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我不太懂,”艾辛厄姆上校在夏洛特抵达的那天晚上,对他太太说,“我真得说我不太懂,就算再坏,你又为什么要把事情看得这么严重,这么吓人。毕竟那又不是你的错,不是吗?不管怎样,我死都不会说,那是我的错。”
时间已经晚了,那位早上在南安普敦搭着“特别渡轮”上来的小姐,原先待在一家旅馆,几个小时后又换到一所私人住宅;他们希望历经这几番英勇的探索之后,她现在正平静地安歇着。晚餐时有两位男士,是他当年饱经风霜的军中弟兄,那是前一天男主人随意邀请来的。饭后男士随女士们到客厅去,此时夏洛特声称挺累的,就回房去了。这些战士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仍然待到十一点多——艾辛厄姆太太对老兵而言,依旧魅力不减,尽管她说已经看透了军人的德行。将要用餐前,上校进来说自己此刻才被他伴侣叫过来,他现在才知道他们这位客人的到来给他们造成了什么处境。事实上已经过了午夜时分,用人们皆已就寝,窗台对着八月的天空敞开着,但不再传来车轮的声响;罗伯特·艾辛厄姆镇定地听着自己得知道的事情。但是他刚刚说过的那些话,代表着他现在的心情和态度。他说他不必负责,他要是认了就下地狱去——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他这个人极为单纯,头脑极为清楚,也最乐于助人;他讲话习惯性地老爱用夸大的言辞。他太太曾告诉他,他说话之激烈、之过度,令她想起一位已经退休的将军;有一回她见到他在玩着玩具兵的游戏,用木造的堡垒和锡做的军队攻打敌军,赢得胜仗,发动围剿,还歼灭了敌人。她丈夫夸大的强调语气,就是他一盒子的玩具兵,是他的军事游戏。在他渐渐老迈之际,这些军事上的直觉使他挺满足的,又没有伤害性;不雅的用语,如果数量够多,又按照它们的力道排列就绪的话,也会成为军队、骑兵大队、火力强大的炮轰,以及装甲部队荣耀的攻击行动。营区生活和不断隆隆作响的枪炮都有浪漫情怀,对她而言也是一样——那很自然,也很令人开心。要战到最后,至死方休,但又没有人会真的被杀掉。
然而,他没有她这么幸运。尽管他善于表达,但是他仍找不出一个意象来形容她喜欢的游戏;他也只能仿效她自己的理论,几乎就是由她去了。他一次又一次地熬到深夜与她讨论那些情况,她细腻得多,也放了很多心思在上面;但没有例外,他都否认,生活上所有的事和她的一切事情,对他来说会是个状况。要是她喜欢的话,她可能马上就有五十个状况出来——毕竟女人家就爱这些,她们倒也轻松以对;她们心里很清楚,如果真的忙不过来,总有某位男士会出面助她们脱困。他自己可是什么状况都不想要,不管什么代价,或是哪一类事,就算是和她一起有状况,他也不想要。因为如此,他紧盯着看她做喜欢的事,就好像他有时候去水族馆看一位很受欢迎的女士,穿着件薄薄的紧身泳衣,在水族箱里翻筋斗地表演特技,对一个非两栖类人来说,那看起来好冷,好不舒服。今晚他听着他的伴侣说话,一面拿着烟斗抽着他最后一口烟;看着她演出,好像他真的付了一先令似的。不过,事实上也是真的,他希望能值回票价。让人猜不透的是,她干吗把责任尽往自己身上揽呢?她说的事快要发生了,而且,就算最糟糕的情况,是那可怜的女孩子说什么都想做,但她又能干吗呢?她脑袋里想到的那件事,最糟糕的情况又是什么呢?
“如果她人一到就告诉我,”艾辛厄姆太太回答,“就不会这么难才让我发现。但她不是那么配合的人,我也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她会变得配合些。她来一定是有目的,错不了的。她想要再见王子一面,”她从容不迫地把它说出来,“那不是令我烦心的事。我是说,这样的一个事实,不就是个事实罢了,倒不会让我烦心。但是我心里想,她这么做要干吗呢?”
