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页的开头说,空气中散发着煎炸的气味,不,是炒洋葱的气味,洋葱烧焦了的气味。炒洋葱时,洋葱上的纹理先变成紫色,然后变成蓝黑色,尤其是洋葱片的边缘,还未炒出黄色就变黑了,其实这是洋葱的汁混在油里,在烹炒的不同阶段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散发出不同的气味。书中明确指出,炒洋葱时用的是菜油。这本书里一切都非常明确,什么东西叫什么名称以及它们给人什么感觉。厨房里几个灶眼上坐着几种食物,它们各自的容器上,如平底炒锅上、饼铛上、大煮锅上,都标明具体的名称,同样各种操作过程,如挂面糊、打鸡蛋、把黄瓜切成片、在要烤的小母鸡上插些肥肉丁,等等,也都注得清清楚楚。
总之,这里一切都很具体,都很清楚,记述得很符合烹调技术,起码给读者一种颇有技术的感觉。有些食物你虽然不了解,但译者认为最好还是把它们的名称直译过来,如scho?blintsjia译为邵俄布林齐亚,你念着邵俄布林齐亚时,深信邵俄布林齐亚的存在并感到它的独特味道。即使小说中没说它什么味道,你也知道它略带一点酸溜溜的味儿,因为这个词的发音以及它给你的视觉印象使你想到酸味,因为你觉得在气味与语词组成的这部交响乐中需要一种酸溜溜的音符。
布里格德正在往鸡蛋面团里搀肉馅,她那健壮胳膊红润的皮肤上长满雀斑,现在又落上一层面粉、粘上生肉馅。她的胸膛在大理石案板上每俯仰一次,身背后的裙子边便向上抬起几厘米,露出小腿与股骨二头肌间的腘窝。腘窝处的皮肤显得特别白皙,上有一条清晰的青筋。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渐渐明朗起来,因为作者对他们的行为进行细致的描写并援引他们的插话、对话。例如洪德尔老汉说:“今年的不会让你跳得像去年那样高了,”几行之后你就明白他指的是小辣椒,“你才跳得一年不如一年高呢!”乌古尔德姨妈说道。她用小木勺尝尝锅里的汤味后,又抓了一些桂皮加进去。
你一会儿发现一个新的人物,一会儿又发现一个新的人物,简直不知道我们这本小说描写的其大无比的厨房里到底有多少人。要统计一下也不可能,因为到库吉瓦家里走动的人很多,从来弄不清数目。此外,每个人有好几个名字供不同场合使用,有教名、乳名、姓或父名,还有这种称呼如“严家寡妇”、“玉米店伙计”。重要的是小说注意描写他们的外貌特征,如布隆科啃得发白的指甲、布里格德面颊上的汗毛,并且注意描写他们的动作、他们各自使用的工具,如砸肉排的锤,择水田芥的筛,刮黄油的小刀。这样每个人物便从对这个动作或这个特征的描述中得到初步刻画。不仅如此,这些描述也使你产生了想知道人物更多情况的愿望,仿佛第一章中拿着刮黄油刀出现的人物,他的性格与命运便由这把刮黄油刀决定了,而且读者你在阅读这本小说的过程中每次看到这个人物重复出现时,你便惊喜地大叫起来:“啊,那个拿刮黄油刀的!”你的这种态度迫使作者在进一步描写这个人物的言行时,不得不把他的言行与这把起初的刮黄油小刀协调起来。
这本小说仿佛有意使库吉瓦家厨房里时时刻刻都有许多人,每个人都在忙着制作自己的饭菜,有人剥鹰嘴豆,有人把炸鱼用醋、洋葱和香料腌起来。大家或烹调或美食,一拨儿走了,一拨儿又来,从清晨到深夜川流不息。尽管那天早晨我来得很早,厨房里已是热闹非凡了,因为那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头天晚上考德雷尔先生带着他的儿子到达这里,今天要留下儿子带着我离开这里。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要到考德雷尔先生在泊特克沃省的庄园里待到夏季结束,待到收黑麦的时候,去学习从比利时进口的新型干燥机的操作;而考德雷尔家族中最年轻的成员蓬科,这段时间应该留在我们这里学习花楸果树的嫁接技术。
