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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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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达政宗于永禄十年(一五六七年)八月三日生于米泽城内,是城主伊达辉宗的长子。当时身为父亲的辉宗是二十四岁,而母亲是山形城主最上义守的长女义姬,只有二十岁。

永禄十年到底是个怎样的年代呢?

最早迈向统一之道的织田信长,这年已经三十四岁,正准备拥护当时的将军足利义昭进京;而二十六岁的德川家康为长子信康迎娶信长的长女,也正好在这一年。至于日后使得政宗备尝艰苦的丰臣秀吉,也在这一年度过三十二岁的生日,当时他已经是信长的部将当中,最负盛名的一位了。

据说伊达政宗曾经感叹自己未能早生二十年,否则绝对不让这些人专美于前。而他所指的,其实就是年龄上的差距。不过,对于乱世英雄来说,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总之,在信长、秀吉、家康三人的努力下,永禄十年可说是日本政治迈向崭新境界的关键年。

伊达政宗的父亲辉宗,比前述的三个人要年轻得多。不过,如果辉宗的才干不比政宗低劣,那么整个奥羽的历史就要改写了。但事实上,身为父亲的辉宗是个处处谨慎的人,而且胆识也不及其子政宗。当时,辉宗的父亲晴宗及祖父植宗都还活着,其中祖父植宗驻守丸森城(伊具郡),父亲晴宗驻守在杉之目城(福岛市),两人各自负隅顽抗,互不相让,以致辉宗在继承家业之后无法发挥实力。

令人担心的是,阻碍并非只有这些。在米泽城的北边,有身为羽州探题的最上氏随时准备伺机而动,而南边则为相马、上杉等强豪所控制。此外,会津的芦名氏及大内、田村、石川等各地的豪杰,也时而举兵归降,时而叛旗逃逸,其意向始终令人捉摸不定。由于奥羽距离中央很远,而当时又正处于战国时代,于是伊达辉宗乃迎娶山形城最上义守的女儿为妻。不用说,这是一桩为了解除来自北边的威胁、为了苟延残喘而举行的政治婚姻。

这就是永禄十年伊达政宗诞生时的天下大势。

第一章 出生

谈到政宗……首先必须谈及嫁入伊达家的最上义守之女义姬。当她派人把产下一名男婴的消息,传到位于山形城内最上氏的探题馆时,已是八月三日的傍晚时分。

当时的山形城,即位于现今山形市西的平夷(平坦之地),标高约一百五十公尺。虽然位于“酉乍”川和“马见崎”川之间,但是并未临近水边。城中的垒壕采取重叠的建筑方式,外形与驿舍极为类似。

这一天,在城内的一间屋子里,城主最上义守正热心地为儿子义光讲解六韬三略。

望子成龙的义守,始终不曾松懈对儿子义光的栽培。然而,身为嫡子的义光却不像妹妹义姬那样,具备了一股战国儿女所特有的豪情壮志。

“你的志气还不如你妹妹!”

这句话已经变成了义守的口头禅。而且,并不是只有义守才这么想。在那个经常必须临深履薄的战国时代里,往往令人觉得生命只是一连串的恐怖、疑惧,因此大多数的父亲都认为,唯有培养儿子坚强卓绝的人格,才是使家业传承不息的不二法门。

不过,如果只是觉得恐惧的话,那么还有逃脱的办法。例如出家,就是一个使生命免于危险的最好方法。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人类并不是真的那么容易就可以摆脱一切的。换句话说,人类生来即背负着一种名为无限欲望的烦恼,而与生俱来的宿命,就是要我们不论处在何种危险当中,都必须大步前进。

坦白说,义守之所以一有闲暇就不厌其烦地为儿子义光讲解六韬三略,其实只是希望他能掌握这“恐惧中的欲望”罢了。

对当时的武将而言,六韬三略是绝对不可或缺的书籍。例如源义经就是在戎马生活中,由修行者鬼一法眼传授这些知识。事实上,这是武者所必须涉猎的必胜秘笈,可说是兵法圣经。

这个道理就好像现代的左派主义者,不论了解与否都必须学习马克思主义一样。因此,许多在日本史上威名显赫的大将,如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等人,都曾潜心研读此书。此外,毛利元就、德川家康均曾学过,而丰吉秀吉也曾在竹中半兵卫的讲解之下,努力学习这本兵法秘笈。

在这奥羽之地,不论是伊达、最上、大崎或相马,每个人都希望凭着这本秘笈战胜对方。有趣的是,虽然他们所研读的是同一本兵书,但是各家都互有胜负。

“好!今天我们就来研究一下将威之卷。在我看来,只要你能得其精髓,将来一定可以战胜你的妹婿。”

义守把书靠近烛台上的灯火,然后斜着眼望向儿子。

六韬上所记载的,是优哉游哉地在江上钓鱼的太公望,于回答武王的询问时,所陈述的兵法奥义。

所谓六韬,共包括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犬韬等六项,而世人所谓的“虎之卷”,其实就是指虎韬篇。至于三略,则是指上略、中略、下略及计略三者,全书以记载张良的兵法为主。

“将不重则不威!武王问太公望,为什么身为将军者,一定要建立武威、贯彻军令才行呢?”太公望回答道:“所谓将,必须诛大才能成威,赏小才能成明。”

尽管义守不厌其烦地逐句解释,但义光非但不能体念他的苦心,反而觉得父亲太过罗唆了。对于已经二十二岁的义光来说,这些道理即使没有父亲的解释,他自己也能体会得出。

所谓的“诛大”,亦即不容许部下为恶。在上者必须树立典范,否则士气就会低落。因此,当士气低靡时,在上者必须以杀鸡做猴的方式,将表现不好的干部斩首示众,如此才能整肃军纪,重振士气。

至于“赏小才能成明”,则是指当看到部下行善时,即使只是小小的善行,也必须加以表扬,如此才能成为上下所共同臣服的名将。

(难道父亲以为我连这点小小的道理都不懂吗?)

“你知道吗?所谓的诛大……”

“父亲大人,好像有匹快马进城来了!”

“什么?看来你根本没有用心在听我说话嘛!”

“您不是说智者必须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吗?不知道这次又是哪儿发生了战乱?”

这时,一名侍卫来到了义守的面前。

“主上!米泽城的中野宗时来了。”

“哦!原来是女婿派来的家臣啊!好,快请他进来!”