“假如你明明知道自己不晓得,又何必想呢?”上校轻松地靠着椅背,一只脚踝放在另一只腿的膝盖上,双眼盯着一只非常细而又好看的脚抖来抖去,脚的外面整齐裹着精织的黑丝绸和漆皮。这个人好像在坦承仍旧记挂着军事纪律,所以每件东西都要擦得很亮,很完美,笔直,服帖,也要很整洁,好像阅兵大典上的军人一般。它甚至还暗示着,如果没有做到恰如其分,那么某人可能就要“出”某件事了,像是不准离营或者领薪水。鲍勃·艾辛厄姆的特征就是很瘦,那和体格所表现的散漫很不相同,这么瘦像是为了要产生过人的力量,好方便转移阵地,就地安顿,事实上,他瘦到简直快不正常了。他的朋友都知道,他自己也是“很清楚”,但依然维持着瘦骨嶙峋的样子,脸颊和肚子都凹进去,看起来相当恐怖;穿着也是松垮垮的;加上选的百叶窗是怪怪的浅色调,质料很少见,像稻草一般,类似中国的席子,让人想不透他打哪儿弄来的这些东西,可联想到热带岛屿的习惯是一年到头都坐着藤制底座的椅子,在宽敞的阳台上行使总督的权力。他的头型圆圆的,很光滑,白头发留的样子很特别,像个倒扣着的银制锅子;而颧骨和粗硬的胡子可媲美匈奴王阿提拉[65]。他的眼窝很深,有点儿暗,但是其中的眼睛蓝得就像当天早晨摘下的小花。生活上能知道的事,他样样不缺;他认为,从更大的部分来看,就是关乎财务安排。他太太数落说他缺乏精神上和知性上的反应,或者该说,根本两个都没有。他想都没想过要了解她的意思是什么;那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因为就算有些局限,他仍是社交圈里的绝佳人士。人类的病痛和困境,他都不觉得有何惊讶或吓人之处,也甚少觉得有趣——这点恐怕是他富足的事业里真正的损失。那些情况对他而言是很自然的事,没什么可怕的;他把它们分类,估算一下结果和风险。他可能曾处于某种古老而又令人难解的氛围里,参与过旧日残酷与放胆一搏的战役,才有如此的认识,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再学了,挺神奇的。不管喜不喜欢,他都非常投入地讨论家里的事,完全感到心满意足;他的亲切是用极为奇怪的方式来表达,看似和他的经验扯不上任何关系。需要处理的事,他无须接近它们就可以全部料理妥当。
这就是他和太太打交道的方式,他知道她的意思里面有一大部分可以不用理会。他把她的心思剪接出个大略的梗概,就像他为了省钱,会拿支铅笔头剪接她冗长的电报。他最了如指掌的要数他的俱乐部,它接受他的原因大概是他太会管事了,他用绝佳的洞察力管理它。他和它的关系真是剪接的典范。话说回来,事实上,他大可把这个过程应用于艾辛厄姆太太对他们目前所面临这件事的看法;那就是他们与夏洛特·斯坦特未来可能动向的关系。他们不会把他们的好奇心和警觉性这点儿小小的资产,全数挥霍在那些可能性上面;他们当然也不会将他们珍藏的积蓄,一早就把它花完。再说,他挺喜欢夏洛特的,她性情平和,住在这里不碍事,直觉上也倾向不浪费,比起他太太,他觉得她和自己更相像。和她谈起范妮,比和范妮谈起夏洛特要好得多。然而目前,他要先搞定才发生的事,所以连刚刚那么迫切的问题,他都回答了。“假如你想不出来要担心什么,那就等你能想出来的时候再说吧。到时候你会清楚得多了。要不然,如果那要等太久的话,就问问她吧。别想从我这儿问出什么来。去问她本人。”
我们知道,艾辛厄姆太太不会认为她丈夫在耍心思,所以她这方面,可以把这些话,当作仅仅是无意义的肢体动作,或是紧张的脸部表情而已。她不把它们当一回事,好像是出于习惯,也是好意;尽管如此,反正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一直听她讲这些私密的话。“她和玛吉的友谊才是最复杂的地方。因为那是……”她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很自然的事。”
“那么,她为什么不能因为它而出国呢?”
“她出国,”艾辛厄姆太太继续沉思着,“是因为她讨厌美国呀。那里没有她能待的地方——她就是合不来。她找不到共同点——她见到的人也都一样。那地方既可亲又可厌;而且凭她的收入,没办法在那儿过活。就算以某种方式,她在这里也是无法过活。”
“你是指和我们住在一块儿这种方式?”
“和谁住都一样。她没办法单靠着做客过日子——她也不要这样。尽管可以,她也不会这样做,因为她人太好了。但她会——她一定会,这是早晚的问题而已——和他们待在一起。玛吉会想要她这么做——玛吉会要她这么做。再说,她自己也会想要如此。”
“哦,那样为什么不行?”上校问,“你认为那是她来的原因?”
“那怎么行,怎么行啊?”她继续说话,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就是一直使人有这种感觉。”
“为什么没办法做得漂亮呢?”
“那些过去的事,”她担忧地说,“竟然现在回来了?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啊?”