那天早晨家中的各种气味与声响都拥向我的身旁,仿佛要与我告别。至今我所熟悉的这一切,我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失去它们(我觉得会失去它们),可能找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样了,我也变样了。因此,我同它们告别就像永别,与这厨房、这个家、与乌古尔德姨妈做的面疙瘩永别;因此,本书开始时给你的那种具体感也包含了这种若有所失的感觉,这种离别时的惆怅。像你这样仔细的读者从第一页开始一定注意到这点了:虽然你欣赏这本小说的准确性,但你觉得抓不住要领,说实在的.就像一切都从你手指缝里漏掉了似的。也许这是翻译的过错吧,你自我安慰说。其实翻译很准确,但是翻译不管多么准确也不能表达那些词在原文中能够具备的具体性。简单地说吧,这里的每一句话都应具体地向你表达我与库吉瓦家的关系以及我将失去它时的痛惜,同时也应该向你表达我想离开这里的心愿,希望奔向陌生的地方,希望翻开新的一页,希望远离邵俄布林齐亚的酸味,希望在阿格德岸边的晚会上,在泊特克沃省会星期天的集会上,在苹果酒宫的节日盛典上,结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一章。也许你尚未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你认真思考一下,事实就是如此。
蓬科的小行李箱里露出一个长脸的留着黑色短发的姑娘相片,立即又被他藏到防雨布工作服下面去了。这个亭子间一直是我的房间,从今以后将要成为他的房间了。他打开行李箱把衣服取出来放人我刚刚腾出来的屉柜里。我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停当,现在我坐在这只箱子上默默地望着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敲打着那只有点歪斜的箱子把手。我们之间除咕哝了一句问好的话外,什么话还未讲过。我注视着他的各种动作,尽力领悟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这个外来人正在取代我,变成我,我的欧椋鸟笼子正在变成他的,我那穿衣镜,挂在墙上的奥地利枪骑兵戴过的头盔,以及我不能随身带走的一切东西都留在这里变成他的,就是说我与各种东西、各个地方和各种人的关系正在变成他与这些东西、地点和人的关系,同样我则在变成他,在他与他周围的人和物的关系中取代他的位置。
那位姑娘呢……“那位姑娘是谁呢?”我问道,一边贸然伸手去拿镶有她的相片的雕花镜框。这位姑娘与本地姑娘不一样,这里的姑娘都是圆脸、乳白色头发、梳辫子。恰恰在这个时候我脑子里想起了布里格德,眼睛里仿佛看见蓬科与布里格德一起在圣塔德奥节日晚会上跳舞,看见布里格德给蓬科补毛手套,蓬科则把用我下的夹子捕到的松貂献给布里格德。“放下相片!”蓬科怒吼道,并用双手死死抓住我的双臂。“放下!快放下!”
“怀念你的茨维达·奥茨卡特吧,”我及时看完了相片上的这些题字。“茨维达·奥茨卡特是谁?”我问道。这时蓬科的拳头冲着我的脸打过来,我也握紧拳头迎着他而去。我们在地板上扭成一团,胳膊扭在一起了,便用膝盖击打对方,用身躯挤压对方。
蓬科的身躯很沉,胳膊与腿很有力,头发(我想抓住他的头发把他脸朝下翻过去)硬得像鬃刷。当我们滚打在一起时,我觉得这场搏斗使我们发生了变化,等我们站起身来时他将变成我,我将变成他。也许这只是我现在才这么想,也许是读者你正在这么猜想而不是我在想。不,当时我与他搏斗表明我要作为我,要牢牢抓住我的过去,不要让我过去的一切落到他的手里。
