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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美露西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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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的先生们!我知道,你们不大喜欢开场白和序言,因此我开门见山,保证这次一定讲得非常精彩。我讲过一些大家都爱听的真实故事,但是我敢说,今天要讲的这个故事,比以前的任何故事都动听。这个故事是好几年前听到的,但是现在想起它,心情仍然难以平静,便想让它有一个结局。这样的故事可不是那么容易听得到的。

首先应该承认,我那时的生活动荡不定,很难做到近期甚至第二天的生活有保障。青年时代我不善于理财,常常穷困潦倒。有一天,我准备出门。本来,这次旅行可以给我带来很大的收益,可惜我的排场铺得大了点,一开始就乘高级邮车,后来钱不够了,只好改坐普通邮车,最后所剩无几,不得不徒步走到终点。

那时的我,是一个小滑头,每到一个旅馆,就去纠缠女店主或女厨子,想方设法讨她们喜欢,一般情况下都少付不少饭钱。

一天傍晚,我来到一个小镇的驿站,正想按老习惯行事,身后驶来一辆漂亮的双座四驾马车,停在门口。我转过身,发现车上只有一个女子,没有侍女或仆人陪同,便立刻跑过去,替她打开车门,问她有什么差遣。我见她下车时身段优美,就细心看了几眼,发现她可爱的脸蛋略带愁容。我又问她,可不可以为她效劳。“可以!”她说,“劳驾把座位上的小箱子小心地搬下来,送上楼。千万要平稳,一点也不能磕磕碰碰。”我小心翼翼地拿起箱子,她关好车门,我们一起上楼,她告诉店员,说她今晚住在这里。

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让我把箱子放到墙边的桌子上,我从她的几个动作看出,她想一个人静静地呆在房间里,就恭敬而热烈地吻了吻她的手,向她告辞。

“您去为我们两人订晚餐。”话是随口说出的,可让我产生一种联想:这个差事是个美差。我不由得骄傲起来,什么店老板、女店主和用人都没有放在眼里。我迫不及待地盼望着与她重见的时刻马上到来。饭菜上了桌,我们面对面坐下,我好久没有用过这样的美餐了,更不用说是跟一位理想中的美人一起;我甚至觉得她一分钟比一分钟美。

她的谈吐令人愉快,不过她总是避开任何谈情说爱的话题。桌上的餐具都撤走了,我还在踌躇,绞尽脑汁想接近她,但都是白费心机:她以一种尊严的神情同我保持距离,这种尊严使我无法抗拒,我很不甘心地跟她告辞了。

我一夜没有睡好,老做噩梦,第二天一早起床,就去打听她是否雇了驿车,听说“没有”,就往花园跑,只见她已经穿好衣服,正站在窗前,便立刻快步上楼去找她。她迎面向我走来,那模样真美,比昨天还美,我不由得滋生出爱慕、情欲和冲动。我三步两步跑到她跟前,张开双臂把她抱在怀里。

“天仙般的、魅力无穷的造物啊!”我放声喊起来,“很抱歉,不爱您是不可能的!”她使了个不可思议的巧劲儿,从我怀中挣脱出去,我连她的脸都没有亲到。“您要是不想毁掉幸福,就得克制这种唐突的放肆的举动,幸福离您很近,但要经过几次考验您才能得到它。”

“您想怎么办,就干脆说出来吧,我的天使!”我高声说,“千万别让我绝望。”她微微一笑答道:“您要为我效劳,就得依我几个条件!我到这儿来是为了看望一个女友,我打算在她那儿住几天,在这几天里,我希望我的马车和这个小箱子继续赶路。您愿意帮这个忙吗?只要小心地把小箱子搬出搬进马车就行,别的事情不用操心。您上车后要坐在它旁边,细心照料;到了旅店,把它放在桌子上,放在特定的小房间里,您不能呆在那个房间里,也不能在那里睡觉。您每次都用这把钥匙给房门上锁。这是一把万能钥匙,什么锁都能开,而且能使锁获得一种特异功能,那就是用它锁住的门谁也打不开。”

