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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信州上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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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军分成两个军团西上。

家康走东海道。

嫡子中纳言秀忠走中山道,率领三万八千大军,八月二十四日从宇都宫开拔。

(秀忠真的有那种才干吗?)

对这一点,家康持怀疑态度。秀忠此年二十一岁,不曾有战场经验,也没指挥过军队。而且资性平凡,无任何才气。秀忠的可取之处,表现在有儒士的认真与农夫的质朴这两点。因此,作为家康开创的德川家家风继承者,秀忠是理想人物。

然而,秀忠器量甚小。

对此,家康并不伤脑筋。事到如今,家康准备江山由自己这一代打下,他从没打算留下未竟之业让第二代接手完成。秀忠只要拥有能珍重继承家康成果的性格就足够了。

家康就是这样想的。他对秀忠感到满意。但眼下秀忠会如何?亲率三万八千人的德川第二军团,能否顺利抵达美浓?

家康因为有此挂念,便将自己最器重的谋臣本多正信配给秀忠,任顾问官。

又令德川家数第一的作战高人榊原康政任军事参谋,然后大军开拔。

九月一日,秀忠到达轻井泽。

九月二日,到达小诸。

小诸是仙石秀久五万石的小城。仙石秀久是秀吉青年时代提拔的武士,他身为一介骑士时,名曰仙石权兵卫,战场上英勇善战,出类拔群。秀吉取得天下后,一度赐他赞岐一国。然而征伐九州时,仙石秀久在战术上出现过失,领地被没收了,自己到高野山闭门反省。之后,经家康说情再度当上大名,俸禄降低,任小诸城主。仙石秀久自然认为家康是自己唯一无二的恩人。

这次出师,他领家康之命,跟随秀忠军。他腾出了小诸城给秀忠当宿营地。

问题是距离小诸二十公里的西北方有一座上田城,城主是真田昌幸。昌幸已与三成联合,他固守上田城,反德川的大旗迎风飘扬。

——如何对待真田昌幸?

九月二日,为此事在小诸城召开了军事会议。仙石秀久凑上前去,说道:

“安房守(昌幸)生于信浓,在信浓拥有城池,他只于这一带活动,度过半生,可谓乡间老人,难怪他不晓天下大事。如果谆谆开导,会倒向我方的。”

满座鸦雀无声。说是“乡间老人”,德川家的将士比秀久更知道这位“乡间老人”如何厉害。早在天正年间,正是那个真田昌幸,在闯入信州的德川大军中纵马驰突搅扰,令德川军大伤脑筋,最终陷入了败军的惨局。

但满座人对仙石秀久提出的劝说归顺方针,没有异议。

于是,遣使火速前往上田城。

一到城里,就被领到本丸。使者在此劝说归顺。

“这样最合适。”

使者劝道。他指出,毕竟城外二十公里的前方驻扎三万八千德川大军,近两千人的区区兵力与这支大军为敌,怎么反抗也都是白费力气。使者进而揭露了西军内幕,他说:就连大坂城内的奉行们,都不精诚团结,这种状态,西军焉能取胜。

“意下如何?”

“劳您费心,但我拒绝。”

使者话音刚落,真田昌幸就这样回答。

“大人这是见识短。听一听吧,表美浓的西军所凭赖的岐阜城,已经陷落了。”

“啊。”

真田昌幸不知此事。或许是三成发出的资讯太慢吧。

(小小岐阜城,与大局有何干系。)

在昌幸的战略眼光看来,即将到来的外美浓的大决战,并不属于要塞战,而是野外决战。若是这样,类似岐阜这样的城池夺取几个或丢失几个,并不值得伤神。

“你想以得失成败的预料来说服敝人。但敝人的想法不在于计算得失。”

(啊?)

这次轮到使者惊愕了。通常情况下,没有比昌幸更敏于计算得失的人了。昌幸的半生为得失绞尽脑汁,他雄心勃勃奋斗着,却说这不是在计算得失。

“那么,何以跟随西军?”