即使把过去的一切都摧毁,也不能让这一切落到他的手里。我是说要摧毁布里格德,不能让她落到蓬科手里。过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爱上布里格德,现在也不这么想,不过我们曾经有过那么一次,独一无二仅仅有过那么一次,我们搂抱在一起你啃我一口我啃你一口,在灶后面的泥炭堆上翻滚,就像现在和蓬科扭打在一起差不多。现在我觉得,从那时起我与蓬科便开始争夺了,既争夺市里格德,也争夺茨维达;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撕毁我过去生活中的某些东西,不把它留给我的竞争对手,亦即不留给新我.头发硬似猪鬃的新我;也许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从我所不了解的“我”的过去中夺去能够与我、与我的过去或未来联系起来的我尚不了解的东西。
你正在阅读的这一页应该描述这场激烈的搏斗,描述那沉重而疼痛的攻击和残酷而凶狠的还击,描述用自己的身躯挤压对方的身躯,并把对手作为一面镜子,根据这面镜子反映出来的视觉形象来调节攻击时的力量和接受打击时的感受。但是你通过阅读得到的感受与实际生活中的感觉相比仍然很贫乏,不能代替现实。这里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我用胸部压着蓬科的胸部或者我强忍着胳膊被扭到背后的痛苦时,我产生的感觉并非我想说明的那种感觉,即对布里格德的爱的占有,对一个姑娘那丰满而健壮的乳房的占有(这与蓬科坚硬的肋骨大不一样),还有对茨维达的爱的占有,对她那在我想像之中一定柔软至极的胸脯的占有。那种感觉一方面是对仿佛已经失去的布里格德的惋惜,一方面是对仅仅存在于玻璃片下尚无具体形体的照片上的茨维达的渴望。为了这些触摸不到的女性形象,我们两条枪在这里搏斗,我打击他,同时也在打击我,打击那个正在这个家里取代我的位置的“我”,打击我自己和我不愿遗留给他的我的过去。但是,当他压在我身上我感觉到的只有同性相斥——他与我的对立,仿佛他已经取代了我,占领了我的一切位置,仿佛我已经被他从地球表面上抹去了。
当我用力把他推开,撑着地板站起身来时,我觉得周围一切都变样了,我的房间、我的行李箱以及窗户外的风景都变样了。我担心再也不可能与这里的人和物建立关系了。我想去找布里格德,却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干什么,不知道要她跟我说什么、干什么。我的脚步走向布里格德,心里却想着茨维达,因为我现在追求的是一种双重形象,是布里格德-茨维达,因为我自己现在也是双重形象:当我与蓬科分开时,尽管我想用唾沫擦洗干净绒背心上的血迹(不是我流的血就是他流的血,不是我牙齿流的血就是他鼻子流的血),那也是徒劳无益的,我已经具备了双重身分。
我带着双重身分站在客厅门外听他们谈话,考德雷尔先生站在客厅里,双手向前面摊开并说道:“就这样我看见他们躺在面前,考尼二十二岁,彼托二十四岁,胸膛都被猎枪的弹子打烂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爷爷说,“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我们来这里时刚刚做完第八天的殡葬仪式。”
“我们还以为你们和奥茨卡特家的事早已解决了呢,以为你们过去那些令人不快的怨恨已经了结了呢。”
考德雷尔的目光茫然地望着前方,那杜仲胶一般黄色的面孔上毫无表情。“奥茨卡特与考德雷尔两家,只有在两次葬礼之间才存在和平。我们在死者的坟墓上安放一块墓碑,上面刻着:‘这是奥茨卡特家给我们造成的。’”
“你们自己呢,嗯?”布隆科毫不隐讳地说。
“奥茨卡特他们也在坟墓上刻着:‘这是考德雷尔家给我们造成的。’”他用手指捋捋胡须,然后说道,“蓬科待在这里总算安全了。”
这时我母亲双手在胸前一抱说道:“圣母啊,我们的格里茨维会有危险吗?他们会不会把怒火发泄到他身上呢?”
考德雷尔先生摇摇头,望也不望她一眼说道:“他又不是考德雷尔家的人!只有我们才有危险!”
大门打开了。院子里寒气逼人,热呼呼的马尿上升起一团水汽。小伙计把冻得发紫的面孔探进来说道:“车备好了!”
