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细姑娘1,劳驾帮个忙!”
从镜子里看到妙子从过道走进来,幸子头也不回地把自己正在擦脖子的粉扑儿递了过去,她像瞧陌生人那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映在镜子里的风姿——穿着长衬衣、后颈裸露着。同时询问道:“雪子妹妹在楼下干啥?”
“在守着小悦练钢琴吧。”
楼下果真有弹练习曲的声音,原来雪子一打扮好就让悦子拉去看她练钢琴了。悦子这孩子只要雪子守在她身边,哪怕她妈妈外出也能乖乖地呆在家里。可是今天她妈妈和雪子、妙子三人一块儿出去,她就有些不高兴。后来知道两点钟开始的音乐会—结束,雪子在晚饭前先单独回家陪她,她才勉强顺从了。
“哦!细姑娘,雪子妹妹的亲事又有一门了。”
“是吗?”
妙子给姐姐抹粉,从脖子一直抹到肩膀,留下鲜明的粉痕。幸子的背并不驼,由于长得丰满,双肩到背上隆起滑腻的肌肉,在秋光下显得色泽丰润,看去精神得很,不像三十开外的人。
“井谷老板娘来说的亲。”
“是吗?”
“是个挣薪水的,据说是mb化学工业公司的职员。”
“收入有多少?”
“月薪一百七八十元,加上奖金大概有二百五十元左右吧。”
“mb化工是法国人开办的公司呀。”
“是呀,你什么都知道呢,细姑娘。”
“这点儿事情总知道吧。”
对于这类事情,两个姐姐都赶不上年纪最小的妙子那样精明。她几乎有点儿瞧不起两个姐姐对外界的一无所知,说起话来倒像自己是老大姐。
“这家公司的名称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据说总公司在巴黎,资本很雄厚。”
“就是在日本,神户的滨海大街不是还有他们的大厦吗?”
“是呀。据说他就在那里上班。”
“他能讲法语吗?”
“能。大阪外语学院法语系毕业,在巴黎又呆过一阵子。白天上班,晚上在夜校教法语,月薪大概是一百元,两项加在一起,每月有三百五十元的收入哩。”
“财产呢?”
“没有什么财产。乡下有一所老宅子,老娘住着,还有他本人住的六甲方面的房子和地皮。六甲方面的房子是分期付款买的小小的文化住宅,没什么大不了。”
“尽管这么说,省下房租,每月四百元以上的生活有着落了。”
“这门亲事对雪子究竟怎样?家累仅仅一个老娘,又住在乡下,来不了神户。本人四十一岁,据说还是第一次结婚。”
“四十一岁还没结过婚,为什么?”
“据说是挑长相耽误下来的。”
“嘿,靠不住!得仔细调查调查。”
“对方起劲得很呢。”
“雪姐的照片给人家了吗?”
幸子上面,长房还有一个姐姐鹤子。妙子从小管幸子叫“二姐”,管雪子叫“雪子姐”,叫快了听起来就成了“雪姐”。
“照片先前给过井谷老板娘一张,井谷自作主张给了对方。对方看了似乎很中意。”
“家里有对方的照片吗?”
1“细”这个词有“排行最小”的意思,我国南方地区多用。
楼下的钢琴声还没有停止,幸子估计雪子一时不会上楼。
“喏,就在最上面靠右边那个小抽屉里,你打开吧。”幸子拿起口红,像要和镜子里的人亲嘴那样努努嘴。“在那里吧?”
“有了。这张照片给雪姐看过没有?”
“给她看了。”
“雪姐怎么说?”
“还不是从前那个老样子,不表态。只说了一句‘啊!这个人’。细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这样的人,我看平庸得很。也许有几分可取之处。不过,总的看来还是小职员类型的人。”
“那还用说,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嘛!”