我望着她,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我说,只要我有希望很快与她再见,只要她用一个吻来保证这个希望不落空,我答应一切照办。她吻了我一下,从此我就变成了她的忠实奴仆。她要我去雇驿车。我们商量好了我要走的路线、停留和等待她的地点。最后,她把一个装有金币的钱包塞在我手里,我吻了吻她的手。临行,她好像很激动,我不知道我那时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雇了马车回来,发现小房间的门已经上锁。我立即试了试我的钥匙,果然灵验。门自动灯开,房间是空的,只有小箱子放在桌子上,那是我放上去的。

马车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小箱子搬下楼,放在身边。女店主问:“您的女士到哪儿去了?”一个孩子答道:“她进城去了。”我向人们致意,神气十足地离开了这个小镇;昨天晚上的我,还是用两条泥腿走到这儿来的。想到这里,我好不得意,反复琢磨这件事,数着金币,设想许多方案,不时朝小箱子看一看。对这些,您是不难想象的。我一直赶路,几站都没有下车,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她要我去的那个大城市。我谨慎地遵照她的吩咐,把小箱子放在特定的房间里,箱子旁边放上几支蜡烛,照她的吩咐,不点燃,然后锁好房门,安排好住宿,美美地吃了一顿晚饭。

我很想念她,但过了一段时间,便觉得无聊起来。我这个人不习惯离群索居,在房间里呆不住,便到饭店餐桌上和公共场所找了一些玩得投机的伙伴。我的钱这时终于派上了用场。一进入赌场,头脑就发热,越是输越不肯罢手,一个晚上便把袋里的钱输得精精光,回到房间,还不能克制自己。我又成了穷光蛋,虽说能利用富人的声望赊帐度日,但心慌意乱,不知何时能与我的美人儿重逢,那种狼狈劲就别说了。我急切地盼望她到来,没有她,没有她的钱,就没法活下去。

晚饭是孤孤单单吃的,毫无味道。饭后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自己咒骂自己,然后倒在地上乱揪头发,像野人一样。突然,我听见隔壁锁着的房间里有动静,接着听见有人敲打那扇锁好了的门。我一跃而起,抓起钥匙就往外跑,但门已自动打开,我的美人儿披着烛光向我走过来。我跪倒在她的脚下,吻她的手和衣服,她把我扶起。我不但没有勇气拥抱她,而且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只是坦率而羞愧地向她认错。“这是可以原谅的,”她说,“只可惜你我的幸福得推迟到来。你还得到世界上走一程,我们才能重逢。这里有金币,比上次的多,”她说,“只要省着点用,是足够的。上次是酗酒和赌博弄得你狼狈不堪,今后可得当心酒和女人。让我盼到更愉快的重逢吧。”

她转身跨过门槛回房去了,两扇门自动关闭,我一再恳求,毫无回音。第二天早上,我去付饭费,店员微笑着说:“我们终于知道您为什么要用这么巧妙、这么不可思议的方法锁门,不让任何钥匙打开您的房门了。我们原以为,您随身带着很多很多金银财宝。刚才,看见您的宝贝儿下楼。她确实是值得好好保藏的。”

我无言以对,付了款,就带着小箱子上车继续闯江湖,同时抱着一个坚定信念:注意听从我的神秘女友的警告。我来到一个大城市,很快结识了一些迷人的女子,几乎完全被她们迷住。看来,她们是要我付出很大代价,去博得她们的欢心。因为,她们既与我保持距离,又引诱我一次一次地破费。我只想讨她们欢心,又不顾还有没有钱,一个劲地挥霍,完全与上次一样。几周过去了,我发现钱包一点没有变扁,完全与刚拿到手的时候一样鼓鼓的,真是喜出望外。我想弄清这个钱包可爱的性能,便坐下来把里面的钱数得清清楚楚,记清了总数,然后又像往常一样与朋友们寻欢作乐。当然少不了水上游乐、外出观光、唱歌跳舞以及各种娱乐活动。这一回用不着多加注意,就发现钱包在缩小,看来是由于我有意数钱,违背了它的不可数的本性。我正在享乐的兴头上,欲罢不能,便把现金很快花光了。我诅咒自己的处境,抱怨我的女友诱我走邪路;我认为她是不怀好意,不想让我与她重逢,一气之下准备解除我对她的一切义务,把小箱子打开,或许从里面可以找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箱子不重,钱是装不下的,可能有珠宝。珠宝我当然也是很喜欢的。我真想马上动手,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推迟到夜里,以便从容地干。想好以后,我就赶去参加刚答应下来的晚宴,又玩了个痛快。就在葡萄酒和鼓声把人们弄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我遇到一件极不愉快的事,饭后吃点心时,我那可爱的美人的一个中年男友意外地走了进来。他是外出旅行路过这里的,他一进来就坐到她身边,马上想行使他作为旧情人的权利。我当然不满,免不了发生口角和斗殴。我们拔出刀剑,恶斗了一场,我负了好几处伤,被抬回家时已半死不活。