“格里茨维!你在哪儿啊?快点!”爷爷喊道。
我迈出一步走进大厅,面向考德雷尔先生站着的地方。他正扣着长毛绒大衣的扣子,准备出发。
使用裁纸刀给你带来的快感有触觉的、听觉的、视觉的,特别是精神上的。你的阅读是以使用裁纸刀裁纸的动作开始的,它使你通过这本书的具体的韧性接近它那无形的实质。你把裁纸刀插入书页之间,刀刃迅速由下而上连续切割纸纤维,我开一条缝,我开书页(书页刺啦一声,欢快而友好地欢迎你这第一位读者,预祝风与你的目光将无数次地翻动它们)。上下折缝比较难裁,几张叠在一起时尤其难裁,还需要把书翻转一下(横缝开裂时发出的声音低沉而忧郁)。书口被裁得毛毛刺刺的露着纸纤维,散落下来的细小而弯曲的纸屑甚是好看,宛如海滨的浪花。你用刀刃在纸张中开路犹如用思想在文字中开路,因为阅读就像在密林中前进。
你正在阅读的这本小说希望向你介绍一种既密集又细致、又有形体的文字世界。你聚精会神地阅读着,机械地挥动着裁纸刀逐页裁开书页。你虽然还未读完第一章,但你裁开的书页却大大超过了第一章。”当你看到关键的一句话的中间,注意力暂时停顿,翻到另一面时,喏,你眼前出现的却是两张白页。
你望着白页仿佛望着惨不忍睹的创伤,惊愕不置,心里却希望这不过是由于强光照花了你的老眼,过一会那些曲里拐弯的黑油墨字迹还会渐渐浮现出来。可是不,这相邻的两页确确实实洁白无瑕。你再翻一面,那两页印得好好的。你继续翻书,两页白的夹着两页有字迹的。白的,印有字迹的;白的,印有字迹的;直到最后一页全书都是如此。就是说,印张只有一面印有字迹,然后就折叠、装订,仿佛两面都印上字迹似的。
喏,这部充满了各种感觉的小说突然被这些不知深浅的漩涡隔断了,犹如你希望生活充实结果却发现了生活中的空虚。你想跳过这些遗漏,抓住后面的断断续续的故事情节继续读下去,可你觉得与前面接不上:故事的人物变了,时间、地点也变了;你看不明白这里讲的是什么事,不知道“黑拉”、“卡西米尔”这些人名指的是谁。你怀疑这是否是另一本书,是否这才是真正的波兰小说《马尔堡市郊外》,而你刚才读的那个故事的开头,鬼知道它是哪本书的开头呢。
你早就觉得那些人名,“布里格德”,“格里茨维”,不太像波兰人的名字。你有一本非常详尽的地图册,查查它的地名索引:泊特克沃可能是个重要的城市,阿格德可能是条河流,或者是个湖泊。你在紧北边的平原上找到了这些地方,历史上各次战争与和约曾把它们归属于不同的国家。是否也归属过波兰呢?你查百科全书,查历史地图;不,它们与波兰没有关系。这个地区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年代里曾经是个独立的国家,叫辛梅里亚,首都是奥尔科,民族语言辛梅里亚语[1],属波迪尼亚-乌格拉语系[2]。百科全书中“辛梅里亚”这个条目的结束语并不令人欣慰:“在强大邻国后来的领土分割中,这个年轻的国家很快就被从地图上抹去了;当地的土著民族被驱逐;辛梅里亚语言与文化也未得到发展。”
你急于要找到女读者,要问问她,看她那本书是否与你这册一样,要把你的想法和你收集到的情况告诉她……你在你的日记本里查找她的电话号码:你们认识时,你曾把她的电话号码记在她的姓名旁。“喂,是柳德米拉吗?您发现这本小说是另外一本,至少我这本……”
电话线那边传来的声音很生硬,而且还带着讥讽。“不,我不是柳德米拉。我是她姐姐罗塔里娅(是呀,她对你说过:‘如果不是我接,就是我姐姐接’)。柳德米拉不在。什么?你说什么?”
“没什么,是跟她说小说的事……没关系,我以后再打电话……”
“小说?柳德米拉眼前老是捧本小说。小说作者是谁?”
“嗯,也许她也在看那本波兰小说,要跟她交流心得,是巴扎克巴尔。”
“波兰作家怎么了?”
“嗯,我觉得他不错……”
不,你没听懂她的话。罗塔里娅想知道的是,这个作者怎样对待各种当代思想倾向和必须解决的问题。为了便于你回答这个问题,她列举了许多著名作家的名字,让你从中挑出一个与这个作家的立场相同的来。
你又感到惊诧,像裁纸刀裁出两张白页时那样。“确切地说,我很难告诉您。我甚至还不确知这本小说的名称与作者呢。让柳德米拉告诉您吧,这个问题比较复杂。”
“柳德米拉一本小说接一本小说地看,从来不会发现问题。我觉得她是在浪费时间,您没有这个印象吗?”
只要你开口跟她讨论这个问题,她就不会放过你。喏,她邀请你去参加大学生的讨论会,在那些讨论会上,他们要用“意识与无意识的编码”来分析各种书籍,并把性爱、阶级与占统治地位的文化强加给人们的各种禁忌统统置之脑后。
“柳德米拉也去参加讨论会吗?”
