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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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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道明寺碛激战同一天的五月六日,东、西两军在八尾和若江也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八尾、若江两村位於道明寺碛北边八公里处。其中,从八尾向西经久宝、平野,有条道路以通向大坂,两地的距离只有八公里。

在八尾村、若江村附近,也就是长濑川及玉串川之间,地势低洼,是一处深泥型的水田地带率领部队来到此地的西军大将,是长曾我部盛亲(六千人)及木村重成(四千七百人)两人。

这附近当然是属於河内领域。因此,像家康这种老谋深算、工於心计的人,自然要经常藉着猎鹰之名,趁机观察此地的地形。不过,盛亲和重成并不如家康那么深谋远虑,故而对於当地的地形并不熟悉。

由於这裹是一片低洼、泥土很深的水田地带,因此大军在五月时来到此地,无异是用绳子绑住自己的脚。

既然後藤、真田、毛利等大将已在道明寺碛展开作战,那么自己再随後跟去,岂不是有凑热闹之嫌吗?因此盛亲和重成乃转而向高野街道前进,企图突袭家康、秀忠的本阵——砂田和星田两地。

两人於破晓时刻自大坂城出发。不过,当大军来到田中的一本道时,由於为泥田所阻,因而无法继续前进。结果,木村部队的先锋在抵达若江之前,就已经听到了道明寺方面传来的隆隆枪声。

年轻气盛的武者木村重成因而斗志昂扬,不断地催促大军挺进,而长曾我部盛亲也以猛将的姿态,迅速地朝八尾村前进。

长曾我部的先锋部队首先和藤堂高虎所率领的东军(五千)正面相遇。这时,藤堂高虎立即下令两百挺洋枪成一纵列,朝敌军的先头部队射击。

由於正走在无法分散士兵的泥田中之一本道上,因此以三十~四十人为一队的长曾我部军队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刹那间只听见哀嚎之声此起彼落,而士兵们则应声倒地,以致部队无法快速地通过一本道。至於西军的洋枪队,则因为走在队伍的後方,所以无法向前发射,对敌军展开反击。

另一方面,在来到若江的木村重成部队之正前方,则有井伊直政(三千两百人)在前阻挡。

其时,重成所率领的军队共分为三队。右翼是为了预防藤堂军队的後援部队,左翼两百人则自岩田村出发,负责守护奈良街道。而由他所率领的本队,则单独应付井伊的部队。就阵备而言,重成的布署确实称得上是铜墙铁壁。

但是,战斗甫一开始,情势就明显地对他不利。因为他不但不了解当地的地形,而且派出斥候的时机也相嫌太晚。

由於士兵们无法自由地进退,因而西军可说完全陷於挨打的局面。

在骁勇善战方面,两军可说势均力敌:但是由於西军不甚了解当地地形,因此在战绩方面自然比较吃亏。

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来看,这场战役的胜负早已决定了。在前进不得、後退无门的情况下,西军是自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了的。

木村重成这位令家康无限惋惜、与秀赖同年的大将,就是在这种进退不利的情况下,於西郡的土堤之上被井伊部队的庵原朝昌杀死。

如果木村军队的右翼能在当天早上的战役中,一举击溃藤堂的部队,那么全军就可自由进退,或是迅速地撤回大坂城了。

事实上,当时弓箭队队长饭岛庄左卫门就曾经如此建议重成。

但是重成却充耳不闻。

“我还没有取得家康和秀忠的首级哩!这种小局面的胜利,怎么能建立功勋呢?”

这番话具有一种悲壮的意味。由此可见,重成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参加这场战争。

重成非常清楚,纵使自己打败了眼前的井伊部队,也不能一举割下家康和秀忠的首级。

在井伊势的背後,必然还会有东军的第一队榊原康胜及小笠原秀政、仙石忠政、诹访忠澄、保科正光、藤田重信、丹羽长重等人的部队陆陆续续地涌上来。

总之,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绝对无法接近家康或秀忠。

尽管如此,重成却依然坚持己见,不肯撤退,因为他自一开始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如果抱持着必死之心的是士兵,那么这支军队必将所向无敌。但一旦抱持必死决心的是大将,则整个部队就会不可思议地变得格外不堪一击。

後藤基次如此,木村重成的部队也是如此。

当井伊部队的庵原朝昌下令开始射击时,站在玉串川左岸堤上的木村军队立即陷入一团混乱当中。在此之前,他们是一支非常勇猛、可怕的部队。

在亲眼目睹军队溃散的景况之後,早川、青木两名随从立即警觉地拉住木村重成座骑的繮绳。

“既然今日无法战胜,我们不如赶快退回城中吧!”

“将军还在城内等着你呢!大人,如今只有你才是他的依靠啊!”

重成当然也了解这一点。事实上,秀赖内心最依赖的,就是重成自幼所表现的忠诚。

在这世上,或许只有重成才能真正了解秀赖的心意。

“不要阻止我!灰头土脸地战败而回,叫我有何面目去见将军呢?下,在我亲手取下家康的首级之前,说什么也不撤退!”

他高举马鞭对准两人的手打去,然後头也不回地朝庵原朝昌冲去。

朝昌正站在仅容旋身的堤上,低头观看混战的情形。这时,他看到了杂兵们被重成以排山倒海之气势一路驱散,因而纷纷掉落川原及泥田的景象。

但是——

重成所能做的,也只是如此而已。在经过一场激战之後,木村长门守重成终於死在庵原朝昌的刀下,结束他短短的二十三年人生旅程。当自安藤长三郎的手中接过重成那年轻的首级时,年逾古稀的家康不禁潸然泪下。

另一方面,此时长曾我部盛亲则和已经占领八尾的藤堂军队之渡边了於久宝寺村形成对峙之势。当他得知重成战死的消息以後,立刻决定撤兵回到大坂城内。不过,尽管他是个沙场老将,但是命运的丝线却紧紧地缠绕在他退却的脚步上。

这天晚上伊达政宗睡得并不好。由於住宿地点是在誉田村裹的一间柴房,再加上天气燠热、蚊蝇丛生,因此小厮们只好不停地挥动扇子,以防蚊子叮咬主人。

“这样更吵,你还是休息去吧!”