外科医生给我包扎后走了。夜深人静,看护我的人进入了梦乡,隔壁房间的门无声地打开,我那个神秘的女友走进我的房间,坐到我的床边。她问我还痛不痛,我没答理,因为我很虚弱,心里烦闷。她说了许多关心的话,用膏药擦了擦我的太阳穴,我顿时有了力气,于是就大发脾气,用激烈的言词斥责她,把我的不幸统统归罪到她的头上,责怪她唤起了我的激情,责怪她时隐时现,责怪自己摆脱不了百无聊赖和如饥似渴的处境。我越说越激动,像在发高烧一样。最后,我向她赌咒,要是她不愿意做我的妻子,这一次仍然不愿属于我,不跟我结婚,我就不活了,我要她做出最后的答复。我见她犹犹豫豫,说话吞吞吐吐,便完全失去理智,把缠了两三道的绷带从伤口上扯掉,决意让伤口流血。奇怪得很,我的伤口全部愈合,未留半点痕迹,她已躺在我怀中。

现在我们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伴侣。我们彼此请求原谅,都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答应跟我继续旅行。不一会儿,我们就并排坐在车上了,小箱子放在我们对面第三个人的坐位上。我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及这个东西,就是现在,我也没有想谈论它,虽然它就在我们眼前,我们心照不宣地看管它,似乎这是环境的需要。我只做一件事,就是把它搬进搬出,并且和以前一样把门锁上。

只要钱包里有钱,我就随便花;钱用完了,就把钱包给她看。“这很容易解决,”她边说边指着放在车子边上的几个小口袋,这些我以前见过,但没有用过。她把手伸进一只口袋,掏出几个金币,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几个银币,让我知道,可以支付我们的任何开销了。我们继续旅行,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不论是我们两人在一起,还是与别人在一起,我们都很愉快,我根本没有想到她会再一次离开我,尤其是,近来已经知道她有了身孕。按理说,这只会增添我们的欢乐,加深我们的爱情。遗憾的是,一天早上,我发现她不见了。没有她在,我总感到烦闷,便带着小箱子继续赶路,试了试那两个口袋的魔力,都还没有失灵。

旅途一直很愉快。我不愿意回顾我的冒险生活,期待着这次奇遇自然而然地发展,但还是发生了一些令我震惊、担心甚至害怕的事。我为了赶路,已习惯于日夜兼程,常在黑暗中乘车,车里的灯一旦熄灭,便是一团漆黑。一天夜里,我突然醒来,见车棚上有灯光。我仔细观察,发现光是从小箱子里射出的。小箱子上面好像有一条缝。我猜想,产生裂缝的原因大概是入夏以来天气炎热干燥。这时,我脑子里关于珠宝的念头又活跃起来了。我估计小箱子里可能有一块红宝石。为了证实我的估计,我尽量坐直身体,让眼睛贴着那条缝。只见里面有一个灯火辉煌的房间,家具十分豪华,镶着宝石,通过拱形屋顶的开口,仿佛看见一个王宫的大殿。我惊讶不已,想看个究竟。虽然我只能看到大殿的一个部分,但别处的情形已能想象到了。壁炉看来烧得很旺,旁边有一把靠椅。我屏住呼吸,继续观察,见从大殿另一侧走来一个女子,手里拿着一本书。虽然她的身体缩小了好几倍,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是我的妻子。这个美人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读书,用小巧的火钳把火拨旺。我清楚地看到,这极其可爱的小人儿也怀了孕。大概是看的时间长了点,我觉得身子不大舒服,不得不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可是,我再往里看,想证明是不是在做梦时,火光熄灭了,眼前是一片空荡荡的黑暗。

可想而知,当时我是多么诧异,甚至感到害怕。对这次发现,我纵然有千种猜测,也理不出个头绪。想着想着,便睡着了。醒来时,我以为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但是我觉得我跟我的美人儿有了几分疏远。我更细心地搬运那只小箱子。

