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特别寒冷。真难想像只穿了一件长棉袍的日吉丸如何在严寒中流浪诸国。
过年就是天文二十年(西年一五五一年)了。当时的日本,群雄对峙;小田原(神奈州县)有北条氏康,甲斐(山梨县)有武田信玄,越后(新泻县)有上杉谦信,骏河(静冈县)有今川义元,尾张(爱知县)有织田信长。
他们都在秣马厉兵,养精蓄锐,战火真可说是一触即发。
诸侯中,三河国(爱知县)的松平不幸战败,投降今川;所以少年领主竹千代(以后的德州家康)被送往骏河,做今川义元的人质。
当时,今川义元在群雄中的势力最强,随时可能上京都,取代幕府的足利将军,以掌握天下霸权。
日吉丸流浪诸国时,想必逐渐观察到当时的天下形势。
年已过,桃花初绽的时节,在滨松的一条道路上,时运不济的日吉丸,沿街叫卖。
“针啊——京都的缝针啊——”
道路两边有排列整齐的松树,连绵的田地里,有青青的小麦,有开黄花的芥菜、萝卜等等。
有一位衣饰华丽,带着随从的武士,骑着马过来。当他与日吉丸迎面而过时,注视着日吉丸的脸,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勒住马缰叫唤:“卖针的。”
被叫到的日吉丸,郑重的低头行礼说:“谢谢。是否需要修补铠甲的粗针?”
“不买针。只是见到你长得有趣,所以叫了一下。”
“原来如此。”日吉丸很失望。
长久以来,日吉丸到处被人嘲笑,说是丑小子、猴面小子等等。所以他一肚子气,很想怒叱武士:“不要开玩笑了,去你的。”
但是他忍下没说。
“卖针的。”
“是。”
“几岁了?”
“十六岁。”
“你的脸相很特别,依我看将来会成为大人物。你不是商人或农夫之子吧。”
“家父叫木下弥右卫门,曾在织田样手下做武士。”
“哦,你不想一辈子卖针为生吧。”
“是的。”
“那就跟我来吧。”
武士说完后,策马前驰。日吉丸毫不考虑的丢掉了针包,跟着武士后面跑。
日吉丸颇感兴奋。因为他的猴面异相而赏识他的,首先是蜂须贺小六,其次是这位武士。这位武士名叫松下嘉兵卫之纲,是今川义元的旗本(诸侯直辖的武士,地位较高,有如清朝的八旗兵)。也是天龙川边,驿站马达的代官(幕府时代直辖领地的地方官,并管辖邻近几个村,权力很大,其职位有如现代的警察局长。)
日吉丸喘着气,跟在武士及随从的后面,来到面对大川的官邸门前。跃下马的松下嘉兵卫,回顾日吉丸,微笑着问:“你在这儿工作,想先做什么?”
“府上职位最低的是什么?”
“好像是马厩夫吧……”
“那就做马厩夫。”
“好吧。”
嘉兵卫命令他的随从带日吉丸到马厩。于是,日吉丸开始在武士家做事。
原来的马厩夫有两个,见到新人日吉丸来了,以一副老资格的身分颐指气使,下令道:“喂,小家伙。每天早上,在我们从马厩带马出去之后,你要即刻把马厩打扫乾净,把马粪拿去丢掉。”
翌日起,日吉丸先独力扫除马粪,然后,汲水砍柴,清扫门庭。不论多辛苦的工作,他都卖力的去做。
日吉丸虽然如此努力,但是很不幸的,谁也不疼惜他。因为他清澈的双眸,带有智慧的眼光,常使得小心眼又善嫉妒的佣仆和兵士感到很不自在。
“那个家伙好像很认真工作,其实为人刁钻。”
“他心里好像很瞧不起我们。”
这一类的批评,愈来愈强烈。可是,日吉丸一直咬牙忍耐。只有主人松下嘉兵卫,每次见到他就关切的招呼,使他感到欣慰。
朝夕旁观年青武士们练武,以及晚上蹲在庭院里聆听嘉兵卫对家臣请解兵书,是日吉丸的最大乐趣。
两年过去了。
日吉丸仍然是马厩夫,也依然被其他佣仆颐指气使。但是,使日吉丸扬眉吐气的日子终于来临。
剑道名家正田小伯在周游列国做武术修行途中,来访松下邸时发生了一件事。
小伯是当时被誉为日本第一剑道家的上泉伊势守秀纲的外甥。所以,当小伯率领十三名手下来到的时候,邸内年青武士都雀跃欣喜,只是苦了日吉丸。
一行四匹马的照料、行李的搬运、宿舍的清扫、衣物的洗濯,以及杂差等等,都由日吉丸一手包办。所以四、五天以后,日吉丸已经精疲力尽了。
夏夜苦短,何况这几天夜里,日吉丸忙得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一天,日吉丸洗好十数套练习用衣后,因为疲惫不堪,终于在松树下梦周公去了。很不巧,年青武士中武艺最好的横泽神五郎,正好经过树下,看见日吉丸在睡觉,认为他偷懒,不禁怒喝:“猴子!起来!”