“对于雪姐倒有个好处,可以跟他学点法语。”
幸子脸部的化妆已大体就绪,她刚要解开印有“小槌屋绸缎庄”店号的纸包上的带子,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我是‘缺b’的。细姑娘,请你下楼去吩咐一声,让谁把注射器消消毒。”
脚气可以说是阪神地区1的一种地方病,也许由于这个缘故,这一家人从当家的两口子到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悦子,每年夏秋两季都闹脚气,注射维生素b就成了习惯。近来连医生那儿也不去了,家里常备有高效维生素注射剂,连没有什么毛病的时候也互相打针。只要什么地方有点儿不舒服,就归之于缺少维生素b。也不知是谁先说开的,碰到这种情况,就称之为“缺b”。
钢琴声停止了。妙子把照片放回抽屉,走到楼梯口,但没下楼,站在那里向楼下瞧了瞧,高声喊道:“喂!下面有人吗?太太要打针,把注射器消一下毒。”
第二章
井谷是神户东方饭店附近一家美容院的老板娘,幸子姐妹是那里的老主顾。由于听说这位老板娘爱替人做媒,幸子早就托她为雪子找个对象,还给了她—张雪子的照片。前几天幸子去她那里做头发,做完头发,井谷说:“太太,去喝杯茶好吗?”便抽空邀幸子去了东方饭店的休息室,和幸子谈起这件事。她说:“一个半月以前我把雪子小姐的照片给男家看了,因为生恐磨磨蹭蹭会错过良缘,事前没有和您商量,非常抱歉。后来很久没有消息,这件事也就被淡忘了。大概对方在那段时间里调查了府上的情况,包括大阪的长房、二房您这里、雪子小姐本人以及她读书的那个女子中学,还有雪子小姐的书法老师和茶道老师那里,也都去调查了,对于府上的家庭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连那次报载记事有误一事,也特地去报馆作了调查,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不过,我还劝对方莫如先见一面,看看人家是不是那种闹桃色新闻的小姐。对方却谦虚地说,一个靠低薪生活的人,本来高攀不上莳冈先生家那样的大家闺秀,何况嫁到穷人家来要操劳吃苦,实在于心不安。不过万一天假之缘,能结成婚姻,那就太好了,所以希望说合一下试试。据我所知,对方的祖父过去是北陆一个小诸侯的宰相,目前乡下还留着一所邸宅,门第上双方相差不大。您府上自然是世家大族,提起‘莳冈’,当初在大阪看来是无人不晓。可是,请勿见怪,恕我说句直爽话,要是一味惦念着过去,到头来只能耽误雪子小姐的前程,我看能将就还是将就一下,您觉得怎样?男方现在钱虽挣得不多,可是人家才四十一岁,工资还有希望提高。再说,那家公司和日本公司不同,本人比较空闲,夜校教书的时间可以大大增加,每月四百元以上的收入毫无问题,所以结婚以后家里可以雇女佣。至于人品方面,他是我二弟中学里的同学,从小就很了解,所以我弟弟说他可以打保票。尽管如此,您最好还是亲自调查一下。至于晚婚的原因,完全是由于挑长相,这一点是可信的。对方到过巴黎,年纪又四十开外,大概不可能完全没近过女色。不过,据我上次见面的印象,确实是个正派的职员,寻花问柳那种人的样子丝毫也没有。类似这种规规矩矩的人,往往爱挑长相。对方又是到过巴黎的,正因为这样,反倒想挑一个纯日本式的美人做太太。洋服穿得不合式倒不在乎,性格要温柔,举止要稳重,仪态要大方,和服穿得要合身,相貌当然不用说,首先手和脚要长得好看。以上这些条件,对于雪子小姐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1大阪、神户两地合称阪神地区。
井谷一边供养着因中风而长期卧床不起的丈夫,一边经营着美容院,还把她的一个弟弟培养成医学博士。今年春天,又把女儿送到目白1去上学。她这个人脑筋动得比一般妇女快得多,万事都深得要领,缺少那种女商人的气质。说起话来开门见山,不转弯抹角,有什么说什么,无非是说出必要的实情,所以听的人也没什么反感。幸子最初听到井谷口若悬河的长篇大论,心里觉得这个人未免太那个,可是听着听着,就听出她那气质胜似男子的大老板派头的谈吐,完全出于一片好心。她的话不仅条理井然,无懈可击,而且把听话的人说得服服帖帖。最后分手的时候,她还叮嘱幸子赶快和长房的人商量,男方的身世由她负责调查。