他将枕边的钟柜当作屏风,以免灯火被风吹灭。

尽管肉体的疲劳能够藉着休息而恢复,但是内心深处那双充满邪佞的眼睛,却依然睁开着。

寤寐之际,他突然发现灯火斜向一边。

“谁?”

没有人回答。政宗睁开眼睛一看,赫然发现有个人影站在距离自己三、四公尺远的樟树下。

“是小十郎吗?我正梦见你们父子呢!即使是在此刻,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梦裏的情景。不过,你应该比我更累了才对,赶快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不要随便离开队伍。”

政宗说完以後,对方立即出声回答道:

“大人,你也赶快睡吧!”

“你真的是小十郎?”

“是的。方才我睡得正熟时,父亲备中守景纲把我从梦中叫醒。”

“什么?你说远在白石城的景纲把你叫醒?”

“是的。他说你是他呕心沥血所培育出来的天下第一大将,而他之所以把我安置在这位大将的身边,就是为了要保护你的安全。如今战争尚未结束,我怎么可以在战场上睡着呢?”

政宗终於清醒过来了。

“哦?这么说来,我政宗得要靠你这个小鬼的保护,才能安心睡觉喽?”

“不,我只是来查看一下敌人的主力如何?”

“原来如此!你放心,这件事情我自有打算。”

“殿下,你的声音太大了。大家都还在睡梦当中,如果被你吵醒,那岂不是太可怜了吗?对了,我可以到你的枕边和你说话吗?”

“好,你过来吧……”

“残余的敌军已经撤退,但是并没有回到城内。”

“是啊!进去以後就再也无法作战了。因此,他们必然会沿着天王寺到茶磨山之间,不时地发动攻势。”

“这种作战方式真是前所未闻的死斗。”

“什么?前所未闻……”

“是的。据我所知,除了敌军以外,我方的同志今晚也可能会无视於军令的存在,抱持必死的决心率领大军出发。”

“什么?你是说我的女婿上总介仍然想去攻打敌人吗?”

政宗立刻联想到忠辉。

然而,在昏黄的灯光底下,却见小十郎重纲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下是越後军队,而是大御所之孙、越前的忠直大人。”

“越前的忠直大人……”

“正是!由於先前他曾遭大御所严厉地斥责,内心害怕被骏府方面撤封,因此认为与其坐等撤封,不如抱持必死之心,与敌军决一死战。基於这个原因,我想他一定会设法超越目前停留在久宝寺、明天将会成为先锋部队的前田军队,率先攻打驻在天王寺的真田军队。”

“哦?那个狡猾的大御所居然不斥责自己的儿子忠辉,而去斥责孙子忠直?”

“正是!年仅十七岁的忠直大人认为,自己在今日的战役当中并未建立足以傲人的功勋,因而自动提出请求,希望明天能由他担任先锋部队……结果反而遭到大御所严厉的斥责。”

“原来是这么回事!对了,大御所是怎么駡他的?”

“大御所说,忠直居然在今天的战役之中午睡,真是个愚蠢的家伙。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担任先锋呢?於是决定由前田担任先头部队,并且大声命他退下。”

“哦,所以忠直才抱持必死的决心,是吗?”

“当时将军也在一旁,但是却没有帮他说话。於是忠直大人认为,既然已被两位将军舍弃,那么纵使活着,也是一种耻辱,因此他宁可掉落地狱之中。在和家老本多(富正)会商之後,他决定进攻天王寺。”

政宗惨然一笑。

这正是家康一贯的手法。他不会勉强他人作战,但是一旦发现士气不振,他一定会藉故处罚自己的骨肉。

对於白天的这场战争,恐怕家康真正感到气愤的是忠辉。但是由於忠辉的个性太过刚烈,因此如果加以斥责的话,忠辉必然会采取敌对的态度。下论如何,忠辉所率领的毕竟是一万两千名的越後部队,一旦有叛变的事情发生,必然会在阵中引起很大的骚动。因此,他只好转而叱责秀康之子忠直,藉以向全军展现自己军规之严正。

这一点的确很像做事从下留下任何空隙的家康之作风。

“这么一来,他对忠辉大人的愤怒必将倍增……”

“啊?你说什么?”

“噢,没什么。放心吧!明天的战事会比今天轻松得多。既然越前大人有意进攻天王寺,那么真田幸村必然也不甘示弱。而在敌阵之中,较难对付的强手就只有真田一人而已。”

“那么,我们要不要出兵帮助越前军队呢?”

“到时候再说吧!我相信除了出兵之外,一定还有很多帮忙的方法。事实上,我也梦见令尊了。我梦见他送你出白石城时,那副认真的表情。”

这句话并不是谎言。

尽管病魔缠身,但是身为人父的片仓小十郎景纲,却依然拖着蹒跚的步履,亲自送儿子远赴战场。

当他把白底撞钟纹的马印交给儿子时,眼光变得无比锐利。

“如果你不能建立像我一样的战功,就不要回来了。”

说完又把昔日的战利品分送给儿子身旁的人。

给予六十名骑马侍从的,是和其子小十郎重纲完全相同的金制爱宕旗帜;给予一百名步行士兵的,是政宗最喜欢的红色尖帽及配上纯白单羽织的甲胄。在单羽织的背後,写有龙飞凤舞的“爱宕大权现守护处”等字,空白处并以细字写上了心经及观音经。

不了解战场心理的人,是不会注意到这些事情的。

男人一旦上了战场,就不再是寻常的人类,也不再是充满正义感、身心健全的人了。在战场上,人们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特殊的狂人待质,内心深信自己“一定会死”,因而无法获得神佛的庇护,只能任由澎湃的血气之勇操纵自己的思维,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在这种狂乱的行动下,往往只有百分之几或百分之十几的人,能够侥幸地逃过一死。

一谈到病父的事情,小十郎立即精神抖擞。

“我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告诉你。”

“还有什么事呢?你说吧!”

“大御所是一个深谙作战技巧的老手。因此,在天王寺到冈山的林中,他早就派遣忍者斥候将树枝全部朝固定的方向砍断,以便作为前进的标记。”

“是吗?那么此役东军是必胜无疑的了。”

政宗故意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不久之後,大御所会进驻天王寺,冈山为将军家的大本营,而我则准备进军纪州街道。既然越前的忠直大人是抱着必死之心去攻打真田部队,那么双方的胜败就隐然可见了。至於我军嘛,则准备在一刻半(三小时)後出发,所以你还是赶快退下,好好地休息一会儿吧!”