“我敢说行得通的,不用你在那儿绝望得把手扭来绞去的。我亲爱的太太,”上校一面抽烟,一面说,“你什么时候见过自己的事情——任何一件你做过的事情——行不通呢?”
“哎,这件事不是我做的啊!”她回答得直截了当,“我可没有带她回来。”
“你希望她能听你的话,在那儿度过她的人生?”
“才不是——她如果是他们婚后才来,我就不会在意了。她以前来也是这样。”她又补了一句不太相干的话,“我实在很为她难过——当然她也不好受啦。但我真的不懂,她是哪里不对劲了,这么倔强。她不需要如此大胆——她没这么做的原因,我猜,应该只是想中规中矩而已吧。对我而言几乎是中规中矩了——那是它最烦人的地方。”
“可能,”鲍勃·艾辛厄姆说,“那就是她的想法。看在老天的分上,接受它吧,把它当成中规中矩的,然后别再管啦。对我而言,”他又补了一句,“它也可以算得上中规中矩啦。”
可是,她才不会放手不管。如她所言,这情况有如此不同的方面,说句公道话,哪一个方面都不容忽视。“你知道的,我一点儿都不相信她是个,譬如说,是个坏人。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艾辛厄姆太太坚定说,“我不认为她是那样的人。”
“那还不够,为什么呢?”
艾辛厄姆太太表示,除了她的思路更活跃之外,没什么是够的。“她没有一丝处心积虑,也没有故意希望事情变得复杂。她认为玛吉是个可人儿,这绝对是真的——谁不是这么想呢?她不会想出什么阴谋来伤她一根头发。但是,她人在这儿——他们在那儿。”她说了结语。
她丈夫又静静地抽了会儿烟。“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呀?”
“夏洛特和王子之间?咦,没事啊——只除了他们俩知道,什么事都不能发生。那是他们小小的浪漫故事——甚至是他们的小小悲剧。”
“但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吗?”
“做?他们彼此相爱——不过,眼看着不可能,也就放弃彼此了。”
“那有什么浪漫故事啊?”
“咦,浪漫故事存在于他们的挫败感之中,存在于他们有勇气正视事实。”
“什么事实?”上校继续说。
“呃,首先,他们俩谁也没钱结婚。要是她能有那么一点点——我是说,一点点钱够两个人用——我相信他会很勇敢地完成那件事。”她丈夫听完之后,咕哝了个奇怪的声音,她把话稍做修正,“我是说,要是他自己能有那么一点点——或者比一点点还要多些,够王子之尊用的一点点,他们会做他们能做的,”她为他们说句公道话,“要是当时有办法的话。不过,什么办法也没有,而我认为夏洛特也理解这个情形,那是她个性坦然。他一定得有钱才行——那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像个乞丐嫁给他——我是说,像个乞丐离开他,可一点儿都不好玩。那就是她为何有——他也有——理由要来看看。”
“他们的理由,就是你所称的那个浪漫故事?”
她看着他一会儿。“你想多听一些吗?”
“难道他没有想要更多点儿什么吗?”上校问,“或者就那件事来说,难道可怜的夏洛特自己也没有吗?”
她的眼睛没离开过他,这种姿态已经回答了一半。“他们彻骨地相爱过。她很可能会是他的……”她忍住了没说出口。有那么一分钟的时间,她甚至发起呆了。“她想成为什么人都有可能——只除了当他的妻子。”
“但她不是。”上校在烟雾中说。
“她不是。”艾辛厄姆太太回声似的重复了一遍。
这个回声不大,但是很深沉,在房间里回荡了一下。他好像在听着它渐渐消失,然后他又开口了。“你有几分把握?”
她等了一会儿,但一开口讲话的时候,语气倒是很坚定。“没时间了。”
听到她的理由,他轻轻笑了;他原本以为会听到其他的。“那要花很多时间吗?”
她自己则是依然挺严肃的。“他们的时间不够。”
他态度超然,不过倒也纳闷起来。“他们的时间有什么关系?”过后,她好像全部都想起来了,又经历了一次,也把事情都串起来,她只是想着。“你是说,是你的想法才搅和进来?”他要她说明。
这句话让她很快回到重点,也宛如有几分在为自己说的话负责。“才不是——就当时而言。但你一定还记得,”她继续说,“一年之前所有的事都已经发生了。他还没听说过玛吉之前,他们就分手了。”
“为什么他没从夏洛特本人那儿听说过她呢?”
“因为她从没提过她。”
“那也是,”上校问,“她告诉你的吗?”