1属东京文京区,日本女子大学所在地。
幸子下面挨肩的妹妹雪子,年纪已经三十岁,还没有结婚。人家怀疑其中说不定有什么深刻的原因,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最大的原因乃是她们姐妹三个——长房的大姐鹤子、幸子、连同雪子本人,都执着于她们父亲晚年那种豪奢的生活,以及过去莳冈家的名望地位,总想找个门当户对的攀亲。最初来做媒的人一个接一个,她们总觉得不满意而谢绝了,从而引起人家的反感。后来渐渐地没有人登门求婚了,同时她们的家运也一天不如一天。所以井谷说的“千万不要老惦念过去”,确实是为她们着想的金玉良言。莳冈家的全盛时代,至多不过持续到大正末年,现在也只有很少一部分大阪人记得他家当初的情况。更坦率点说,即使在大正末年他们家门鼎盛的年代,由于她们父亲生活和营业上没有节制,致使各方面已逐渐露出破绽。不久父亲一死,营业规模缩小,接着就把开设在船场1的百年老铺拱手让给了别人。幸子和雪子永远忘不了父亲在世时的那段日子,每当姐妹俩走过那依稀保留着往年面貌的、附设有仓库的老铺——现在已经改建成洋楼的门口,总要恋恋不舍地向暗沉沉的门帘里觑上几眼。
她们的父亲没有生男孩,晚年退休以后就把家业交给赘婿辰雄掌管。次女幸子也招了一个女婿分居了。三女雪子很不幸,一则因为当时她已到了结婚的年龄而终于未能由父亲给物色个美满的婚姻,再则她和大姐夫辰雄意见不合。辰雄是银行家的儿子,入赘前一直在大阪一家银行里工作。尽管名义上继承了岳家的产业,实际工作仍然由他岳父和掌柜在干。岳父一死,他不顾小姨和亲戚们的反对,把一爿加把劲也许就可以支撑下去的店铺拱手让给莳冈家的一个伙计,他自己却回银行去干他的老本行。辰雄的性格和他那位讲究排场的岳父不同,他作风稳健,甚至有点儿胆小怕事。要他克服经营上的困难,重振自己不熟悉的家业,他觉得很不在行,出于赘婿的责任感,他选择了一条比较安全的道路。可是雪子却一味留恋过去,对姐夫的做法心怀不满,认为已故的父亲一定和自己同样想法,在九泉之下也会怪怨姐夫没有魄力。正好在这个时候——父亲刚死不久,姐夫非常热心地为雪子物色到一个对象,竭力怂恿她结婚。男家是丰桥市的大财主,本人是当地一家银行的董事。姐夫任职的银行是那家银行的后台老板。由于这样一种关系,对方的人品和财产,姐夫都非常清楚。提起丰桥市的三枝家,气派也着实不小,对于目前的莳冈家来说,简直是高攀。男的本人忠厚老实,在相亲以前,事情差不多已经说停当了。等到两下一见面,雪子说什么也不肯嫁过去。推究其原因,并不是男的相貌猥琐,而是给人一种乡下绅士的印象,土头土脑,没有一点儿秀气。据说中学毕业时害了一场病,从此就没有升学,看来读书一定不聪明。雪子这方面呢,从女子中学到英专毕业,成绩一直很优秀,即使嫁了过去,只怕将来也很难相敬如宾。再说有产家庭的后代,生活上尽管有保障,可是在丰桥那样的小城市过日子,将会寂寞不堪。幸子特别同情雪子,说什么决不能让她去受那个罪。姐夫这方面呢,觉得小姨子学习上尽管很不错,为人却深思熟虑,过分因循守旧,耽于日本趣味;所以让她到刺激较少的小城市去过悠闲岁月,是比较合适的,想必本人也不至于反对。哪里知道出乎他的意外,雪子的为人,看去怯生生的,怕羞害臊,谈锋又不健,其实人不可以貌相,她并不是那种百依百顺的女子,从这桩婚事上,她姐夫才第一次了解雪子的性格。
1大阪市商业中心。
