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菲翁和谢助士相继死后,底比斯的百姓们便大会在一处,要选举一位国王。他们选举了拉卜达考士(labdacus)的儿子拉伊俄斯(laius),因为他是卡德摩斯的亲支。拉卜达考士的父亲是波里杜洛士(polydorus),波里杜洛士则为卡德摩斯的一个私生子。当倪克透斯占了底比斯时,波里杜洛士还是一个小孩子;他被他母亲的宗人秘密地抚养成人,生怕新王知道了卡德摩斯有后,要来害他;拉卜达考士出生不久便成了孤儿,他也和他的父亲一样,并不显露出他真实的身世。神道们对于卡德摩斯家的愤怒似尚未消,因为拉卜达考士也死得很早,只留下一个儿子拉伊俄斯,他们种姓中的唯一的后嗣。当拉伊俄斯成人时,他便到世界上去求幸福,住在厄利斯的伟大国王辟洛甫士(pelopus)那里,为他的侍从与朋友,直等底比斯人想到他的家世的古代光荣,迎接他回去为国王。他做了几年的国王,国内很平安,娶了首领墨诺叩斯(menoeceus)的女儿伊俄卡斯忒(jocasta)为妻。
但在他即位的第一年时,拉伊俄斯到得尔福,参与阿波罗的大祭时,这位天神却借了女祭师的口来警告他:“你要注意呀,国王!千万不要生育孩子,因为你的第一子将要杀死你。”于是拉伊俄斯心中很不安宁地回到了家;他有一个时期,谨慎地服从了神示,但渐渐地他又忽视了这警告,如一个只顾今天、不问明天的人一样地生活着。直到伊俄卡斯忒产了一个儿子时,国王方才记忆起神巫的话;他不敢自己下手杀死那个孩子,却立意要害死他,他将一根皮带穿过了他的足跟,将他交给了一个亲信的仆人,命令他将这婴孩抛在近城的喀泰戎(cithaeron)山上去。他这么办,并不能将天神们所注定的他的运命更改了,因为那位仆人为怜恤之心所动,将这孩子给了他所认识的一位牧牛人,这人住在喀泰戎山的另一边,在底比斯的国境以外。现在,这位牧牛人乃是柯林斯王波里卜士(polybus)的属下的子民;他将这婴孩带给了他的王后,他想王后为了怜恤之故,也许会抚养他;而王后因为自己久没有生子,一看见了这个婴儿,便异常地喜爱他。因她的亲切的看护,这孩子长大了,他的足伤也痊愈了,但因为他的足伤的余迹,他便被命名为俄狄浦斯(oedipus),那便是“伤足”之意。
俄狄浦斯长成为一个壮美的孩子,聪慧异常,远超于他的年龄。国王波里卜士因为别无所出,又深喜着他,便也高兴地将他的妻的养子作为他的儿子及继承者。但有一天,俄狄浦斯在柯林斯赴一次宴会,和他的一个同席者相争,这人便怒言,说他并不是国王波里卜士的亲生子,乃是一个无名的拾得者。这位少年,从小便称呼国王及王后为父亲母亲的,听了这话,大为愤怒。他追问他们以经过的事,从他们隐隐约约的不能直言的答语中,他知道他的身世一定是有秘密在着的。“我不要这样隐隐藏藏的,”他叫道,“因为你们不肯告诉我真话,我便要到得尔福的天神那里去,求他的指明。”他不听他们的劝告,立刻便从那个地方出发,独自步行而去。当他访问着阿波罗的神巫时,他给他的答语是:“俄狄浦斯,人类中的最可怜者,如果你不出生于世,乃是最好的事,因为你的运命注定你要杀死你的父亲,娶了你的母亲。”这席怖厉异常的话,直震撼了俄狄浦斯的心肺;他迷乱地逃出了神庙,不知道,也不管到哪里去。
当他神志清楚了时,他已离开了得尔福很远了,他现在正在一个山道中,这条山道是四条大路的交叉点;十字路的石碑上指示给他,其中有一条路是到柯林斯去的。“前面是我所要走的路了,那么,”俄狄浦斯说道,他向前走了几步;然后,他反省了一下。“不,不!”他叫道,“我不敢,我必定不要回家。我再踏足到柯林斯——在我父母还生存于世之时——如果我不去,那么,神语便永远不会实现的了!现在,我看出,一个聪明的人,预先为神所警告,便可以战胜运命,虽然愚人们是不加抵抗地向他们的既定的结果而去。我只要避开了柯林斯,在别的城中得到一个新居,那个可怕的预言,于我又有什么效力呢!”俄狄浦斯转身而去,心中带着新的希望;他又去看指路牌,选定了一条向上山的路走去。这条路,他在指路牌上看出,是通到底比斯城去的。他走了不多路,便遇到一个人坐在骡车中,有五个奴隶步行跟随着他。那里的路很窄,奴隶们高声大喊地要俄狄浦斯让道给他们主人通过;这人正疾驰着骡车而前,当他经过俄狄浦斯身边时,以他的马鞭向这位少年的脸上打下去,叫道:“站开去,一只农人的狗!”俄狄浦斯至此愤火中烧,再也忍耐不住,便一跳上了车。这车疾转而前时,他如电的迅疾,拔出他的刀来,当胸刺进坐车的人身中,他便跌倒在路上死去了。奴隶们都飞奔而逃,但俄狄浦斯愤火未熄,复追了上去,将他们一个个地杀死,只逃去了一个。于是他又向前而去。但杀了人之后,他又想最好不要到底比斯,于是他又转身到山中去,在那里,有几个牧羊人款待他很殷勤。
杀人的消息在那辽远的山地似乎传布得很慢,因为几个月过去了,在山中人里,没有一个人谈起这一件惨死的事,这使他们的客人,俄狄浦斯格外地诧异。因为他知道,就他的衣服与用具看来,他所杀死的那个人一定是一个大人物。当最后牧羊人们告诉他说,他们听见了一个奇异的消息,这个消息,并不是他所希求听到的,却是关于一个在底比斯为害着的可怕的怪物;据他们说,这个怪物的身体是一个狮子,身上长着两个鹰翼,头部和胸部却是一个美女,她以人的声音说话,自名为史芬克丝,那便是“绞死者”,她以此自名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她既不捕捉羊群,也不杀死肥牛,却只伤害童子与少年人;她出其不意地向他们扑去,以她的铁爪绞死他们之后,便啜食其血。为恐怖心所中的底比斯人已和这个史芬克丝订立了一约;她居住于近城的一个岩石上,她要求他们每月送出一个少年为她的牺牲,除非他能够回答得出她所问的一个谜语。“猜猜我的谜语看,”她说道,“猜中了我便离开你。”但从不曾有一个人猜得出来,所以底比斯人每月都要付出一个可怕的贡物;这个被牺牲的人,则也每月拈阄一次为定。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个方法,总比史芬克丝每天出来攫捉他们的孩子要好得多了。“假如我是底比斯王的话,”俄狄浦斯听毕了这个故事叫道,“我便或者猜中了这个谜语,或者我自己代百姓们去死。我想,不管现在是谁坐在卡德摩斯留下的王位上,他一定是一个怯弱的人,否则他一定不会让他的人民中的花儿像那样地惨死了的。”于是牧羊人中的一个说道:“不,底比斯国王新死了不久,听说是在一次争吵中为人所杀死的。全篇故事的顶点还有呢:因为他的妻的兄弟,现在的摄政者,曾布告大众知悉说,如果有人猜中了史芬克丝的谜语,他便可以得了此国,且王后也将下嫁给他,作为酬报。”
“谜语是什么呢?”俄狄浦斯热心地问道。但这却是牧羊人们所不能答复的,他们只听见人说这个谜语乃非人力所能懂得的。俄狄浦斯微微地笑着,但并不多说。第二天他和他的和善的主人们告辞,说道,他要在世上成功立名,这正是其时了。他在那里住了许久,一句关于他身世的话都不说出,如他来时一样,他去时仍然是一个不知姓名的人。
不多几天之后,一个少年的旅客,出现于七门的底比斯;他的衣袍之上,旅尘黯然,他的双鞋也都为尘土所厚沾,然而在他的说话与态度上却有些尊严气象。当城中市场正人满的时候,他进了城,在全体市民之前,他宣言,他是俄狄浦斯,一个柯林斯人,他是来求得布告中所许的给予能猜得出史芬克丝之谜的人的奖赏的。有几个底比斯的长老心怜这旅客的年轻,警告他说,他此举不过是枉送性命而已。“你要失败的,我的儿子,”其中的一人说道,“有如所有别的人一样的失败而死于这怪物的爪下。”但俄狄浦斯不是能被空言所吓退的;所以颤颤抖抖的公民们便领了他到史芬克丝的岩上。有翼的母狮女郎坐在危岩的顶上,她闻见了杂沓的足声,扬起了她的头,在她的美而残酷的脸上现出了一个微笑。她看见了俄狄浦斯,开始吮吮她的红唇,啧啧有声,仿佛一只猫看见了牛乳一样。但他一点也不怕,坐在她上头的一块岩石上,说道:“可怕的女郎,底比斯的恐怖,对我说出你的谜来吧,我如果能够,便猜出它来。”史芬克丝以她的冷酷光亮的双眼望了他很久很久,然后唱了起来,她的歌声是最甜美的音乐:
那只动物的名字是什么?