“遵命!不过,等到我军进入大坂以後,必然有某些人会带来困扰。”

“你是说,有人会狙击我吗?”

“我指的不是军队。根据忍者斥候送来的清息,为数众多的敌人已经决定围城。果真如此,那么城内、城外双方都会有人向你提出请求。”

“什么?向我提出请求……?”

“是的。例如那些苟延残喘的传教士和天主教徒们。他们认为你是天主教徒,而且大坂方面也相信这一点……因此一旦知道大坂将被攻陷,所有的人都会转而想要投靠伊达军队。这么一来,殿下如何向大御所解释呢?”

“原来如此!”

政宗依然若无其事地喃喃自语道。但是,此刻他的内心却是波涛汹涌,一刻也不得平息。即使聪明如政宗,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相当棘手的问题。

(这场战争绝对不能失败!)

问题是,谁也不敢保证那些把索提洛的话当真的传教士和天主教徒们会不全部死於这场战争。

(也许这也在家康的计算当中呢!)

夜晚的寒气突然降临身上,使得政宗不禁打了个寒颤。小十郎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不可疏忽的一大陷阱。

(所以他故意不去斥责忠辉,转而斥责忠直,藉以振奋他的士气……)

当然,这都是为了战争……然而现在的家康,就宛如站在政宗面前的巨人一样,是个孔武有力的魔神。

“哈哈哈……我知道了!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忘记的,你安心地休息吧!”

“但是,还有一刻之久呢!”

“所以你必须好好休息才行啊!记住,休息也是很重要的战略之一。”

於是小十郎弯身行礼,很快地自政宗的眼前消失了。

就在这时,政宗突然听到士兵们在熟睡中所发出来的磨牙声。

政宗纹风不动地凝视着黑暗中的一切。

这是庆长二十年五月七日——

各路神明对於加入这场战争者的智力、战力及各自所将面临的命运,都已经在人生织布机上编织完成。

乍看之下,在一匹布帛完全织好以前,其花样似乎尚未决定,但事实上却非如此。

这也就是说,当线按在织布机上时,布的花样就已经决定了。

谁会胜利、谁会失败:谁会死去、谁能存活、谁会受伤等,全都依照神明的安排而二实现;因之,谓“大坂夏之阵”的战争情形,事实上早已编织完成。

而这个编织的行动,即是所谓的“历史法则”。在此历史法则之下,不论是胜利、失败、生存或死亡,每个人都会依照自己的命运而行动,其理由乃是由於神明事先早已做好安排。从某一方面来看,这的确是非常严苛的安排。

胜利的一方可以享受荣耀,而失败的一方则从这个地球上消失。

因此,这场战役和关原之役是本质各异的战争。

关原之役是重新改写日本地图的大规模战争,但是这一次的战争,却只是为了争夺丰家六十余万石的封地罢了。

在关原之役中,日本国内的大名共分成两派。由於胜利者有权没收战败者的领地,因此作为奖赏的领地不虞匮乏。反之,大坂夏之阵则除了秀赖以外,其他都是家无恒产的牢人大名。如果他们骁勇善战而使东军陷於苦战,那么用为奖赏的土地必将严重不足。就这点而言,此乃对幕府方面极为不利的战争。

所以,家康当然必须极力避免发生这种情形。

战争除了必须耗费庞大的军费之外,同时还必须具有足够作为奖赏的领地,否则必将导致诸大名产生不满情绪。更何况,秀赖所遗下的丰家财产,将来能否作为国家经营的经费还在未定之数呢!如果家康连这点都计算下到,那么他就不配称为头脑聪明的人了。

某些以学者自居的人士认为,家康之所以引发这次战争,目的是为了掌握灭亡丰家的机会。

不过,我认为这种说法未免太过草率。

政宗当然也了解这一点。

(东军一定能赢得胜利……)

问题是,一旦获胜以後,家康至少必须拨出相当於一百五十万石的领地,以作为奖赏诸将之用。

除了丰家所领的六十万石之外,还少了将近一百万石的领地,那么家康究竟要从哪裹变出来呢?

当政宗领兵进入纪州街道、正打算进攻大坂时,赫然发现秀吉生前最引以为傲的天守阁居然为大火所包围。而当侍卫前来禀报,许多金发碧眼的传教士奔入伊达阵中求救时,政宗不禁吓了一跳。

“当初言神父告诉我们,万一情况危急时,就跑到伊达阵中向政宗大人求救。”

传教士口中的言神父,当然就是指索提洛。

如果政宗是真正的信徒,那么他一定会不计任何後果而收留他们。

但是政宗并非天主教徒。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不过,既然你们前来找我,我也不好杀了你们,但是为了我自身的安全,我必须尽快把你们赶走。”

其时最令政宗悬念的,是家康到底会把那不足的一百万石奖赏藏在何处呢?

(如果我是家康的话……)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击溃伊达和忠辉。更何况,不像忠直那样抱持必死之心勇往直前的忠辉,早已具备了被击溃的口实。

而忠辉和政宗之间具有翁婿之情。

只要看看大久保长安的遭遇,就不难了解一旦忠辉有事,则政宗必也难逃其咎。更何况在表面上,政宗这次乃是忠辉的监督人。

如今已经放弃驰骋疆场的忠辉,在决定大坂命运的五月七日这天,跟在以片仓重纲为先锋,由纪州口出兵的政宗及沟口宣胜、村上义明等人之後,带着部队缓缓地向前推进。

光是如此,家康就可以振振有辞地说:

“身为我的儿子,是不容许没有战功的。”

只要秉持这个藉口,就足以名正言顺地讨伐忠辉了。这么一来,身为监督人的政宗当然也必须负起责任。总之,假借理由讨伐忠辉和政宗,乃是家康获取百万石领地的最快方法。

(如果是我,一定会毫下犹豫地这么做……)

万一除了伊达和忠辉之外,还必须有另一个牺牲者,那么领有广岛四十九万八千石的福岛正则及领有肥後熊本五十二万三千石的加藤肥後守忠广(清正之子)两人可说是最佳人选。家康可以失职为由,趁机削去他们的封地。

只是,如此一来必将导致全国总动员的诸大名心生不满,进而对幕府抱持反感,使得秀忠无法顺利地统治天下。

(果真如此,纵使胜利又有何用呢?……)

在凝望着象徵丰太阁梦想的大坂城之天守阁被熊熊大火焚烧之际,政宗突然有种讽刺的感觉。

(不论如何,我一定是被削去封地的头号大名。)

或许这也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吧?对於这个命运:

(……政宗,你要如何处理呢?)