“我不是说,”他太太回答,“她告诉过我什么。那是一回事。我是说我自己知道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换句话说,你觉得她对你说谎?”鲍勃·艾辛厄姆和蔼地问。
她认为这个问题太差劲了,不想理他。“在当时,她连玛吉的名字都没提起过。”
这一点他觉得挺明显的。“那是他告诉你的吗?”
“就是他。”过一会儿她承认了。
“他不会说谎吗?”
“不会——要替他说句公道话。我相信他绝对不会。如果我有所怀疑,”艾辛厄姆太太为了自己,语气坚定地说了句公道话,“我就根本不会管他了——不管他们的结识。他是个绅士——我是说一个绅士该有的,他全都有。他什么也没得到过。即使是位绅士,”她补了一句,“那也会有用。是我对他说到玛吉——去年五月开始,一年了。他以前从没听说过她。”
“这下子可严重了。”上校说。
她稍微掂了掂这句话的分量。“你是说,对我而言挺严重的?”
“呵,所有的事对你都挺严重的,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了,而且根本就正在谈啊。它挺严重的——它曾经是……对夏洛特而言。对玛吉而言,它也挺严重的。也就是说,它曾是挺严重的事——当他真的见到她的时候。或者说,当她真的见到他的时候。”
“如果你想折磨我,那你还差一截,”她很快继续说,“因为你想到的,我都已经想过千遍了;而每件你没想到的事,我也都想到了。假如这件事整个都不对,”她了然于胸,“那会很严重。我们在二月底前去罗马那次,”她满意地说,“你就搞不清楚吧。”
他忙不迭地同意。“人生没有哪件事,亲爱的,是我能想得出来的。”
唔,真正需要的时候,很明显地,没有一件事是她想不出来的。“夏洛特很早就在那里了,十一月初的时候,但是突然离开,你应该还记得,大概是四月十号。她原本要待下来的——她要为我们待下来,那很自然;她更要为了魏维尔一家人待下来才是,他们整个冬天都在巴黎,一周又一周地延迟,最后真的来了。他们——尤其玛吉——主要就是为了见她而来,然后要和她一块儿待在那里。却一下子全都改变了——因为夏洛特到佛罗伦萨去。她一天拖过一天——你全忘了吧。她给了些理由,但我当时就觉得怪;我感觉肯定出了什么事。困难在于,虽然我知道一些,但我又知道得不够多。我不知道她与他的关系,像你说的,挺‘近’的——也就是说,我不知道有多近。那可怜女子离开根本就是逃走——她要救救她自己。”
他听得比他看起来更认真——从语气就透露出来。“救救她自己?”
“嗯,我想,也真是为了救他。我后来了解了——我现在可全都了解了。他会很难过——他并不想伤她。”
“呵,我敢说是喔,”上校笑了,“他们都不想如此啊!”
“不管怎么说,”他太太继续说,“她脱身了——他们俩都是;因为他们也只能面对现实而已。他们结不成婚的,而且既然如此,他们越快把亚平宁山脉[66]隔在他们俩中间越好。没错,他们是花了些时间感受到这一点,也弄清楚了。那整个冬天他们一直在见面,也不尽然都在公开场合;他们见面次数比别人知道得多——虽然大部分是都知道的。当然啦,”她说,“超过我当时所能知道的——虽然我并不知道,究竟它会不会把我变得不同。我喜欢他,从我们认识他的那时候起,我就认为他很迷人;现在一年多了,他也没做什么破坏我印象的事。他是有可能做些事——许多男人也轻易都会做的事。因此,我对他有信心;而且一开始我就是对的,知道自己会信任他。所以我不是,”她说话的样子,好像她直接面对着一张记录似的,把账目一笔一笔加好之后,再把一串数目的总和念出来,“所以,我心想,我可不是傻瓜。”
“嗯,我说过你已经搞懂了嘛,你是不是想弄清楚这点?无论如何,他们这整件事所需要的,”鲍勃·艾辛厄姆说得坚定,“就是你应该放手别管啦。现在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他们面对面自己做买卖,钱也付了。跟你无关了。”
“你说的,”她问,“是哪件事?”
他抽了一分钟的烟,发出一声呻吟:“天哪,事情有那么多件吗?”
“有玛吉的事和王子的事,王子的事和夏洛特的事。”
“呵,是喔。那么,”上校嘲弄地说,“也有夏洛特的事和王子的事。”
“也有玛吉的事和夏洛特的事,”她继续说,“还有玛吉的事和我的事。我认为,还有夏洛特的事和我的事。没错,”她沉思着,“夏洛特的事和我的事当然也算是个得处理的情况。总而言之,你懂了吧,很多呢。但我的意思是,”她说,“我要保持镇定。”
“今天晚上,”他询问,“我们就要把他们全部搞定吗?”