他的身体是一成不变的,
但他的足,他所用以走路的,
却初而为四,继而为二,终而成三。
她凶狠地笑着,俄狄浦斯则低了眼望在地上,沉默地思想了几分钟。突然他抬起眼来,大声叫道:“那只动物便是人!这是人,当他是婴孩之时,他四肢匍匐在地上走着;然后两只脚直立而行;最后在他老年之时,则三只脚蹒跚而前;这第三只脚乃是他的杖。我猜到了这谜没有,啊,史芬克丝?”
史芬克丝一句话也不回答他,只是锐叫了一声,头下脚上地跌倒岩下而死。她的命运注定,如果有凡人猜得出她的谜语的话,她的死期便到了。
自从由柯林斯来的旅客,猜破了史芬克丝的谜,除去了底比斯的大害以后,匆匆已经过了二十年了,当时,在一个很早的早晨,一大群的人集合在卡德摩斯的古宫门前。老年人和少年人都在那里;妇人们也在那里,已嫁的与未嫁的;他们全都似为悲哀所袭击,大部分的人如哭亡人似的穿上了黑衣。群众之中扬出哭叫之声,不时地有人大叫道:“俄狄浦斯!聪明的俄狄浦斯!你不能救护我们吗,唉,我们的国王?”正在这时,宫门大开了,一位长大戴冠的人出现于宫门口,群众一见了他,立刻沉沉默默的一声俱无。他便是俄狄浦斯;他伸出了手中所执的王杖,叫他们静静地听着,然后他说道:“我并不是从睡梦之中听到你们的呼唤才走出来的,我的百姓们,我昨夜已经整夜地焦急地思虑着你们的痛苦了,这痛苦在我看来,是如我自己的一样的。真的,假如我能够在到处火葬堆都一一发光,哀哭者在底比斯街道上不断地走着的时候还沉甜地熟睡着,则我诚不值得当国王之名了!只有天神们才知道他们为什么以那么重大的瘟疾打击我们的城市,几使没有一家的人中,不曾有一个死者;这诚然不是用人力或人智所阻止得住的疫病。所以,市民们,我已经差遣了我妻的兄弟克瑞翁去问得尔福的神巫去了;如果我不算错,他今天一定会回到这里来了,带来了阿波罗的答语。你们要很明白,神道所指示的话,凡能解救你们的,我一定将热心地执行着。”
俄狄浦斯这样说了不久,一个白发的老人,身穿宙斯祭师的服色的,快活地叫道:“看呀,克瑞翁回来了!带了好消息来了!因为我看见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阿波罗的神圣的树的花冠——一个他已经从神巫那里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复的表记。”
这位祭师的话似乎是对的;过了一会儿,克瑞翁便从激动的群众中匆匆地走过,高声地对国王说道:“好消息,我的国王,妹夫!假如我们将杀害了国王拉伊俄斯的凶手驱逐出境或置于死地,这场疫病立刻便可停止。因为,这乃是他的愤怒的鬼魂,太久不曾得复仇,送来了这场疾病给底比斯人。这乃是我从神道那里带来的答复。”
“你所告诉我的便是这话吗?”俄狄浦斯叫道,大大地诧异着,“我知道,真的,拉伊俄斯是被人所杀;但如我所知的,他的被杀乃在远离了家去旅行之时。你刚才怎么说他的谋杀者乃住在我们之中呢?”
“这是阿波罗的神示那么说的,”克瑞翁答道,“否则我也不会相信它了;因为,拉伊俄斯,如你所已听人说过的,正在外面旅行时,有一群大盗袭击他而将他杀死。现在,谁会相信,这些强盗中的任何人,虽然永远不曾被追迹过,乃敢住在我们国中呢?”
“那也是一件怪事,”俄狄浦斯插嘴说道,“一位底比斯的国王在大道上被人杀害了,那些人似乎是从没有地方而来的,然后,又从此销声匿迹不再为人所见!因为,无疑地,你们必要上天下地地去寻找他们吧?”
“至于说到这一层呢,”克瑞翁说道,“你必须记住,当史芬克丝肆虐的时候,这场暗杀的大事与之相比也不过是一件细小的事情。俗语说道:‘我的衬衣很近,但我的皮肤更近。’我们底比斯人那时比之去报复我们的被杀害的国王,更着急地注意于救我们的孩子们出于那怪物之口。然后,你来了——我们的天遣的救主,我们又在快乐之中忘记了其余的事了。”
“借了天神们的帮助,”俄狄浦斯严肃地说道,“我现在要第二次救全底比斯了。我不要一刻安息,除非我找到了并判罚了这些杀人者;这是我的责任,不仅是为了国王,也是为了拉伊俄斯的继承者——不,是继承了他的王位。我对于他是在一个儿子的地位上的,要如我为我自己的父亲报仇般的为他去复仇。听我说,那么,你们全体的底比斯人!如果你们之中,有人知道是谁杀死了拉伊俄斯的,或因恐惧或因爱好而那么久地保守着这个秘密未曾宣布的,让他偷偷地到我这里来,将经过的事全都告诉我;他不要害怕不敢承认出他所知道的事,因为我对着所有的天神们立誓,绝不加害于他。只不过他必须离开底比斯;但他去时,将一点也没有伤损,带了他的妻子、牛羊以及一切是他的东西同去。”
“一个公正而慈悲的判决!”当国王停顿之时,宙斯的老祭师说道,“那个人,如果他在这里的话,秘密地保守着杀人犯的秘密而不说出来的话,他也是免不了血罪的。”
于是俄狄浦斯更严厉地说道:“知道这件事的真相的人必须最后说了出来。但你们要注意我的话,市民们,如果你们之中有一个人,他知道而不说的,则我将对着神道们及你们全体之前,宣判他为国家的叛徒,公众的敌人,一个杀人犯。是的,因为在这个人的秘密之上,悬挂着我们全体的性命;一个人的沉默不言,害了我们以及我们的孩子们死于瘟疾,而拉伊俄斯的血也沾在他的头上,因为他要骗了他的灵魂使他不得复仇。所以我将唤了受害的死者的诅咒以加于他的身上;我如欺了你们,底比斯人,同样地对待着这些谋杀者以及任何保守了那个秘密的人,那就也要同样受到诅咒了。让这样的一个人被拒绝了水火及圣典,没有人和他说话、和他相见,也不救他,任他饥渴而死;凡是杀死他的人在法律上并不犯罪,有如他致死了一只祭神的牺牲一样。但至于做这个行为的人呢,但愿他悲惨地死去;如果我有意地在这屋宇之下保护着他,则我所说的诅咒,将一一地降临于我的头上。”
这一席严峻的话说后,大众默默无言,深沉的寂寞罩于他们这一大群人的身上。这寂寞为宙斯的祭师所破。“代表了全体的人民,”他恳切地说道,“我答复道,便是这么办吧!”群众营营地表示同意;但有的人则叫道:“阿波罗知道一切事,为什么不问他是谁谋杀了国王拉伊俄斯呢?”
“不,”祭师说道,“阿波罗假如要将他的姓名披露出来时,他早已会向克瑞翁披露的了。再去问他以他显然不欲披露的问题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但在我们人民当中却有一位著名的阿波罗的祭师:先知特里西亚士(teiresias);他也许会知道我们所要知道的事。假如国王下了命令的话,便可去叫了他来。”
“有价值的祭师,”俄狄浦斯叫道,“你所说的话正和克瑞翁这一刻在我耳朵边所说的话一模一样;我将立刻派人去请特里西亚士来;同时,请你领导百姓们到宙斯的神坛中去,向他祷求着;在我们的痛苦之中会发生出快乐的结局来。”
于是祭师和人民都去了,国王在命令了一个从人之后,便进了宫内,等候着先知的来临。
这位特里西亚士是一切底比斯人所深敬的人,不仅是为了他有先知之技、预言之术,还因为诸神们给他以世人无比的长寿。他是卡德摩斯的朋友和从人,当狄俄尼索斯到底比斯来时,他已经是一位老年人了;他是第一个欢迎那位天神之来临的,他曾再三地警告过愚蠢的彭透斯(pentheus),叫他不要和那位天神争斗而无效;自从那时以后,三代的人已经过去了,然而特里西亚士却仍然身体健康、神识不衰。这乃是雅典娜在他少年时所给予他的一个伤害的补偿。因为,他不幸地在无意之中看见这位处女神在一个森林四绕的池水中沐浴;她那时又惊又怒,叫道:“但愿胆敢看见雅典娜的裸体的人的双眼永远地盲了!”当她立刻知道特里西亚士之触犯她并不是有意的之时,她已经没有法子去改正她所说的运命了;所以为了补偿他,她便从宙斯那里得到了一个异常的长寿给他,又从阿波罗那里,为他求得了预言先知之术;且还给他以她自己的不少的智慧。
俄狄浦斯在他的大厅中不安地来回走着,不久,便听见先知的熟悉的足步之声,他匆匆地到天井中迎接他。特里西亚士站在那里,倚在一个少年童子的臂上,这童子是他的领路者,又是他的仆人;他的皱纹纵横的脸上表现出极深刻的扰乱;他似乎和国王的使者在争辩着,使者很恭敬地请他前进。“不,让我回去吧,”俄狄浦斯听他这样说,“你的主人招了我来是不好的;我服从了他而来是更坏;让我归家去吧!”