“以‘义’。”

昌幸回答。使者似乎理解不了此言,摇头思量。“义”这个儒学的伦理观念,当时还不像后世那样普及,一般言谈中很少有人使用这观念。

“敝人的立场不朦胧,很明快。只为秀赖公尽力,这就是义。既然是义,有失也不可罢止。不可因为己方危险,就投身不义之军。”

“可憎的语言。”

使者怒形于色。

“可憎吧?”

乡间老人笑了。

“大憎敝人吧!若感到憎恶,就请疾速归去,准备攻城吧!我以子弹刀枪做回礼。”

昌幸的这场战斗动乱,与其说在做交易,毋宁说是赌博。他是生来的名将干才,活动的舞台却限定于信州小天地里,无论如何奋斗,最终还是跳不出小大名的圈子。现在昌幸跟随三成,心里是这样想的:作为自己一生的回忆,要大赌一场,或者因此一举晋升为与自己才干相称的拥有领国的大名;或者趁西军胜利后可能出现的混乱夺取天下。老人壮着胆子对待此事,无论如何,既然已经掷了骰子,就不容许踌躇动摇了。

(西军能赢。)

昌幸这样揣度。西军获胜的唯一战略,就是在上田城阻止眼前秀忠率领的三万八千大军,不让他们奔赴美浓战场。

(这也是可能的。)

正因为老人这样认定,才像一脚踢飞了似地驱逐来使。昌幸只怕东军三万八千人对自己的小城置之不理,迳自急速奔向美浓。他必须刺激对方交战。

(为此,必须激怒对手。所幸秀忠是个年轻小伙子。恐怕听了使者的禀报会大怒吧。)

果然,秀忠大怒。

“岂能称为不义!”

秀忠怒从心头起。他立即再度遣使奔赴上田城,这样说道:

“说我方不义,深感意外。不义者,石田三成也。证据是,丰臣家施恩提拔的大名,大多数都倒向了德川方。”

(傻瓜上钩了。)

昌幸这样认定。年轻的秀忠心思热衷于无聊的“义”与“不义”论争,导致东军的行军长时间拖延,停滞不前。这正是昌幸的目的。

昌幸继续论争。

“高论错了。丰臣家施恩提拔的大名跟随内府,便证明‘义’在内府,此论不能成立。中纳言大人(秀忠)有点发疯昏了头吧?”

此言传到秀忠耳朵里,他忍无可忍了。

“事到如今,给我攻城!”

秀忠大喊。家康派遣的军监本多正信起身劝止年轻的秀忠。

“切勿短视,我们必须尽早抵达美浓。攻城耗费时日,非同小可。”

接着正信阐述了对策。为了说服这个小顽固,只好再驻扎两日。正信也中了昌幸的计谋。

东军使者频繁奔走于小诸城与上田城之间,开始了一场毫无意义的外交谈判。

跟随德川一方的昌幸之子信幸,向上田城派去了使者,靠邻城之谊,仙石秀久的使者也去了上田城。昌幸并不一味激怒他们。

“热情劝解,十分感谢。等我和家臣商量之后,再做回答。”

昌幸这样表面应付,以争取时间。

此间,昌幸积极准备死守城池。见此,秀忠大怒,派出了若干次诘问使。昌幸在城里接见来使,却加以嘲弄。

“我想打仗,当然要备战。自古及今,可有因备战而遭敌将斥责的先例?”

昌幸笑了。

秀忠听了这报告,愈发激愤,召开了军事会议。

“我们被耍弄了!”

诸将情绪亢奋说道,已激起立即攻城的气氛了。唯有文官正信老人明白昌幸的计谋。

“那是昌幸玩弄的伎俩。”

正信这样说道,想稳住同袍们。然而秀忠失去了平素的温和,顺口吐出激烈言辞。武官不听正信制止,已是气势汹汹怒不可遏了。

最终决定攻城,力主一走了之的正信失败了。

(到底还是家康伟大呀。)

正信内心不禁这样思量。家康不在上头,素以统制力自豪的德川军也是这种结果。不管正信如何力主家康的基本方针“尽快会师美浓”,武官们也置若罔闻。

攻城开始了。

九月五日。主帅秀忠来到可以眺望上田城的染屋平,坐在折凳上。

与此同时,昌幸说道:

——今日天气不错,我去窥探一番。

昌幸带领儿子幸村外加四、五十个骑兵随从,开始慢吞吞骑马行进在预定的战场附近。

从秀忠所在的台地可以看见这一切。

“马标虽然藏起来了,但那大脑袋小个子的老头,千真万确就是安房守!”