不知道是愿意还是害怕她以真人大小重新出现。

没过多久,我的美人果然来了,穿的是白色衣服。那正是黄昏,室内较暗,她的身材看上去比平时高了些。我想起有人说过,所有女水妖和山精的身体在夜幕降临时都明显变大。她像往常那样飞身投入我的怀抱,而我由于心情沉重,不能高兴地紧紧拥抱她。

“我最亲爱的,”她说,“可惜我早就知道,我现在会受到你这样的对待。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看见过我;你已经知道我在某些时候的情况。你我的幸福就这样夭折了,甚至可以说到了毁灭的地步。我不得不离开你,而且不知道能不能与你再见。”在那之前,她的面容曾梦幻般地浮现在我眼前,然而她现在的形象,她现在说话的优美姿势,却立刻消除了那梦幻般的记忆。我热烈地拥抱她,向她证明我的爱,向她保证我无罪,告诉她我的发现只是出于偶然,总之,我作了许多表示,她不仅本人安定下来了,而且努力安慰我。

“你好好考虑一下,”她说,“看看这个发现是不是损害了你的爱情,看看你能不能忘记我曾以大小不同的两种形态待在你身边,看看我身驱的缩小会不会削弱你对我的好感。”

我凝视着她,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美,我暗自思量:“你拥有一个女子,她时不时地变成小人儿,由你装在小箱子里带着东奔西走,难道这是极大的不幸?假如她变成巨人,要把她的丈夫塞在小箱子,是不是更糟?”想到这里,我又快乐起来,“我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一个人浪迹天涯。”“心肝宝贝呀,”我回答说,“让我们像过去那样,永不分离,永远在一起吧!我们俩会生活得更美满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什么都答应你,会更小心地照管小箱子。你是我平生第一次遇到的可爱的人,怎么会给我留下坏印象呢?要是两个相爱的人形体都这样矮小,他们该有多么幸福!那不过是一幅精巧的画像罢了,是一种魔术。你是在考验我,跟我开玩笑;你瞧着吧,我是不会变心的。”

“事情比你想象的严重得多,”美人说,“你不把它放在心上,这我很满意。对我们俩来说,结局可能是很好的。我愿意相信你,我自己也要尽力而为。不过你要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不要满腹牢骚地追忆这次发现。此外,我还有一个恳切的要求,你要更谨慎些,要少喝酒,少生气。”

我答应了她的要求,还想再三向她保证,然而她转变了话题,一切又恢复正常。我们没有理由变换逗留地点,城市很大,我们的社交面很广,而且这个季节的郊游和游园活动很多。

在所有这些娱乐活动中,大家都喜欢见到我的妻子,男男女女都热切地要求与她见面。她那迷人的姿态与适度的威严结合得天衣无缝,使每个人都觉得她可亲可敬。她会弹琴唱歌,精彩的表演使社交晚会灿然生辉。

我承认,我不能从音乐中得到好处,甚至可以说,音乐使我产生反感。我的美人很快看出了这点,因此我们两人在一起时,她不用这种方式来引起我的乐趣。她好像是要在社交场合获得补偿,在那里,她通常能遇到大批的崇拜者。

没有必要否认,我们最后这次谈话未能使我忘记那件事,尽管我极力忘记它。它反而使我的感情起了奇特的变化,但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在一天晚上的盛大社交活动中,我忍耐已久的不满情绪暴发了,这使我吃了极大的亏。

现在仔细回想起来,原来是我从那次不幸的发现以来,就不像以前那样爱我的美人了。我对她变得极为嫉妒,以前,我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晚餐时,我们斜对面坐着,离得很远。我跟坐在旁边的两个女人意气相投,谈笑风生。我早就觉得她们很有魅力,和她们调情打趣时,谁也不吝啬葡萄酒。这时,在另一侧,有两个爱好音乐的男人在纠缠我的妻子,他们怂恿大家唱歌,独唱合唱都行。我很生气,我讨厌唱歌。那两个音乐爱好者却没完没了。当有人要我也来个独唱时,我真的被激怒了,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甩。