“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可敬的先知,”俄狄浦斯问道,迎上了他,“我相信你的意思是不拒绝我们,以你的神所给予的圣力,在这样危急的时候来帮助我们吧?”
“唉!”特里西亚士答道,“枉自有了先知之术而没有能力以变更了先知的祸事,又有什么益处呢?国王,让我走了吧!我不能,我不敢说出你向我问的实在情形。”
“那么你知道谁杀了拉伊俄斯的吧?”俄狄浦斯叫道,当下先知低下了头。“什么,这乃是一个叛逆,”他更激动地说下去,“叛逆我,你的国王,叛逆底比斯,你的祖国,如果你知道了那个足以除去这场可怖的瘟疫的秘密而不立刻说出来。说呀,我要你!不,我以你的受苦的同胞们的名义恳求着你!……怎么,你默默地不言……你摇头,转了开去?最卑鄙的人,你要使我们全都毁亡了吗?唉,如果你的心肠不是如石般的硬,你一定不会不为你祖国的悲苦所感动的!”
“为什么这样激动呢,俄狄浦斯?”先知恬静地答道,“凡是神所先定的事,一定会发生的,不管我披露或不披露出来。我告诉你,我不愿意说出来。现在,你那么愤怒着,你是能够统治别的人,但却抑制不了你自己的暴怒的情绪。”
“我没有愤怒的理由吗,”国王恶狠狠地答道,“对于你这样的可恶的忍心?但愤怒,老人家,并不能遮蔽了我的判断力;我读出你的沉默的意义了,我将说出来,因为你很聪明地不说出来。听我说,那么,我说你乃是我们所要寻找的那个人;这乃是你设谋杀害了拉伊俄斯。啊,假如你不是一个盲人,你一定是下手杀了他的那个人!”
先知的苍白的脸听了这几句话变得通红了;他从头到足地颤抖着,举起了他所执的手杖,仿佛要击下去,但极力自制住了。“竟是这样说吗?”他镇定地说道,“那么……我吩咐你,啊,国王,遵照着你所宣言的,从这一刻起便不再和任何底比斯人说话……因为你乃是那个以他的罪恶沾染了底比斯的人。”
“当着我的脸说这话吗?”诧异的国王暴怒如雷地叫道,“不逞的凶徒,你知道你是对谁说着话吗?”
“对于违反了我的意志强迫要我说话的人,”先知者并不畏惧地答道,“所以,请你恕我直言无隐。”
“再说得明白些,”俄狄浦斯叫道,“你已经说得太多了,然而不够,因为你的意思我不能明白得出。”
然后特里西亚士伸出他的手,指着国王道:“你乃是那个人。”他又严肃地说道:“即你吩咐我们去寻找的人。”
“你敢……你敢……”俄狄浦斯嗫嚅地说道,为愤怒所窒住,“但你将不会说那话两次……而活着!”
“不要恐吓我,”先知答道,“我不怕你能对我做什么事,因为‘真实’乃是真正的避难所。”
“啊!”国王冷笑道,“对于别人,但不是对于你。因为,他怎么会知道‘真实’呢,他是盲于目也盲于心的人?”
“如何的可怜呀!”特里西亚士咿唔道,“从你唇间说出的那种谩骂,不久你便要听见全底比斯人对着你那么谩骂着了!”
但俄狄浦斯听见了那话并不以它为意;他皱着眉站在那里,静静地思想了一会儿;突然他异常镇定地说道:“告诉我,这是你还是克瑞翁创造出这一席话来呢?”
如果他希望陡然地惊着特里西亚士而使他自认出来时,他便失望了;老人家并不迟疑地答道:“这不是克瑞翁,这乃是你自己制出了你的悲运。”
“唉,”国王说道,“你看,财富与王权是如何地为妒眼所忌呀!想想看,为了求得这些东西,求得这个城市作为一个赠品赠给了我的王位,那个可信托的克瑞翁,我最初的一个朋友,也要设计危害我了……唉,竟用了巧诈的魔术者以求得那个结果!竟用了一个欺人的巫士!他的眼是仅只锐于见财,而在预言的术上则如石似的盲!啊,特里西亚士,你怎么证明你自己是一个先知呢?当那四足的怪女为害于此地时,你给过他们以什么帮助呢?然而她的谜却不是给一个偶然经过的旅客猜的,乃是给一个精于先知、大众所需要的人猜的。但你能由鸟语或神示中猜出它来吗?不,这乃是我,一个旅客,没有学过这些的俄狄浦斯,以我自己的聪明,不是以巫术,猜中了它,而使史芬克丝的害永绝了。你所要推翻的乃是这样的一个人吗?当克瑞翁坐上去时,要希望最亲近的站于王位之旁吗?要想,你们俩将深悔这个计谋;假如不是因为你的年老发白,你便将受到深刻的痛楚,那你将知道你的所谓智慧是有如何的价值了。”
年老的先知听了这话,再也忍耐不住了,他严厉地答道:“你虽是一个国王,我却有一个自由人的权利,因被诬蔑,不得不回答你;因为我不是你的一个奴隶,乃是阿波罗的。我也不是克瑞翁的跟随者,我不以任何人为主人或保护者。我说,那么——因为你责骂我以我的盲目——你有眼睛的人,乃不能看见你所要遇到的悲运,也不知道你所住的是什么地方,所同居的是什么家属。怎么,你乃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的儿子吗?……你乃正是你所最亲近的人——生的与死的——所憎恶的;时候到了时,你父亲与你母亲的诅咒将驱逐你出了这个国家……而你的眼睛,现在是那么尖利的,那时也将永远地黑暗,不再见一物了……现在俄狄浦斯侵我和克瑞翁以侮辱之语……这些侮辱之语正是你所要从生者或此后的生者中的最卑鄙的人听到的。”
“这真是不可忍了!”俄狄浦斯凶猛地叫道,“你到地狱中去吧!走,我说!不要再玷污我的宫门口了!”
“但要不是为了你的执意的命令,我也并不曾走近宫门。”先知庄重地答道。
“我要是知道你所说的是如何无意识的蠢话,我便要让你留在家中了。”国王叫道。
“你当我是一个愚人,”特里西亚士徐言道,“但你的父母却不以我为愚。”
“我的父母?”俄狄浦斯诧异地说道,“但他们从不曾见到过你……不要走,特里西亚士……你醒了我心中的一个旧疑了……告诉我,我是谁生的?”
“这一天生了……即杀了你。”先知严重地答道。
“呸!你说的都是些谜语!”俄狄浦斯不耐烦地叫道。
“为什么不呢,对于那么善于猜谜的一个大家?”先知道,“不,我还要给你更多的谜去猜。听我说,我不顾你的不高兴,我知道你没有力量来损我头上的一根发,你所要找的人……杀害了拉伊俄斯的凶手……那个人是在这里;大众都知道他是一个异邦的人,而不久他便要终于被人知道他乃是一个底比斯所生的人了。他发现了这时,将不再有快乐了。因为他因此要被流放出去——一个盲人,以他的手杖探路而行,虽然他现在是有眼走路——一个乞丐,虽然他现在是富裕着。他将被证明是他自己孩子们的兄弟;而他的妻便是生他的她;他是他父亲的杀害者、结婚床的侵占者……走进去,俄狄浦斯,细细地去想这些话,如果它们的真相不久再不大白,你便真可以称我为一个虚伪的预言者了……现在你领了我回家,童子;我在这里的使命已经告毕了。”
这样说着后,特里西亚士便被他的年轻奴隶所领着走了。国王凝望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好像是一个失了知觉的人,然后以匆匆的忙乱的足步,走进宫中。
在他们交谈着时,去迎接特里西亚士的使者,一位年老忠心的从人,默默忧闷地站在旁边;他正要跟随了他的主人进去时,忽然有一个声音在天井门口喊他。他转身一望,看见克瑞翁和三四个底比斯的长老们同来,便匆匆地迎上他们。王后的兄弟乃是一位坦白无隐的人,他现在是苍白而忧闷着;当下他热切地问这位老人道:“朋友,你能告诉我和这些长老们,我刚才所听见的可怕的消息是不是真实的?我从一个人那里听来的,他当特里西亚士离开这里时,和他谈话而听得了它。国王似乎责我……我……以诡计危害他!什么,我乃被戴上奸臣之名吗?不可忍的耻辱!毋宁我死,长老们,比之不名誉地生于你们之中!”
“忍耐些,高贵的克瑞翁,”一个长老说道,“国王是在暴怒之下无心说出的,绝不会是有意这样说。”
“但他说了这话没有?”克瑞翁对老年的从人说道,“他曾说过我暗中买嘱先知假造一篇谎话的话吗?”
