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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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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五

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进

穆王上

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硋;千变万化,不可穷极;既已变物之形,又且易人之虑。穆王敬之若神,事已若君,堆露寝以居之,引三牲以进之,选女乐以娱之,化人以为王之宫室卑陋而不可处,王之厨馔腥蝼而不可飨,王之嫔御膻恶而不可亲。穆王乃为之改筑,土木之功,赭垩之色,无遗巧焉。五府为虚,而台始成。其高千仞,临终南之上,号曰中天之台。简郑卫之处子娥?靡曼者,施芳泽,正娥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纨,粉白黛黑,佩玉环。杂芷若,以满之,奏《烝云》《六莹》《九韶》《晨露》以乐之。月月献玉衣,旦旦荐玉食。化人犹不舍然,不得已而临之。居亡几何,谒王同游,王执化人之袪,腾而上一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宫。化人之宫构以金银,络以珠玉;出云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所据,望之若云屯焉。耳目所观听,鼻口所纳尝,皆非人间之有,王实以为清都紫微,钓天,广乐,帝之所居。王俯而视之,其宫榭若累块积苏焉。王自以居数十年不思其国也。

解曰:方外之与方内,其不相及亦远矣。穆王,方之内者也;化人,方之外者也。西方主金,金为从革,故化人之来必自西极也。物本非有身,原太虚化人造物之主也,六合所不能拘,五行所不能役,故可以撮乾坤于黍米之中,促劫运于须臾之内,绰绰然犹有余地,至于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变物之形,易人之虑,皆平常闲事尔。穆王在耄荒之中,见物皆有知,身不虚故惊天骇地,而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惟露寝,引三牲,选女乐,庶几其欢心焉,而不知化人之所乐者真乐无乐尔,反以为卑陋腥擅,困?中颡而不肯一顾焉。王又改筑中天之台於终南之上,其高千仞,选郑卫之处子以满之,奏《烝云》、《六莹》、《九韶》、《晨露》以乐之,献玉衣,进玉食,而不知化人者居无居,味无味,色无色,声无声,又岂悦夫人间之所悦者乎?化人见王有殷懃恭敬之心,似可教者,然未可顿超最上乘道,试渐引之入於下乘之道,使揽其袪而同游,上中天之半,及化人之宫,构以金银,络以珠玉,出云霄之外,上无所攀,下无所据,若云屯于碧霄而不坠焉。耳目之所观听,鼻口之所纳尝,皆非世间之所有。自以为清都紫微,钧天广乐,上帝之宫阙,乃复从上俯而视之,却见人间昔日旧宫但累土积薪尔,与蜂房蚁穴何以异哉?乃舍卑秽,趍高洁,不愿复还於故都,髣髴数十年矣。呜呼,穆王亦丹台之旧侣也,谪降人间,尘俗之气尚未深染,故能安栖圣境。此虽下乘之所居,岂胎生肉人所能到哉?纵使能到,亦魂警魄丧而必求反归也。

化人复谒王同游,所及之处,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视;音响所来,王耳乱不能得听。百骸六脏,悸而不凝,意迷精丧,请化人求还。化人移之,王若磒虚焉。既寤,所坐犹向者之处,侍御犹向者之人。视其前,则酒未清,肴未昲。王问所从来,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复。更问化人,化人曰:吾与王神游也,形奚动哉?且曩之所居,奚王之宫?曩之所游,奚异王之圃?王闲常,疑蹔亡。变化之极,徐疾之间,可尽模哉?王大悦。不恤国事,不乐臣妾,肆意远游。命驾八骏之乘,右服?,骝而左绿耳,右骖赤骥而左白?,主车则造父为御,?为右;次车之乘,右服渠黄而左踰轮,左骖盗骊而右山子,柏夭主车,参百为御,奔戎为右。驰驱千里,至于巨蒐氏之国。巨蒐氏乃献白鹄之血以饮王,具牛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饮而行,遂宿于崑仑之阿,赤水之阳。别日升于崑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封之以诒後世。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乃观日之所入,一日行万里,王乃叹曰: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谐於乐,後世其追数吾过乎。穆王几神人哉。能穷当身之乐,犹百年乃祖世以为登假焉。