“如果事情出岔子,我就没辙了——万一我做过什么愚蠢的事。”她说得很急切,没注意他的问题,“我现在受不了那样的事。但我问心无愧,那给了我力量。没有人可以说我的不是。魏维尔一家人独自来罗马——夏洛特和他们在佛罗伦萨待了几天之后,决定回美国。我敢说,玛吉帮了她忙;她肯定给了她礼物、一份大礼,所以很多事就容易办了。夏洛特离开他们去了英格兰,和某某人在‘一起’,接着航行回纽约。她从米兰写信告诉我的,信我还留着;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背后的事,但我有感觉到要开始新的生活。当然啦,无论如何,它让那里的状况明朗了——我是指那个我们深深沉浸于其中的亲爱的老罗马。它把场子空了出来——它给我自由挥洒。我要把另外那两个人凑在一起的时候,不会有其他人存在的问题。更好的是,对他们也不会有问题。所以你懂吧,”她说了结论,“那让我处在什么境况。”
一说完话,她就站了起来,仿佛那些话是白昼的蓝色天空,而她一路推挤着前进,穿越一条黑暗的隧道;她兴高采烈的声音,加上她恢复了原有的机灵,令人联想起火车尖锐的哨音,最后飞速射入一片旷野。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看了一会儿外面八月的夜空;一下子停在这里,一下子停在那里,看看钵里或瓶里的花。是呀,仿佛她真找着了有待证明的证据一般,仿佛她运作的事,已经出乎意料地几乎成功了。老套的计算方式可能靠不住,新的把问题都解决了。她丈夫倒是奇怪,动也不动地保持原来的姿势,摆明了没在想这些算出来的结果如何。他觉得她绷紧神经的样子挺有意思的,所以等她松了口气的时候,他也没特别兴奋;他表现得感兴趣,但可能在心里的程度没那么高。“你是说,”他很快问,“他已经忘了夏洛特?”
她转过脸来,好像他碰了某根弹簧似的。“他想过要这样,那是很自然的事呀——也是他能做的最好的事。”看起来,好像这件主要的事,真的在她的掌握之中。她现在全盘明了了。“他有办法使上力,也用了最好的方式。你不要忘了,我们是怎么看玛吉的。”
“她人很好,但我老看着她,就是个一年有一百万收入的小姐。如果你是说对他而言更是如此,你如此看待此事,当然是有道理的。我跟你说,要努力忘掉夏洛特没那么难。”
这句话让她停住了,不过只有一下子。“我从来都没说过,他不是打一开始就喜欢玛吉的钱——我也从来没说过,他不是越来越喜欢。”
“我也从来没有说过,我自己应该不会喜欢它。”鲍勃·艾辛厄姆回答。他没有动,又抽了一分钟的烟。“玛吉知道多少?”
“多少?”她好像在想——似乎在算算是几夸脱,或是几加仑——该怎么把那个量表达出来。“她知道夏洛特在佛罗伦萨告诉她的那些。”
“夏洛特告诉过她什么了?”
“很少。”
“你怎么如此确定呢?”
“咦,就这样呀——因为夏洛特没办法告诉她。”然后,她稍加解释她的意思,“有些事,亲爱的——难道你自己没有感觉,是跟你一样的粗鲁——粗鲁到没人能对玛吉说得出口。有些事,说实在话,我现在也不愿意试着告诉她。”
上校听着,又抽了口烟。“她会很难堪吗?”
“她会吓坏了。她会非常受伤,虽然样子看起来只会有点儿怪。她生来就不懂邪恶这码子事。万万不可让她知道。”
鲍勃·艾辛厄姆笑了一下,表情怪异而又可怕。那个声音事实上把她太太硬是在他眼前给定住了。“我们得花好大的功夫才能挡得住啊。”
但她不服气地站在那儿。“我们不用花任何功夫。该做的都做了;打从第一步起,就是那天在鲍格才别墅[67]他走向我们的马车——第二步、第三步就是她待在罗马的那几天,你还记得,当时你和魏维尔先生不知上哪儿去了,而王子和我们一起坐上马车回来喝茶。他们已经见过面,对彼此印象都不错,他们也都已经相识:剩下来的,也就自然而然发生了。我回想起来,真的是从我们在马车上的时候才开始的。我们经过街角的时候,玛吉凑巧听到有人和他打招呼,很响亮的罗马式招呼,他叫他阿梅里戈[68],那是王子受洗时的名字之一,也只有亲戚间才会这么称呼他:这个名字——你可能不知道,连我过了大半辈子也不知道——原属于一个很有野心的人,四百年前追随哥伦布的脚步横渡海洋,但是哥伦布以前失败的地方,他成功了,他成为那块新大陆的教父,或者说,是赐名的父尊。正因如此,即使到了现在,一想到和他有任何关系,我们天真的胸膛依旧激昂不已。”
他太太只要说到她出生的土地,就老是责难他无知而又一副面不改色、问心无愧的表情,上校冷静得有些可怕的样子足以与她匹配;但是目前,接下来的提问倒是说得像是出于好奇,并没有致歉之意,也无助于了解他心中晦暗的深处。“但这关系又是打哪儿来的呢?”
