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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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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六

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上进

杨朱中

子产相郑,专国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恶者畏其禁,郑国以治,诸侯惮之。而有兄曰公孙朝,有弟曰公孙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锺,积趋成封,望门百步,糟浆之气逆於人鼻。方其荒於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内之有亡,九族之亲疏,存亡之哀乐也,虽水火兵刃交於前,弗知也。穆之後庭,比房数十,皆择稚齿婑媠者以盈之。方其聃於色也,屏亲呢,绝交游,逃於後庭,以昼足夜,三月一出,意犹未惬。乡有处子之娥姣者,必贿而招之,媒而挑之,弗获而後已。子产日夜以为戚,密造邓析而谋之,曰:侨闻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国,此言自於近至於远也。侨为国则治矣,而家则乱矣。其道逆耶?将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诏之。邓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时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诱以礼义之尊乎?子产用邓析之言,因间以谒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贵於禽兽者,智虑。智之所将者,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矣。若触情而动,聪於嗜慾,则性命危矣。子纳乔之言,则朝自悔而夕食禄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择之亦久矣,岂待若言而後识之哉?凡生之难遇而死之易及,以难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礼义以夸人,矫情性以招名,吾以此为弗若死矣。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於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国之能夸物,欲以说辞乱我之心,荣禄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怜哉?我又欲与若别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暂行於一国,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於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术而喻之,若反以彼术而教我哉?子产忙然无以应之。佗日以告邓析,邓析曰:子与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谓子智者乎?郑国之治偶尔,非子之功也。

解曰:肆情於色,人情之所惑着,人理之所甚丑者。恣口之饮,人情之所同欲,先王之所诰戒者。常人之情,目欲视色,至於阏明而不得恣者,非真能黜嗜慾也,畏夫性命之危,有所拘而不得逞耳。口欲美味,至於阏适而不得恣者,非真能忘好恶也,恶夫名声之丑,有所避而不得恣尔。由是尊礼义,矫情性,终於其身,视其外若能恬淡无为者,语其坐驰之情,则其疾俛仰之间,再抚四海

之外,志念所在,无所不至,亦无所不为矣。若是则百年之生,内愁其心智,外苦其形体,何生之乐哉?若夫朝穆之所为,则真而已矣。其所谓恣口之饮者,非荒酖于酒也。其所谓肆情於色者,非沉湎冒色也。盖朝穆於世道之安危、人理之得丧,知之久矣,择之亦久矣。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故恣口之饮,肆情於色,虽名声之丑,曾不遑忧性命之危,亦不暇恤,此所谓治内而不治外,无愧乎道德,不为仁义之操而敢为淫僻之行者也。以其道之真以治身者,推而行之,天下可土直而治也。子产方且以乘舆济人於溱洧,为治未免为国人之所非、邓析之所屈。所谓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若其法可暂行於一国,未合於人心者也,安足以知二子之真?其不能知则亦已矣,又以说辞乱其心,荣辱喜其意,则其为诚可鄙,其意为可怜矣。以是相郑而专国之政,虽曰善者服其化,恶者畏其禁,初不知其所以为治,是殆得之於偶尔,岂其功哉?子产之於朝穆,适居季孟之间,其趋操之不侔,内外之异治若此,故曰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也。且为邓析者,其初於朝穆之道为未察也,故闻子产之言则与子产同其戚;其终於朝穆之道为有得也,故闻子产之言则与子产异其知也。噫,微邓析之言,则後之观朝穆者几不尽同子产之戚而终莫能知其真矣。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藉其先赀,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墙屋台榭,园囿池沼,饮食车服,声乐嫔御,拟齐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非齐土之所产育者无不必致之,犹藩墙之物也。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涂迳修远,无不必之,犹人之行咫步也。宾客之在庭者日百往,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庑之上不绝声乐。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反其子孙之财焉。禽骨厘闻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闻之?曰: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解曰:子贡,以货殖累其身者也,方其货殖,财积而不敢用,服膺而莫之舍,满心戚焦,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夫以子贡之富,丰屋美服厚味姣色以终其身,无有於不足也。其所以求益而不止者,为子孙无穷之计也。噫,孙子非汝有也,认而有之,亦惑矣。抑又苦体绝甘,约已之养,以货殖见弃於圣人门,务求适其适,可不为之大哀耶?为端木叔者,藉其先赀,初不知货殖之勤,而有万金之累,既已有之,又能用之,由是放意所好,无不为而无不玩,其适意而志得,拟齐楚之君,非特能用之,至其气干之将衰,又能散其有而尽之。以俗观之,薄於子孙之遗甚矣。其後受其施者相与反其子孙之财,是亦不为无所遗矣。噫,为木叔者,其生也,无货殖之累而尽一生之欢,其死也,不为子孙留财而不失子孙之财,其所行所为,是乃众意之所惊而诚理之所取,诚理所在,非圣人不足以尽之,此束於教者所以不免於惊其神也。意狂圣异域,奚啻天壤?达而以为狂,惑亦甚矣。杨子谓大圣为难知,不以此欤。

孟孙阳问杨子曰:有人於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於其间乎?

