。她有些想法是我无缘分享的——确实,当我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觉得她那些想法真是匪夷所思。当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想可能因为我喜欢她,我的感觉会有所不同,我感觉就像半聋半瞎一样。我的妻子在追求某种东西。而你跟我还有奎斯蒂德小姐粗略说来却并不追求任何东西。我们只是尽可能正派得体地慢慢往前挨,你走得稍微快了一点——一个值得称许的小团体。但我妻子却不跟我在一起。”
“你到底什么意思?难道斯黛拉对你不忠吗,西里尔?这可太让我放心不下了。”
菲尔丁犹豫了。他对自己的婚姻并不感到特别幸福。他肉体上重又变得激情洋溢起来——中年的煤块在烧成炉渣前最后的光焰——他也知道他妻子爱他的程度并不如他爱她,他耻于没皮没脸地纠缠她。不过在这次访问马乌期间,境况倒是有所改善。他们俩之间终于像是有了关联——那种外在于任何一方的关联对于任何一种情感关系而言都是必不可少的。用神学的语言来说就是,他们的结合已经得到了祝福。他可以向阿齐兹保证,斯黛拉不但忠实于他,而且有可能做得更进一步;为了试图将他自己都不是太清楚的东西表达出来,他干巴巴地加了一句,说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观点。“如果你不愿意跟斯黛拉说起马拉巴尔的旧事,为什么不跟拉尔夫说说呢?他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而且(用我们同样的比喻来说)他虽说是跟她一道的,倒是稍微落后她一点点。”
“也跟他说说。我感觉跟他没什么可说的,不过他确实是个聪明孩子,而且总有一个印度朋友。我爱他的部分原因正是在于是他将我拉回到你身边跟你道别的。因为我们确实是该道别了,西里尔,虽然一想到这一点就会败坏了我们的游兴,让我们倍感忧伤。”
“不,我们不要去想它。”他也感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自由交流的机会了。所有愚蠢的误解全都烟消云散,可是在社交的层面上他们根本没有会面的地方。娶了一位同胞的女性为妻,他就已经将他的命运投入了英印社会当中,他正在沾染英印社会的一些局限,而且已经为他自己过去的英雄主义行为感到诧异了。如果放到今天,他还会为了迷途的印度人而公然向他自己的同胞发起挑战吗?阿齐兹是件遗物,是个奖品,他们相互以对方为荣,然而他们又无可避免地必须分道扬镳。因为急于要将这最后一个下午充分利用好,他强迫自己不避亲密地谈说他的妻子,那个对他而言最亲爱的人。他说:“以她的观点看来,马乌之行倒是颇为成功。这让她平静了下来——他们俩都深受焦躁不安之苦。她在这儿找到了某种抚慰人心的东西,为她那些奇怪的烦恼找到了某种解决之道。”沉默片晌后——当大地将雨水吸进去时,他们周遭仿佛回响着各种各样的接吻声——他继续道:“你知道任何关于这种克利须那崇拜的详情吗?”
“我亲爱的伙计,他们正式地将其称作戈库尔降生节。所有政府部门都会关闭,不过除此以外,它跟你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戈库尔是克利须那降生的那个村庄——呃,咱们权且这么来说吧,因为在它跟另一个村庄之间存在着如伯利恒和拿撒勒之间同样的争议和不确定性[2]。我想发现的是其精神性的一面,如果确实存在这一面的话。”
“跟我讨论印度教徒可是毫无用处。跟他们住在一起我什么都没学到。当我以为我打搅到他们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当我没觉得打搅到他们的时候,倒是真有。也许他们会因为我绊倒在他们那些偶像的房子上而把我给解雇;反过来,他们也有可能给我涨一倍的薪水。唯有时间会证明。为什么对他们这么好奇?”
“很难解释。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理解或是喜欢过他们,只除了戈德博尔的一个偶然的侧面。那老家伙还在说‘来吧,来吧’吗?”