把它当成别人的事情来考虑,是自幼接受虎哉禅师教育的政宗独特之处事态度。

因之,当大坂城内的厨房开始起火燃烧时,伊达政宗已经脱下了心灵的战衣,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保持某种程度的心灵距离静观事情的发展。

(是的,我是万海上人转世、是梵天丸……)

(这个万海上人转世的梵天丸,当然不可能轻易毁在家康的手中。)

或许家康真的具有他累积七十五年经验的智慧,但是政宗是万海上人转世,因此必然也具备了非常人所能及的才能及胸襟。

(如果只因为不能在家康面前大展身手,就自认为无计可施的话,那么怎么对得起祖先呢?)

此时出现在政宗脑海裏的“常识都是恶智恶觉”的想法,乃是属於禅者目空一切的思想方式。

(的确!今天是信长的三男信孝因顿悟而切腹远离尘世的日子……)

当政宗察觉到这一点时,顿时明白这是信孝看透人世的表达方法。

决定丰家命运的这一天,正巧也是藉秀吉之手自我毁灭的织田信长之子三七郎信孝的忌辰。

信孝毙命的场所,是在知多半岛的内海田野间,时间则是天正十一年(一五八三年)五月七日。

当时信长的三男三七郎信孝因为成为柴田胜家的内应而触怒了秀吉,以致被当作人质的生母於安土城下被处以磔刑,而他自己则由岐阜城逃往内海,藏匿在野间的正法寺。

既然秀吉已经将信孝的生母处以磔刑,就表示他绝对不会原谅这位织田信长的三男。

“你们看吧!秀吉这次举兵绝对不是为了义理,而是为了篡夺父亲的天下。”

留下了这句话後,信孝随即愤而自杀身亡。

讨伐昔日之主於内海野间,

等待报应吧!羽柴筑前。

位於知多半岛最南端的内海,乃是昔日自京都逃出的源义朝(赖朝之父)汤殿山为家臣长田庄司忠致所围,後来突围而出的藏身之处。

“你们看吧!筑前这家伙绝对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信孝在留下了“秀吉和讨伐义朝的清盛入道一样,最後必将自取灭亡”的诅呪之後,随即气绝身亡。也许这纯粹只是偶然,但是在信孝第三十三周年忌辰的当天,丰家最足以自豪的名城却在瞬间化为灰烬……

(人世间还有很多超越人类智慧范围的事物……)

想到这儿,政宗的心情不觉豁然开朗,同时还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兴奋感。

政宗凝视着夜空中的红色火焰奸一会儿之後,突然出声召唤骑马侍从白石将监。

“我有一项特别任务要交给你办。对於明天大御所的一举一动,希望你能密切地加以注意。”

“一举一动?你是指?”

“例如他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或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去等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因此必须找个机会去见他,知道吗?”

战争果然如政宗所料,已经结束了。

德川军队自三面逐步接近大坂城,中途虽曾遭遇出乎意料之外的苦战,但是随着真田幸村的阵亡,东军终能以排山倒海之势朝西军席卷而去。

当家康的旗本离开之後,秀忠的本阵曾经遭到袭击。在危急之际,一向甚少杀人的柳生宗矩却接连斩杀了八名敌军,这才终於化解了危机。由此即可证明,武运并未舍弃他们。

当天建立第一功勋的,正如预料是勇猛无比的越前忠直。

“进攻!进攻!大家一起下地狱吧!”

他发了疯似地嘶吼着。事实上,正因为他抱持着必死的决心,所以反而能够毫无顾忌地向前冲,乃至於获得了胜利。

这种不顾一切的拚命战法,使得真田精心筹划的战术完全派不上用场。应该如何进攻、敌人会从何处攻来等名将的计算及战术,都被忠直这种有勇无谋的战法给打得七零八落。

尽管起初越前军队曾在真田军的手下吃过败仗,但是由於将士们个个视死如归,因而终能反败为胜,将真田部队打得溃不成军。

这支有如疯狂狼群的军队随後又在途中遇到了毛利胜永的部队。面对越前军的疯狂战法,毛利势的行动也逐渐趋於疯狂。

战争一直从早上打到下午三点为止。

家康由平野前往桑津之西,跟随在越前兵的背後前进。当他於途中得知忠直这种有勇无谋的战法後,不禁大吃一惊。

即使是面对配置有洋枪队的真田部队及随後赶来的本多丹下、吉田贞重、松平忠昌、监使丰岛主膳、城昌茂等军队,越前兵依然毫无惧色地展开猛烈的攻势。由於这个有勇无谋的敌军主将是大御所的孙子,因此西军在气愤之下,也开始不顾一切地予以反击。

不久之後,越前军队将矛头由逐渐退却的真田军转向毛利部队,而毛利部队也全力迎战。就在此时,真田幸村突然下令:

“立刻停止射击,赶快撤退!”

虽然他当机立断地派遣使者飞奔至毛利部队传达此一消息,但是毛利胜永却充耳不闻,完全无视於军令的存在。

此时,不但攻击的一方毫无章法可言,甚至连应战的一方也已不按牌理出牌。双方愈打火气愈大,以致战争始终无法停止。

“唉!今天真是诸事不顺。看来,事情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了。罢了、罢了,吾命休矣!”