不,柳德米拉好像不参与她姐姐的活动。罗塔里娅希望你前去参加。
你不愿贸然行事,回答说:“我看吧,争取去一下,但现在不能向您保证。您如果愿意,请告诉您妹妹,说我打过电话……您如果不愿意,那也没关系,我会再打电话。十分感谢。”这么说就行了,挂上电话吧!
可是罗塔里娅还缠着你不放,“你再打电话也白搭,这儿不是柳德米拉的家,是我的家。柳德米拉给她不太熟悉的人留我的电话号码,她说要利用我使别人不能接近她……”
你很难过,她的话仿佛给你泼了一瓢冷水:使你满怀希望的这本小说中断了;你原以为这个电话号码是建立某种关系的开始,现在也被这个要考查你的罗塔里娅切断了……
“啊,我明白了……对不起。”
“喂?啊,您就是我在书店里遇到的那位先生?”另一个声音,她的声音,接过了话筒。“对,我是柳德米拉,您的也是白页?不出所料。这又是圈套。我现在看得来劲了,想知道蓬科、格里茨维的下文……”
你太高兴了,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你说:“茨维达……”
“什么?”
“茨维达·奥茨卡特!我很想知道格里茨维与汉维达·奥茨卡特两人怎么样了……您喜欢这本小说,是吗?”
你们都沉默了。然后柳德米拉的声音慢腾腾地说,仿佛她想尽力表达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对,我很喜欢……但是,我觉得书中写的东西不应该就是一切,不应该实实在在,应该有点捉摸不定,字里行间还应有某种东西,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东
西……”
“对,我是这个意思,我也……”
“当然我不是说这本小说里缺乏某种神秘的成分……”
“对,这里是有个秘密,”你说,“我认为这个秘密是:这是一部辛梅里亚小说,对,是辛—梅—里—亚,不是波兰小说,作者和小说的名称都不对。您没听懂?听我告诉您。辛梅里亚,人口三十四万,首都奥尔科,主要自然资源:泥炭及其副产品,沥青化合物。不,不,小说中没写这些……”
又是一段沉默,你和她都沉默不语。也许柳德米拉正用手捂住了送话器,在跟她姐姐商议呢。她肯定对辛梅里亚有自己的看法。谁知她们会商议出个什么结果呢;你等着吧。
“喂,柳德米拉……”
“喂。”
你的声音越来越热情,越来越有说服力,越来越咄咄逼人:“喂,柳德米拉,我要见见您,我们应该谈谈,谈谈这些情况,这些巧合和这些差错。我想立即见到您,您住在什么地方,您认为我们在哪里见面方便,我立刻就到那里去。”
她却依然平静地回答说:“我认识在大学里教辛梅里亚文学的一位教授。我们可以去向他请教。请您等一下,我先给他打个电话,看他什么时候能接待我们。”
到大学里去。柳德米拉已通报乌齐-图齐教授说,你们将在他的研究室里拜访他。打电话时这位教授显得非常高兴,愿为对辛梅里亚作家感兴趣的人效劳。
你本想事先与柳德米拉在什么地方会面,例如到她家接她,然后陪她一起上大学去。你在电话里向她提过这个建议,但她不愿意,说不必麻烦你,说她届时早已在大学里忙其他事呢。你强调说你不熟悉大学里的情况,怕在大学里迷了路,是不是最好提前一刻钟在哪家咖啡馆里会面呢?她还是不同意,说直接在“波迪尼亚-乌格拉语”研究室那里见面,说那个地方谁都知道,只要询问一下就能找到。这样你算明白了,柳德米拉外表虽然温柔,却喜欢操纵局势,自己决定一切;你只好顺从她。
你准时来到大学门口,穿过台阶上坐着的男男女女年轻学生,昏头昏脑地在大学楼内找寻你要去的地方。这里严肃的墙壁上到处是大学生们留下的超大字迹和微型图画,就像我们的祖先穴居时代在冰凉的穴壁上留下的遗迹。那时他们为了掌握洞穴,熟悉洞穴,把洞穴变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变成内心世界的一部分,感觉有必要在穴壁上去写与刻画。男读者啊,我对你了解得太少了,不知你在一所大学内走起路来是信心十足呢,还是由于你过去受到的伤害或做出的选择,使你多情的或明智的心灵觉得这帮大学师生简直像一群恶魔。简单说吧,你要寻找的研究室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地下室一直把你支使到五楼,每敲开一扇门都说你找错了。你退回来,觉得晕头转向,如同这本小说中的白页使你茫然不解,找不到出路一样。
这时一位穿着长毛衣的青年无精打采地走过来。他一看到你,便用食指指着你说:“你等柳德米拉!”