“噢,应该是吧。”
菲尔丁叹了口气,张开嘴,又闭上,然后才轻轻笑道,“我没办法解释,因为根本就说不清楚,可为什么我妻子和她弟弟喜欢印度教呢,虽然他们对其外在的形式毫无兴趣?他们不肯跟我讨论这件事。他们知道我认为他们生活中的某个特定的侧面是个错误,而且他们很害羞。正是为此我希望你能跟他们谈谈,因为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个东方人。”
阿齐兹没有搭腔。他并不想再跟斯黛拉和拉尔夫见面,知道他们也不想再见他,他对于他们的秘密并无好奇心,而且觉得善良的老西里尔实在是有些笨拙。有某种东西——不是某个景象,而是个声音[3]——掠过他心头,使他又重读了一遍自己写给奎斯蒂德小姐的信。他就没有别的想对她说的话了吗?取出钢笔,他又添加道:“就我而言,从今往后我将把你跟我心目中一个非常神圣的名字连接在一起,那就是莫尔太太。”当他写完后,眼前风景的镜面成为碎片,草地分崩离析为千百只蝴蝶。一首吟咏麦加的诗篇[4]——那团结的天房[5]——朝圣者们在见到教友前就死在那里的刺荆林——这些又一一掠过心头;他想起自己的妻子;然后就是那整个半神秘、半刺激的天翻地覆,他的精神生活是如此典型,就像一次滑坡一般来到了终点,停留在它预期的地方,于是他发现自己正跟他亲爱的西里尔一起在丛林中策马前行。
“噢,闭嘴吧,”他道。“别用愚蠢的问题糟蹋了咱们这最后一个钟头。别管什么克利须那了,我们还是说点顶用的吧。”
他们说到做到。返回马乌的一路上他们都在因为政治而争执不休。自从昌德拉布尔以来,两个人都已经更加坚强了,激烈地争吵一场只会让他们心情愉快。他们俩相互信赖,虽然即将分离,也许正因为即将分离。菲尔丁已经“无须再客气”,他说,意思是大英帝国真的不能被废止,哪怕它的统治相当粗暴。阿齐兹反驳道:“非常好,那我们对你们来说就没什么用处了,”并满怀抽象的憎恨紧盯着他。菲尔丁道:“离开了我们,印度人马上就会开始走下坡路。看看那所英王-印皇高级中学吧!看看你,已经忘了你的医学,又回到驱魔念咒的迷信上来了。看看你写的那些诗。”——“我的诗很好啊,我就要在孟买那边结集出版了。”——“好得很,它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呢?解放了我们的妇女,印度就会得到解放。试试看,我的伙计。首先把你自己的夫人给解放了,看看由谁来给艾哈迈德、卡利姆和贾米拉洗脸吧。那才真叫妙呢!”
阿齐兹更加兴奋起来。他在马镫上站起身来,用力扯动马头,希望它能后腿直立起来。然后他就能感觉像是投身于一场战争了。他叫道:“滚开,所有你们这帮特顿和伯顿们。放在十年前,我们还想理解你们的——而现在已经太晚了[6]。如果说我们还会见你们,跟你们的各种委员会坐在一起,那只是出于政治原因,你们可千万不要痴心妄想,打错了算盘。”他的坐骑确实后腿直立了起来。“滚开,滚出去,我说。我们的头上为什么要被加上这么多的苦难?我们原本责怪你们,现在我们责怪我们自己,我们变得更聪明了。在英国陷入麻烦之前我们会一声不吭,可是到了下一次欧洲战争[7]——啊哈,啊哈!我们的时候就到了。”他顿了顿,这时的风景虽然笑意盈盈,但感觉却像块墓碑压在人类任何的希望之上。他们策马慢跑过一座供奉哈奴曼[8]的庙——神如此热爱世人[9],甚至不惜化身为猴——又经过一座湿婆教派信徒的庙[10],这类神庙诱发欲望,但在永恒的表象之下,其色情和淫猥并不诉诸我们的肉体和血液。他们从蝴蝶和青蛙丛中穿过;灌木丛中耸立着树叶如同盘子的棵棵大树。日常生活的各项内容重新回到原来的正轨,圣祠已经差不多关闭了。
“你想拿什么来取代英国人呢?日本人吗?”菲尔丁嘲笑道,勒住缰绳。
“不,阿富汗人。我自己的祖先。”
“噢,你那些印度教的朋友们会喜欢的,对不对?”
“会安排好的——一次由东方政治家们召开的会议。”
“确实是会安排好的。”
“我想,左不过‘我们将抢劫每个男人,奸淫每个女人,从白沙瓦一直到加尔各答[11]’的老话,你们可以找个无名之辈整天重复这种说法,然后每周都在《先锋报》[12]上引用一次,为的是吓唬我们把你们留下!我们知道!”不过他仍旧觉得不太合适把阿富汗人搬到马乌来,感觉自己陷入了尴尬的处境后,他又让自己的坐骑后腿直立了一次,然后才想起来他是有,或者应该是有一个祖国的。然后他大喊道:“印度应该成为一个国家!什么样的外国人都不要!印度教徒、穆斯林、锡克教徒以及所有的人应该成为一体!万岁!印度万岁!万岁!万岁!”