不过,雪子既然内心决不同意这桩亲事,早该坦率声明,不该吞吞吐吐含糊其辞,使人误解,直到最后还不对她大姐夫和大姐说明,只对幸子表了态。那是因为姐夫太热心了,当面拒绝难于启齿;沉默寡言又是她的老毛病。因此她姐夫就误认为本人内心并不反对。男家相亲以后,忽然变得积极起来,派人来表示求婚的诚意,事情发展到骑虎难下的地步时,雪子才断然拒绝。一旦表示拒绝后,任凭她姐夫和姐姐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始终不答应。最初,她姐夫以为这桩婚事如能成功,岳父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哪里知道结果使他大失所望。最难堪的是他无话可以应付男家以及为这桩婚事说合的他银行里的上司。为此,急得他直冒冷汗。要是能举出拒婚的正当理由倒也罢了。现在吹毛求疵,说人家长得不秀气,把一桩不可再得的大好良缘一口回绝,只能怪雪子太任性了。要是恶意猜测的话,甚至可以认为雪子是存心使她姐夫进退两难。
从此以后,她姐夫吃一堑,长一智,对于雪子的亲事,人家要是来做媒,他还是高高兴兴地倾听,至于主动插手或者提什么具体意见,能避免他就避免了。
第三章
雪子迟迟没有结婚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井谷上回提到的“见报事件”。
那是五六年以前的事情了,当时还只有二十岁的小妹妙子,和船场另一大户——开银楼的奥畑家的儿子恋爱,两人离家出走。两个年轻人认为,要抢在雪子前面结婚,一般是不可能的,因此两下商定好采取这样的非常手段。动机似乎很单纯,可是双方的家庭决不容许有这样的事情,所以马上把他们找了回来。事情到此表面上似乎简单地结束了,可偏偏不走运,让大阪一家小报把它登载了出来。更糟的是把妙子误作雪子,而且年龄也错成雪子的了。当时辰雄是一家之主,为了这件事,他大伤脑筋。如果为了雪子而要求报馆收回那则消息,结果无异于证实那件事是妙子干的,这一办法很不高明;那么付之不闻不问怎么样呢?他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后来他觉得不管犯错误的人会有什么下场,也不该让平白无辜的人背黑锅,最后还是要求报馆收回那则消息。岂知报上刊登出来的不是否认,而是更正,妙子的名字也上了报。辰雄本想事先征求一下雪子的意见,后来觉得即使去征求意见,平常特别不轻易和他谈话的雪子,决不会有什么明确的答复;而且一旦和小姨子们商量起来,说不定反而要在利害关系不一致的两姐妹中间引起纠纷。因此,向报馆申请收回错误消息这件事,他只和自己的妻子鹤子讲了,没有和两个小姨子商量。这一举动,他想由他单独负责。说实在话,他的下意识里也许有不惜牺牲妙子以清洗雪子的冤屈,来博取雪子欢心的意图。因为在辰雄的心目中,表面上稳重老实的雪子,从来不肯对自己讲真心话,永远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是个最不好对付的人,所以想趁此机会讨她的好。可是这次又落了空,雪子和妙子对他都产生了反感。雪子认为报上登出错误的消息,只能怪自己倒楣,登报否认,往往总是在不显眼的犄角旮旯里刊出几个字,起不了什么作用。否认也罢,别的什么手段也罢,总之,从她们姐妹俩的立场来说,都不愿再多一次见报,最明智的办法是置之不闻不问。雪子想,姐夫给自己恢复名誉,自己很感激。可是这样一来,细姑娘又将怎么办?细姑娘的行为固然有缺点,但毕竟是年幼无知犯下的错误,要是追究起责任来,倒应该归罪于双方家教不严。至少在细姑娘这件事情上,不仅姐夫有责任,连自己也推脱不了。这样说也许有点儿那个,本人的无辜,知道的人一定能够谅解,这种小报上的消息,对自己并不见得能起多大的损害作用。倒是细姑娘如果因此而破罐破摔,以致堕落成为女流氓,那将怎么办?姐夫做事,件件摆大道理,就是缺少人情味。这样一件大事,和自己利害关系最密切,可是姐夫一句话也没有和自己商量就行动起来,实在太专横了。妙子又有妙子的看法,她认为姐夫要为雪子洗刷污名,那是理所当然。可是难道没有别的方法可想,一定要在报纸上登出她的名字来吗?对方是一张小报,完全可以设法使之屈服,姐夫在这种地方舍不得花钱,就是不对。——这在她那个年龄来说是个早熟的见解。