接获甫自西军巡视回来的军监伊木远雄的报告後,真田幸村无限感伤地说道。

之後,他又对其子大助幸纲说道:

“你一定要待在秀赖大人的身边,直到死去为止。”

说完,他便率兵回到了城中。此时越前军队的猛攻已经奏效,而在当天夜裏,原本预定作为家康本阵的茶磨山方面,也取下了真田的六文钱旗帜,代之以越前的三叶葵旗帜。

真田军已经承认失败,并且让出了茶磨山方面,而幸村也退到了安居天神准备稍作休息,但是最後却在此地被越前的士西尾仁左卫门用枪刺死。另外,和後藤又兵卫一样勇猛的御宿政友也在从冈山(后来成为秀忠的本阵)赶赴茶磨山参加真田所召开的军事会议途中,被越前军队杀成重伤。

消息传出以後,西军的士气更是一败涂地。

於是家康按照预定的计划,在茶磨山建立大本营,而将军秀忠也在将负隅顽抗至最後的大野治长败军追到玉造口後,於冈山设立本阵。

至此,东军终於在这场战役中获得了完全的胜利。

但是,战争的胜利并不等於政治上的胜利。

就战功而言,我们可以说越前的松平忠直已完全洗刷了昨日的污名。

紧接着而来的问题,是秀赖是否会向家康乞命?

如果秀赖肯乖乖地低头认错,那么家康一定会全力为他求情。

“这一切不能完全归咎於秀赖和淀君。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把秀赖当成人质以进行这场战争的牢人大名们。”

家康一定会这么说:

“我曾经和已故太阁有过约定,无论如何都不会击溃秀赖,希望大家也能答应我这一点。”

话虽如此,却仍必须对各大名的战功进行封赏。即使移封秀赖能使德川增加三十万石的领土,但是就这次的战功而言,却仍嫌僧多粥少。因此,在瓜分丰家的财产之余,势必还要牺牲一个人才行。

(到底谁会是那个牺牲者呢?)

不论世间有何传言,这是政宗当前最急切的政治考虑。

是忠辉?伊达政宗?或是加上福岛、加藤等人呢?

但是,如果秀赖自杀的话,那就不需要牺牲任何人了。当然,纵使不需顾虑和太阁之间的约定、不需宥於大义名份,家康仍然必须设法找出相当於一百五十万石的奖赏封地。

(今晚对获胜者而言,必然也是相当头痛的一晚。)

这天夜裏,政宗躺在行军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半夜两点才悄然入睡。就在此时,片仓小十郎重纲却突然出现在松屋口的阵屋内。而在重纲的身边,还有一名手持用白布包着刀柄的大刀之蒙面武士。

“此人是谁?”

“哦,你不认识他了吗?这位是将军家的师父柳生但马守宗矩大人啊!”

“什么?是柳生大人?”

政宗以锐利的眼神望着对方,而对方则若无其事地用手摸摸鼻尖。

“不,我不是柳生。今天我是代表巷内的牢人来和你打个招呼,另外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这时政宗突然大喝一声:

“大胆!如此无礼的巷内牢人,凭什么和我见面呢?还不快走!”

武士嘿嘿笑了两声,随即施上一礼,然後便转身走了出去。

此时天际依然可以看到炽热的火焰。

“慢着!”

宗矩依言退下之时,政宗却又突然出声喝止。

於是宗矩又慢条斯理地踱了回来。

“是你叫住我的吗?”

“是的。都已经半夜了,你还在这附近徘徊,行迹未免太可疑了。好吧!你到底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已经帮助千姬公主自城内逃了出来,并且把她送往茶磨山的本阵……只是这件事情而已。”

“什么?千姬逃出来了?”

“是的。她首先前往茶磨山,然然又到冈山的本阵去见将军,为秀赖大人请命。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等等!”

“怎么?你对我这行迹可疑的人有何吩咐呢?”

“嗯,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那么,大御所是否接受她的请求呢?”

“那当然!不接受的结果,只会招致更大的损失。问题是,虽然大御所很高兴地接受了请求,但是将军家却严厉地斥责公主。”

“什么?将军是如何斥责公主的呢?”

“他说,既然你已嫁入大坂城,为什么不留在城裏和丈夫一起自杀呢?你以为这样就能帮助秀赖吗?还不退下!”

“哦,所以你才到这儿来,是吗?你告诉我大御所虽然想要帮助秀赖,但是将军却极力反对,目的就是让我知道目前事情尚未明朗,要我不可贸然行事……这就是你的来意,对吧?”

“正是如此!”

“那么,关於上总介忠辉的事,你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有啊!”

“哦,有?是什么事呢?”

“在我看来,忠辉真是古今罕见的麻烦人物。也许你还不知道,在作战的途中,他居然举兵叛变,意图袭击哥哥将军。”

“什么?举兵叛变……”

“是的。要想摆平此事,只能靠伊达大人了……只要伊达大人能够按捺住他的谋叛之心,那么就不会再有意外的情况产生了。这一次的功勋,表面上看起来是忠直居首,但是我却认为伊达政宗私底下所做的事,才真正称得上是居功厥伟。”

“居功厥伟……”

政宗像鹦鹉似地重复对方所说的话,然後又突然大声喝道:

“快走吧!你这个行迹可疑的家伙。你以为这么做大御所就会夸奖你吗?事实上,大御所和我都不会称许你的作法的。小十郎,快把这个家伙带出去!”

“遵命……”

在重纲回答的当儿,宗矩早已转身走了出去。

由於白石将监的尽忠职守,政宗对於翌日家康的一举一动可说是了若指掌。

在这期间,藤堂高虎也曾派人来邀请政宗一起前去本阵参加庆祝胜利的仪式。不过,政宗却毫不考虑地加以拒绝了。

把千姬带出城外,让她为丈夫乞命这场好戏的策划者,无疑就是柳生宗矩。

宗矩除了事先安排同族的奥原丰政进入丰家之外,其他如侍女刑部卿之局、治长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及其妻子、丰家的部将速水守久、堀内代久等人,也都是他所安排的内应。

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很快把千姬自淀君那儿带走,并在大坂城陷入一片火海之际把她送出城外。当时负责这项任务的,据传是东军的坂崎出羽守。