义守迅速地收拾好案上的书,然后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准备接见来自米泽城的使者。

很快地,伊达家的老臣中野宗时一边擦着汗、一边走了进来。

“恭喜大人,城主夫人生下了一名男孩,而且母子均安……”中野以兴奋的语气说道。

原来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传达义守的第一个外孙,也就是后来的伊达政宗诞生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最感兴奋的人,就是义光。

“是吗?这么说我有外甥喽?”

而原本应该最高兴的义守,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

“这么说来,一切都很平安喽?”

接着他以严肃的表情颔首说道:

“义光,你先下去!”

话刚说完,他又立刻把脸转向空中,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某处。

“怎么啦?为什么我不能待在这里呢?”

“不许多问!快走吧!我们有要事商谈。”

“可是,我才刚听到这个好消息……”

“我叫你立刻退下!”义光只好低着头走了出去。

待义光踏出房门以后,义守仍然动也不动地望着空中,使人弄不清他是要按捺住内心的喜悦,还是为了表现“将军的威仪”。

转念至此,米泽的使者忍不住笑了起来。

“馆主,看你的表情,好像笑一笑就会有损你的威仪似的,今天是你第一个外孙诞生的日子,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吗?”

“嗯!”

“如今伊达家就有如馆主的囊中之物,我想这才是最值得举杯庆祝的事情。”

“等等,我有话问你。辉宗……我的女婿他真的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吗?”

“那当然,我家殿下高兴得不得了呢!他不但对未来的少主深具信心,而且认为这是大日如来所赐的孩子,所以特地把他的乳名取为梵天丸……”

“真的?你确定没有其他的原因?”

米泽的使者中野宗时又笑了起来。事实上,当年为辉宗出使山形城,请求迎娶义姬为妻的,正是中野宗时。

从外表看起来,宗时比义守更显得肥胖。原为足利氏同族,后来由斯波氏的姓氏改为最上的义守,一见就令人联想到公卿的风范,而宗时则有如土气的赤熊一般。在他那隆起的肩膀上,扛着肥大的猪头,而眉毛和粗鼻更是显得硕大无比。尽管如此,他的脑筋却相当灵活。

“你先别笑!坦白说,我有一种被你家主子欺骗了的感觉。”

这下子宗时更是笑得浑身乱颤了。

“噢!这,馆主你……哈哈哈……”

“当初就是因为听了你的花言巧语,才害得我那最心爱的女儿被伊达家夺走。”

“哈哈哈……;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公主虽然是我的女儿……但是一旦嫁入伊达家以后,她也会和大多数的女子一样,成为丈夫的同志,更何况如今她又即将生下一个孙子。……不!她已经生下来了。”

“正是如此!如果这个孩子是个很有才干的人,那么我的儿子义光该怎么办呢?在我看来,这个孩子的出世根本就是为了夺去我的家业……如此一来,伊达家会逐渐荣显,而最上家却难逃被灭的命运。”

这绝不是义守开玩笑的话。事实上,最近义守对于把女儿义姬嫁给伊达家的事,深感后悔。因此,对于当初在谈论这桩婚姻时,曾经私下承诺要大力提携他的中野宗时之存在,更是令义守感到忿忿不平。

原先义守并不准备把义姬嫁给伊达辉宗,而是打算在家臣当中挑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作为女婿,以便巩固自己的城堡。虽然义姬是个女子,但是身为父亲的义守深信,将来她一定可以成为义光的左右手,在战场上与男子并肩作战。

然而中野宗时却因为受到伊达辉宗的祖父植宗的请托,而前来为义姬的姻缘说项。

当时这只土气的赤熊以不可思议的表情,对义守露出怜悯的微笑。他认为义守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以致连神佛都感到失望。听完宗时所说的话,义守气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准备掉头就走。

“命运是个非常奇妙的东西,当神佛恩赐给你时,就应该及时把握住才对。”

一听这话,原本准备拂袖而去的义守突然又坐了下来。

“你的话真是奇怪,难道我答应把女儿嫁给伊达家,就是掌握命运吗?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堂堂的探题,你的口气未免太无礼了。”

“这绝非无礼!相反地,这是我对馆主一片忠诚的表现哪!”

土熊很快地表明自己的来意。虽然他有幸成为伊达家的老臣,但是并不认为伊达家能够有所作为。由于他的才能仅为祖父辈的植宗所认可,因此他在伊达家一直有壮志难伸之感。更何况,唯一赏识他的植宗已经年迈体衰,而他的儿子晴宗及孙子辉宗,又都不是能在这个乱世里成就大事的人才。因为晴宗为人过于猜忌,而辉宗又对自己太有信心。在他认为,对自己太有信心的人,只适合当和尚或修道者;而性好猜忌的人,则适合在山中独居。

按着中野宗时又坦白表示,原先他是要到小田原或骏府去,但是经不起植宗一再邀请,才答应到丸森城为伊达家效命。事实上,当时就连植宗本人,也对伊达家的前途感到忧心不已。

在这同时,植宗也承认到,自己是绝对无法改变儿子及孙子的才干的。但继而一想,如果他能为这不肖孙子讨得一房好媳妇,不就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曾孙的身上,再度光耀祖先的功业了吗?于是他立刻派人四处寻访合适的对象,结果所有的报告都说,最上的义姬是最适当的人选。

“既然如此,中野先生!你愿意为我到山形城去求亲吗?”

植宗的本意,是希望这只土熊能为伊达家逐渐涣散的意志,重新建立振作的希望。当然,他的一片苦心并不能感动这只心存邪念的土熊。

土熊就是土熊,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以自己的利益为优先考虑要件。

“我相信馆主在研读六韬三略之际,一定知道奇道与正道的区别。目前奥羽之地的情势相当混乱,我们就以长在山边的粟树作为比方吧,在这附近,可不可能出现所谓的英雄呢?……在来此之前,我得到上天的启示,这才知道事实上英雄已经诞生了。”

外表长得很像土熊的中野宗时一说起话来,竟然能够发挥无比的魅力,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雄辩家。

“什么?英雄已经诞生了?”

“正是!只不过因为他的形体与众不同,所以凡人无法察觉。”

“那么这个英雄到底生在何处?到底是谁呢?”

在义守的追问下,宗时只是摇着他那猪脑袋说:

“难道连馆主这么具有仁德的人,也察觉不到吗?那就是令嫒义姬公主啊!”

“一……一派胡言,我的女儿只是一名女子啊!”