解曰:囿於有生,生不难形,形终必弊;役於有化,化常流形,形安能久?是以百年,寿之大齐也,得百年者千无一焉。理或不能久生,而况於不死乎?究其生之存亡,初不属我;察其生之忧患,爰以久生。方其有生,汝形之内,五情之好恶汩於中;汝身之中,四体之安危迫於外,一世之间,万事之苦乐交於前。一日之变与一月之化不异也,一岁之迁与百年之变不殊也。既闻而知之,既见而识之,既更而历之,又安以久生为哉?虽然,死之与生,犹彼旦暮,生奚足喜?死奚足悲?亦不可以其不足喜而厌於久生也,亦不必以其不足悲而乐於速亡也。是以得道者之於生死,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不为沟渎之自经也。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尽,不为吐故纳新之寿考也。虽无心於久生,有若彭之寿,亦不厌也。虽无心於速亡,有若颜之夭,亦顺化也。无不废,无不任,如斯而已。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解曰:於易损下益上为损,损上益下为益。盖益必有损,损终必益。损益,盈虚消息之理也。若夫万物之生,均舍至理,无欠无余,增之一毫,性无余地;损之一毫,性无余物,则益之而损,损之而益,皆不中也。名曰治之而乱孰甚耶?唯无以损益为者,则物我兼利之道也。《庄子》言自容成氏而至於神农氏之时,民皆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至老死而不相往来,可谓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也。若此之时,则至治矣。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於肌肤,肌肤微於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佗事。

解曰:世之语杨子者,以其道主於为我,因谓虽技其体之一毛而济天下,亦所不为也。《列子》称其言,则异此矣。杨子之言,盖曰一世之大,必非一毛之所能济,一毛既不足以济一世矣,又安以假济为言乎?禽子之问亦不豫矣,故杨子不应。夫杨子之设心,以谓一毛之於肌肤,虽若多寡之不同,而肌肤固一毛之积,均我体则均所爱矣,奈何轻一毛而重一节哉?能使人人尊生重本而不轻於一毛,则天下有余治哉。杨子之爱一毛者,非爱一毛也,爱其身也。人皆爱其身而不知一毛之惜,不惜一毛,积而至於现身而不之觉矣。人於爱身则是之,於爱一毛则非之,弗思甚也。尝观人之有生,贵则治贱,卑则事尊,终身役役,无非为物,曾无一毫之为己,曷亦不思我之生也,其以我耶?其亦为人而生我耶?如其在我,则我奚为而不自为耶?且将以为人也,我之不能自治,又奚以为人哉?列子深丑夫世之逐万物而不反者,故其书每托於杨氏为我之言。禽子终不能达其况,方且谓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是特见大禹墨翟之迹尔,非特不知杨子,亦不知大禹墨翟矣。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佗事,以其言之不类也。

杨朱曰: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之桀、纣。然而舜耕於河阳,陶於雷泽,四体不得暂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爱,弟妹之所不亲。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尧之禅,年已长,智已衰。商钧不才,禅位於禹,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穷毒者也。鲧治水土,绩用不就,殛诸羽山,禹纂业事雠,惟荒土功,子产不字,过门不入,身体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禅,卑官室,美绂冕,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忧苦者也。武王既终,成王幼弱,周公摄天子之政。邵公不悦,四国流言。居东三年,诛兄放弟,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危惧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应时君之聘,伐树於宋,削迹於卫,穷於商周,围於陈、蔡,受屈於季氏,见辱於阳虎,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桀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羣下,威足以震海内,恣耳目之所娱,穷意虑之所为,熙熙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逸荡者也。纣亦籍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威无不行,志无不从;肆情於倾宫,纵欲於长夜;不以礼义自苦,熙熙然以至於诛,此天民之放纵者也。彼二凶也,生有从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虽毁之不知,虽称之弗知,此与株块奚以异矣。彼四圣虽美之所归,苦以至终,同归於死矣;彼二凶虽恶之所归,乐以至终,亦同归於死矣。

解曰:舜为帝之盛帝,禹为王之首王,周公之忠圣,孔子之明道,皆圣人之极致,天下万世莫不尊亲者也。而舜之穷毒,禹之忧苦,周公之危惧,孔子之遑遽,考之虞夏商周之书,稽之孔子之言,其理为不诬,谓之戚戚然以至於死,不为溢恶之言矣。至於桀纣之逸荡放纵,恣耳目之所娱,穷意虑之所为,肆情於倾官,纵欲於长夜,此可谓熙熙然足於从欲之欢矣。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而谓之四圣;天下之恶归之桀纣而谓之二凶,四圣被万世之虚名,二凶享当身之实利。实固非名之所与,名固非实之所取,要其所谓毁誉,徒传于万世之下,毁誉之者,何能知其前?为其毁誉者,亦何知於後?虽有毁誉,与株块何以异哉?谓美恶为同归於死,不亦宜乎?列子言此,不欲天下之人去四圣之名,趣二凶之实也,使求道者审名实之俱非,知忧喜之均累,故以天下万世之所同是非者为言,俾之遗圣人之迹而求圣人之道也,且为四圣者,乐天知命,未始有忧,其所谓穷毒忧惧,皆不得已而应世,与民同吉凶之患,而忧民之忧尔。其所以有圣智之名者,亦人与之名而弗拒尔。必知此而後知列子之言,是乃与四圣同道者。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六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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