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德·安茹走了,和平和幸福可以说又回到卢佛官这个阿特柔斯的子孙们的家里定居下来。
查理忘记了他的忧郁,健康恢复了,体力十分充沛。他跟亨利一起打猎,在他不能打猎的日子里,就跟亨利谈论打猎;他只在一桩事上责备亨利,这就是亨利不喜欢使用猛禽狩猎,还说亨利如果能象训练短毛垂耳猎犬和围猎猎犬那样训练隼、大隼和雄猛禽,那他就会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王爷了。
卡特琳又变成了好妈妈,对查理和德·阿朗松很温存,对亨利和玛格丽特很体贴,对德·内韦尔夫人和德·索弗夫人很和蔼。她借口莫尔韦尔是为了执行她的一项命令而受的伤,诚心诚意地去看了他两次。莫尔韦尔住在樱桃园街的家里,身体正在康复中。
玛格丽特继续搞她的西班牙式的爱情。
每天晚上她打开窗子,跟拉莫尔用手势和用书面进行联系,年轻人在每封信里都提醒美丽的王后,她曾经答应过在破钟街给他片刻的时间,来补偿他的流亡生话。
在这个又变得如此安静如此和平的卢佛宫里,只有一个人孤零零的,失去了伴侣。
过个人就是我们的朋友阿尼巴尔·德·柯柯纳伯爵。
不错,知道拉莫尔还活着,这多少带来一点安慰,仍旧做最爱说笑、最任性的女人德·内韦尔夫人的心上人,这是很大的安慰。可是,尽管公爵夫人让他跟她单独会面而使他得到了幸福,尽管玛格丽特使他对他们共同朋友的命运放下了心,但是这一切在这个皮埃蒙特人的跟里,根本不能跟他和拉莫尔在朋友拉于里埃尔那里面对一罐子甜葡萄酒度过的一小时相比,也不能跟到巴黎所有那些会使一个老实绅士的皮肉、钱袋或者衣服被划破的地方去游荡相比。
应该承认,这简直是人类的耻辱,德·内韦尔夫人居然勉强地忍受了拉莫尔的这种竞争。她并不讨厌这个普罗旺斯人,相反,她是受到不可抗拒的本能的驱使,正是这种本能使得任何一个女人不由自主地对另外一个女人的情人卖弄风骚,如果这个女人是她的朋友时更是如此,结果德·内韦尔夫人不免用她那绿宝石般的眼睛对拉莫尔眉来眼去,在这种任性的日子里,当皮埃蒙特人这颗星好象在他美丽的情妇的天空中失去光彩时,柯柯纳按理会嫉妒坦率的握手和公爵夫人主动对他的朋友表示的亲切;但是柯柯纳可以为了他的贵夫人瞧别人一眼杀他十五个人,却一点也不嫉妒拉莫尔,他还常常在公爵夫人的这些轻佻举动之后,俯向普罗旺新人的耳边悄悄提出一些使他脸红的建议。
由于拉莫尔不在,昂利埃特失去了柯柯纳的陪伴带给她的所有好处,也就是说失去了她那无穷无尽的欢乐和她那无法满足的寻欢作乐的爱好。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昂利埃特来找玛格丽特,要求她把这个不可缺少的第三者还给她;没有他,柯柯纳的风趣和爱情将会一天一天地消失。
玛格丽特一向富于同情心,而且在拉莫尔的请求和她自己心里的渴望的催促下,约昂利埃特第二天在那幢有两扇门的房子里相会,打算在不会有人干扰的情况下进行一次谈话,彻底谈谈这些问题。
柯柯纳收到昂利埃特要他九点半钟到蒂宗街去的信,心里虽然挺不乐意,还是朝着约会的地点走去,发现昂利埃特已经因为先到,正在发脾气。
“哟!先生,”她说,“让人这么等着真没有教养……别说是一位公主,就是让一个普通女人等着也不应该!”
“啊!等着,”柯柯纳说,“啊,您用的这个字眼儿真不错!正相反,我敢打赌说,我们来早了。”
“是我来早了。”
“得了,我也来早了;我敢打赌,现在顶多十点钟。”
“啊!我的信里写明九点半!”
“因此我九点钟从卢佛宫动身。我在德·阿朗松公爵身边值班,顺便说一下,因为这个缘故我不得不在一个钟头之内离开您。”
“这使您感到高兴吗?”