“唉!这只是一般凡人的看法罢了。难道你不知道,女子也可以变作男子吗?据我所知,只要请求汤殿山的修道者为其施法,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于是土熊又以马作为譬喻,大谈他的优生学理论。

在这世上,有一匹举世无与伦比的好马诞生了。对于邻近地区的人们来说,它是天赋异禀的超凡之物;当然,这匹马不可能就此无为而终,因为它具有生下公马与母马的天性。

但是,在这附近并没有足以与它匹配的公马,于是它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的主君虽然一直隐居在丸森城内,但却非常热心地派人四处寻访名媛。足迹所到之处,包括大内、田山、田村、二阶堂、芦名、佐竹、石川、白川、大崎……但不论他多么努力,却始终找不到这匹名马……”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对于心爱的女儿被人比作马,义守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你所指的女婿,就是伊达家的孩子吗?”

“正是!就当代来说,伊达氏可是自镰仓(赖朝)以来的名家喔!例如植宗主君之前的第一代之朝宗、第九代的政宗等,都是赫赫有名的名马……”

“不要再提马这个字了!当然,要辉宗当我的女婿亦无不可,但是你们必须答应我所提出的条件。既然辉宗还有政景、昭光、盛重、直宗等兄弟,那么你能让他废嫡而来到我这儿吗?”

土熊用手摸摸鼻尖,脸上再度露出了同情的微笑。

“在这世上,有很多能做的事,也有很多不能做的事。”

虽然求亲之事是受了伊达植宗的请托而来,但在中野宗时的心里,却希望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实现自己在奥羽占有一席之地的宿愿。

如果真让辉宗废嫡而来到山形城,那么第一个感到别扭的,当然就是义光。一旦辉宗与义光彼此心存嫌隙,那么自己不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吗?

此外,他也可以向隐居在丸森城的植宗复命,然后把义姬送到米泽城内。当然,如果能让笃信佛教的辉宗相信这是汤殿山神明所赐之子,那就更好了。

对义姬而言,放眼当今奥羽之地,确实没有比辉宗更适当的配偶人选了。因此他相信,这两个人的结合,一定可以生下一名足以傲视群伦的英雄。只要是个英雄,那么不论是跟伊达的姓或跟最上的姓,对土熊来说根本无伤大雅。事实上,他只要能够成为这名新生英雄的调教师,就于愿足矣!

“不论如何,让最上家的公主也能为平定此地的伟业贡献一份心力,才是上上之策啊!如果我们能够获得馆主的信赖,成为贵方的同志,那么就请你答应把义姬公主嫁给我家少主吧!”

对于身在伊达家却不愿承认自己是伊达家家臣的中野宗时,义守认为这实在是一个举世罕见的坏胚子。

(但是,这个坏胚子所说的话倒也颇为真实。)

义守实在想不通,伊达家怎么会有如此怪异的家臣呢?他居然能在堂而皇之地述说主家的恶态之后,又面不改色地为主家开口求亲,或许这就是所谓“狐狸之韬”吧?

(他会不会也欺骗我呢?)

尽管中野宗时毫不隐瞒地述说主家的是非,但是义守并未出言制止。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揭穿,中野必然难逃被伊达家斩首的命运;但在此时,他却更需要借中时之手来洒下许多种籽。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直到此刻,义守还想再试他一试。看到对方颔领首示意,他的内心突然产生暗杀之计,准备借此试试对方的胆识。

“我当然了解你的话中之意,不过你可真是个无礼的家伙哪!第一,你居然把我的女儿比作马;第二,你居然胆敢在背后批评主家;第三,你居然敢称我最上义守为奇道。由此看来,你的罪可不轻哦!以你这种态度,要想让我答应把义姬嫁给伊达家,那根本就是异想天开。不过,杀了你又怕弄脏了我的大刀,所以我决定让你尝试一下前所未见之事。”

于是他拍手召来近侍。

“时刻已经不早了,先让这个家伙吃点东西,然后把他赶出城去,知道吗?”

义守特别在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意思是要侍卫在中野吃过东西出城以后,暗中把他杀死。

中野宗时身为一名战国武士,对于这句话的意思当然没有不了解的道理。但是,他只是沉默地走出了房间。等他走出房门以后,义守立刻派人召来儿子义光。

“我想以暗杀的方式来试试这个家伙的胆子。如果他应付得宜,那么当然就不杀他。现在,我要你跟在背后,仔细观察他的反应,然后再把详细的情形回来向我报告。噢,对了!我现在就要到义姬的房间去。”

然后义守就大步向义姬那位于北边的房间走了过去。

一提到姻缘,首先当然得确定当事人的意愿才行。和哥哥义光相比,义姬的性情比较倔强。虽然是个女孩,却曾两度勇赴战场,逼得敌人弃械投降。喜欢穿着用红皮线缝制而成的锁甲,骑着桃花马在战场里来回奔驰,口中喃喃念着“口兄”文,对周遭群众的敌军视若无睹,毫不犹豫地向敌方冲去,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

“如果她是个男孩的话……”

义姬的英勇,甚至连隐居的大老伊达都忍不住要夸她为奥羽第一人。

“大老的眼光可真高啊!”

隐居于丸森城的大老伊达植宗,不论是在势力或领土的扩展方面,都有相当辉煌的成就。对于最上家而言,这个具有雄厚政治力量的古老世家,的确是个不可忽视的顽敌。

在作战之际,甚至将战场扩及羽黑山附近;战胜归来,听说附近有位绝世美女,便强行纳为妻妾,据说他的妻妾总数在十人以上。在终年征战的岁月里,仍能生下十四男七女……换言之,他的子女多达二十一位。这些孩子除了与大崎、葛西、二阶堂、相马、芦名、田村、挂田等七家缔结姻缘之外,其中还有四位男孩继承麾下的家业,借以巩固自己的势力这就是被视为强者的伊达植宗。

至于他的儿子晴宗,亦即将要成为自己女婿的辉宗之父,则娶了一位名叫笑洼的女子,并且生下六男五女。其中的四男二女,分别与岩城、留守、石川、国分、二阶堂、佐竹等六家缔造姻缘。

然而,据他所得到的消息指出,最近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大老对于其子晴宗的做法十分不满,因此两人经常发生争吵。

大老有二十一名子女,而晴宗只有十一名子女,两人子女数的差距,竟然高达十人。从这一点来看,不难想见两人之间魄力的差异。

总之,当晴宗把米泽城让给目前隐居在杉之目城的辉宗以后,伊达家的势力就开始动摇了。

当然,这个情形看在最上义守的眼中,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是在大老这一方面,眼见伊达家的势力日渐衰颓,叫他如何还能置身于事外呢?于是便有了今日与他家联姻的想法。

最上家不论在家风或外交方面的势力,都有极高的评价,因此与之联姻绝对不致损及伊达家的威名。

(这个大老并不笨嘛!)