“他说过这话,”老人不愿意地答道,“他具有何意,我不知道。”
“当他这样地责备着我时,他还有智慧意识在着吗?”克瑞翁又问道。
“我不能说,”老人道,“主人所做的事乃藏之于仆人的眼外的。但我的主人到这里来了……”
正当他说时,俄狄浦斯走过天井,向他们走来,恶意地望着克瑞翁。“呵,你!”他叫道,“什么事使你到这里来?这是什么铜脸的无忌惮者,乃在正被探出为要设计谋害你的国王抢劫他的王冠之时而进了我的宫门中来!现在,我何处表现出是一个怯人或愚者,竟使你想起欲以奸谋而不以武力制服我呢?”
“这是不公平的事,国王,”克瑞翁镇定地答道,“在没有听我自己辩护之时,你没有权力责备我、判罚我。听,在你判决之前……”
“不,不!”国王中止他道,“你是个良好的演说家……但我却是一位坏的听讲者……当我事前知道说话者是一个坏人时。”
“那么,让我听听,至少,”克瑞翁说道,“你所责我的是什么事。”
“好的,”俄狄浦斯答道,“你不曾劝我去请了那个倨傲的先知来吗?”
“是我劝你的,”克瑞翁说道,“而我还以为我之劝你是很对的。”
“而这个特里西亚士,”国王说道,“当国王拉伊俄斯被杀时……他也在底比斯行道吗?”
“当然的,”克瑞翁说道,“也如现在一样地为人所敬重。但你为什么问我你所已确知的事情?”
“我有别的事要问你,”俄狄浦斯说道,“在那个时候,特里西亚士有什么话……说到我吗?”
“据我所知是没有……他为什么说呢?”克瑞翁答道,愈加迷惑了。
“我问的意思是,”国王答道,“那么伟大的一个圣人乃不能发现了杀人者。”
“至于那件事,”克瑞翁说道,“我一点也不知道;在我所能悟知的事件之外,我常是守着沉默。”
“啊!”俄狄浦斯说道,“但有一件事你是知道的,且是聪明地去说出来,即你不唆使他的话,特里西亚士将不会以杀拉伊俄斯之罪加于我的身上。”
“他责备着你吗?”克瑞翁叫道,显然地吃惊着,“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的话;那便是你可相信于我的。最后,我知道了你的盘问的出发点了……在平常的公道上,俄狄浦斯,你现在必须回答我的问题了。说,那么,我的姐妹不是你的婚妻吗,你不是以国王夫君的名义统治着人民吗,而她也和你有着同样的权力统治着底比斯,他们也敬重她为他们本国的合法的王后吗?”
“这都是不错的,”俄狄浦斯说道,“但对于目的一点也没有关系。”
“不,听我说,”克瑞翁道,“我不是王后的兄弟,国王的妻舅,因此之故,而在国中占了第三个位置,享受着王家的一切光荣与权利吗?我不是为底比斯的一切人民所媚爱看顾,因为他们知道得到我的欢心便是确切地得到你们欢心的护照吗?啊,我有了一切国王的一切利益,只除了名字,却无其受害之处!你能想到,我乃是一个那么愚蠢的人,要以我的自由快乐的现状——即使我能够——去换一顶王冠的重担吗?我谢谢天神们,我还不至于那么颠倒,在生平竟看重财富过于名誉!至于包藏奸谋呢……请你派人到得尔福去问,我是不是忠实地将阿波罗的神示报告给你?请你细察了整个事件之后,如果你能证明我和那位先知通谋,则你尽管置我于死地;不仅是由于你的判决,而且是由于我的。但不要仅以嫌疑便判我以罪;你想一想看,一个人失去一个有价值的朋友,便是失去了如生命本身一样贵重的东西。”
于是底比斯长老中的一人说道:“啊,国王!克瑞翁说得不错;仓促间的判断是罕有可信的。”
“但仓促间有叛变是必要镇伏的,”俄狄浦斯答道,“我将在这里将这位奸臣结果了去。”
“你的意思是说要驱逐我出境吗?”克瑞翁叫道,脸色白了。
“还过于此呢。”国王恶狠狠地答道,“死,不是放逐,乃是我所要给你的刑罚;你便要成为犯了妒忌之罪的一切人的一个警告。”
“什么都不能使你听取理由吗?”克瑞翁热烈地说道,“我乃无审判地便被定罪了吗?唉,你必定丧心发狂了!”
“你将知道我还留有充分的智力以保护我自己呢!”俄狄浦斯恶狠狠地望着他说道。
“那么,这也是你的责任来保护我,”克瑞翁说道。但国王凶狠地阻止了他:“并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奸人,我的责任是对于国家……”
“对于国家,你乃是一个专制者,”克瑞翁叫道,“国家,果然的!仿佛这国家全都是你的,而我在国中一点也没有地位或权力似的!”
现在,他们俩互骂之后,正将继以相扑,一个城中的长老壮起胆走向前去。“忍一忍,贵人们,”他和解他们道,“王后来得恰好,有了她的居间,你们之间的和平便可恢复了。”
伊俄卡斯忒仍是一位美人,仪表极为尊严;她匆匆地向他的丈夫和兄弟走近,脸上满现着不悦与惊骇。“不幸的男人们,”她说道,“我在室内偶然听到的这种无忌惮的舌战,是什么意思呢?在公共的灾祸之中,你们乃着足于私斗,你们不羞吗?俄狄浦斯,我的主,和我一同进屋;你,克瑞翁,回家去吧!我求你们俩不要在这样一个时候张大细小的悲苦。”
“我的姐姐,”克瑞翁答道,“你的这位丈夫刚才判决了我的死刑。”
“我主持这个判决,我的王后,”俄狄浦斯说道,“因为我侦察出他对于我的生命有一个危害的计划。”
“我要永不会发达,”克瑞翁叫道,“我要被人咒骂以死,如果我有一点对于你所加于我身上的罪存了心。”
“啊,我相信他,俄狄浦斯!”伊俄卡斯忒说道,“为了天神们之故,尊重他的誓言;尊重我,尊重这些好百姓们,他们将为他辩护。”
“不错,国王,”一个长老说道,“我们全体请求你不要一无证据地判决了一个人;他以前并没有过错,而现在又以一个严厉可怕的誓咒以证明他的无辜。”
“你们看,”俄狄浦斯说道,“你们是要求着我自己的死或放逐呢。”
“不,对着天神们的领袖太阳立誓,”长老叫道,“如果有这样的一个思想经过我的心上,我便死了也是违抗神人的。但我的心已为我们受苦的国家流着血了。唉,你还要在许多底比斯人所受的苦难之上再加上一个吗?”
“够了,”国王忧郁地答道,“让这个人去吧,虽然这要失了我的生命,或我的国。你的可怜的请求感动了我,并不是他的。他将被人深恶,无论他到什么地方去。”
“你才是可憎恶的,”克瑞翁答道,“即在宽怜中,即在你的愤怒中,也是不可忍受的。这种性质正是,制成它们自己的更坏的瘟疫。”
“走开我的眼外!走,在我给你以不幸的事之前!”国王气愤地说道,跳向前去,但伊俄卡斯忒握住了他的臂,一面尊严地对着长老们做一个暗号,命他们领了她的兄弟走开去。他们匆匆地服从了,克瑞翁也不抵抗;他最后恶狠狠地望着俄狄浦斯一下,便转身经由门口出去了。
“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了,我的主,”伊俄卡斯忒答道,“请你告诉我这场争辩是怎么发生的。”
“你的意志对于我便是法律,王后,”国王答道,“你必要知道,那么,这是克瑞翁开始了的,因为他宣言我是杀了拉伊俄斯的人。”
“这是可能的吗?”王后叫道,“但是为什么会使他想象着这样一件事呢?他是从他自己心中造出的呢,还是得之于谣传?”
“那我不知道,”俄狄浦斯说道,“因为他并不当着我的脸说着,但他却如一个有心计的狡徒一样,派遣了一个先知来实现他的使命。唉,这是一个奸诈异常的诡计,但我侦破了它!我记得,克瑞翁如何恳切地求我招了特里西亚士来。当那位老东西,假装作受了灵感,责备着我时,我立刻便看出,克瑞翁是和他沟通着的了。”
“不,俄狄浦斯,你错怪了他。”王后温和地说道,“我确信只有特里西亚士一人乃是你的咒诅者。你对于他所说的话,一点也不要注意,因为在凡人之中,是没有真正的预言术的。听我说,我将以几句话对你证明!一个神示从前曾给了拉伊俄斯——我迟疑地说,是阿波罗自己说出的,但至少是出之于他的祭师——这神示说,如果他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便要杀死他。但他并不死在他儿子之手,却死在十字路之上,据说,是为强盗所杀!我生出来的孩子,他活不了三天,因为拉伊俄斯生怕神示的实现,便缚住了他的足,将他抛在一个寂寞的山上了。所以你看,阿波罗并不曾实现了他的话。我的可怜的孩子,远在他父亲被杀之前死了,而拉伊俄斯之死,却在异邦人的手中遇到。那么,不要去注意特里西亚士和他的预言,天神当他愿意时,他自己会使真相大白。但神示与预言却是个虚假不经的空幻。”
国王听了他的妻的话后,似乎不仅没得到安慰,反而更加忧闷。当他听着时,他的双眉更结紧了,他竟惊跳了一下;当她说完了话时,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我的王后,当你说到拉伊俄斯的被杀是在十字路上时,一个可怕的疑惧捉住我了!我在以前从不曾听见过这话;真的,也从不曾听见过这场祸事在什么地方发生。这十字路是在什么地方呢,伊俄卡斯忒?”