旁边两个女人妩媚可爱,使我的情绪有所缓和,一切本来是可以使我轻松愉快的。但我正在气头上,偏偏这时要发生使人恼火的事情。怒火暗中不断地烧灼我的心。有人拿来一把琴,为我的美人伴奏,全场一片称赞声,我的心碎了。不幸的是,他们要求全场安静。要我也别再说话。这种要求气得我咬牙切齿。极小的火花点燃了炸药的雷管,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这时,女歌手唱完了一支歌,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她无比妩媚地朝我瞥了一眼,可惜这目光不能打动我的心。她发现我痛饮了一杯酒以后,又斟满了一杯。她用右手食指妩媚地威胁着朝我指了指。“您要想想,那是酒!”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刚好让我听见。“水还是让女水妖喝吧!”我大声说。

“各位女士,”她对我旁边的女人说,“把你们的全部魅力施展出来吧,喝酒莫让酒杯干!”

“您不要受人指使!”一个女人附着我的耳朵小声说。“那个侏儒想干什么?”我嚷道,激动得把胳膊一挥,撞倒了酒杯。“这儿酒洒了很多呀!”绝代佳人喊道,拨弄了一下琴弦,想在骚乱中把大家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到她身上来。这一着果然有作用,她站起身来,好像要表演得更美一些,并且继续演奏序曲。

我看到红葡萄酒在桌布上流淌,恍然大悟,知道又犯了一个大错误,心中十分懊悔。音乐第一次感动了我。她唱的第一段是友好地向全场观众告别,大家感到暂时还在一起。第二段唱的是全体解散,人人感到孤独,与世无缘,没有人觉得自己还在这里。对最后一段,我怎么说好呢?那是专唱给我听的,述说爱情已受损伤,是粗暴与傲慢将它断送。

我领着她回家,路上一句话也没说,料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一进房门,她变得又快活又可爱,甚至开起玩笑来,又使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自信而亲热地说:“在欢乐的晚会上,你经常应别人请求唱歌,比如昨天晚上,你唱了那支动听的告别歌;现在,趁着良晨美景,你也给我唱一支快乐动听的欢聚歌吧,让我们觉得好像初次相识一样。”

“我的朋友,我不能唱了,”她声调严肃,“昨天晚上我唱的是我们的别离,现在马上要分手了。我只能对你说,违背许诺和誓言给我们俩种下了恶果,你破坏了你莫大的幸福,我也不得不放弃最美好的心愿。”

我恳求她详细解释,她答道:“我可以遗憾地解释给你听,因为这关系到我是否留在你身边。告诉你吧,我本来是可以把这件事隐瞒到底的。你所看到的我在小箱子里的形象,是我的本来面目。我生于埃克瓦尔德国王家里,国王是小人族中最强大的君主,历史上对他的事迹有很多记载。我们的民族仍然像远古时代那样工作和劳动,也就很容易管理。你可不要以为小人族的劳动方式落后。过去,我们制造击出后能跟踪追击敌人的刀剑。看不见的神秘链、穿不透的盾牌以及类似的器具,是我们的杰作。现在,我们主要制造舒适的家庭用品和装饰品,在这些方面远远胜过地球上的其他民族。如果你能到我们的作坊和仓库走上一趟,你一定会大吃一惊。如果不是我们整个民族,特别是王室,发生了一些特殊事情,一切都会非常美好。”

她刚停了一会儿,我就敦促她揭开这个神奇的秘密,她立刻顺从了我。

“大家知道,”她说,“上帝创造出世界后,陆地变干,山岭巍峨耸立。我要说明的是,上帝首先创造的是小人族,目的是让这些聪明的造物在地球内部通道和沟壑里,欣赏和瞻仰他创造的奇迹。大家还知道,后来这个小人族走出了地下,妄想统治世界。为了把小人族赶回山里,上帝创造了龙。但是龙习惯于盘踞在高山深壑之中,有很多龙喷火,使生灵涂炭。小人族不知所措,只得恳求主宰一切的上帝,祈祷把不洁的龙族消灭干净。贤明的上帝虽然不愿下决心铲除他的造物,但很关心灾难深重的、可怜的小人族,立刻创造了巨人,要巨人去跟龙搏斗,虽然不把龙消灭,但一定要减少龙的数目。