自己已经拥有二十一名子女,却还打着如意算盘,希望娶到一房好的孙媳妇。只是他万万地想不到,自己这么完美的计划,居然被中野利用为向上攀升的工具。如果大老知道了这只土熊的如意算盘,一定会气得火冒三丈。

尽管现代人大多对门当户对的观念嗤之以鼻,但事实上它的确有其道理在。

所谓的兵家之道,原就属于奇道,其发想源自一般常识。不过,从战略战术的立场来看,联姻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借着联姻的方式来取胜。”

基本上,这就是一种政略婚姻的想法,因此如果有人胆敢更进一步把人类比作马,实在也不足为奇。事实上,不论是在相马或南部地区,所有的牧场小厮都知道,唯有让优秀的扎马与种马交配,才能生下好的仔马……。

然而土熊却有不同于众的想法。首先,他把最上家的公主视为女英雄,然后极力撮合她与伊达家的男性配种。这么一来,假设日后真能生下一名英雄,那么他就可以穷毕生之力加以调教,使自己成为名满天下的调教师了。尽管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想法,但仔细想想,人生不就是一种赌博吗?

人类对于亲生子女的训育与调教,总是不遗余力、呕心沥血地去做,却往往忽略了最重要的遗传与素质等问题。殊不知一旦没有好的素质或血统,则不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调教出一名真正的英雄。由此看来,奥羽之地所以至今仍然没有英雄出现,主要原因即是由于大家都忽略了身负配种大任的女性之重要……

来到北边的房屋以后,义守看到女儿义姬正在草地里练习射箭。

“女儿啊!我有话对你说,赶快过来吧!”

“父亲大人有什么事呢?”

当时义姬年仅十八,正是花样年华。那被阳光晒成小麦色的肌肤,使她看起来十分健康,长及腰间的黑发毫不造作地扎成一束,闲闲垂在身后。在听到父亲的召唤之后,她立刻放下手上的弓箭,踩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过来。

“确实相当不错!”

在父亲的眼中,女儿的姿色容貌都在上上之选,而且四肢的伸展更是异常圆润、均匀。

这时,连义守本人也忍不住把她联想成一匹年轻的良驹。

“我要谈的是有关你的婚姻大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说完以后,他又装模作样地挺起胸膛。

“要跟我谈婚姻大事?对方是谁?”

超乎义守所能想像的,她竟然以极感兴趣的表情回答他的问题,似乎早就在期待这一天的来临。

“对方是米泽城的伊达辉宗。”这时义守的内心突然产生一股寂寞之感。

“原来是伊达家的公子啊!”

“你是不是不感兴趣?”

义姬闻言突然露出一抹微笑,但随即又把视线转向空中。

“你的笑容是否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因为对方是伊达家的公子,所以你愿意嫁给他?”

义姬仍然侧头望着天空,并未做出摇头的姿势。由此看来,或许她也在等待着出嫁的日子吧?

“不用考虑太多,只要把你内心的想法告诉我就行了。”

义姬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那不慌不忙的态度,对于已经陷入焦躁情绪当中的父亲,无异是一种挑战。

(女儿毕竟还是想要嫁人的……)

然而义姬接着所说的话,却让义守瞠目结舌。

“我一定得现在回答吗?”

“你的意思是说你还没有考虑,还是根本不愿意多作考虑?”

“直到现在为止,我还在考虑要如何处理伊达辉宗呢!”

“什、什么!?你要处理伊达辉宗……”

“是啊!我们家的人丁单薄,但伊达家除了辉宗以外,还有政景、昭光、盛重、直宗等多位兄弟,而且父亲与祖父都仍健在。为了战胜我们家的义光,很多人都在打我的主意。”

义守用力一拍膝盖,大声说道:

“真不愧是义姬,真不愧是我最心爱的女儿!我从来都没想过你会有如此独到的见解,居然能够识破丸森大老的用心。”

这时,义姬突然将视线由空中调回父亲的身上,并且摇头说道:

“这么说来,真正想要娶我的,并不是米泽城的辉宗喽?”

“是呀!是他的祖父植宗入道。”

义姬的脸色突然大变,但是义守并不了解这个年轻女孩微妙的心理变化。事实上,她的自尊心已经受到了相当严重的打击。这时,义姬又扬眉说道:

“父亲,我愿意嫁到米泽城!”

“你是说,你愿意嫁给辉宗?”

“是的!等到我产下一子以后,我将带着孩子及辉宗的首级回来。”

“你、你说什么?你打算砍下夫婿的脑袋!”

与父亲义守相比,义姬更像一个处于战斗状态中的战国人。

如果是辉宗自己想要娶义姬为妻,那么情况就会完全改观。但由于希望娶义姬的人是祖父植宗,因此问题当然就另当别论了。

植宗之所以想要迎娶最上家的女儿,心中必然打着把义光纳入麾下的如意算盘。了解这一点后,当然最上家也必须有相当的打算才行。

“女儿,今天如果是辉宗本人想要娶你的话,相信你嫁过去以后会比较幸福一点。”

义姬紧咬朱唇说道:

“我一定会极力笼络辉宗的,你等着瞧吧!事实上,这比在战场上把他杀死轻松多了。等到孩子出生以后,我会借故和他大吵一架,然后带着他的首级和重要的人质回来。这件事所需要的时间短则一年,长则两年,但事成之后,一定可以使最上家永保安泰。”

义守不知女儿的计划是否可行,因而只能哑口无言地看着对方。

“你真的愿意嫁过去……”

“是的!你可以告诉对方,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暗恋着辉宗,希望能嫁给他。”

“嫁过去以后,你就会怀有辉宗的孩子。”

“希望是个男孩。”

“那当然!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伊达家的嫡子啊!”

“我会把这嫡子当作人质,带着丈夫的首级一起回来。到了那个时候,真不知道住在杉之目城的爷爷及丸森城的曾祖父脸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呢?”

义守突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不论如何,弑夫总是一项令人侧目的逆伦大罪呀!即使是在战国,夫妻应该和睦相处乃是一般人认为理所当然之事,如今义姬却打算违背伦常,假装深爱自己的丈夫,以便伺机砍下他的首级……这实在是出乎人们所能想像的惊人之举啊!