“在福克亚山(phocian)的一个山缺中,”她答道,“在我们的国土与得尔福之间……但什么东西使你痛苦,我的主?你颤抖着……你的脸白了……”
“没有什么事,”他不耐烦地答道,“告诉我,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的丈夫……被人所杀?”
“怎么,你不是和我一样地知道,”伊俄卡斯忒说道,“这事的发生,恰在你到底比斯来之前。”
“唉,”国王忧郁地说道,“那么……那时拉伊俄斯大约有多少年纪呢?他是什么一个样子?对我细说一遍。”
“他是一个高大身材的人,他的头发中刚刚杂有些许白发,”伊俄卡斯忒说道,“他的脸和身材很像你……”
“不幸的我呀,”国王咿唔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乃召唤下那些诅咒于我自己的头上!”
伊俄卡斯忒闻到他的呻吟,她惊骇而迷乱地叫道:“丈夫,什么事扰苦着你?你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谈得那么奇怪?”
“我的心中疑惧着先知……的话是不错的,”他嗫嚅地说道,“但为了求正确,我必须还要知道一件事……拉伊俄斯那次出去旅行时带了多少从人去呢……人数多不多?”
“只带了五个奴隶去,”伊俄卡斯忒答道,“他们都是步行,而他则立在一辆骡车上。杀人犯也杀死了奴隶们,只逃了一个,他将这个可怕的消息带回家来。”
俄狄浦斯发出一声呻吟。“这是如日光一样地明白,现在,”他说道,“然而……我还有一线的希望。那逃去了的奴隶……他仍在你家中吗?如果他在,让我立刻和他一谈。”
“他仍在我家中使用,”王后说道,“但不在这里。因为离这件谋杀案不久,我记得,就在你出现于底比斯而救了我们的那一天,他来求我给他以管理山中我的羊群的责任。他说,他不忍一刻再住在底比斯了。我能明白他,他是我丈夫最忠心的仆人,不欲再事一个新主人;所以我答应了他的请求。实在的,他的忠心值得更大的酬报。我想,他此后便不再踏足于底比斯城中。”
“但你能现在去唤了他来,立刻,飞快地吗?”俄狄浦斯焦急地说道。
“如果你要这样,好的,”伊俄卡斯忒答道,“我几时曾拒绝过你的愿望呢?但我可以问你一句话吗?我亲爱的主,你要叫了这个人来做什么,且为何这样地怪忧愁着?我,你的妻,不是有一个权利可以知道什么事使你忧苦得那么厉害吗?”
“你有一切的权利,”俄狄浦斯温和地答道,“而你将听到这一切的经过。你早已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了我在柯林斯的家;一个同伴怎样喝醉了酒,引起了关于我的出生父母的一个疑问,我便到得尔福去问神示以求解决。你也已知道,阿波罗所给的答语了;我因此立意不再见柯林斯,生怕我要犯了不可说的罪过。仅有一件事我不曾告诉过你的——这一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一个人——那便是现在使我充满了恐惧的事。”于是他便描述着他在到底比斯去的大道上和骑在骡车上的一个旅客相争斗的事。“我现在是很明白地相信,”他说道,“那个旅客便是拉伊俄斯,因为你的话和我的话处处都相合——只除了一件。你说,拉伊俄斯乃是被一群人所袭击而杀死了的,而我那时则只有一个人。一切都悬于你的牧羊人的证明;如果他,一个目睹你丈夫之死的人,证实了你的话,那么,他便也证明了我的无辜了。”
“那么一切都好了,”伊俄卡斯忒答道,“因为不仅是我一个,即全城的人民也都听见他说,不是一个人,乃是好几个人,杀了拉伊俄斯和他的从人们。我要立刻派人招了他来,而你将从他自己的口中说出这件事的经过来。同时,我的主,你要高兴些,抛去了这些忧闷;因为,在我自己一方面,既已看出我的儿子要杀了我丈夫的预言的完全虚伪,我便不再相信任何神示,也不再相信说预言的人了。”她便握住了俄狄浦斯的手,领他进了宫。
这是午后休息的时候,底比斯的市场为日光所蒸热,寂无人声,也不见一个人影儿在那里。仅在一座庙廊的凉荫之下,有一群尊严的老人坐在那里,低声而悲戚地谈着。他们乃是那些城中的长老们,跟随了克瑞翁进宫去的,他们也陪送了他回家;现在,因为心中太苦闷了,不能入睡,便在谈论着克瑞翁和国王那么怖人的一次会见的事。正当他们谈话时,有一个穿着旅行衣服的客人走过了市场,四面望着,仿佛他不知向何方而去才好的样子;他是一个风霜满脸的白发老人,但他的步履还是强健的。“到什么地方去,朋友?”一个长老招呼着他。
“先生,”新入城的人说道,向他走去,“我找国王俄狄浦斯。请你们好意指导我到他的宫中去,或者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因为我的使命是极为重要的。”
长老们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他们低微地互语着,然后,刚才发言的那个人说道:“你可以在国王的宫中找到他,王宫就在左近,我们自己要领了你到宫中去。我们可以知道你的使命的性质吗?”
“我谢谢你们,好先生们,”旅客答道,“但我没有时候闲谈了。如果你们领我到了宫中,你们立刻便可听见我的消息了。”
于是长老们站了起来,竭力地疾走着,在前领路;当他们进了天井时,他们遇见了王后和她的宫女们带了花圈和盛着香的篮子走出来。
“城中的父老们,”伊俄卡斯忒向他们说道,“你们在我正要带了祭物到我们的神的庙中去的路上遇到我了。因为俄狄浦斯乃为灵魂的痛苦所捉住,他竟不能够如一个有意识的人一样,以过去的事实证明现在的事了;我因为无法劝谏他,便决心在这个时候去求天神们的帮助,特别是求阿波罗的帮助,他是最接近的关切于此事的。你们要鼓励我,我知道,尊敬的父老们,因为看见国家的掌舵人那么受苦,我们大家都十分着急的。”
在长老们能回答之前,那位旅客走向前去,叫道:“你从此以后将有大福了,啊,王后!因为你是,我知道,俄狄浦斯的妻。”
“你称呼得我不错,客人。”王后温和地说道,“我问你的好。但请你说,你从什么地方来,你带了什么消息来?”
“我是从柯林斯来的,”那人说道,“带了好消息来给你的丈夫,王后。好消息,我说,虽然他听见了未免要有些忧愁。柯林斯人要举他为他们的国王,因为年老的波里卜士死了。”
“这诚是一个大消息!”伊俄卡斯忒大喜地叫道;她就回头对她的宫女们说道:“快跑!你们当中的一个,请国王立刻到我这里来。哈,得尔福的神示,你现在在哪里?你预言俄狄浦斯所要杀害的人,他现在是死了!驱了俄狄浦斯离家的恐怖乃被证明是一无根据的了!”
当他匆匆而来时,她带着胜利的微笑,迎接着她的丈夫;她对他说道:“听听这个旅客来报告你的话,俄狄浦斯!看阿波罗的高超的神示是如何的有价值!他从柯林斯为你带了消息来,说你的父亲波里卜士已经不在人世了。”
“波里卜士死了!”国王叫道,“你这消息确切吗,朋友?”
“凡任何人看见他下葬的都能说它是确切的。”柯林斯的使者答道。
“他是疾病而死的,还是死于奸谋?”国王焦急地问道。
“他是得病而死的,”使者说道,“我不能告诉你他得的是什么病,但在他那么高大的年龄上,什么病都很容易使他致死。”
俄狄浦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转身对王后说道:“啊,妻呀!此后谁更能相信从得尔福预言的神坛中说出来的话呢?他警告我说,我的命中注定要为一个杀父之子?因为我父亲躺在他的墓中,并不是出于我之手。除非,实在的,因了我的离家,悲伤了他的心而促使了他的死。在这一层,我是要负责任的……”
“不,我的主,”伊俄卡斯忒插嘴说道,“那个预言也如一切其余使你那么痛苦的预言一样,皆是虚伪不可信的。我告诉你,他们都是一点也不足轻重的。现在,你也许可以相信我的话了吧。”
“是的,你是不错的。”国王说道,“我是为恐惧所颠倒了。但我仍然不能十分安心……因为,你知道,伊俄卡斯忒,那预言的一半尚未实现呢。谢谢天神们,我乃不是我父亲的凶手,也永不会是的;但我们还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注定要娶了我的母亲。这个恐惧,当她还活在世上之时,一定永不会停止地扰苦我的。”
“为什么那么不必要地自扰着呢?”伊俄卡斯忒说道。但那位柯林斯人却以挚切的注意听着国王的最后的一句话,他叫道:“求你的原谅,王后,但让我问国王俄狄浦斯一句话:他所怕娶的妇人是谁?”