至於家康方面,当然也会派遣旗下的加贺瓜忠澄、丰岛刑部等人前去通知大野治长:“一定会帮助秀赖母子”。

总之,在成功地救出千姬之後,宗矩转而导演拯救秀赖的这幕好戏。

问题是,淀君和秀赖是否会自已被焚烧殆尽的大坂城中,乖乖地开城投降呢?……

如果他肯开城投降,那么或许伊达家也能因而保持安泰。

但是如果他拒绝出城的话,那么首先遭殃的,必然是忠辉和伊达家。

对家康而言,这种微妙的关系必定令他感到非常矛盾、痛苦。

如今大坂城几乎已经付之一炬,而比较著名的大将,也都相继切腹或是逃亡。在逃亡的部将之中,包括治长之弟大野治房、大野道犬、仙石宗也、长曾我部盛亲、山川带刀、北川次郎兵卫等人;至於其他的人,则几乎全部选择了与大坂城共存亡一途。例如郡良列和津川亲行等人,就曾在千叠敷的地板上竖起秀赖的旗帜:

“原本我等应该是挥舞着旗帜战死於城外,但是如今却无法做到,因此只好将这旗帜奉还主上。”

良列脱下铠甲置於地上,然後举刀自杀。在旁目睹父亲此举之後,其子兵藏也追随其父自杀身亡。

另外,渡边纪及其二子也在千叠敷切腹自尽,其母正荣尼则在子、孙之後,举刀刺胸而死。之後包括真野赖包、中岛氏种及成田兵藏等人在内的大名,也相继在太阁生前最引以为傲的千叠敷举刀自尽,刹时之间鲜血染红了地面,但随即又被熊熊的大火给吞没了。

到了五月八日的黎明时分,秀赖及其母在四十名近臣及侍女的簇拥之下,来到芦田曲轮的粮仓裏避难。

自始至终守在一旁制止秀赖自杀的,是速水守久。守久认为,除了家康会设法援助之外,再加上千姬的请求,相信将军一定会原谅秀赖的。另外,治长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也认为家康一定会出手相助,因此特地透过本多正信向秀忠乞命。

至於二位夫人,则奉了淀君之旨,直接前往家康面前为秀赖乞命。

“在这些人还没有回来之前,绝对不能自杀。”

除速水守久之外,大野治长、毛利胜永及荻野道喜也一致阻止秀赖采取自杀行动。

因此,秀赖只得苟延残喘地活着。

当白石将监把这个消息告诉伊达政宗时,後者不禁觉得松了一口气。

“是吗?现在最感到安心的,应该是大御所才对。对了,大御所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说完,政宗立即斥退将监,并且命人备马。

将秀赖迎接至茶磨山的本阵以後,家康会把他带到哪裏去呢?

(一定是京裏的二条城……)

政宗突然察觉到这一点。

时间已经超过四刻半(上午十一时)了。被迎往茶磨山的秀赖,不可能一直待在阵屋裹。更何况,将军秀忠想要命他切腹自尽的心意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我和将军的意见不合。)

家康一定会这么想,因而在秀赖到来的同时,

“跟我到二条城去吧!”

他一定会尽快把秀赖带往秀忠势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正当政宗如此想时,将监又神色仓惶地跑了进来。

“报告大人,大御所已经骑马朝樱御门出发了。”

“什么?他要亲自到大手门去?”

“是的。看来,他似乎打算亲自去迎接败将太阁之子呢!”

“什么?亲自去迎接……好,快把我的战袍和枪拿来,我要跟在大御所的身後前去。”

政宗对於必须去迎接秀赖的家康之心情,可说了若指掌。

对家康而言,这可以说是他一生之中最重的政治及军略计算。

(真不愧是大御所,果然自始至终都秉持着道义之理。)

政宗对他的作法感到十分佩服。因为这么一来,不但可以使奖赏的增封减半,并且赢得诸侯的信赖,真可说是一举两得。平心而论,这种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解决争端的智慧,的确是古今少有。

当然,这么一来就连政宗也必须拱手向大御所道谢。不过,由於事先早巳知道自己很可能会被削去封地,因此必须尽速寻求解决之道才行。

急急命人备马、正准备跨上马时,突然听见城内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枪声。

“啊!那是什么……?难道现在还有必须使用枪弹作战的战争吗?”

“是……奸像是由井伊军队守备处传来的。”

“哦,那么我必须赶快前往茶磨山才行。对了,你赶快去查清楚枪声的来源。”

政宗的话刚说完,立刻又有四、五十挺枪炮一齐发射的“当、当、当”声划过了天际,传进政宗等人的耳中。

政宗立即策马狂奔。当此之际,家康和政宗的计算早已在疯狂的井伊直政毫不考虑的枪炮声中,被打得粉碎了,但是政宗本人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如果说导致秀赖母子自杀身亡的直接原因,是由於井伊军队的一连串盲目射击,那么人们是否会相信这种说法呢?……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次狙击行动,而是一种毫无杀气的射击。

虽然没有人知道真实的情形如何,但是在政宗看来,这无异是所谓战术家井伊直政对丰臣家的致命一击……

当时躲在芦田曲轮粮仓裹的淀君和秀赖,获救的机会很大。

在祝融肆虐之下,大坂城早已面目全非。因此,谁也不敢保证秀赖还能拥有六十余万石的旧领,或是移居大和的郡山城。

由於这次战争招致了附近居民的怨恨,因此势必无法顺利地推行民政。家康在察觉到这一点以後,

“不能击溃秀赖,绝对不能击溃秀赖!把他安置在下总或信浓吧……”

他并且对米村和常高院泄露了自己的心意。

(或者是从忠辉的俸禄当中,把信浓的川中岛一带割给秀赖……)

政宗内心这么想道。

但是,井伊的炮弹却使得所有的希望都烟消云散了。

此刻淀君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在城内找到两顶轿子。她希望能和秀赖共同乘着轿子,穿梭於敌阵之间,只要不被敌军看到他们的脸,就一定可以免去一死。虽然这个希望不太切合实际,但是当人处於绝望之际,下也都会有些异想天开的幻想吗?淀君所没有料到的是,她这仅存的最後一线希望,竟然在井伊直政的炮枪攻击下,给摧毁得荡然无存了。

当然,在秀赖的周围,也有很多人认为他应该投降。

另外,也有人想要建议大家一起自杀。只是,他们都没有机会把这些话说出口。

即使秀赖母子真能找到两顶轿子,但是想要瞒过敌人回到满目疮痍的大坂城内,却下是那么简单。

“如今我和将军都已精疲力尽,怎么还能骑马呢?不过,坐轿子倒是可以。”

“再说,只要我们躲在轿子裏,敌人根本看不到我们的脸。”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见粮仓外有杂兵的叫嚣声:

“那么就用枪炮吓吓他们,让他们乖乖地自动投降吧!”