印度成为一个国家!何其光辉的顶峰!十九世纪那了无生气的姐妹一家亲最后的一位到来者!此时此刻在这个世界上蹒跚着走来在属于她的座位上就座!她唯一的同侪就是神圣罗马帝国,她也许将与危地马拉和比利时比肩而立!菲尔丁再度表示嘲笑。而阿齐兹在盛怒中左突右冲,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叫道:“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打倒英国人。这是肯定的。滚出去,你们这帮家伙,越快越好,依我说。我们也许会相互憎恨,可我们最恨的就是你们。如果我没办法把你们赶出去,艾哈迈德会的,卡利姆会的,哪怕需要五十年甚或五百年[13],我们也终将会把你们给彻底除掉,是的,我们将把每一个该死的英国人都赶到海里去,到了那时,”——他狂怒地驱马靠近他——“到了那时,”他总结道,几乎吻到了他,“你和我将成为朋友。”
“我们现在为什么就不能成为朋友?”菲尔丁道,满怀深情地握住了他的手。“这是我的愿望。也是你的愿望。”
可这并非那两匹马的愿望——它们突然间分开了;这也并非大地的愿望,它长出块块岩石,两位骑手没办法并排穿过;那些神庙,那个水池,那所监狱,那座宫殿,那些鸟儿,那堆腐肉,那幢迎宾馆,他们从岩隙间出来、俯瞰马乌时看到的这一切:这并非它们的愿望,它们以其上百种的嗓音齐声说,“不,还不是时候,”头顶上的天空则应和道,“不,并不在这里。”
* * *
[1] 那英王-印皇已经变成了一个谷仓:手稿上还加了一句“为了经济的原因”。在一九二一年八月六日自代瓦斯致g·l·狄金森的信上,福斯特报告道“我们正考虑关闭这个邦的唯一一所高中,因为费用不堪重负”。
[2] 据《福音书》载,伯利恒是耶稣基督的诞生地,而拿撒勒也是《新约》所称的耶稣的故乡,并直接称呼耶稣为“拿撒勒人”。
[3] 有某种东西——不是某个景象,而是个声音:应该是他所记得的拉尔夫·莫尔的声音。
[4] 一首吟咏麦加的诗篇:该诗出自鲁米(jalal ud-din rumi,波斯神秘主义诗人,1207—1273)的诗集《玛斯那维》(即《训言诗》)——这部诗集在阿齐兹的谈话中多次引用到。这种创造了阿齐兹的文明,或者说诸文明的调和深受小说家艾哈迈德·阿里在其《德里的曙光》中所表现思想的影响。
[5] 天房(caaba或kaaba),或音译为克尔白,意为“方形房屋”,指沙特阿拉伯麦加城禁寺中央的方形石殿,为全世界伊斯兰教徒朝觐的中心,该殿的方位即伊斯兰教徒礼拜的朝向。
[6] 放在十年前,我们还想理解你们的——而现在已经太晚了:尼赫鲁在其一九二二年的庭审中曾陈述道(《尼赫鲁选集》,第一卷[新德里,东方朗文,1972],252页),在不到十年前他曾经“或许更是个英国人而非印度人”,“接受了哈罗和剑桥绝大多数的偏见”,可是自那以后他已经转变成了一个“叛逆”。而福斯特的《印度反思录1:为时太晚了吗?》(见第三章,注8)也在这一点上补充道“放在十年或是十五年前,他们(印度人)还是会很欢迎受到关注的”。
[7] 下一次欧洲战争:一九四二年,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的财政状况最困难的时期,季节性的“退出印度”的风潮一时间甚嚣尘上。
[8] 哈奴曼:印度神话中的神猴哈奴曼,在《雪山神女之山》(1953年版,133页)中被描述成“打倒欧洲人的哈奴曼”。福斯特一九一二年十月二十八日的印度日记中,记载了一次参观一个“有印度教神庙”的村庄之行,那个神庙就以“头朝下的猴子形象的装饰”而著称。
[9] 神如此热爱世人:与《(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三章第十六节的经文呼应:“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和合本译文)
[10] 湿婆教派信徒的庙:此类庙宇奉献给对印度主神湿婆的崇拜,湿婆的形象以男性生殖器像或阴jing来象征。
[11] 白沙瓦……加尔各答:大主干道的两个终点;白沙瓦,原为西北边境省的省会,现属巴基斯坦。
[12] 《先锋报》:阿拉哈巴德的《先锋报》以年轻的鲁德亚德·吉卜林常为其撰稿而名闻遐迩,吉卜林的一位传记作家将其描述为“一份全印度的报纸,以其消息灵通著称于世,以至于其刊载的声明经常被当作半官方的来看待”(查尔斯·卡灵顿[charles carrington],《鲁德亚德·吉卜林》[伦敦,麦克米兰,1955],48页)。
[13] 五十年甚或五百年:一九一三年三月二十七日,阿布·萨义德·米尔扎(abu saeed mirza),福斯特在奥兰加巴德的主人,在跟福斯特一道骑马游览时曾“大喊大叫地反对英国人。‘也许要花五十年甚或五百年的时间,不过我们终将把你们赶出去。’……晚霞中那匹马一直都在不断地腾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