“怎么,柯林斯的王后墨洛珀(merope),还有别人?”俄狄浦斯说道,诧异地望着他。
“啊,”柯林斯人说道,“现在,你能重说一遍——相信我,我很有理由要问——你刚才所说的神示乃是在得尔福给了你的吗?”
“当然的,”俄狄浦斯答道,“天神在他的女祭师的口中预言说,我要杀了我自己的父亲,娶了我自己的母亲。那便是我为什么这许多年不回到柯林斯去的原因。我现在的这个国土诚然是繁华,但却失去了人生最甜蜜的事:和亲爱的父母相见。”
“那便是你永不回到我们那里去的原因吗?”柯林斯人出神地说道,“唔,我很高兴,我乃是一个指派来接你最后回家的使者……”
“不要再说那话了,”俄狄浦斯阻止了他说道,“且让柯林斯人去选举他们所欲举的人做国王吧;当我母亲还在世上时,我永不进他们的城。”
“这是我要说出来的时候了,那么,”使者说道,“使你免除了一个无因的恐怖。除了我,知道你的过去的人——虽然你不知道我——之外,谁还能,我的儿子,做这事呢?谁还能更相宜地到这里来迎接你归去为王呢?现在听我的话:你对于波里卜士是一点血滴的关系也没有的。”
“你说的是什么话?”俄狄浦斯如被焦雷所击地叫道,“波里卜士不是我的父亲?”
“和我一样的不是,”使者镇定地答道,“我知道,因为我带了你,一个新生的婴孩,到他宫中去。他娶亲很久,尚未有子,所以抚养你作为己子。”
“那么谁是我的真正父亲呢?”俄狄浦斯说道,以迷乱之眼望着他。
“我至今还不知道是谁,”使者说道,“因为你是完全碰巧到我手中来的;那时,我是波里卜士的牧羊人,在喀泰戎山上为他牧养群羊。将你给我的人——他也是一个牧羊人——他并不告诉我以你的父母及身世。但不管他们是谁,总是狠心肠的人,因为他们不仅抛弃了你,且以野蛮的手段伤残着你;你的两个脚跟是以皮带穿缝在一处的,可怪的是,你并不曾因此残废终生。那便是你如何地得名之故——由于你足上的伤痕……”
“唉,我少时的残酷的待遇呀!”俄狄浦斯叫道,“那是谁的工作呢——我父亲的,或是我母亲的?”
“不,我不能说,”使者说道,“将你给了我的牧羊人他或许可以知道……”
“是的,是的。”俄狄浦斯发热病似的插嘴说道,“告诉我这个人……他是谁?”
“一个牧羊人,我已告诉过你了,”使者答道,“我忘记了他的名字,但他乃是国王拉伊俄斯的家仆,那时拉伊俄斯正为底比斯王。”
“拉伊俄斯的家仆?”国王叫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必须找到他……他还活在世上吗?”
“你自己的市民们一定更知道这事,”柯林斯人说道,“至于我呢,我以后便不再看见他了。”
国王急忙转身向着一群长老们。“你们中的任何人,”他叫道,“知道这位异邦人所说的人吗?或者他现在是如何的了?”
“我想,”长老之一过了一会儿说道,“他必须是服役于拉伊俄斯那么长久的老牧羊人;现在他正为王后看羊。但他自己也许能确实地告诉你。”
“你听见那话了吗,伊俄卡斯忒?”国王说道,因激动而战栗着,“就是我们派人去找他来的那个人!你怎么说,这个异邦人说的是不是他?”
但伊俄卡斯忒以凝定的看不见东西的双眼注视着前方,有如一个魂不守舍的妇人,她的脸如死人似的雪白。长老们一心注意于听他们谈话,并不注意到这,但他们现在却惊骇地凝望着她。至于俄狄浦斯呢,他专心地注意于此事,使他并不觉得他妻的震惊的容色;她微色地答道:“他所说的话有何干系呢?……不要管他……回忆起这些事是没有用处的。”
“但我必须,我要回忆起他们,”俄狄浦斯叫道,“在我没有解决了这个疑谜,发现了我的真正父母之前,我不休息。”
“不要,看在天神们的面上,”伊俄卡斯忒恳求地说道,“如果你爱你的生命,便不要再问下去了……我已经受苦够了……”
“不,高兴些,”他冷淡地答道,“即使我被证明是一个奴生之母所生的奴生之子,也不能辱没了你。”
“唉,我求你不要再问了,”王后以痛楚的声音说道,“相信我,这是为了你自己的好处,我求着你……”
“不是别一个字,”俄狄浦斯说道,“你所称为我的好处者乃是这许多时候我所受的损害,如果你指的是我的虚伪地相信我为国王波里卜士之子。但我现在将要知道那真相了……”
“唉,不幸的人,”王后叫道,“你永不要知道它!”
“啊!”俄狄浦斯冷傲地说道,“这很容易看出你为何不要我知道。”他便转向伊俄卡斯忒的宫女们说道,“走进去,你们的一个,”他命令着,“去看看牧羊人来了没有?如果来了,立刻带他到这里来。至于你们这里的王后呢,让她享受着她的高贵的门第吧!”
“唉,唉,为了你,你这最可怜的人!”伊俄卡斯忒哭道,“我现在不再有什么话和你说了,也永不将再有什么!”她说了这话便飞跑进宫,后面跟着她的受惊的宫女们。
长老们彼此以忧戚的眼光相视着,人们之中的首领便说出他们共同的思想:“俄狄浦斯,什么事使王后那么伤心痛楚地立刻离开了去呢?她并不回答你的问话。我怕,我怕在她的沉默之中将有噩耗发生。”
“随她去吧,我管不了!”国王说道,“我是绝对地一心要想知道我的身世,不管它是如何的卑贱。至于她呢,因为是一个妇人,她是充满了虚荣心的,觉得嫁了一个低下阶级的人为妻是可羞的事。但我却以我自己为‘幸运’之子,当它使我兴顺时,我永不会至于不名誉之地。是的,‘幸运’乃是我的母亲,而我的宗人乃是‘时间’与‘季节’,它们有时贬黜我,有时又抬高了我!这样便是我,自从出生以来,我也永不要变更了我的性质,而怕去追寻出我的祖先来!”
“但愿你不是如此。”长老的首领恳切地答道,“我们毋宁忖度——因为那些事曾经发生过——在喀泰戎的山谷中,有一个德律阿德将你生出来,一个天神的拥抱的结果。啊,谁知道究竟是踯躅山中的潘(pan)或是阿波罗或是库勒涅山(cyllene)的主人,或是巴克科斯(bacchus)——他们都是爱在他的山地上和水仙们玩着的——乃是俄狄浦斯的父亲呢!”
正当他这样说着时,一个风霜满脸的老人,身上穿着羊皮外衣,由宫中走了出来。俄狄浦斯的眼一见了他便叫道:“长老们,这里终于来了那个牧羊人了;除非我,从不曾看到他的,是错了!但你们必须很早地便知道他……这是不是他?”
“唏,不是别人,”长老的首领说道,“我们很知道他,因为拉伊俄斯没有更忠心的仆人了。”
“而你认识他吗,柯林斯的客人?”俄狄浦斯说道。
“啊,”使者飞快地瞟了一眼之后说道,“这正是我所说的人,国王。”
“到我这里来,老人家,”俄狄浦斯对着新走进来的人招呼道,“望着我的脸,回答我所要问你的话。你从前是拉伊俄斯的一个仆人吗?”
“我是的,”牧羊人说道,“不是一个买来的奴隶。”他加上去骄傲地说道,“而是生在他家,养在他家的。”
“当你服侍他时,做着什么工作呢?”国王问道。
“我的大半生都是牧养着他的羊群,”牧羊人答道,“或者在喀泰戎山上,或者在邻近的低地上。”
“现在看着立在这里的这个人,”俄狄浦斯呼吸急促地指着那个柯林斯人说道,“你记得从前曾看见过他没有?”
牧羊人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在这个时候,我不能说。”他答道。
“不足为怪,国王,”使者说道,“然而我立刻便要使他清清楚楚地忆起我来!怎么,我的老朋友,你和我在喀泰戎山不是邻居了三季吗?你那时看守着两群羊,我则看守着一群,从春天起,直到冬天将近之时。然后,每一年,我们将羊群赶下了山中的牧场,你赶了你的羊群到国王拉伊俄斯的厩中,而我则驱了我的向柯林斯而去。来,我说的这些话是不是实有其事!”
“你是对的,”牧羊人答道,“我现在想起你了,虽然我们已久不见面。”
“那么,很好,”使者说道,以满意的眼光望着俄狄浦斯,“你还记得,在从前的那些时候,你给了我一个婴孩,要我当作己子抚养大的事吗?”