由於井伊直政并未制止,因此士兵们立刻将枪口对准芦田曲轮,随时准备发射。不过,他们的本意只是吓吓秀赖母子罢了,并不是真的想要狙击对方。

话虽如此……但可以想见的是,这一连串的盲目射击必然是出自井伊直政的授意。对於一群不曾亲临战场的人来说,最初的射击一定会让他们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

“你看!当初还说要帮助我们活命,事实上全都是谎言!”

“对方一定是想把我们诱出这座仓库,然後再开枪杀死我们。”

“那么,我们到底是要出去受死,还是在这儿切腹自杀呢?”

要死是很简单的……这句话经常可以在战场上听到。

反之,要活下来战斗,才是最困难的。

对於躲在粮仓中的这些人来说,由於早就有战败之後从容就死的决心,因此现身让敌军射死并不足为惧。更何况,与其活着忍受仓外那些杂兵们的谩駡、唾弃,倒下如一死来得轻松自在。

正因为非常了解对方的想法,所以和秀忠一样,认为丰家不值得同情的井伊直政才会放任手下发射枪炮……

当家康骑着马来到樱御门时,城内粮仓中唯一还活着的,就只剩下蟋蟀了。

大野治长及其子治德

速水守久及其子出来麿

毛利胜永及其弟勘解由

真田大助、荻野道喜、堀对马守、伊藤武藏守、高桥半三郎、高桥十三郎……

从留着发髻的小厮到大藏卿局、右京大夫局(木村重成之母、秀赖的乳母)、宫内局、飨庭局、阿玉等男女老幼共三十余人,全部围绕在淀君及秀赖身旁自杀而死。

当家康来到相当於大坂城大门的樱御门时,已是午後一点。

先前他曾和秀赖母子於正午在粮仓外碰面。家康希望自己和从粮仓出来的秀赖母子能在不必等待对方的情况下,很自然地相遇。

政宗也跟随在这一百五十人行列的背後。当然,此时他还不知道秀赖母子已经自杀身亡。

(秀赖母子到底会以何种表情出现在家康面前呢?家康一开始会对他们说些什么呢?)

对政宗而言,此事关系甚大。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一直很想靠近家康身边,以便一观究竟,但是为了避免暴露行迹,他只好勉强按捺住这股冲动。

总之,家康一定会带着秀赖回到茶磨山。

接着,他会要求将军秀忠平安无事地把这对母子交到自己的手中。

“野阵之中不适合问讯,还是由我带他回到二条城好好地加以调查吧!至於将军,则等到这裏的事情处理完毕以後,再回到伏见城吧!”

然後家康就会优哉游哉地踏上返京之路了。

至於政宗本身,则打算以“跟随在大御所的身边守护”为由从後追赶。如此一来,政宗就可以在任何人的意见都还没有进入家康的脑海中时,单独和他见面,试着探探家康的口气,以便了解自己是否还能保有家业。

然而,当家康抵达樱御门时,情形却完全改观了。

井伊直政理所当然地会出来迎接他,其次则是所司代板仓胜重。政宗远远瞧见胜重特地下马跪在家康面前,好像非常困扰似地对家康说了些什么。

五分、十分、十五分——

家康突然用激昂的语调询问着板仓,并且不时地用力敲打马鞍。

“报告!”

白石将监连滚带爬地来到政宗面前。

“躲在芦田曲轮粮仓中的秀赖母子,已经切腹自杀了。”

“什么?切腹?”

“是的。殉死的家臣约有四十人。据我所知,他们并非被刺身亡,而是自杀……”

“这么说来,先前的枪声是?”

“正是!由於秀赖母子迟迟不肯出来,因此井伊乃下令士兵开枪射击,目的只是催催他们,而不是想要狙击他们……”

“住口!那些枪声是否真的只是为了催促他们,目前还不得而知呢!但,但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政宗惊愕不已。

他很快地跃下马来,把繮绳交给站在一旁的马夫。

在双脚接触地面的那一刻,政宗突然觉得浑身乏力,头脑也不听使唤了。

“啊!大御所向前走了。也许他想要进入城内,亲自察看秀赖是否真的死了吧?”

负责照顾马匹的小厮轻声叫道,但是政宗却似乎充耳不闻。

“是吗?……全都自杀了吗?……”

“是的。大人,你要上马吗?”

“是吗?……大御所的智慧和我的精心计算,全都被井伊直政的枪炮射击给打得粉碎了。”

“呃,大人,你要不要上马……大御所已经进入门内了。”

“这一切都是命!是的……谁也无法挽回……或许织田三七的幽灵正在这附近飘荡呢!”

“啊?你、你说什么?”

“今天是五月八日吗?”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

“不,即使是五月七日,也一样无法继续生存下去……或许伊达政宗的命运早巳决定了亦未可知……等待报应吧!羽柴筑前……”

说到这儿,素有猛将之称的伊达政宗突然抱着头,剧烈地喘息着。

“椅子……椅子……啊,我的头好晕哪!”

在这同时,家康任由马儿带着他穿过已被大火烧成灰烬的大坂城,脸上的表情一片茫然。跟在他身後的,是低着头徒步前进的板仓胜重。

“胜重,我们要到哪裏……到哪裹去呢?这匹马……”

“我们现在正要去芦田曲轮的粮仓。”

“是吗?我不去!”

“好吧!”

“立刻调转马头,朝京城出发!”

“你不想检查一下尸体吗?”

“笨蛋!什么检查尸体,不许你再说出这么愚蠢的话来!我……我……”

家康欲言又止。

“我无法遵守和太阁的约定……”

他所迟迟未能开口的,一定是这句话。

“胜重!”

“在!”