“您怎么知道?”
“我看出来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柳德米拉让您来的?”
“不是。我一天到晚到处转悠;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这里听到看到一件事,那里听到看到一件事,我很自然地就把这些
事情联系起来了。”
“您也知道我来找谁?”
“如果你愿意,我陪你去找乌齐-图齐。柳德米拉或许早已在那里了,或许要迟到一会儿。”
这位性格外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青年叫伊尔内里奥。你跟他讲话可以用“你”来称呼他,因为他跟你谈话已经使用“你”这个代词了。“你是乌齐-图齐教授的学生?”
“我谁的学生也不是。我知道他的研究室在哪里,因为我常去那里找柳德米拉。”
“那么说,柳德米拉经常去那个地方学习?”
“不是。柳德米拉是找个地方躲起来。”
“躲谁?”
“嘿,躲所有的人呗。”
伊尔内里奥的回答老是有点含糊其词,他给你的印象是柳德米拉好像在躲避她的姐姐。假若她没有准时到达约会的地点,那是因为她要避免在走廊里碰上罗塔里娅。罗塔里娅这时要在这附近参加讨论会。
可你觉得,她们姐妹之间并非在所有的事情上都不和睦,例如电话机就是个例外。你应该让这个伊尔内里奥多讲话,看他
是否通晓一切。
“你呢,你是支持柳德米拉呢,还是支持罗塔里哑?”
“当然是支持柳德米拉,不过,我和罗塔里娅也谈得来。”
“她不反对你看的那些书?”
“我?我不看书!”伊尔内里奥说。
“你不看书看什么?”
“什么也不看。我已经非常习惯不看书了,就是拿本书放到我的面前我也不看。要做到这点不容易啊:从小大人们就教我们看书,我们一辈子都要做他们放到我们面前的图书的奴隶。开始的时候,要我不去看这些书还有点不习惯呢,但是现在我非常习惯了。这里有个诀窍,就是不要拒绝看书写的文字,要使劲看,直到看不见它们为止。”
伊尔内里奥有双明亮而机灵的大眼珠,犹如生长在森林之中以狩猎与采摘野果为生的人们,不论什么东西也逃不过他们那
双锐利的眼睛。
“那么你上大学来干什么呢,能告诉我吗?”
“我为什么就不能上大学来呢?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可以与他们结交,与他们交谈。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结交朋友,别人来这里干什么我不知道。”
你尽力想像,我们这个上下左右到处都密密麻麻充满了文字的世界,在一个学会了不读不看的人眼里可能是什么模样。同时你也思考着一个女读者与一个非读者之间可能存在什么关系。突然你悟出了这个道理:正是他们之间的差距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你对伊尔内里奥的忌妒之心油然而生。
你多么想再问问伊尔内里奥啊,可惜你们已沿着一个狭窄的楼梯来到一扇低矮的门前,门上写着“波迪尼亚-乌格拉语言文学研究室”。伊尔内里奥用力敲敲门,跟你说了声“再见”就走开了。
小门吱吱呀呀地开了道小缝。门框上的石灰浆,穿着羊皮服装探出头来的人戴的那顶帽子,这一切都告诉你,这个研究室因维修已经关闭,这里只有这个粉刷工或者是清洁工。
“乌齐-图齐教授在吗?”
你觉得帽檐下面这双眼睛的眼神不可能是个粉刷工人的眼神,因为这双眼睛仿佛是要飞越绝壁的人的眼睛:想着彼岸,凝视前方,既不向下看亦不向两侧看。
“您是?”你问,但你已经明白了,他就是那位教授,不可能是别人。
这位瘦小的老人并不开大门缝。“您找谁?”
“对不起,请问……我们打电话给您……柳德米拉小姐……柳德米拉小姐在这里吗?”
“这里没有叫柳德米拉的小姐……”教授说。他退后一步,指着溅满灰浆的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放着的图书扉页或书脊上的名称与作者姓名,问道:“您为什么上我这里来找她?”