榊原康政这样断定。

“是在愚弄我!”

那一堆人悠闲的马蹄声,似乎都能听得见了。他们悠然欢畅,宛似出门远游。

“火枪射击!”

秀忠下令。倏然,枪声充满了天地之间。这正是昌幸所期望的。这架势是真打起来了。

然而,枪弹打不中昌幸。昌幸一开始就巧妙地骑马行进在枪弹射程(一百五十公尺左右)之外。而且昌幸尽管听见了枪声,却不着急不着慌,悠闲在秀忠的视野中渐行渐远。

“追击!”

秀忠下令。正信制止了这道命令。

但为时已晚。布阵于台地下的牧野康成、牧野忠成父子俩,率兵驱驰原野,尾追昌幸。

追击途中有一片长满了杂树与灌木丛的丘陵。在德川家的世袭武将中,牧野康成不愧以身经百战而名播远近。

“这样地方,必有伏兵!”

牧野康成停止进兵,并下令齐声高喊。

果然如此。真田军从丘陵的四面八方成群站起,冲下来攻击牧野部队。牧野部队拚死激战,寡不敌众。

秀忠在台地上看见这场面,命大本营的将士前去救援。只见马蹄刨起田里泥土,将士个个飞速突进,好不容易到达这片狭隘的战场,丘陵上真田的生力军一边开枪射击,同时一致举起长枪,往下冲刺。

德川军殊死奋战,成了名副其实的血战。

其他地方的大久保忠邻(治部大辅,相模小田原城主)部队和本多忠政听到了这情况,踏破野山,驰援而至,这是大部队。

丘陵上的真田军不过三百人左右,立即按预定转而退却。德川军追击,但真田军谙熟地理,抄近道急速进城了。

德川军追到城下时,大手门立即打开,幸村等约百骑策马冲了出来。

德川军开始苦战。不幸不止于此,德川一方背后的虚空藏山倏然枪声大作,伏兵悉数站起,从背后攻击,德川军倏地崩溃了。这时,昌幸率领少数人马出城,冲入溃散的德川军中舞枪刺杀。对方招架不住,撤退一公里许。昌幸并不深追。

与幸村拨回马头,回城途中且高吟歌谣。

对于己方的举动,台地上秀忠身旁的正信盛怒,气得浑身发抖。

“成何体统!不听军令,各自随意出战,竟让敌人高唱凯歌!”

正信怒吼。不言而喻,这话是说给秀忠听的。此时,正信认为,若不行使家康授予他的领导权,武将们的狂奔必然导致全军自己崩溃了。

正信立即召集诸将,直言不讳:

“败军之罪,尚可宽恕。最大的罪过是不听军令,随意出战,这种现象必须纠正!”

翌日,正信发表了处罚决定。

受处罚者都是有功之将,譬如牧野康成部队在丘陵因遭伏击而苦战之际,前往救援的秀忠的大本营将士,都被赶回上州吾妻城。

就连一军大将的大久保忠邻,正信也要将其赶回后方,但因大久保家的家臣杉浦安左卫门将罪过揽于一身,切腹谢罪,总算饶了他。对最先冲上阵去的牧野康成判罪最重,令他在上州吾妻城闭门反省。

对这一连串严肃处罚,全军愤慨。

“那个老头不想让我们在战场上奋力冲杀吗?越奋战越成犯罪,是何道理!”

如此这般,对正信的谴责声一片嚣杂。

牧野家和大久保家的部份家臣,怒气冲冲声称:

“宰了佐州(正信)!”

士气顿时大落。

(我现在相当于三成在丰臣家的位置。三成当年在朝鲜战场处罚违犯军令的清正,得罪了他,终于演变成今天的状态。我家恐怕也不会长存下去的。)

正信倏然这样思前想后,感慨万端,对敌将三成寄予了某种同情。

昌幸的作战大奏奇功。秀忠的三万八千大军被钳制在信州达十日之久,最终没赶上参加关原战场的大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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