“巨人在大体上解决了龙患以后,也骄傲自大起来,有的甚至犯罪,特别是迫害善良的小人族。小人族在灾难中又一次求助上帝,万能的上帝立即创造骑士,要骑士去跟巨人和龙搏斗,并与小人族和睦相处。于是,这些造物终于都安定下来,形成巨人和龙,骑士和小人族和平共处的局面。我的朋友,现在你可以看出,我们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人种,这固然使我们感到光荣,却也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弱点。

“世界上没有一种东西是永恒的,原来伟大的,势必变小和减少,我们就处在这样一种变化状态中。创世以来,我们的人数一直在减少和缩小,首当其冲的是王族,由于想保持纯粹的血统,这个家族第一个遭到厄运。因此我们的哲人很久之前就设想了一条出路:每隔一段时间派出一个公主,与光荣的骑士成亲,以振兴小人族,避免全族复灭。”

我的美人诚心诚意地说出这么多实话,我还是心怀疑虑地望着她,觉得她是在捉弄我。对于她的高贵出身,我已经不怀疑了;我不大相信是的,她不嫁给骑士而嫁给我。因为我太了解自己了。她好像是要我相信,我的祖先也是上帝直接创造的。

我掩饰住惊讶和怀疑,亲切地问她:“告诉我,我亲爱的孩子,你是怎样获得这样高大而端庄的形体的?在我所认识的女子中,没有几个能与你媲美。”“你要知道,”我的美人儿回答,“古时候,小人国王室会议就作出了一个决定,尽可能不采取那种非常步骤。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次的起因是我的弟弟,他生得太小,保姆们从襁褓中就把他丢了,至今下落不明。如果不发生这件事,还是不会这么快地派公主出山来的。小人国的年鉴还没有记载过这样的事。于是,国王把他的智囊团召集起来,经过短时间讨论,一致决定派我出来找一个丈夫。”

“决定!”我大声说,“真是妙不可言。下决心,作决定,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把一个小人变成天仙,你们的智囊团有这种能耐?”

“这一点,”她说,“我们的祖先早就预料到了。在国王的财宝中,有一只大金戒指。我现在说说它是怎样出现在我面前的:我还是孩提的时候,就有人让我看过我现在戴在手指上的戒指。后来人们做了许多工作,把我将要遇到的一切都讲给我听,教育我该作什么,不该作什么。

“按照我父母最喜欢的夏季行宫的式样,建造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一座正殿,几座偏殿,还有大家都喜爱的建筑物。宫殿建造在一个大峡谷的入口处,装饰得无比美丽。在规定的日子里,我父母带着我和全宫廷文武到那里去。军队列队行进,24名祭师用华盖颇为吃力地抬着神奇的金戒指,把它放在正殿门槛上,正好让人们可以跨越。仪式过后,我与大家依依惜别,紧接着就开始工作。我走过去,把手放在戒指上,立刻开始长高,眨眼工夫,就长成现在这么高大。然后我立即把戒指戴在手指上。这时,窗门、房门、大门全部关闭,偏殿也退进正殿,整个宫殿不见了,放在我身边的是一只小箱子。我立刻把它提起来带在身上。我变得高大而强壮,非常惬意。面对树木、山岭、江河和平原,我仍是一个小人儿,但与青草相比,特别是与蚂蚁相比,我已是巨人。我们小人族与蚂蚁的关系并非一直友好,因此我们常常受它们欺侮。

“关于我在遇到你以前的旅途生活,可以讲上几天几夜,现在只能简单地说一说。我考验过一些人,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能使光荣的埃克瓦尔德家族兴旺和永存。”

她述说时,我并没有想摇头,但是头还是不时地摇。我提出许多问题,没有一个得到满意答复。更糟糕的是,我极为悲伤地得知,她有了这段经历以后,就要回到父母身边去,虽有心再回到我身边,但现在非回去不可,不这样做,她和我都要失去一切。钱包里很快就会掏不出钱来,说不定钱花光以后还会出事。

我听说钱快花光了,就不再问还会出现什么情况,我耸了耸肩膀,不吭声,她好像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收拾好行装,坐进马车,把小箱子放在对面。我还是看不出它是座宫殿。我们的车经过了好几个站,路上顺当地从口袋里掏出钱付车费和小费,并有剩余。我们进山后才下车,我的美人儿走在前面,我遵照她的吩咐,提着小箱子紧随于后。她把我引上一条通往有草坪的狭谷,走上陡峭的羊肠小道,只见清泉喷涌而出,时而飞流直下,时而蜿蜒曲折,静静流淌。她指给我看一块地势高的平地,让我把小箱子放下,说:“再见吧!回去的路,你是容易找到的;别忘记我,我希望能与你再见。”