解曰:化人之道,千变万化,不出於一。唯其至一,是以真能证其道者,一超而入无有,渐次以夫学者,其才未可告以圣人之至道也。故假示中天之化,使之睹人间之无有,审世累之可厌,而不思其国矣,乃始示以至道之真境也。仰不见日月,则高不足以拟之;俯不见河海,则深不足以命之。光影所照,目乱而不能得视,则天光内发,可视以神而不可视以目,音响所来,耳乱而不能得听,则天籁自鸣,可听以气而不可听以耳。由此而视化人之宫,亦犹中天之视其国矣。穆王不足以进此,故解心释神,意迷精丧,请化人求还也。夫化人复谒王同游,所及之处则初不离於中天,而见闻之异乃至此者,盖妙道所在,不离当处,顿超羣有,非特不异於化人之宫尔,其所居,其所游,初不异於王之宫、王之圃也。由是知狂圣之所以异域者,名转而实不转,人迷而道不迷,亦若神游而形不动也。尝谓化人之来於西极也,岂从显奇出异,务骇於俗哉?盖将俾斯民同之乎妙道而後已。如穆王能先觉其道,则黄帝华胥之治可几矣,奚止一身之娱哉?方穆王虚五府以为化人之奉,化人犹不舍然,化人岂真有心於声色臭味之乐哉?盖欲其即此而悟世味之无乐也。此而不悟,於是化人与之为神游,显示幻化,欲其睹化工之随起随灭而悟神理之自然也。彼方假示变化,穆王乃实以为清都紫微,钧天广乐而乐之,抑又非矣。至於化人复谒王同游,则示以道之真境也,穆王至此非特不能进,请於化人而求还矣,何则?妙道之行,超於形体,岂未得於道,未证其理者所能居其域哉?化人知其终不悟矣,故於其求还也亦不制止之焉。虽然,化人移之,王若陨虚,是亦所以觉之也,而穆王终以不悟。故及其既寤,则自失者三月也。然而由此而复,更问化人,化人语以神游之理,乃始悟变化之理而大悦也。於是不恤国事而遗物,不乐臣妾而离人,肆意而不守其心,远游而不局於近。命驾八骏之乘,驰驱无所不至矣。夫造父三百之伦不世出,八骏之乘非常有,一日而行万里,则其超虚送日之步风云不足以拟其駃矣。驰驱千里,至于臣蒐氏之国者,蒐,择也,方且驰驱而择所徂向也。白鹄,洁白高飞之物。牛马,任重致远之畜。献白鹄之血以饮王,将易其虑而使之趋高也。具牛马之湩以洗王之足,则涤其形而使之致远也。崑仑,西极之山也,谓之崑仑,则拟夫道之高明浑沦也。赤水之阳,水之北也。阴而含阳,元妙之象也。其始也,至于巨蒐氏之国,则过之而不守。宿于崑仑之阿、赤水之阳,则犹托宿而不久处也。别日升于崑之丘,则进於道矣。《庄子》以支离叔观於冥伯之丘,崑仑之墟为黄帝之所休,谓黄帝由崑仑之丘南望,还归而遗其玄珠,则崑仑之象道可知矣。夫穆王能升于崑仑之丘,则其肆意所游亦远矣。然其行不能无假於舆马,非若化人之神游也。故虽一日行万里,犹可期以数。虽入於西极,终亦不过乎崑仑。不游乎太虚,而不能至化人所从来之国也。黄帝,至圣之人也,虽封于其宫而不见其人。西王母,仙圣之种也,虽不容於不主而宾之。抑与之觞于瑶池之上,而徒歌以倡之,宜能心醉其道而得其乐矣。而穆王之和,其辞哀焉,是止能穷当身之人乐,而不得夫天乐者也。乃观日之所入者,日,道喻也,庄子以十日并出万物皆照为德之盛,则日之入於西极,其圣人敛道而归於大本大宗之象欤?观日之所入,则观之而已,不能造其道也,故终则叹其不盈于德而谐于乐也。《周书》称其百年耄荒,是所谓後世追数其过也。然而能穷当身之乐而得寿之大斋,是乃世俗之所谓登假於道者。故考以竹书蠹简,求诸石室,不绝《金绳》《山经》《尔雅》及乎《大传》,咸纪其说焉。尝谓黄帝之梦神行也,穆王之化亦神游也,梦化均矣。而异其治效者,黄帝之梦本於斋心服形,穆王之化殆变易於化人尔。又黄帝之寤得之自然,穆王乃不得已谓於化人而求还尔。此黄帝所以既寤则怡然自得而致华胥之治,而穆王既寤则自失者三月止於穷当身之乐而已。

老成子学幻於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请其过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进之於室,屏左右而与之言

解曰:欲学幻者,是欲以幻还学於幻也。三年之久,其幻化之极可尽模哉。三年不告其术,是以不告告之也。老成子莫能洞视不说之理,方且请过而求退,故尹文先生不得已而与之言,揖而进之於室。其道奥也,屏左右而与之言,则众不见独,非所与知也。所谓老成子,则晚闻大道而能有成者也,故其学幻於尹文先生,则始也请其过而求退,终能传其术也。所谓尹文先生,则内得於道,示斯文以尹众者也,故老成子学其术焉。

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顾而告予曰: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造化之所始,阴阳之所变者,谓之生,谓之死。穷数达变,因形移者,谓之化,谓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难穷难终。因形者其巧显,其功浅,故随起随灭。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始可与学幻矣。吾与汝亦幻也,奚须学哉?