然而,义姬却丝毫不考虑世俗的看法,一心想要在和睦的情况下怀孕生子,然后把孩子当作人质,并且割下丈夫的首级……。

(如此一来,伊达家所剩下的,就只有辉宗那老态龙钟的父亲和祖父了……)

光是想像这个情景,就足以叫义守全身的血液凝固。

“父亲大人!对方是出了名的大坏蛋,如果我们不这么做的话……”

如果山形家连假装掉入对方的陷阱、然后伺机谋反的势力都没有,那么又如何能称霸一方呢?想到这里,义姬不禁暗笑对方的如意算盘。

更何况,这也不是史无前例的事情啊!例如嫁与信长为妻的美浓的斋藤道三之女阿浓,不就是如此吗?

素有“蛇蝎道三”之称的美浓守道三,在当时是个人尽皆知的极恶之人;但是,最上义守却不是像道三一样的恶徒,因此他只能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上家与伊达家的联姻之议,最后终于遵照义姬的意见而做成决定。

尽管大势已定,义守却总是坐立难安。至于原本应该已被暗杀的土熊中野宗时,此刻却好端端地坐在山形城的客厅里,仔细聆听义守说明原委。等到真相大白以后,中野突然拍着大腿感叹道:

“这些想要打公主主意的笨蛋,将来一定会悔不当初……”

在人世间,如果没有这类心术不正的恶徒出现,又如何能隐恶扬善,创新世界呢?由此看来,义姬就有如一位手持降魔宝剑降临人世的菩萨,专为斩除人间的罪恶而来。

接下来的一切计划,全部由义姬与土熊共同商议而成。当然,义守也曾加入自己的意见,但却极力瞒着义光。

婚礼之前,中野宗时曾经十六度往返米泽与山形之间,最后并亲自护送义姬的花轿来到米泽城。由于两地的领民并不了解最上与伊达之间的冲突,因此全都带着喜悦的心情,为这桩婚姻献上最真诚的祝福。

紧接着婚礼之后的,是一段人人称羡的甜蜜时光。根据记载,义姬与笃信佛教的夫婿辉宗,曾不惜长途跋涉地从米泽城赶到龟冈文殊堂(东置赐郡)度蜜月。

在龟冈文殊堂里,住有羽黑山的行者长海法印。透过长海法印,这对新婚夫妇虔诚地向大日如来祈祷:

“希望您能赐给我们一个文武双全、忠孝两兼的男孩……”

长海曾经亲赴出羽三山之一的汤殿山勤修起伏的护摩法,并且将浸泡在汤殿山水中的币束带回作为证据。如今,这些币束正被安放在义姬夫妇寝所的屋顶上。

这一夜,义姬梦见一位白发老僧站在自己的床前。

“希望能在此借宿!”白发老僧说。

“什么借宿?”

“希望能在你的腹中借宿,好让我重出人世。”

“在我的腹中借宿……这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情,等我和丈夫商量过后再回答你吧。”

翌日清晨,义姬把这件事情告诉辉宗后,辉宗果然喜极而泣。他相信此人必定是个得道高僧(出羽三山的名僧等待再生之日),于是很高兴地答应让他借宿。

第二天夜里,这位高僧果真依约再度来到梦中,准备听取义姬的回答。

“我很乐意让你借宿在我的腹中。”

于是白发老僧将一根币束递给义姬:

“请你好好地孕育它吧!”

言毕立即消失无踪。在当时,修验者通常将币束称为“梵天”。

因为这个吉瑞之梦而怀孕的义姬,终于在永禄十年八月三日破晓时分,生下了一名男孩。到了傍晚,中野宗时奉命骑着快马将消息传到山形城。然后,义守支开毫不知情的义光,与中野在书房展开密谈。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嘛!”

义守仍然重复相同的事情。

“这个由汤殿山所赐予的孩子,取名为梵天丸。由于这个神童的降临,如今伊达家中可真充满了生气……然而在新的币束之下,不但会使得伊达家的势力更加团结,恐怕连我女儿的信心也会开始动摇吧……”

所谓的币束,亦即梵天,并非指对神明的供物,而是神明寄宿的仓库,也就是神明的根据地。因此,把币束孕育在腹中即等于孕育神,使神诞生。这么一来,所有的家臣都会认为米泽城是神明的根据地。

在民智未开、迷信之风盛行的当时,此种现象极可能形成一股强大的信仰力量,而义姬也会屈服于这股信仰风潮当中,难怪义守深感不安。

这时,土熊中野宗时突然干笑道:

“放心吧!公主并非不可信赖的人啊!更何况,如今她已经深深攫住了丈夫辉宗、公公晴宗及祖父植宗的心了。”

“话虽如此,但植宗是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是个翻脸无情的大坏蛋啊!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呢?”

“哈哈哈……这个坏蛋是你以前所看见的,如今他早已年迈、衰老,顶多再活一、二年就会撒手西归了。因此我们根本不必将他列入考虑,还是来谈谈先前的计划吧!”

“先前的计划……你是指取下女婿首级的时间?”

“那还早哩!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对婴儿充满神秘的诞生方式,赋予更充份的理由才行……”

“难道还有什么不足之处吗?”

“当然有喽!首先,我们必须决定出现在公主梦中的白发高僧到底是何人才行!”

“的确如此!不过,出现在公主梦中的,也许只是普通的白发高僧罢了。”

“也许吧!但事实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即使真有高僧再生,也不能剥夺了我们的利益。如果馆主没有更好的计划,那么就让文殊堂的法印来设法吧!”

“法印会接受我们的胁迫吗?”

“他当然不可能接受我们的胁迫。对法印来说,胁迫的手段只会使事情弄僵。不过,只要让他了解馆主对这个孩子是如何地关切,相信他一定会愿意效力的。”

“是吗?那就赶快以我的名义前去拜访法印,并赠他一大笔香火钱,以证明我有随喜的诚意吧!”

“遵命!那么这个白发高僧究竟是何许人,就由法印来决定吧!”