此时此刻,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她。今天的地格外漂亮,此时的她极其美丽。跟这样一个可爱的人儿单独站在绿草地上,四周青草繁茂,鲜花盛开,重峦叠嶂,流水潺潺,谁不为之心动!我想抓住她的手,和她拥抱,但她把我推开,并一往深情地告诫我,要是不马上离开,会很危险。

“难道,”我大声说,“我留在你身边,你把我保护起来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吗?”说这句话时,我的姿势表现出痛苦,声音中饱含着忧伤,她好像深受感动。思量片刻,她向我承认,我们继续结合的可能性不是一点也没有。

有谁比我更幸福?我越来越强烈的渴望,终于感动得她又说了话。她向我泄露,如果我下决心变得与我见过的她一样小,现在就可以留在她身边,就可以跟她一起走进她的住宅、她的王国、她的家庭。对这个建议,我虽然不十分满意,但是此时我巴不得不离开她。长期来,我习惯于猎奇,便马上下决心走她指出的路,她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我立刻伸出右手小指,她用她的小指顶住,然后用左手轻轻把她自己的戒指取下,套在我的手指上。刚刚套上,我就感到手指剧痛,戒环在收缩,像施毒刑。我拼命喊叫,不自觉地朝她乱抓,她消失了。我找不出适当的话语来描述我当时的心情。这样说吧:我很快变成了小人,在草茎构成的森林里,站在她身边。在短暂而奇特地分别后重逢,如果您愿意,也可以说是未分离而重新结合,其欢乐是无法形容的。我倒在她的脖子上,她报之以亲昵动作,一对小人儿的幸福感与一对大人儿的幸福感完全相同。

现在我们颇为吃力地往山坡上爬;这片草地对我们来说,成了不可穿越的森林。我们好不容易来到一块空地,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巨大而方正的物体,我惊讶不已。不过我很快认出那是我放的小箱子,样子一点没变。

“我的朋友,过去用戒指敲它一下,你将看到奇迹,”我的爱人说。我走过去,刚刚敲,就真的看到了最了不起的奇迹。两个侧翼向前移动,各个部分像鳞片和木板一样纷纷倒地,只见门、窗、柱以及宫殿所需的一切构件突然梦幻般地出现。

伦琴有一张奇特的写字台,只要按一下钮,发条和机关就活动起来,书桌、文具、文件柜和装钱的抽斗,就会一起或一个个地出现。看见过那个写字台的人,准能想象出,我的亲密伴侣把我带进的宫殿是怎样构成的。在正殿,我一眼认出我从车棚上看到过的壁炉和她坐过的靠椅。顶部真的有一条缝,从前我在马车上就是从这条缝往里面张望的。别的我就不赘述了,一句话,一切都是宽敞的,富丽堂皇的。我惊魂未定,又听见远处传来军乐声。我美丽的妻子欢呼雀跃,兴奋地告诉我,父王来了。我们走到门口,看见一列威武雄壮的队伍从宽阔的大山谷走出来。士兵、仆从、侍卫和群臣鱼贯而入。最后,我们看到,在身着彩装的人群簇拥下,国王本人来了。整个队伍走出宫殿后,国王和他的近臣走过来。他的爱女赶紧拉着我一起迎上去。我们跪倒在国王膝下,国王非常客气地把我扶起,我到他面前时,才发现我在这个小人国是最高大的。我们一起向宫殿走去,国王向群臣发表措辞文雅的演说,说他在这里找到我们感到惊奇,对我们表示热烈欢迎,承认我是他的女婿,并决定明天举行婚礼。

听说要结婚,我大吃一惊。我那时怕结婚胜过怕音乐,认为除结婚外,音乐是人间最讨厌之事。我常说,演奏者们自以为音乐是一致的,和谐的。他们花费很长时间定调,用难听的声音折磨人的耳朵,便武断地认为,他们的事业纯洁高尚,各种乐器浑然一体。乐队指挥也沾沾自喜,一曲刚完又奏一曲,让人们的耳朵长时间受罪。然而,在婚姻中,连这步都达不到。婚姻只不过是二重唱或二重奏。在一般人的想象中,两个声音,或者说两种乐器,至少可以大体上配合默契。但事实上,这种情况极为少见。往往是丈夫起调,妻子立刻升高一度,丈夫又再升高一度。于是,轻音乐变成大合唱,调子越唱越高,最后连吹奏乐也达不到那种高度。因为和谐音乐向来与我无缘,所以不能怪我忍受不了不和谐的音。