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是因为那些女人——也就是说,很久以前某位温和可亲的女士,她是那个颇有野心的发现者的后代,而王子的祖先很幸运地可以回溯到她身上。有另外一个很伟大的家族——伟大到足以嫁入他们家来;而那位航海者闪着荣光的名字,很自然地受到大家喜爱,每一代总有某位男丁要冠上这个名字。无论如何,我的重点是说,回想起来我注意到了,打从一开始,王子之所以会受到魏维尔一家的帮助,正因为冠着他的名号。当时玛吉听到了这个名字之后,这段关系就变得挺浪漫的;每个不明朗的环节,她都一眨眼就给补上了。‘有那个标志’,我真的对自己这么说,‘他会征服的’[69]——当然也是他运气好,其他必要的标志样样不缺。真的,”艾辛厄姆太太说,“简直是卡榫精密的接缝一般,很合适呢。我还想到,”她作了结论,“魏维尔一家人的坦白无隐,挺让人喜欢。”
上校听懂了,他的评论却无出奇之处。“阿梅里戈,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我不是说老的那一个。”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啦!”他太太很勇敢地迸出一句话来。
“那个老的,”他顺势讲下去,“可不是那家族里唯一的发现者喔。”
“呵,随便你怎么说!如果他发现了美洲——或者大家都以为是他,而因此尊崇他——那么他的后继者等时间一到,也会发现美国人的。一点儿都没错,特别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就会发现我们有多么爱国。”
“难道你所称之为的关系,不是由同样这个人,”上校问,“真的是由他发现的吗?”
她看了他一眼。“这段关系是假不了的——这段关系在历史上很出名。你拐弯抹角的影射,只会让你自己愤世嫉俗得脑袋难受。难道你不了解,”她问,“像这类人在历史上,包括根源是什么,又有哪些支族,整个过程的时时刻刻,都是广为人知的?”
“喔,那倒是。”鲍勃·艾辛厄姆说。
“到大英博物馆去。”他同伴继续说,神采奕奕的。
“我去那儿干吗?”
“有个很大的房间,或是幽闭之处,或是什么部门,随便哪里啦,整个都是书,只写着他的家族大小事。你可以自己去看看吗?”
“你自己看过了?”
她有些结结巴巴,但一下子就恢复了。“当然啦——我有一天和玛吉一起去的。可以这么说,我们去查查他。很平民化的地方。”然后她又陷入刚刚她丈夫令她有点儿激动的状态。“自从王子在罗马和我们一起驱车回家,每件事都蒙上了迷人符咒,影响力由此而生。之后我做的,只有尽量使它顺利而已。它本来的确也已经够好了,”艾辛厄姆太太立即又补了一句,“我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自己的职责是要把它搞砸。换作今天的情况,我仍然会做同样的事。它出现在我眼前,我也就涉入了——至于事情本身,我依旧没办法不管。我喜欢它,我想到的都是它的各种好处,就算现在,也没有任何事,”她说话的语气有些严肃,“可以让我有其他想法。”
“你不想要的,也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你想要。”上校仍坐在椅子上,边抽烟斗边说话,“你有种珍贵的力量,就是只想着你要的。偶尔呢,你也会拼了命想想非常不一样的事情。事情是这样,”他继续说,“你自己爱着王子,爱得不得了,但是又没有办法叫我不碍事,所以你只得走迂回的路线。你没办法嫁给他,就跟夏洛特一样——那不是给你的。不过你倒是可以给别人——所以总是跟王子有关,也总是和结婚有关。你可以给你的小朋友,给了她不会有什么反对声音。”
“不仅不会有反对声音,而且有好多理由,很好的理由这么做——全部都棒透了,全部都迷人极了。”他暴露了她行为的动机所在,但从她的话里听不出有何反驳之意。她很清楚,也心里有数,尽管没有否认,也没对她造成任何困扰。“总是跟王子有关,也总是和结婚有关,感谢老天爷。这些事都是老天爷赐予的,也会永远都在。一年前这件事我帮得上忙,确实使我很开心,它会继续让我开心下去。”
“那你为何无法平静呢?”