“才不呢!因为德·阿朗松先生是一个性格非常阴郁、脾气非常暴躁的主人;而且即使要吵架的话,我倒喜欢跟象您这么美丽的两片嘴唇吵架,不喜欢跟象他那样的一张歪嘴吵架。”
“嗯!”公爵夫人说,“这句话还中听……您说您是九点钟离开卢佛宫的吗?”
“啊!我的天主,是的,我打算直接上这儿米,谁知走到格雷内尔街日,看见一个人很象拉莫尔。”
“好!又是拉莫尔。”
“老是他,不管您爱听不爱听。”
“真粗野!”
“好!”柯柯纳说,“让我们重新开始谈情说爱吧!”
“不,先把您的故事说完。”
“并不是我要说,是您问我为什么来迟的。”
“不错;是我先到的吧?”
“啊!您没有人要找。”
“您真叫人厌烦,我亲爱的;不过,继续说下去。最后,在格雷内尔街口,您看见一个人很象拉莫尔……不过,您的紧身短袄是怎么回事?有血!”
“好了!瞧,又是一个倒下去的人把血溅在我身上了。”
“您决斗了吗?”
“我相信是这样。”
“为您的拉莫尔?”
“您希望我为谁决斗呢?为一个女人吗?”
“谢天谢地!”
“我于是去追赶这个恬不知耻,居然敢模仿我朋友的外貌的人,我在科基耶尔街追上他,跑到他前头,借着一家铺子的灯光,凑近他的脸看了看。不是他。”
“好!您这是活该!”
“我是活该,可他倒霉了。我对他说:先生,您是个妄自尊大的人,居然敢让自己远看着象我的朋友德·拉莫尔先生,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骑士。等到了您跟前一看,就清清楚楚看出您不过是一个无赖。我正说到这儿,他把剑拔出来,我也不客气了。到第三个回台,瞧这个粗野无礼的家伙!他倒下去,血溅了我一身。”
“您至少担办法救他吧?”
“我正要去救他时,有一个骑马的人经过。啊!这一回,公爵夫人,我肯定是拉莫尔。可惜马跑得快。我开始跟着马跑,那些围着看我决斗的人跟着我跑。他们很可能是把我当成了一个贼。给这样一群下等人大喊大叫地在屁股后面紧迫不放,我不得不回转身撵走他们,结果耽搁了一些时间。就在这当儿那个骑马的人不见了。我开始追赶,我沿路打听,询问,说出马是什么颜色;可是,算了!没有用:没有人注意到他。最后,懒得再干下去了,就来到这儿啦。”
“懒得再干下去了才来!”公爵夫人说,“您真有礼貌!”
“听着,亲爱的朋友,”柯柯纳懒洋洋地躺在一把扶手椅上,说,“您还要为了这个可怜的拉莫尔跟我纠缠不休;好吧?您错了:因为,说到底,友谊,您瞧……这个可怜的朋友,我真想有他的才智和他的学问。我想要投个比喻,好让您能接触到我的想法……友谊,您瞧,是一颗星星,至于爱情……爱情……好吧,
我找到了这个比喻……爱情只是一根蜡烛。您会对我说有许多种……”
“爱情吗?”
“不,我是说蜡烛,在这许多种里有特别喜爱的:譬如说,粉红色的……就算是粉红色的吧……这是最好的;可是,即使是粉红色的蜡烛,也会点完,而星星却会一直发光。您也许会回答我说,蜡烛点完了,可以在烛台上另外插上一根。”
“德·柯柯纳先生,您是一个妄自尊大的人。”
“得了!”
“德·柯柯纳先生,您是一个鲁莽放肆的人。”
“得了!得了!”
“德·柯柯纳先生,您是一个怪人。”
“夫人,我通知您,您会使我比以往加三倍地怀念拉莫尔。”
“您不再爱我了。”
“正相反,公爵夫人,您不懂我有多么崇拜您。不过,我可以爱您,依恋您,崇拜您;而且在我空闲时候赞扬我的朋友。”
“您把您待在我身边的时间叫作空闲时候?”
“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可怜的拉莫尔,他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您爱他胜过爱我,这真可耻!瞧,阿尼巴尔!我恨您。您就放大胆子把心里话说出来吧,您就告诉我您爱他胜过爱我。阿尼巴尔,我通知您,如果您爱世上任何东西胜过爱我……”
“昂利埃特,公爵夫人中最美丽的一位!为了让您自己放心,请相信我,不要向我提一些不合适的问题。我爱您超过所有的女人,不过,我爱拉莫尔超过所有的男人。”
“回答得好,”突然有一个外来的声音说。
一块很大的护墙板前的锦缎帷幔撩起来,护墙板已经滑进墙里,在两个套房之间打开了一条通道,门框中间出现了拉莫尔的身影,就仿佛是嵌在镀金画框里的一幅提香1画的美丽的肖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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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提香(140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斯威尼斯派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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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莫尔!”柯柯纳大声叫道,他没有注意玛格丽特,也没有来得及为了她给他安排的这次意外的喜事而向她致谢;“拉莫尔,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拉莫尔!”