神五郎踢了日吉丸一脚,使得他惊醒过来。
“呀,什么事?”
“你竟在白天高声打鼾,太不像话了。……来!让我好好锻炼你一下。”
神五郎紧抓日吉丸的手腕,日吉丸只好跟着走。
炎炎烈日下的空地里,年青武士们正以正田小伯及其十三名手下为对手,喊喝声中挥舞木刀和枪,勤炼武艺。
“猴子。木刀也好,枪也好,拿好了过来打!”
说了之后,神五郎用力推开日吉丸。
被推得摇摇欲倒的日吉丸,好不容易稳住脚跟,咬紧嘴唇,从地上捡起一把练习用枪。
“哦,猴子要向神五郎殿讨教了。”
“猴子,好好干。”年青武士们嘲笑着围观。
日吉丸已处骑虎难下的情势中,于是,他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
“来吧!”神五郎握枪,摆好了架势。
日吉丸也持枪相对,向前滑进了一步……这时,他不知发现了什么,忽然仰望天空,叫了一声:“呀!”
神五郎不禁随着仰望。
良机不再,日吉丸厉喝一声:“呀——!”
用力刺出去的枪,结结实实的撞上了神五郎的胸膛。
神五郎仰天翻倒。
“卑鄙无耻!”
“打!”
围观的年青武士们,怒气冲冲,举起木刀和枪,正要围殴日吉丸时,自始至终,静观事态的正田小伯喝道:“等一下!”
他制止了围殴。
神五郎忍住胸部的疼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满脸通江,怒叱道:“猴子!你竟以诡计骗人上当,真是卑鄙!”说完,举枪欲刺。
正田小伯制止说:“不罢手吗?神五郎殿,是你输了。”
“但是,手段太卑鄙了……”
“横泽样,如果你在战场上因仰望天空而被刺死,你还能够骂别人卑鄙无耻吗?”日吉丸朗声回答,并接着说:“我认为谋略也属于剑道,所以故意仰望天空。”
“哦——确是妙计。但是,小子。”正田小伯凝视着日吉丸说:“计谋只能用一次而已。与其如此,不如专心锻炼,成为真正的武术家,以后,就可以凭实力胜人了。”
“道理确是如此。但是,要成为高手或名家,一定得终生苦练吧。”
“是的。”
“可是我身体弱小,就是努力一生,我的武艺恐怕也只及得老师的一半,我还有其他更想做的事情。”
“什么事?”
“恕不奉告。”
“为什么?”
“怕您见笑。”
“不会笑的,你放心说吧。”
“真的不会笑我吗?”
“当然是真的。”
“那么我就说了。我想,与其成为枪剑高手,不如成为大将,指挥枪剑高手作战。如能成为大将,——恕我失礼——,像老师这般的高手名家,要用多少就有多少……”
日吉丸的话有如火上加油,使得年青武士们怒火冲天,有两、三个武士突然扑上前去。
“住手!”正田小伯喝道。
若非正田小伯大声喝斥制止,日吉丸恐怕已被捣成肉酱了。
那一夜,松下嘉兵卫召唤日吉丸。
“日吉丸。”
“是。”
“这儿有一点钱,你拿去。今夜就离开这里。”
“……是!”
跪伏的日吉丸,抬头看主人。
“离得愈远愈好。”
“知道了,您的高恩厚德,终生不忘!”
“日吉丸。不论到那里,要记得收敛你的才能。锋芒太露,易招人怨,惹来祸患。”
“是。”
“我早知你遭人嫉恨。但是,我认为有机会让你学习忍耐是很好的,所以一直假装不知道。……可是今天,你竟然大言不惭,犯了众怒。正田小伯殿偷偷告诉我,年青武士们愤怒得想杀死你,所以还是让你早点走比较好。日吉丸,你以后应该谨言慎行,不惹人怨,否则,有再高的才能也没有用。”
“是,您的忠告我将铭刻心中。”
日吉丸拭泪取钱后,叩头退出。
从后门偷偷离去的日吉丸,依依不舍的回顾,喃喃自语:“真是一位仁人君子!”
日吉丸是个知恩图报,不忘他人恩情的少年。心想,一定要出人头地,报答他的好意。
可是,如今又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日吉丸,何去何从呢?
日吉丸虽心怀大志,却只得在夏夜星空下,茫无目的地顺着天龙川,形单影只,疾行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