“好,就这么办!尽管我的内心有无限的期待,但是并不想招致汤殿山诸神的愤怒。”

当两人在酒宴间谈妥计划之后,中野宗时随即于翌日携带了黄金十枚与大批的进献品回到了米泽城。

整座米泽城内笼罩着一股喜悦之气。

依照当时的传统风俗,产房是污秽不洁的,因此为人丈夫者最好不要进入。然而辉宗却打破禁例,于儿子出生当天,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产房内探望他了。

到了第七天,他终于决定将儿子命名为“梵天丸”,并且几度来到妻子枕边向她道谢。

“你辛苦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今后恐怕还要你多费心了。如今,你已经完成怀胎十月的重责大任,而我也会负起当父亲的责任,好好地教养他。”

辉宗相信这个最上家的公主,是因为深爱自己而嫁到伊达家来,更何况如今公主又为他生下了一名由汤殿山诸神所赐的男孩,因此他内心的喜悦之情,绝非笔墨所能形容。

有关精灵投胎的梦枕传说,在中世纪是相当普遍之事。当然,男女交欢未必就会孕育子女,而是必须配合天地间的灵气,才能受孕怀胎。对于这个说法,当时的人大都深信不疑。

由于梵天丸的诞生确实配合了天时、地利、人和,因此不仅是辉宗本人,就连义姬的贴身侍女及辉宗身边的人,也都不曾置疑。

据说当年秀吉的生母,是因为梦见太阳飞入口中而生下了他……而德川三代将军家光,则是由于其生母梦见金龙进入怀中而生下了他。对于这个传说,甚至连家光的乳母春日局也深信不疑。而这种现象,多少反映出当时的社会情形。

依照惯例,留守的工作由政景担任,护卫的工作则由增田贞隆担任。

在产房打开的三七之日,龟冈文殊堂的长海法印终于来到了米泽城。只见他以庄严肃穆的表情告诉众人,梵天丸乃是由一直深受当地人敬畏的圣德“万海上人”所投胎转世的。

根据民间的传说,万海上人生前一直隐居于仙台城与经峰之间的黑沼泽区,死后则葬于经峰。据说他是一位具有广大神通的活佛,而且深具圣德。更特别的是,他只有一只眼睛。

传说独眼的万海曾经掬取沼泽区内的湖水来清洗身体,因而栖息在黑沼泽区的鱼类也都只有一只眼睛。

一般而言,凡是得道升天的高人,死前必须绝食、禅定,否则就无法保持完整的躯壳。而他们之所以要保持自己的形骸,全是为了便于重新投胎转世。

在战国时代人们的眼里看来,这个拥有广大神通的高僧能够寄住在最上义姬的腹中,成为伊达家的嫡子,即象征着伊达家的家运将会日渐兴盛起来。对于崇拜英雄传说的人们来说,这的确是件不容置疑的光荣事迹。

当然,义姬本身并不相信这种传闻,但是她的夫婿辉宗却丝毫不曾起疑。

在义姬踏出产房之日,亦即梵天丸出生后的第二十一天夜里,在米泽城内(到底该在什么时候带着孩子返回山形城呢?)一直暗中等待良机的义姬,与因为深信奥羽之地已受大日如来慈光照拂而欣喜不已的辉宗,终于在久别之后再度重逢了。

这一天,甚至连马房的小厮都获得主人所赏赐的美酒。而在义姬的房内,由曾祖父植宗、祖父晴宗送给梵天丸的礼物堆积如山。

“真是辛苦你了!”

辉宗再度向义姬道谢,然后挥手将抱着梵天丸的乳母召到面前。

“你看,这个在你腹中孕育而成的梵天丸,多么可爱呀!”

早在孩子出生之前,辉宗就已经选定同族的增田贞隆之妻政冈为乳母。这就是日后歌舞剧“先代秋”中所出现之烈妇政冈的原型。

当然,辉宗并不只是为梵天丸挑选乳母而已。

尽管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但是辉宗却已经聘请岩城宿儒相田康安担任儒学之师。辉宗认为,即使身为武将,也必须研习禅学,因此他特地前往位于米泽近郊夏刹之地的东昌寺拜访康甫,托他代为寻访良师。

既然这个由汤殿山诸神所赐的孩子是万海圣德转世,那么在教育方面就绝对不能草率从事。东昌寺是伊达家的私人寺院,而住持康甫则是辉宗的叔父。

“东昌寺的住持一定会为我们效力的。”

辉宗眯起眼望着凝视梵天丸那沉睡脸庞的义姬。

“如果能够延聘一位大禅师,那么我将不惜耗费巨资,重新建造一座寺院。”

“重建寺院……为了这个孩子吗?”

“是的,我们可以把它当作梵天丸的私人书房啊!我曾经察看过东昌寺附近的土地,发现有两个地点相当合适,因此一待人选决定之后,我就要开始兴建寺庙。”

义姬默默地凝视着孩子。产后的她,皮肤显得更加洁白纯净,而那黑缎似的秀发,更衬托出她那慑人的美。

“先建寺院,然后再迎接新住持……我相信这么一来,高僧们必然不会拒绝我的邀请。坦白说,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大部份的高僧都不愿意来到这偏僻的奥羽之地。”

“截至目前为止,有没有比较适合的高僧人选呢?……”

“叔父向我推荐一位曾经在东昌寺住过的高僧,名叫虎哉宗乙。据说他是美浓岐阜人,曾跟随快川绍喜大和尚学习佛法。”

这位快川和尚,就是认为“火也是凉的”而在甲州惠林寺的兵灾当中慷慨赴义的超脱生死大先觉。在他的门下,有两位被誉为“天下二甘露门”的得意门生。其中一位就是虎哉禅师,另一位则是下野云岩寺的大虫禅师。如果能聘请到虎哉禅师担任梵天丸的老师,那么无疑地就可使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想到这里,辉宗感到乐不可支,忍不住又多喝了几杯,并且滔滔不绝地说着醉话。

(他真是一个好人……)

看来对方一点也不怀疑自己。想到这点,义姬感觉心痛不已。

眼见丈夫兴致勃勃地谈论建庙、招聘老师、建造马场及射箭场的计划,义姬实在不忍心告诉他,这孩子将不会住在这儿。

义姬一直在等待机会取得丈夫的首级,到那时,她将会带着孩子回到山形城。

然后,中野宗时会带领一批叛军进入米泽城内。届时,奥羽的势力分布图就会完全改观了。

“你知道吗?我连服侍孩子的小厮人选都决定好了。”

辉宗似乎有意要博得妻子的赞赏。“来,你也喝一杯嘛!”说完辉宗把酒杯递到妻子的手上:“为我小酌一杯吧!真是辛苦你了。”

如果不是心中另有计划,义姬根本不会接受这杯酒。但是,人是相当复杂、奇怪的动物,因而在酒的作用下,义姬变得比平常更加柔顺、妩媚。不!这或许是由于超越人为的自然微妙意志使然也说不定。

看着义姬仰头喝尽杯中之酒,二十四岁的辉宗以急迫的语气斥退了政冈。

“好啦!时候不早了,你带着梵天丸下去休息吧!半夜里你还得起来好几次呢!”