“我是很平静呀。”艾辛厄姆太太说。
他坦率地看着她,没什么表情、纹丝不动地坐在他的位子上。她又稍微移动了一下,虽然她才刚刚宣称心情平静,但反而更强调了她的烦躁不安。他一开始没说话,仿佛接受了她的说法,但是并没有维持很久。“你说夏洛特不能全部都告诉她,你想这是怎么回事?王子也什么事都没对她说,你想这又是怎么回事?有些事是她听到会经不起的,这倒是可以理解——因为像你所说的,她很容易害怕,很容易受到惊吓。”他慢慢地说出他不同意之处,时时停下来,好像在给她时间好回到他这里,别再走来走去的。不过等他把问题说完的时候,她依然走来走去的。“假如在夏洛特突然离开之前,那一对之间并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事——这样才能做到像你说的,绝对不该有的情况:那到底是有了什么事情,糟到不能说呢?”
艾辛厄姆太太听完这个问题,仍然继续绕着圈圈走——尽管她最后停了下来,依旧没有直接面对问题。“我以为你要我平静不吭气儿。”
“所以我这么做了——我尽力要你这样,免得你再担心下去。难道你就不能对那件事平静不吭气儿吗?”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像是要努力做到似的。“别再说她‘突然离开’是因为我们说的那些理由,尽管她希望,因为自己突然离开能成全——我完全能感受到,那不是夏洛特要的。”
“啊,如果它已经成全了她所希望的……”但是上校的结语因为‘如果’两字而悬着,他太太不太懂。悬着的时间不长,他很快又说话,“那件事让人纳闷的地方在于,她干吗又回来找他呢?”
“比方说,她不是来找他。不见得是他。”
“你爱听什么话我都会说。但那比不上你说的使我更高兴。”
“我亲爱的,没什么会使你高兴,”艾辛厄姆太太回答,“你才不在乎事情本身如何;你什么都不以为意,只会在旁边叫好,就因为我不愿放手不管……”
“我以为你辩了半天,是说一切都很好,那不折不扣就是你做的。”
但是他太太可以像以前一样,一路这么谈下去,反正她常常提到这个重点。“你一点儿都不关心,真的是;你一点儿道德感都没有。你抢劫过若干城市,而且我相信你自己一定干过什么可怕的勾当。不过,就当成不让我这么伤脑筋吧。‘言尽于此’!”她笑了。
他让她继续笑,但他还是老样子。“嗯,我倒是支持可怜的夏洛特。”
“支持她?”
“支持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唉,那么我也是。她的确知道她要什么。”艾辛厄姆太太终于站在那位女子的立场,说出这句话,应该是刚刚她走来走去、左思右想的最后结果吧。她在他们的谈话中摸索着线索,而现在她抓到了。“她想表现高贵情操。”
“她是哦。”上校把话说得几乎是酸溜溜的。
“她想要……”他太太这会儿说得很快,“极度的优秀,她是办得到的。”
“想要?”
“实践她的想法。”
“她的想法又是什么呢?”
“见到玛吉渡过难关。”
鲍勃·艾辛厄姆纳闷了。“什么难关?”
“所有难关。她认识王子。玛吉却不认识。不认识,亲爱的小家伙,”艾辛厄姆太太得认清这件事,“她不认识。”
“所以夏洛特是来给她指导的?”
她继续说下去,范妮·艾辛厄姆要弄懂她的想法。“她是为了他而做这件大事。她真的办到了,那是一年前的事。她几乎是帮着他使他自己做到了——也帮助我来帮他。她让开了,离得远远的,放手给他自由。再说,她对玛吉的沉默,不就是直接在帮助他吗?假使她在佛罗伦萨就讲开了,假使她告诉了她有关自己可怜的故事,假使她随便什么时候人就回来了——最近这几周之前回来的话,假使她没有去纽约而且待在那儿:假使她没有办到这些的话,那么到目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当然会大大不同。因此她现在要前后一致。她认识王子,”艾辛厄姆太太又说了一遍。这牵涉到她之前所明白的事。“而玛吉,亲爱的小家伙,不认识。”
她情绪高昂,神志清明,几乎是灵感泉涌;但以她先生不拐弯抹角的常识而言,她不过是掉得更深罢了。“换句话说,玛吉因为不知情,所以身处危险之中?假如她身处危险之中,那么危险是存在的。”
“不会的——因为夏洛特了解情况。那就是她觉得自己可以像个英雄的地方,得以表现高尚的地方。她是这样的人,也将会是如此,”这位善良的女士此时散发着光彩,“所以喽,她要确保……为了她最好的朋友……非常安全。”
鲍勃·艾辛厄姆倒是把这件事看得很严肃。“你说的好朋友,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呀?”