关于白天举行的各种仪式,我不愿意也不能讲述,因为我很少注意。山珍野味,上乘美酒,我也没品尝出滋味。我反复思索,究竟该怎么办。我并没有想很多,就决定夜间悄悄逃走,找个地方隐藏起来,我幸运地找到了一道石缝,使劲爬进去,尽量隐蔽好。接着,我想把那个不幸的戒指从手指上取下来,但我怎么也取不下,而且,只要我想往下拉,它就箍得越紧,我的手指就越痛,只要放弃这个念头,疼痛就立刻缓解。

一大早我就醒来了,我这个小人儿睡得很香,正要向四下张望,头上下起雨来。砂石从青草、树叶和鲜花之间纷纷撒落下来,一支看不见尽头的蚂蚁大军从我头上冲下来,一见到我,它们就从四面八方向我进攻,尽管我精神抖擞,勇猛自卫,最后还是寡不敌众,被它们盖住,夹住,折磨。我听到它们喊话要我投降,我喜出望外,真的举起手,投降了。立刻就有一个大个儿蚂蚁客气地,甚至尊敬地走近我,自称是我的忠实奴仆。我得知,这些蚂蚁已经成为我岳父的同盟军,现在它们是奉命来找我的。现在我这个小人儿落到了更小的动物手里,也奈何不得。只好静候婚礼。心想,只要岳父不发怒,美人儿不气恼,就感天谢地。

名目繁多的仪式就不述说了。一句话,我们结婚了。虽然过得很快乐,但难免有孤独的时刻。一到这种时刻,我就想入非非。我遇到我从来没有遇到的事,是什么事,情况怎样,请仔细听。

我周围的一切都跟我当时的身驱和我的需要相吻合,酒瓶和酒杯都与小饮酒者成比例。甚至可以说,尺寸比我们的还精确。柔软的食物放进我小小的口里,味道鲜美。妻子那张小嘴的吻也够刺激。不可否认,新鲜感使我对所有这一切极为满意,可惜,我怎么也忘不了我过去的样子,记得我以前的身材,这使我感到不安和不幸。我第一次明白哲学家对理想的理解,人正是由于有理想才受苦的。我有自己的理想,常常梦见自己以巨人身材出现。总而言之,女人、戒指、小人身躯,以及许多其他的束缚,使我感到万分不幸,从而使我开始认真考虑争取解放的问题。

我深信,全部魔力都隐藏在戒指里面,便决计锉掉它。我从宫中珠宝匠那里弄到几把小锉。幸好我是左撇子,生来就没有用右手做过事。我勇敢地干活,活儿不轻,因为小金戒指看上去非常薄,实际上是变小的,相对于它缩小前的尺寸而言,是变厚了。我把所有空闲时间毫无例外地用来干这个活。我相当聪明,快锉断时,就往门外走。这一步是走对了,金戒指以很大的力量从我手指上弹起,我的身躯猛然长大,以为真的要碰到天顶,无论如何也会把我们夏宫的半圆形屋顶捅破,说不定整个宫殿都因我笨手笨脚而倒塌。

这样一来,我又是孤身一人了,当然变大了许多,也变愚蠢,变迟钝了许多。我清醒过来时,看见那个小箱子还在身边,就把它提起来,觉得它相当重。然后,我顺着羊肠小道向山下的驿站走去,到了那里,我立即要了一辆马车继续赶路。一上路,我就检查两边的小口袋还灵不灵。钱似乎已经花光,在装钱的地方,我找到了一把小钥匙,就是开小箱子的那片钥匙。在小箱子里,我得到了相当多的补偿。钱未花完时,我是自己驾车,后来把车卖掉,改乘邮车。最后,我才把小箱子处理掉,因为我一直盼望它再一次装得满满的,但未能如愿以偿。尽管走了许多弯路,我还是回到了那个女厨子的灶前,你们就是在那儿认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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