政冈俯身抱起梵天丸,然后默默地行礼告退了。

按着,辉宗把手放在义姬肩上。由于怀孕的缘故,这对夫妻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就在这时,辉宗的手突然由妻子的肩上滑落,紧紧抱住对方的身体。

(他一点也不怀疑我……)夫妻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当人类的算计与天意相违时,失败的一方总是前者。事实上,在六韬三略及佛典当中,都曾有过类似的记录。

不论人类如何工于算计,终究不过是自然的创造物罢了。因此,人类的想法当然也就和大自然有所差异。

义姬呕心泣血的作战计划虽然并未失败,但是其中的一角却自然而然地瓦解了。

(人类真是可悲啊……)

总之,在取得夫婿的首级之前,两人仍可尽情享受夫妻之乐。不过,这只是义姬单方面的想法罢了,事实并非如此。

结果证明,义姬终究只是大自然手中的玩物,根本摆脱不了大自然的意志。

义姬在丈夫面前展现妩媚的姿态,义姬的身体因交欢而颤动,义姬和辉宗相拥倒在床上,这都是男女自然结合的表现。

结果义姬不但并未割下丈夫的首级,反而还极尽谄媚之能事地讨好辉宗。

这是因为,产后第二十一天的交欢,又使得义姬怀孕了。在生理学上,类似的例子经常可见。事实上,在产褥期间再次怀孕的记录比比皆是。

第二次的怀孕,使得母亲的心理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此时此刻,纵使母亲本人非常憎恨对方,也不忍心使腹中的孩子离开父亲。

(真是没办法!至少在生产之前……)

对中野宗时而言,他万万想不到义姬居然做出了出人意表的行为,以致整个计划被迫搁浅。

事实上,他早就开始为义姬谋刺辉宗、奔回山形城后的谋叛行动做准备了。

不过,义姬除了极力安抚宗时之外,也只能乖乖地待在米泽待产。十个月后,她再度生下一名男孩,取名为竺丸。讽刺的是,这一次不论是义姬或宗时,都不再特意渲染英雄诞生的传说了。

“中野宗时是否有谋叛之意呢?”

在这个传闻当中,梵天丸日渐成长,而辉宗的汤殿山信仰也丝毫不曾动摇。

在弟弟竺丸即将诞生之际,辉宗已经选出了两名终其一生都必须和主君梵天丸生死与共的侍从。

其中之一是刚出生不久的伊达藤五郎成实,也就是辉宗的堂弟。辉宗认为,唯有同族的人,才能真诚地互助合作。至于另一位,则是选自家中、众所公认将来可望成为伊达家柱石的片仓小十郎(景纲)。

事实上,片仓小十郎即是被选为梵天丸乳母的喜多子、也就是源氏名政冈的同母异父兄弟。

如今,预计当作求学之所的寺院已经动工兴建,寺名也已决定为资福寺。辉宗愉快地想像到,今后这两名小侍卫将跟随自己的儿子在此求学。至于迎接虎哉禅师的问题,目前仍在东昌寺的叔父热心地交涉当中。

在众人翘首盼望之下,虎哉禅师终于在元龟三年(西元一五七二年)来到资福寺,当时梵天丸刚满六岁。由此看来,辉宗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展开各项准备工作了。

有关迎接儒学大师相田康安来到米泽城一事,则是在梵天丸两岁之时。

“这位是……?”

因被视为一代宗师而被聘至米泽任教的康安,在看到了被乳母抱在怀中前来迎接自己的梵天丸一行人时,不禁瞠目结舌。

当时梵天丸正在蹒跚学步,而身为其家臣的藤五郎,则还在爬行阶段。至于年纪最长的片仓小十郎,则已经长成一位开始读书、写字的幼童。

“这些就是老师您的弟子们。”

尽管乳母政冈热切地与康安打招呼,但是对方却丝毫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任由泪水布满脸上。

“啊!我真是太感动了!想不到你们竟然不辞辛劳地聘请我来担任如此重要的教育工作;这真是我一生最大的荣幸啊!”

于是这位热心的老师,便从教育片仓小十郎与乳母开始。

当然,除了康安与虎哉禅师之外,辉宗还亲自替儿子挑选了全国最好的武术及珠算老师。

负责教导武艺的老师,名叫冈野助左卫门春时;而负责教导珠算的,则是勘定方的铃木重信。其中,冈野春时还下令小侍卫们带着枪,寸步不离地跟在抱着梵天丸的乳母身后,以保护小主人的安全。

战国群雄当中,能像梵天丸如此深受父亲钟爱的人,可说少之又少。不过,这可能只是因为在辉宗的心里,始终认为政宗就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的缘故吧?

到了十一岁那年,梵天丸由父亲亲口为他执行冠礼;然后在十三岁时,迎娶田村清显的女儿爱姬为妻。由此可如,这位望子成龙之心殷切的父亲,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等待政宗长大成人。

在十一岁行冠礼之时,辉宗为儿子冠上伊达家最值得夸耀的第九代大膳大夫政宗之名,也就是“政宗”。

对于这个长子,辉宗其有双重的期待:在灵性、德性方面是万海上人的再生;而在伊达家的血统方面,则是英雄无比的第九代政宗之再生。

事实上,梵天丸被冠以“政宗”之名,是从六岁那年开始。

在义姬的眼中,笃信佛教的辉宗对梵天丸确实表露出一股不可思议的慈父之爱。

因此她不禁想到:假设自己真能一本初衷,取得丈夫的首级,难道就真的能够夺走梵天丸吗?

梵天丸不但经常被乳母抱在怀中,而且身边总是有片仓小十郎寸步不离地跟着。随着相处的时日渐增,片仓小十郎对小主人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因此只要对方有任何异状,他都可以立刻感受到,并且马上通知武艺师父冈野助左卫门前来支援。

除了武功高手冈野助左卫门之外,相田康安及片仓小十郎也都是难以对付的头痛人物。

既然有幸成为辉宗之子的侍卫,片仓小十郎的学问、武艺自然不在话下;而由于时间的磨练,他要成为一位名将乃是指日可待之事。

对此,义姬感到烦恼不已。

另一方面,次子竺丸却一直得不到辉宗的喜爱。

由于辉宗早已将满腔父爱灌注在梵天丸身上,因而对于竺丸自然兴趣缺缺。

但是,掳获一个不受父亲宠爱的孩子当人质,又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我的计划到底有什么漏洞呢?)