他扑到他朋友的怀里,还打翻了他刚才坐的那把扶手椅和挡在他路上的一张桌子。
拉莫尔也热情洋溢地拥抱他,不过一边拥抱,一边对德·内韦尔公爵夫人说:
“请原谅我,夫人,如果我的名字在你们中间说出来,曾经有时候给相亲相爱的你们俩带来烦恼。当然,”他朝玛格丽特投去温柔得准以形容的一瞥,补充说,“我不能早点跟你们见面,这不能怪我。”
“您瞧,”玛格丽特也开口说,“昂利埃特,您瞧,我守信用他来了。”
“难道说是完全靠了公爵夫人的请求,我才能得到这个幸福?”拉莫尔问。
“是完全靠了她的请求,”玛格丽特回答。
然后,她转过身来朝着拉莫尔继续说下去:
“拉莫尔,我允许您对我刚才说的这句话一个字也不相信。”
在这段时间里,柯柯纳把他的朋友紧紧地接在怀里,搂了有十次,围着他转了二十个圈,把一个枝形大烛台端到他脸跟前尽情地端详,最后才过去跪在玛格丽特面前,吻她的长裙的下摆。
“啊,真叫人高兴,”德·内韦尔公爵夫人说,“您现在感觉着我可以忍受了吧。”
“见鬼!”柯柯纳叫道,“我跟往常一样会觉得您值得崇拜;不过,我今后更加乐意对您这么说,但愿我能遇到三十个波兰人、萨尔马特人和别的北方野蛮人,我要让他们也承认您是美人中的王后。”
“咳!慢着,慢着,柯柯纳,”拉莫尔说,“还有玛格丽特夫人呢!……”
“啊!我不赖帐,”柯柯纳用只有他才有的那种半正经半恢谐的腔调大声说,“昂利埃特是美人中的王后,玛格丽特是王后中的美人。”
但是这个皮埃蒙特人尽管能说或者能做,却整个儿沉浸在找到他亲爱的拉莫尔的喜悦中,眼睛只盯住他的朋友。
“好啦,好啦,我的美丽的王后,”德·内韦尔夫人说,“走吧,让这一对真诚的好朋友一块儿谈一个钟头。他们有许多话要谈,这些话会妨碍我们的谈话。对我们说来这不礼貌,可是我通知您,这是可以使阿尼巴尔先生完全恢复健康的唯一灵丹妙药。请为了我这样做吧,我的王后!谁叫我这么傻,爱上了这么个正象他的朋友拉莫尔说的丑八怪。”
玛格丽特在拉莫尔耳朵边悄悄说了两句话,拉莫尔尽管渴望见到他的朋友,但是见到以后,他倒希望柯柯纳不要这样要求过高……在这段时间里,柯柯纳试着用保证来使昂利埃特的两片嘴唇重新恢复一丝坦率的微笑,重新说出一句温柔的话语,这个结果他很容易就取得了。
于是两个女的走进旁边的屋子,晚餐已经在那间屋里准备好。
一对朋友单独留下。
读者完全能够理解,柯柯纳首先问拉莫尔是问的那个几乎使他送命的不幸夜晚的详细情况。随着拉莫尔的叙述逐渐深入,皮埃蒙特人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尽管读者知道,他这个人在这方面是不容易激动的。他问道:
“你为什么象你那样东奔西跑,让我担惊受怕,而不躲到我们主人跟前来呢?公爵保护过你,他会把你藏起来的。那我就可以陪着你,我的愁容虽然是装出来的,还是可以骗过宫廷上的那些傻瓜。”
“我们的主人!”拉莫尔低声说,“德·阿朗松公爵吗?”
“是的。照他说给我听的,我不得不相信你的性命亏了他才有救。”
“我的性命亏了纳瓦拉国王才有救,”拉莫尔回答。
“啊!啊!”柯柯纳说,“你能肯定吗?”
“当然能肯定。”
“啊!好样的,英明的国王!不过,德·阿朗松公爵在这当中干了些什么?”