你想起伊尔内里奥告诉你的话,说这里是柳德米拉藏身的地方,而乌齐-图齐手指这弹丸之地却仿佛告诉你说:“您自己找
吧,如果您认为她在这里的话。”他好像在为自己辩解,以解除你对他窝藏柳德米拉之惑疑。
“我们本来应该一起来的。”你解释说。
“那么您为什么没同她一起来呢?”乌齐-图齐说。他这句话虽然合乎逻辑,但他的语气却表明他存有戒心。
“她一会就……”你向他保证说,但你的语气却像发问,仿佛你要乌齐-图齐向你证实柳德米拉常常上这里来,仿佛你对她一无所知,而他对她却十分了解。“教授,您认识柳德米拉,对吗?”
“认识……您为什么要问我……您想知道什么……”他不耐烦地说。“您对辛梅里亚文学感兴趣,还是……”他好像想说:“还是对柳德米拉感兴趣?”但未说出口。你如果诚实的话,应该回答他说,你现在也搞不清楚是对辛梅里亚小说感兴趣呢,还是对本书的女读者感兴趣。这位教授听到柳德米拉的名字如此反感,加上伊尔内里奥讲的那些话,这一切都给女读者的身上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使你对她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好奇心,犹如你阅读这本小说时对茨维达·奥茨卡特产生的好奇心(现在你正在探索她的下文),以及你第一天阅读另一本小说(后来你及时丢下了那本小说)时对马尔内夫人产生的好奇心。现在你既要追求现实生活中的这个幻影,又要追求小说中虚构的那两个幻影。
“我想……我们想请教您,有没有一位辛梅里亚作家写过……”
“请坐。”教授说。他突然平静下来,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终于摆脱了这些偶然的、短暂的烦恼,重新回到了他那孜孜不倦的追求之中。
这个房间很窄小,墙边都摆满了书架,还有个书架无处摆放,放在房间当中,把这斗室分成两个面积相等的小间。教授的写字台放在一个小间里,请你坐的那把椅子放在另一个小间里,中间隔着这么一个“屏风”,你们如想看见对方就得伸长脖颈。
“我们被安排在这间狭窄的楼梯间里……大学在扩建,我们却在压缩……我们是那些活语言的‘灰姑娘’……假若辛梅里亚语还能算作活语言的话……不过,它的价值就在于此!”他感叹说道,语气坚定。但他的语气很快又蔫了。“它既是一种现代语言,又是死的语言……它地位特殊,可谁也没意识到这一点……”
“您的学生不多?”你问。
“您让谁来学呀?您让谁来怀恋这些辛梅里亚人呀?被排斥的语言中有些更有吸引力,像……巴斯克语[3]……布列塔尼语[4]……吉卜赛语[5]……大家都报名学这些专业……不是学习语言,谁也不想学习他们的语言……而是想寻找可供辩论的题目,探索一般原理,可与其他一般原理联系起来的一般原理。我的同事们也因势取巧,把他们的课程美其名日‘威尔士社会学’[6]、‘奥克语心理语言学’[7]……改用辛梅里亚这个词就不行了。”
“为什么呢?”
“辛梅里亚人已经不存在了,好像地球把他们吞咽下去了。”他摇晃着头说,仿佛他要把耐心都集中到头脑里,然后再重复他那句百说不厌的话。
“这是个死亡语言的死亡文学的已死亡的研究室。人们今天学习辛梅里亚语干什么呢?我第一个明白了这个道理,第一个这么说:你们如果不想来就别来,就我个人来说这个研究室完全可以关闭。但是,如果来这里是为了……不,这太过分了。”
“为了干什么?”