如今,龟冈文殊堂的长海法印经常进出米泽城为梵天丸祈福,借以获得大笔的香油钱。

或许正因为如此,所以上天才特别庇佑梵天丸吧?

和乳母政冈怀中所抱的梵天丸相比,依俱在自己怀中的竺丸所受之待遇,简直有如天壤之别。

除了辉宗以外,所有家臣的目光也都集中在梵天丸身上,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竺丸。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正因为大家都漠视竺丸的存在,所以义姬对他反而更加疼爱。

“难道梵天丸真是汤殿山诸神所赐的孩子?”

义姬经常冷眼旁观这个不曾被自己抚养的孩子。

梵天丸之所以未由母亲亲手照料。主要的原因除了辉宗先已有了各种安排以外,自梵天丸开始哑哑学语后,只要母亲一拉他的手,他就会露出想哭的表情,然后迫不及待地钻进乳母的怀中,因此义姬一向认为他只是一个神经质的爱哭鬼。不过,在辉宗及其家臣的眼中,这正是梵天丸异于常人之处。

眼见这种情形,义姬对自己亲手撤下的迷信种籽感到忧心不已。

(如果以正常人的眼光来看,竺丸应该比梵天丸更好……)

但是所有的人都已经被迷信蛊惑了心智,根本分不清事实究竟为何了。

在梵天丸五岁那年的春天,义姬又多了一个心痛的挂念。那就是娘家的父亲最上义守和哥哥义光之间,开始产生了严重的摩擦。

这是完全出乎她想像之外的愚蠢举动。自己之所以留在此地受苦受难,还不全都是为了最上家今后的荣光吗?只是,由于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结果不但生下了一个令人头痛的麻烦人物,还使得自己最亲爱的娘家。出现了父子相争的尴尬场面……

这一天,义姬披上丈夫的锁甲,骑着桃花悍马朝山形城直奔而去。

按照原先的计划,她应该是带着丈夫的首级归来才对,但事实却非如此。在山形城内,她默默地看着父亲与兄长,眼中流露出无限的哀伤,结果终于迫使父子俩握手言欢。等到确定父亲和兄长已经和解之后,她才放心地再度骑上快马奔回米泽城去了。

虽然在短短时间内来回奥羽的事迹,为义姬赢得勇妇之誉,但是当她回到米泽城后,却发现城内的气氛相当凝重。

原来一向被人如众星拱月般地捧着的梵天丸,如今却不幸地罹患了疱疮,正由龟冈文殊堂的法印作法祈祷:

这时义姬的内心百味杂陈。

(遭受天谴的时刻终于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令义姬感到十分担心。那就是天谴不但出现在父子相争的山形城里,也会出现在蓄意挑起家臣之间冲突的中野宗时身上,最后甚至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毕竟,梵天丸是义姬怀胎十月、历经长久阵痛后所生下的孩子,因此她当然也会感到心痛。才五岁大的孩子,居然罹患了疱疮……以他这样的年龄,治愈的希望可说微乎其微。

(如果梵天丸不幸死了,龟冈文殊堂会怎么说呢……?)

而一直把梵天丸视为神明所赐之子的辉宗,又如何承受得了这个打击呢?

义姬脱下锁甲,还来不及安抚正在哭闹的竺丸,就神色匆忙地奔往梵天丸的房间去了。待冲进房内一看,原来孩子的枕边已经设起祭坛,而刚刚祈祷完毕的法印,正探手由法衣袖中取出辉宗所赐的酒来喝着。

“法印,你在我孩子的枕边做什么?怎么这样不谨慎呢?”

听到义姬的斥责,法印只是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

“六根清净、六根清净!夫人放心好了,万海上人不会有事的。”

“什么万海上人……”说完这话,义姬突然感到十分狼狈。

“祈祷,你一定要相信祈祷的效验!”

“是吗?”

辉宗很快地制止了妻子的发言:“根据神明的指示,伊达家正有人企图谋叛。为了预先示警,所以诸神特意将疾病降临在孩子身上,不过这对孩子本身并不曾造成任何伤害。”

义姬以锐利的眼神瞪着法印。

法印会不会因为我的注视而感到不安呢?

然而,法印却巧妙地避开了义姬的视线说:

“主上信仰之深厚,足以召唤诸天神佛降临庇佑少主。从今以后,伊达家必可源远流长、百世不衰。”

“是吗?你说家中有人企图谋叛,到底是谁呢?”

这时辉宗又故意岔开话题,似乎一点也不想知道谋叛者到底是谁。眼见这种情景,义姬又感动得想哭了。这真是一个从来不会心存猜疑的老好人啊!义姬深信终其一生,他都只会相信别人,而不知道在神佛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恶鬼存在。

(梵天丸还是死了的好!)

如此一来,辉宗就能看清楚人类丑陋的一面了。

这是一个多么矛盾的对立场面啊!事实上,这是一场智谋与迷信的斗争。一向以智谋自许的义姬和极度迷信的丈夫并立在儿子的床前,而不知道妻子内心想法的辉宗,竟然觉得自己十分幸福。

(这样的丈夫,怎么可能培育出优秀的孩子呢?)

义姬认为,现在应该是把实情告诉丈夫的时候了。但是她又想到,即使自己毫不隐瞒地说出实情,丈夫也绝对不会相信的。

“寺院已经竣工,虎哉禅师也即将到来,现在该是梵天丸的时代了,不是吗?法印,请你再重新祈祷一次吧!”

义姬再也无法忍受似地站了起来,而乳母政冈也跟在她的身后来到了廊下。

“夫人,请息怒!请你帮帮这孩子吧!”

“连你也……你认为光靠法师的祈福,就能救活孩子吗?”

“是的!人类的生死不是完全控制在神佛的手中吗?”

“你真的认为除此之外就别无他法了吗?不,我绝对不会轻言放弃的。我们可以使用药物,也可以给予最好的照顾啊!你看着吧!如果任由这种情形持续下去,孩子一定会发高烧的。”

此时义姬的内心夹杂着各种混乱的情感,除了大声咆哮之外,根本无从宣泄起。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爱梵天丸还是恨他?到底是希望他死?还是希望他活?……

(这个受人诅咒的孩子还是死了好!)

但是除了感情上的依恋之外,她又想到万一孩子死了,无疑就是神明在惩罚自己……情感与恐惧不断地在她内心交战着。

在父母的矛盾情结之下,政宗梵天丸侥幸地逃过一劫,但却瞎了一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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