“他拿着绳子要勒死我。”
“见鬼!”柯柯纳大声说,“你对你说的话有把握吗,拉莫尔?怎么!这个脸色苍白的王爷,这个色厉内荏的小子,这个可怜虫,要勒死我的朋友!啊!见鬼!明天我就去对他说说我对这件事的想法。”
“你疯了?”
“这倒是真的,他还会这么干的……不过,怕什么?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
“好啦,好啦,柯柯纳,你冷静点,不要忘了十一点半的钟声刚敲过,你今天晚上还得去值班。”
“我才不在乎给他值班呢!啊!妙得很!让他等着去吧!我值班!我,给一个手里拿着绳子的人值班!……你开玩笑!……不!……这真是天意:注定了我找到你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我留下不去了。”
“可是,不幸的人哪,你好好想想,你并没有喝醉。”
“幸好没有醉,因为如果醉了的话,我会把卢佛宫给它烧掉。”
“得了吧,阿尼巴尔,”拉莫尔回答,“要讲道理。回到那边去,值班是神圣的。”
“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不可能。”
“他们还想杀死你吗?”
“我看不会,我这个人物太渺小,还不至于会有非把我除掉不可的阴谋,非执行不可的决定。他们一时任性,想杀死我,就是这么回事,那天晚上王爷们兴致很好。”
“那你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干,我闲逛,我散步。”
“好,我跟你一样散步,我跟你一起闲逛。这种生活倒很迷人。再说,如果有人袭击你,我们两个人,可以给他们点苦头吃吃。啊!你那个小虫子公爵,让他来吧,我要把他象一只蝴蝶一样钉在墙上。”
“不过你至少得向他请个假!”
“好,就这样决定。”
“在这种情况下,就通知他,你要离开他。”
“没有比这更正确的了。我同意。我马上给他写信。”
“给他写信,柯柯纳,给一位血统王子写信是放肆的行为。”
“说到血倒没说错,是我朋友的血。小心,”柯柯纳转动着他那双悲剧性的大眼靖,嚷道,“小心我要拿礼仪方面的事开玩笑了!”
“其实,”拉莫尔心里对自己说,“再过几天,他就不会再需要这位王爷,也不需要任何人了;因为他要是愿意跟我们走的话,我们就把他带走。”
因此柯柯纳没有再遭到他的朋友的反对,拿起一支羽笔,下笔如飞地写了读者接下来看到的这封雄辩有力的信:
“王爷:
殿下通晓古代作家,不会不知道俄瑞斯特斯和辟拉德
斯的那段动人的故事,他们是两个以他们的不幸遭遇和他
们的友谊而著名的英雄。我的朋友拉莫尔的不幸遭遇不亚
于俄瑞斯特斯,我的友情也不次于辟拉德斯。此时此刻他
有紧要之事需要我的帮助。因此我不能离开他。如蒙殿下
恩准,我拟恳请给予短假,我已决定和他共命运,不论命
运把我带封何处。殿下定能理解是怎样一股强大的方量迫
使我放弃为您效劳的机会,请允许我向王爷殿下致以最大
的敬意。
您的非常谦卑的、非常忠实的
阿尼巴尔·德·柯轲纳伯爵
德·拉莫尔先生不可分离的朋友”
这篇杰作写完,柯柯纳大声念给拉莫尔听,拉莫尔耸了一下肩膀。
“好吧,你有什么意见?”柯柯纳问道,他没有看见拉莫尔的动作,或者是装做没有看见。
“我说,”拉莫尔回答,“德·阿朗松先生要嘲笑我们。”
“我们?”
“合在一起嘲笑。”
“我觉得,这总比分开勒死的好。”
“得啦!”拉莫尔笑着说,“说不定两样都可能轮到。”
“好吧,那就活该倒霉了!不管会有什么情况,我明天早晨把信送去。我们离开这儿上哪儿去睡觉?”
“去拉于里埃尔老板那儿。你知道,就是当我们还不是俄瑞斯特斯和辟拉德斯的时候,你想杀了我的那个小房间。”
“对,我就让我们的旅店老板把信送到卢佛宫去。”
正说着护墙板打开了。
“好吧!”两位公主一块儿问道,“俄瑞斯特斯和辟拉德斯在哪儿?”
“见鬼!夫人,”柯柯纳回答,“辟拉德斯和俄瑞斯特斯一是缺少食物,二是缺少爱情,都快饿死了。”
拉于里埃尔老板的确在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把阿尼巴尔·德·柯柯纳先生的那封措词谦恭的书信送到了卢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