她不耐烦地把头一甩。“我留给你自己去发现!”但言谈所带出来的重要真相,她现在是完全接受了。“因此,我们要做她的好朋友。”
“‘她的好朋友’?”
“我和你呀。我们要做夏洛特的好朋友。我们要站在我们这一边,看着她渡过难关。”
“看着她高尚地渡过?”
“渡过她庄重的孤单生活。只不过——那是一定要的——绝对不可以是孤单的。如果她结婚,那一切可就好了。”
“所以我们要把她嫁掉?”
“我们要把她嫁掉。这会是……”艾辛厄姆太太继续说,“我能做的一件大事。”她越来越清楚了,“这可以弥补。”
“弥补啥?”她什么都没说,不过,急于想知道答案的他,又问了一次,“要是每件事情都很好,那还有啥要弥补的?”
“咦,万一我不小心对他们哪个做了不妥的事。万一我犯了错。”
“你要犯另一个错来弥补吗?”她又想了想没搭腔。“我以为,你整个重点是自己很确定了。”
“没有人可以一厢情愿地确定什么。总是有各种可能性存在。”
“如果我们只能胡思乱想,那又何必一直管别人的闲事呢?”
这句话使得她再次看着他。“如果我没有管你的闲事,你又会在哪儿呢?”
“哎哟,那不是管闲事嘛——我成了你自己的事。从我没有反对的那一刻起,”上校说,“我就成了你自己的事。”
“嗯,这些人都没反对。他们也成了我的事——谁叫我那么喜欢他们。谁叫我,”她继续说,“以为他们也一样喜欢我。我们的关系是存在的,每一个都是——这是事实、很好的事实。可以说我们都搅在一起了,想改变已经太迟。我们得生活于其中,要这样过下去。所以,确保夏洛特找到个好丈夫,越快越好——就像我说的,那将会是我过日子的方式。这样会使每件事……”她信念坚定地说,“都圆圆满满的。”他的坚定,表现得和她相差甚远:“每件事,我想,我从没这么紧张兮兮的。事实上,它会是我的责任——我不会停下来,直到我的责任已了。”此时她已经达到一种似升至云端的得意境界。“我要将生命接下来的一年,有需要就两年,奉献给这件事。我要尽我所能努力做好它。”
最后他终于接话了。“你相信你什么都能?”
“我没有说什么都能,或是类似的话。我是说机会很大——足以叫人产生希望。一切过后,女孩子仍是她自个儿的样子,怎么会没机会呢?”
“你说的‘一切’之后,是指在她爱上别人之后吗?”
上校把问题说得平静,但无疑是要祭出致命的一击。不过她没有动怒。“她没有爱到昏了头想结婚。这会儿她倒是会特别想了。”
“她对你说过?”
“还没。太快了吧。不过她会的。反正我目前也不需要知道。等她结婚就会证明是真的了。”
“什么真的?”
“我说的每件事情都是真的。”
“证明给谁看呢?”
“唔,第一个,就给我自己看啊。那对我而言就够了——够要我来为她做这些事。那也会证明,”艾辛厄姆太太很快接着说,“她痊愈了。她已经接受这种情况了。”
他深深吸了口烟斗,算是对这番话的致意。“做件她办得到的事,好像看来真的可以掩盖她走过的所有足迹,是这种情况吗?”
他太太看着他,这个人善良却又很无趣,终于在此刻仿佛只剩下粗鲁了。“做一件她办得到的事真的可以把新的足迹归拢在一块儿。这件事比其他的都来得更睿智,更正确。这件事是她表现高贵情操的最好时机。”
他缓缓将烟吐出。“同样的道理,也给了你对她表现高贵情操的最好时机。”
“至少我一定尽可能地表现出高贵情操。”
鲍勃·艾辛厄姆站了起来。“你竟然还说我没有道德感?”
此言使得她踌躇了一会儿。“你喜欢的话,我可以说你是个笨蛋。但是,笨到一定程度,你知道的,就是没有道德感。正是如此,有道德感的人不都是非常聪慧吗?”这点他没办法告诉她,这下子她更振振有词说起结论了,“此外,就算再怎么糟,也还是很好玩呢。”
“呵,要是你觉得只是那样……”
他话中隐含着他们在这件事的立场相同,但尽管如此,他没法凭着这一点抓她的语病。“喔,我不是指你所说的好玩。晚安。”她在门槛那儿说话,他一面关灯,一面发出一声奇怪的闷哼,几乎是在咕哝着什么。他明显是意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