“什么都干。给我碰见了。一连几个星期地谁也不上这里来,待到有人来时,却是为了干那些……你们可以走得远远的,我对他们说,这些用死人语言写的书能让你们有什么兴趣呢?可他们故意要上这里来,上波迪尼亚-乌格拉语研究室去,他们说,上乌齐-图齐那里去,就这样把我夹在当间,迫使我看着他们,甚至使我与他们共同……”
“共同干什么?”你追问道,心里却想着柳德米拉。她上这里来,躲到这里来,也许是与伊尔内里奥一起躲到这里来,也许是与其他男人……
“什么都干……也许这里有某种东西吸引着他们,也许就是这种不死不活的状态吸引着他们。他们感觉到了这种状态,但不能理解它。他们上这里来为所欲为,却不报名学习这个专业,也不来上课,大家对辛梅里亚文学没有兴趣。辛梅里亚文学已被埋进这些书架上的图书中了,犹如埋进坟墓中去了……”
“我却有兴趣……我是来请教您,是否有本辛梅里亚小说,开头是这样的……不,最好还是立刻告诉您,小说的人物名叫格里茨维,茨维达,蓬科和布里格德;故事发生在库吉瓦,哦,也许这只是个农庄的名称,后来好像移到了泊特克沃和阿格德岸边。”
“哦,有了!”教授高兴得大叫起来,脸上的疑云一扫而光,顿时放出了异彩。“毫无疑问,这是《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是本世纪初叶辛梅里亚最有希望的年轻诗人之一乌科·阿蒂留给我们的惟一一部小说……喏,就是这本!”他一个鲤鱼
跳龙门的动作,准确地跳到某个书架某一点附近,像老鹰扑小鸡一样抓出一本普普通通的绿皮书,然后拍拍上面的尘土。“这本小说从来没有被翻译成别的语言。要翻它困难太多了,没人敢于问津。您听这句:‘我正使信念指向……’不,听这句:‘我渐渐使自己相信这个传递行为……’您可能已经注意到了,这两句话中动词都表示反复的动作……”
你立即发现,这本小说与你已经开始阅读的那本小说完全是两回事,只是一些人名地名相同。这事非常奇怪,但你并不去深究,因为乌齐-图齐缓慢的即席翻译渐渐勾画出了那个故事的梗概,他对动词时态详尽的解释则使那个故事广泛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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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作者在这一章中提到的辛梅里亚,完全是虚构的一个国家,因此与之有关的历史、地理、语言、文化等都是虚构的。
历史上曾经有过辛梅里安人,公元前八世纪以前居住在高加索和亚速海以北地区,后来在斯基泰人驱赶下进入安纳托利亚。公元前七世纪在民族征服战争中被吕底亚国王阿利亚德击溃,这个民族就不复存在了。可见古代辛梅里安人与作者虚构的国家辛梅里亚毫无关系。荷马在他的诗歌中亦曾提到过辛梅里亚人,是否就是前面提到过的辛梅里安人,无法考证。但荷马使用过的“辛梅里亚人”、“辛梅里亚的”这些词却被当做“奥秘”、“神秘”的同义词至今使用着。因此,作者虚构的这个国家,可能与这个意义有联系。
[2]这是作者虚构的一个语系,事实上并不存在。
[3]巴斯克语是巴斯克人的语言。巴斯克人是欧洲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居住在法国与西班牙交界处的比利牛斯山西部地区,至今保存着他们古老的民族服装、风俗习惯与文化传统,主要从事农业和渔业,有强烈的民族独立与自治的要求。
[4]布列塔尼语通行于法国布列塔尼半岛。专家们认为它是英语的一种方言,非常接近威尔士语。布列塔尼语形成的历史原因是:公元五、六世纪盎格鲁-撒克逊人入侵英国南部,将部分英国居民迁到法国西北部的布列塔尼地区。这些英国居民操着英语,又受当地操法语的居民的影响,渐渐形成了这种布列塔尼语。但是,现在法国政府并不鼓励使用布列塔尼语,操这种语言的人数日趋减少。
[5]吉卜赛人原是居住在印度北部的居民,公元十世纪时开始外迁,到处流浪,现在几乎遍布世界各地。吉卜赛语属印欧语系新印度语族,但吉卜赛人现在主要是讲所在国的语言,这种统一的吉卜赛语现状如何不得而知。
[6]威尔士从十三世纪被英格兰统治者征服后,一直努力保持本民族的语言文化和风俗习惯,争取民族独立。
[7]奥克语亦称朗格多克语。朗格多克是法国南部的旧省,位于西班牙与意大利之间,罗马帝国时期曾是连接两地的主要陆上通道,受罗马文化影响很大。流行的语言为奥克语,与拉丁语关系十分密切。直到十至十二世纪该地区的文化发展都与这种语言和罗马的影响有关。十二世纪以后摩尼教异端控制了这个地区,罗马教皇组织对它进行讨伐,随后法国北部军队又入侵该地区,朗格多克地区从此失去了政治独立。但是,奥克语的文化传统至今仍旧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