“你去冈山告诉将军家,我不许他高奏胜利的凯歌。一旦听到凯歌,秀赖和淀君的灵魂必然会哭泣不已,知道吗?……”

“是,我知道。”

“好,回二条城吧……我累了。”

此时出现在胜重眼中的,确实是一位身心俱疲的七十五岁老人。

在这同时,杜鹃的啼声突然划过天际,尖锐的声音下时地由南向北传来,声声憾动家康等人的心弦。

家康并没有再回到茶磨山,而是直接从大坂返回二条城。对於他的作法,政宗颇能理解。

他知道此刻的家康,必然有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

那是因为,家康所希望的结果,居然在最後的一瞬间化为幻影。

“不论何时何地,家康都会遵守和太阁之间的约定。”

这下但是家康最大的政治理想,同时也是一种战术、一种道德。

如果这个最後的愿望能够达成,那么家康将会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豪杰,永远受人景仰。

但是,命运之神却不容许他达到自己的理想。

家康的愿望之所以无法如其所愿地实现,主要是由於将军秀忠、本多正信父子及井伊直政等身边的近臣,并不能了解他的想法。

在没有明确的指示下,身心俱疲的家康於五月八日的亥刻(晚上十点)进入了二条城。

因此,翌日五月九旦最初的战後处理命令,几乎全都是由将军秀忠下达的。

负责守备城池者,为松平忠明。

负责看守金银者,为阿部正次、青山忠俊及安藤重信。

此外,秀忠又命西国、中国诸将在百日期限之限,整理火烧之後的大坂遗迹,并且负责修复城池。至於城下所留下的武器和马具等,则按照部署分配给各家守将。

负责指挥全军的将军秀忠,首先当然应该班师返回伏见,接受诸将的祝贺,然後再和家康会面。

由於心中有鬼,因此政宗乃决定跟在家康的身後来到二条城。所持的理由是:护送跟在家康後面上京的千姬一行人。

(现在并不是颓丧的时候!)

不论家康是否放心,但是战後的赏罚完全由将军负责处理,却是不争的事实。

问题是:不管执行战後封赏的人是将军或家康,在削去丰家俸禄的同时,必然也会派兵狙击忠辉和政宗的领地。

一旦等到土地被没收以後才要采取行动,那就来不及了。

如今,自父祖以来代代相传的伊达一族共三百数十家的命运,全都系在政宗一人身上。

政宗计划在九日当天一早,趁家康还在梦中时展开攻击。

不过直到目前为止,他仍然希望自己可以下必这么做。在他和家康之间,到底谁的实力较强呢?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如果政宗不能以强大的力量压倒家康,那么这次的事件绝对不会就此结束。

“战胜事实上也是一种烦恼。”

政宗突然产生这种体悟。在这个想法之後:

“由於一连串意外的发生,使得整个计划都崩溃了。当然,政宗的计划也无法幸免。只是,现在又该如何是好呢?”

政宗当然不想坐以待毙。

“如果秀赖不死,那么不但忠辉可以平安无事,甚至连伊达家也能够确保平安。但是,如今却因为某人的疯狂举动,而使得我们必须面临死亡的抉择。应该袭击二条城吗?或是包围伏见,实践明智光秀的梦想呢?抑或是就这样回到江户,自己在八百八町附近找个葬身之所呢?”

抱着必死之心举旗谋叛的方法,大致可分为三种。但先决条件是:政宗必须有所决定、有所觉悟才行。

目前光是政宗和忠辉的军队,合起来就有将近两万人,若再加上西军的散兵游勇及天主教徒,则叛军人数之庞大,想必家康心裏有数。

因此,如果家康想要削去伊达家的封地,那么政宗就会抱持必死的决心,和幕府决一死战。

“人一旦有了必死的决心以後,那么纵使泰山崩於前,也能面不改色。值得庆幸的是,我把片仓景纲留在国内:这么一来,万一果真发生事端,他必然会在当地煽起凶猛的火势。面对京城和伊达家的紧张情势,大将军是否能够加以平定呢?那就得看他的手腕高不高明了。对此,大御所势必得要多加考虑才行。”

如果家康对这番话报以大笑,那么政宗当然也会放声大笑。

但是,光笑并不能解决问题。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立刻切入正题,和家康商讨有关奖赏的封地问题。

总而言之,不论是举兵进攻或乖乖地听候指示,都必须等见到家康以後再作决定。

主意既定,当天夜裏政宗在伏见住宅中略事休息,随後并於翌日一早陪同千姬一行人进入了二条城。

在二条城内,除了家康和板仓胜重的部队以外,并没有其他的军队驻扎此地。

原来名古屋的义直、後来纪州的赖宣和藤堂高虎等人,都还和秀忠一起留在冈山呢!

“板仓大人,请你告诉大御所,我想单独和他谈谈。”

当政宗取下头巾後,板仓胜重不禁惊讶地低呼一声。当然,那是因为他以为政宗此刻应该和藤堂高虎等人一起待在大坂才对。

“哦,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为了千姬而来的。请你告诉大御所,我想和他谈谈。”

“哦?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为了千姬而来找大御所帮忙的吗?……”

“难道你认为我不该出面替她求情吗?你要这么想也行,总之请你代为通报一声,就说天下的副将军要见大御所吧!如果大御所不肯见我,那么你就告诉他,我有一件天大的事情要向他禀告,那就是伊达这位拥有六十二万石的太守想要举旗叛变,但却为了是否要采取行动而感到迷惘,所以请他一定要见我。哈哈哈……”

板仓胜重果然大吃一惊。事实上,不论是胜重或本多父子,都不曾对政宗抱持好感。甚至,他们还可能把自己的感觉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家康。

“那么,我这就去通报一声!”

胜重以僵硬的语气说道。

“大御所已经起床了……不,应该说他昨天夜裏根本不曾真正地躺下来休息。”

“哦,大御所整夜都没睡吗?”

“是的。有你这样的人想要谋叛,他怎么能好好地休息呢?”

胜重忍不住挖苦伊达政宗。

“启禀大御所,伊达大人门外求见。”

但是家康却好像充耳不闻似地。

“噢,於千来了吗?”

家康喃喃自语道。

於是胜重曲膝前行,态度恭谨地打开画有鹤鸟的纸门。

在一片纯白的屋内,只见家康疲惫不堪地坐在床上,用手支撑着上半身。

“大御所,伊达大人来了。”

“什么伊达……他、他来做什么?”

当政宗看到家康那空洞的眼神时,不禁悚然一惊。

以往那个统御三军、叱咜风云的武将、那个背负日本国运的大御所,似乎已经凭空消失了。

如今站在政宗面前的,是一个孱弱得不堪一击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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