“怎么现在……你为何谈起了那件事?”牧羊人大惊地叫道。
“因为,好朋友,那个孩子现在站在你面前呢!”使者说道,指着国王。
“地狱捉住了你!”牧羊人恶狠狠地说道,“你不停止你的舌头吗?”
“不,不要骂他,老人家,”国王阻止道,“这是你,应该重重地受责备。”
“犯了什么罪,我的高贵的主人?”被贬责的牧羊人说道。
“为了你不回答他关于那个孩子的问题。”俄狄浦斯说道。
“不……他无意识地谈着……完全是废话。”牧羊人嗫嚅地说道,显然心中不安着。
“你是倔强着呢,我看出来了,”俄狄浦斯恶狠狠地说道,“但我将迫出你的真话来。”他转向大开着的宫门。“走进来!”他叫道,“叫我的卫士来!”立刻有四个雄赳赳的矛手走下了宫廊的石阶到了国王的前面停步了。“带了那个奴隶去,将他放在拷问台上。”他说道。
但牧羊人恐怖地叫道:“不,不!赦了我,主人!……看在我神们的面上,不要拷打我!我是那么老而可怜!……我要说出……你所要知道的是什么事呢?”
“你曾把一个婴孩给这个站在这里的人,如他所说的吗?”国王问道。
“我给过他的,”牧羊人呻吟道,“我但愿那一天便死了去!”
“你今天要死了,”俄狄浦斯答道,“如果你隐匿了你所不得不披露出来的事。这个孩子是你自己的吗?或者他是怎样到了你手中的?”
“他不是我自己的,”牧羊人说道,“他是有……人给了我的。”
“什么人给了你的?”俄狄浦斯威吓道,“再迟疑吞吐一会儿,拷打便要迫你张开你的嘴了!我再问你一回:这孩子是谁家生的?”
“你不要问我,”老人叫道,扭着他的双手,“唉,主人呀!以天神们的名字,我恳求你不要问我那件事!”
“如果我问你两次,”俄狄浦斯说道,脸上凶狠冷酷,“你便是一个死人了。”
“我听见……我听见人家说……”牧羊人畏缩地咿唔道,“那婴孩是属于……拉伊俄斯家的。”
“你的意思是说,属于他的家仆之一的呢,还是属于他的同宗的?”俄狄浦斯严厉地问道。
牧羊人望了他的冷酷的脸一下,然后带着一种镇定的失望说道:“据人家说,他是拉伊俄斯自己的孩子;在宫中的她——你的妻——最知道那件事。因为是她将婴孩给了我,要我杀死了他。”
“她……母亲……有那个心肠……”俄狄浦斯断断续续地微语道。
“唔,因为她怕那预言说,”牧羊人又说下去,“那孩子运命中是注定了要杀死他的父亲的。然而我,为了怜恤他之故,却将他给了站在这里的这个柯林斯人;我想如果他被带到国外去,拉伊俄斯将会很安全的。但他却保存了他。唉,为了什么一个运命,国王!如果他说的话是真的,你乃是他所拾到的人,那么,你真是坐在一个恶星之下的人了!”
“唉,唉!”国王痛楚地叫道,“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唉,白日的光明呀!现在俄狄浦斯是最后的看见它了!俄狄浦斯那个错生于世的人,那个乱伦的人,那个杀父的人!”他举起了他的右手,作势告别,回转身,走进宫中,有如一个醉人似的蹒跚地走着。重厚的铜门嘭的一声在他后面关上了,门内有铁条的相触声;然后一切在宫廷中的人都沉默不言,寂然无声。
国王离开之后,眼见这个惨剧的人们有好一会儿默默无言,也不走动,完全为恐怖所袭击着。从柯林斯来的使者是第一个首先有点恢复他自己的人。“再会,老朋友,”他对牧羊人低语道,“这不是我留住的地方。我必须走了。”
“我要送你到城门口,那么,”牧羊人也低声地答他,“因为我必须寻到克瑞翁,他应该立刻知道这经过的一切。”两个老仆人便一同偷偷地走开了。国王的卫队看见他们走了,也互相地低语着,由宫中的一个边门中走出去了。他们武装的步履声,惊醒了年老的长老们;他们围绕着天井中间的神坛,恳挚而低声地祈祷着。但他们仍然将焦急的双眼凝注在几扇紧闭着的宫门上,仿佛是希望着,又惧怕着,看见这门的打开。不久,跟着铁门落下的咔嗒的声音,大门开了……大开了……国王的管家,脸上又悲又怖地飞跑了出来。
“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长老们叫道,当他看见了他们而停步时。
“唉,我人民中的光荣领袖们呀!”那人叫道,“这是你们所必要听见的事……必要看见的事!……你们爱这个拉卜达考士的古家的人们,你们将如何地悲哀!因为,我想,即倾尽了依史脱河(ister)或菲昔司河的水也不能洗清了它所沾染的污点;罪恶无意地顽执地弥漫于这里……不久便要披露出来了……但最可悲的是不幸乃是自己造出来的!”
“我们已经听到这一家的可怖的秘密了,”一个长老颤声地说道,“你所能说的还有什么更坏的事?”
“只要说一句话,”管家答道,“尊贵的伊俄卡斯忒死了!”
“唉,不幸的王后!这是可能的吗?”老人们叫道,“但她怎么死的……被什么突然的打击致死的?”
“被她自己的手。”管家答道。他们全都恐怖地叹着气。“唉,这真是听得可怕,”他又继续下去,“但你们还没有见到更可怕的情况,你们还没有看见如我所见的事呢!……先生们,你们不是问我们的可怜的王后是如何死法的吗?……我要简捷地告诉你们……以及其他的事……当她如你们所见的那么悲苦异常地进了宫内,她一直飞奔进她的房间,双手扯着她的头发。在我们能够劝阻她之前,她已将房门闭上,且加了闩;我们全都听见她在房内哀哀地哭着……唤着一个久已死去的名字——拉伊俄斯。悲哭着她的两次地结婚,而她乃两次地可悲;生了杀她丈夫的儿子,还生了她儿子的孩子们……这些乃是我们仆人们恐怖地站在房门外所窃听到的,但关于她的最后的时刻的事,则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那时俄狄浦斯如一个狂人似的奔进宫来,愤愤地奔来奔去,喊我们给他取一柄刀来……去带了她,他的妻,然而又非他的妻,他孩子们的母亲,又是他自己的母亲来。我们并不听他的话,你们当可以知道,但我们尽力所能地避开了他。即杀了我们,也没有一个人肯告诉他我们的王后是在什么地方的。但在他的疯狂中,仿佛有神道们指导他一样,俄狄浦斯直奔她的门口,恐怖地大叫着;他打破了门,打落了门闩,跳进房内去……我们从门外偷看进去,看见王后已用她的衣带自缢而死!……俄狄浦斯见了那个景象,如一只野兽似的咆吼着;然后他抱了她在臂间,解开了绳结,将她放在地上;但她已经是死了。然后——唉,好不可怕!——他扯下别着她袍子的两只胸针……一手执了一只,直向眼珠刺进,刺了又刺,他的双颊上,红血如川流似的滚流而下……一边大叫说,这些坏眼睛再也不要看见他的苦况、他的悲惨的家庭,也不再引他误入迷途了,除了在黑暗中!我离开这两个人,丈夫与妻,他们乃陷在同一的运命之中。他们从前的运命是那么快乐;但现在,在一天之内,悲哀,发狂,死亡,盲目,一切有名的悲运都碰上了他们!”
他说完了话,哭着,有一会儿,没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可听得见;然后,长老们的首领以低而颤动的声音说道:“但……宫内的那位受苦者……现在在他的暴风狂雨的痛楚中已经平静了下去吗?”
“不,”管家说道,“他喊求着有人带领他向前,给全体底比斯人看看弑父者,看看……我不敢重述他的不圣洁的话了!……他叫着,他必须立刻离开了此地,不再住在这里,实行他口中所说出的诅咒。力量与指辨方向之力,他都没有,否则……但看呀,门开了!这是他……现在,底比斯人,你们将看见一幕逆伦的……然而却是最可悲悯的事了。”
真的,当俄狄浦斯由门内走出时,那些长老们无不震撼着悲悯与恐怖。俄狄浦斯摸索而前,以他的血流未止、极为可怕的双眼,空望着他们。他们震骇着,避开了这看不见的视线,扬起了他们的声音,唱着一支断断续续的反抗运命之神的悲苦而带责备的合唱歌。“是你们吗?是你们吗?”俄狄浦斯啜泣道,伸出他的可怜的双手来,“是的,我知道你们的声音,朋友们……我还不是完全被人所弃呢……你们是仍然忠心于……盲目的人的。”
“唉,唉,你怎么敢下了这可怕的毒手?”长老们哭道,“与其活着而没有眼睛,你还不如死了好些!什么天神促使你下手的呢?”