解曰:生死幻化,槩而论之,如形之影,如水之沤,如薤之露,如电之光,皆幻而已。即其巧妙功深而难穷难终者,谓之生死。即其巧显功浅而随起随灭者,谓之幻化。谓之者,因其用而强名之也。故徼妙虽殊,其巧均也;浅深虽异,其功等也。则幻化奚异於生死哉?唯知幻化之不异生死,则死生不足以为大。幻化不可以言浅,死生不能变幻,化自我出矣,故学幻者必本於知幻也。虽然,知不离觉,说有觉者不离幻境,就无觉者亦不离幻,是故由知学幻以幻幻,物虽能幻,物我犹在幻,既有学幻之知,斯堕为幻之境矣。唯真能以性觉者,诸幻尽灭。初无有心,奚须学哉?然则尹文先生之不告老成子,是真能幻者矣。

老成子归,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幡校四时;冬起雷,夏造冰;飞者走,走者飞。终身不着其术,固世莫传焉。

解曰:丽於形体,无动非幻。造化虽妙,亦不离幻。造化幻物,常因人为。人为之幻,亦依天理。造化之幻,不离阴阳。人之幻化,不离数变。制於阴阳则虽真亦幻,穷其数变则即幻而觉。觉在於我,幻岂属彼?苟得此道矣,不特能幻物,而不幻於物尔,遂能幡校四时,更造雷冰,变易飞走,夺造化之幻矣。且所谓幻者,果何自而然哉?要其所本,依於妙心,是生其体,犹如空华从空而有。幻体虽显,幻理则妙。显斯有幻,妙故能幻。唯显故可得而言,唯妙故必深思三月而後得其道尔。且古之学幻者,非曰幻可以骇俗也,故学之盖将即幻而觉其道尔。故语其能幻,则飞走可易,雷冰可造。及既得其道,则终身不着其术,固世莫传焉。噫,幻化之妙若此,故尹文先生亦不自任其道,姑道老君徂西而告之之言尔。

子列子曰:善为化者,其道密庸,其功同人。五帝之德,三王之功,未必尽智勇之力,或由化而成,孰测之哉?

解曰:天地之所以为天地者,幻化万物也。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觉幻化之道也。天地之幻物,阴阳迭运,寒暑审度,使万物莫不由其道而得其宜,不以幡校四时为功也。如天地亦以冬起雷,夏造冰为幻,则物无遗类矣。则善为化者,亦奚以显奇出异,务骇人之观听为哉?是以圣人之化,虽曰密庸,不可俄而测其功,则亦同於人而已。此老成子之能幻,所以终身不着也。孔子能之而不为,亦此道也。五帝三王,皆古圣人也,或逊或争,因时适变,虽示智勇之功,而默运不言之妙,人能睹其功而莫测其化之之由,未足以语帝王之治也。

觉有八徵,梦有六候。奚谓八徵?一曰故,二曰为,三曰得,四曰丧,五曰哀,六曰乐,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徵,形所接也。奚谓六候?一曰正梦,二曰蘁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此六者,神所交也。

解曰:觉之证,梦之候,虽神形所遇,不一其理。要其所本,唯其心之自造尔。

不识感变之所起者,事至则惑其所由然;识感变之所起者,事至则知其所由然。知其所由然,则无所怛。

解曰:感变之所起,不出於觉之证,梦之候,理之常尔。识其所由然,且能无所怛,而况於知道乎?知道者,虽死生曾无变乎己,其视梦觉亦末矣。

一体之盈虚消息,皆通於天地,应於物类。故阴气壮,则梦涉大水而恐惧;阳气壮,则梦涉大火而燔?,阴阳俱壮,则梦生杀。甚饱则梦与,甚饥则梦取。是以以浮虚为疾者,则梦扬;以沉实为疾者,则梦溺。藉带而寝,则梦蛇,飞鸟御发,则梦飞。将阴梦火,将疾梦食。饮酒者忧,歌舞者哭。

解曰:梦者,神之所遇也。至神之道,阴阳莫测,莫之能测,则莫之能制矣。人之为神,因精而集,寓於形体,因於阴阳,因於彼则必役於彼矣。此一体之盈虚消息,神遇为梦,所以通於天地,应於物类,无所逃也。故梦涉大水,梦涉大火,气实制之也。饱而梦与,饥而梦取,欲则使之也。或梦扬,或梦溺,则疾疠得以蠹吾之神也。或梦蛇,或梦飞,则物类得以感吾之神也。将阴梦火,将疾梦食,则梦想之颠倒有如此者。饮酒者忧,歌舞者哭,则忧喜之更生有如此者。夫以一身之微,百年之生,昼夜居半,一不能守其纯气,则与时盈虚,阴阳万物昼夜为吾之寇,形劳而不休,神耗而不已,终身役役,与物俱化矣,可不悟哉?尝究梦觉之理,夜旦之常尔。梦之所见,虽曰神遇,实为形役。形之役我,非形能役,我则自役。由我役形,形反役我,我受其役,反不能制。方其为梦,不知是梦,因觉知梦,俄而复梦,犹以为觉。夜旦迁流而不停,终身觉梦而不悟,虽水火取与等相,初无有实,而忧惧喜乐之态真有於心。然而觉能知梦,梦不知觉,则觉固真於梦。觉之所为,止存於思虑之中;梦之先知,乃见於思虑之外,则梦实灵於觉。旦旦之觉,其云为常有伦;昔昔之梦,其闻见常不续。梦觉须臾之说尔,其差殊之变乃至於此,又况生死为去来之大变,苟非其人,欲无轮溺於造化,得乎哉?虽然,苟能早悟於梦觉,则死生之去来亦不足道矣。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五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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