“阿波罗!这是阿波罗,朋友们!”俄狄浦斯呻吟道,“他已完成了毁灭我的工作。但刺我的乃是我自己的手,不是别人的;不要使有人说这事办得不对。因为我假如带了灼灼的双眼到了地狱中去,我怎么忍受得住看见我的父亲和我的可怜的母亲呢……我所做的对于他的罪过真是死有余辜的!或者,你们想,我的孩子们在我的眼中能成为甜蜜的东西吗,当我已知道了他们是谁以后?唉,永不,永不!也不忍再见这城与此堡,那些天神们的神像了。从这个地方,从此以后,我乃是一个被我自己所判定的流徙的人了。是的,我叮嘱一切的人都弃开了这无神的、龌龊的可怜人,对于天神们以及对于拉伊俄斯的一家都是不洁的。我这样为众所不齿的人乃能正视这里的人民吗?愿我有能力也闭上了听觉之源,我便要将这个可怜的身体完全囚禁住了,不仅盲,而且聋;因为当心灵住在外界的诸恶的疆外时,这是如何的甜蜜呀!……啊,你,喀泰戎,你为何接受了,而并不在那时杀死了我?唉,波里卜士!唉,柯林斯!以及我误认为是我的故家的宫厅,你们抚养着我是如何的外善而内恶啊!唉,寂寞而多林的山谷,三条路的交叉点,从这些手中饮了我父亲的血的,你们还有点记得我以及我所做的事吗……那么……以后……唉,婚娶婚娶!娶了给生命于我的人,然后……重新……给了我的孩子们……生出不自然的、可鄙的果子……但够了,将可羞的行为说了出来也是可羞的……你们长老们,我对着天神们求你们,立刻将我逐出了底比斯以外,或者杀了我,或者将我抛入海中,使你们不再看见我的所在!来,朋友们,请你们取了一个那么可怜的人的手。啊,你们不要惊退,生怕我要沾染你们!”
俄狄浦斯这样说着,茫然地伸出他的手来。长老们哭了起来,满心怜他,然而却十分迷乱地退回了。但他们的首领突然叫道:“看呀,克瑞翁来得恰好;这乃是他,要来措置你的请求的;唉,俄狄浦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独自留下来代替你管理此国了!”
“唉!我呀,我将对他说什么呢?”俄狄浦斯咿唔道,“我曾那么卑鄙地错待过他,还希望求他对我有什么忠心呢?”
一阵急促的履声向盲人走去……一个窒塞的呼叫,然后克瑞翁的声音怜悯地说:“俄狄浦斯,我不是来讥笑你的,也不是来责备你过去的损害的,也不是来看你的这个可怕的天地都所不忍见的样子的……包扎住了他的眼睛,你们中的一个人,带他进宫内去。虔敬的心要求着家庭的惨剧仅能为宗人们所见。”
有的家仆,现在聚集在廊上的,匆匆地服从了克瑞翁的话。俄狄浦斯听任他们用纱布将他的双眼包扎上了,但当他们要引他进屋时,他却转身背着他们,说道:“看在天神们的脸上,克瑞翁,这是违反于我的所想的;你对那么残虐你的人却那么怜恤着。请你允许我一个请求!立刻将我抛出这个国土而放到任何荒芜之地去,在那里,我不再和任何人见面。”
“我假如不欲先问问阿波罗我们要怎么办,”克瑞翁说道,“我便不必等你请求时已经那么办了。”
“但阿波罗已经表示……他的意向了,”俄狄浦斯说道,“即杀父的人和犯了罪的人须要投出此土之外。”
“这诚然是他的命令的意旨,”克瑞翁答道,“但在我们现在的时候,最好还要再去问问他的意思。因为他的话不错,你现在已经能证明了。”
“我一切都听了你,”俄狄浦斯服从地说道,“将我自己完全放在你手中。葬了……躺在宫内的她……无论在你所欲的什么地方;你是她的最亲的人,这是你的权利。至于我呢,不要让这个祖国称我为一个同居者!请让我住到山中去,住在喀泰戎……我的喀泰戎,我的父母本要以它为我的墓地的,我要死在他们俩所计划的地方。然而我知道既不是疾病也不是任何伤害会结果了我,因为除了一个奇异而可怖的运命等候着我以外,我便永不会从迫近于死境之中救出来的。然而,让我的运命随了它的自然之路走去吧……克瑞翁,不要叫我想起了我的儿子们;他们成了人,他们终不会有缺食之虞的,随他们住到哪里去都好。但,唉!我的两个的可怜的女孩子们……她们是娇生爱养惯了的,爱什么有什么……我所想念着的便是她们。唉,让我再抱她们在我怀中一次吧!让我将我们的悲苦,哭一个痛快吧!……来,公主,来,一个高尚门第中的高尚的人,请你允许我这个……因为仅要摸索她们一下,也可使我觉得,我还是有着她们……有如这些眼睛还能够看见一样。”盲人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似乎是专心地静听着;然后以断续的颤抖的声音说着。“我所幻想的是什么?”他说道,“这是能够的吗?告诉我,无论什么人,看在天面上……我听见了我孩子们的哭声,这是能够的吗?……克瑞翁竟怜恤地将我所最爱的孩子们带到我面前来吗?……我说的话是对的吗?”
“是的,”克瑞翁答道,“因为是我叫人将孩子们领了来,知道他们到了你的面前,会使你高兴些,如你平常时候所做的一样。”
“现在,愿天神们赐福给你,”俄狄浦斯叫道,“愿你的保护神领导到比我胜过许多的更好的路上去!……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我的孩子们?到这里来,来……你们的父亲现在是用了这两只手来看你们了……这两只手供给他当作眼睛之用,那眼睛从前是那么锐亮的。”
他这样说着,伸出他的双手。一个老年的乳母领了两个美发的小女孩子向他走来;没有一个站在那里的人不落下泪来的。见到那个可怜的情况的人很不少,因为除了国王的从人和克瑞翁的从人之外,还有一群市民们这时也聚集到宫中天井里来。然后俄狄浦斯紧抱了孩子们在他的胸前,吻着她们,开始对她们哀哀地哭着说道:“唉,唉,我的爱儿们呀!你们的运命是如何的不幸啊!你们在这个底比斯人民的手中将忍受着怎样的轻蔑呢!从每一次的人民的集会中,从每一次的神道们的祭典中,你们将被赶了开去,哭着再送回家来,不得参与圣典……当你们到了结婚年龄时,什么男人心里会不看重这样的一个父亲的女儿们所受的诟骂呢?……哪一个人会娶了以诟骂与羞耻为妆奁的新妇呢?没有人,唉,我的孩子们!但很可明白的,你们都要长为处女以老死……唉,墨诺叩斯的儿子呀,这些女孩子们现在除了你之外便没有父母了!因为生她们的我们,都已死了,两个都死了!所以,请求你,不要让你自己的亲属流离失所,无家无夫,以求乞为生;不要使她们的运命和我的一样的悲惨,请你可怜她们……看,她们是那么年轻、那么幼小……那么完全孤独,除非你和她们友善着。允许我,说你愿意,高尚的克瑞翁,将你的手给我,以此为定。”克瑞翁默默不言地给了他以手。“这很好,”俄狄浦斯说道,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现在,亲爱的孩子们,在我们分别之前,我很愿意给你们以许多指示,假如你们能够明白它们,但我将以叮嘱你们祷告以代之。常常祷告着,你们将寻到家庭与有一个比你们父亲的较好的一生的运命。”他那么说着,又吻着孩子们,扬起他的声音,哭着;她们也哭着,紧靠着他。
然后克瑞翁和气地说道:“这些眼泪已经流够了,俄狄浦斯,因为还有许多事要办呢。现在进宫中去吧。”
“虽然不愿,我也必须服从,”俄狄浦斯说道,“但有一个条件,即你要遣送我到流放的地方去。”
“你仅只要向我要求天神们所能给予的东西。”克瑞翁答道。
“但我在天神们之前已为他们所憎见的了。”俄狄浦斯说道。
“就因为此故,你不久便将如你所愿的以偿了。”克瑞翁说道。
“你真的这样想吗?”俄狄浦斯异常恳切地问道。
“我所并不那么想的事,”克瑞翁说道,“我并不肯费话说到它们。”
“那么,引了我去吧!”俄狄浦斯说道。但当克瑞翁给了一个命令,一个仆人温和地将两个女孩子从他臂间抱去时,他便严峻地叫道:“不,不,不要将她们从我那里抱去了……至少留下我的女孩子们给我!”
但克瑞翁冷冷地答道:“不要想占有一切的东西,俄狄浦斯,因为你一时所有的东西,不能和你一同过到你的生命的终了。”
盲目的国王沉默无言地低下头去。他的两个卫士领着他,不抵抗地进了宫。当那位悲剧的人物不见了时,长老们的首领转身向着惊喘未定的群众说:“看呀,你们底比斯人!这位俄狄浦斯,他曾猜出了声名远扬的谜语,且是那么有力的一个人……他,每一个市民都妒忌着他的发达的人……看呀,他是沉没入如何忧戚的一个大海中呀!这里很可以看出古人的一句话来:它吩咐我们注意到结局之日,不要称呼一个世人为快乐的,除非他无损无伤地到了生命的终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