为了这桩登报事件,辰雄当时觉得没脸见人,甚至要提出辞呈,后来经过劝说,总算平安无事。可是雪子所受的损失实在太大了。偶尔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那则更正的消息,知道她的冤屈。她本人尽管白璧无瑕,社会上却普遍知道她有那样一个妹妹,无论本人怎样自负,由于这件事,雪子的婚事也就更加无人问津了。不管雪子心里怎样想,表面上她始终认为小报上那点儿误传无损于己,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和妙子伤感情,在姐夫面前反而处处袒护妙子。过去她们姐妹两个总轮流居住在上本町九条的长房家和阪急芦屋川的二房幸子家,自从出了那件事情以后,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道来到幸子家,一住就住上半个月。幸子的丈夫贞之助是个会计师,每天去大阪会计师事务所上班,用岳家分到的一部分遗产贴补家用。贞之助这个人和长房大姐夫的一味严格不同,不像一个商科大学的毕业生,他爱好文学,平常还喜欢写写和歌1。在两个小姨子面前不摆家长的架子,从任何方面讲,都不是两个小姨子所畏惧的人。不过有时雪子姐妹俩住得太长久了,他顾虑到长房那方面,往往会提醒幸子说:“让她们回去住几天怎么样?”幸子每次总是这样回答:“这事大姐是谅解的,您就不用担心了。如今长房孩子多,房子也挤,她们两姐妹常来这里住住,大姐倒能多歇息,她们爱住多久就让住多久,没有关系。”从此,他们不知不觉地就习以为常了。
这样过了几年,雪子的境况没有什么大变化,妙子这方面却有了意外的发展,到头来或多或少影响雪子的命运。妙子从中学生时代起就擅长做布娃娃,一有工夫,她就摆弄碎布玩儿,日积月累,技术进步了,作品竟然陈列到百货公司的货架上去了。她的作品花色繁多,有法国式的洋娃娃,也有纯日本趣味的歌舞伎式的娃娃,无论哪方面的作品都显示出她匠心独运的才能,是别人难以效仿的。这也说明她平时对电影、戏剧、美术、文学等其他方面的爱好和素养。总之,她手里做出来的小巧玲珑的艺术品,越来越博得人家的赏识。去年,幸子还为她租借到心斋桥附近的一家画廊,开了一次个人作品展。起初她嫌长房孩子多,嘈杂不安,就在幸子家里制作;后来想有一间更像样些的工作室,于是就在夙川的松涛公寓租了一间屋子,那里离幸子家不到半小时的路程,而且又在同一电车线上。长房的大姐夫不赞成妙子变成女职工,更不赞成她租屋子。这些都被幸子说服了。她说妙子过去犯了点错误,婚姻问题比雪子更难解决,也许还是让她有点儿事情干干比较好;至于租屋子也只是为了工作方便,不是去住宿。碰巧有个死了丈夫的女朋友开设一家公寓,便托她搞到一间屋子,那里离家又近,自己可以经常去察看情况。经过幸子这样一解释,先斩后奏获得了认可。
妙子的,性格和雪子相反,本来比较开朗,常爱说几句俏皮话或开个玩笑。自从闹了那次出奔,她就变得阴郁了,整天阴阳怪气地想心事。新天地的开辟挽救了她,近来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开朗的性格,在这一点上幸子的估计是正确的。妙子每月从长房那儿拿零用钱,此外,她做出来的洋娃娃又能高价出售,手头也就自然宽裕起来。经常不是提着一个新奇的手提包,就是穿了一双进口的高级皮鞋。她大姐和二姐看在眼里,为她担心,曾劝她把挣到的钱存入银行。其实哪用姐姐们叮嘱,她早就机灵地把钱存进邮局,存折只给幸子看,还叫她不要让大姐知道。说什么“二姐要是缺零用钱,我借给你”。弄得幸子张口结舌,不知所对。有一次,人家提醒幸子说:“看到你家细姑娘和奥畑家的启哥儿在夙川的大堤上散步。”幸子不由得吃了一惊。不久以前,幸子发现妙子口袋里除了手绢而外,还有打火机,觉察到妙子背着她吸起烟来了。其实二十五六岁的人吸几支烟,也是情理之中,无可厚非的事。她当下把妙子叫来一问,答称确有这件事。再追问下去,说是那次出事以来,两下一直不通音信。上次开展览会的时候,奥畑来参观,而且买了妙子最得意的杰作,从此以后,两下又来往了。尽管来往,但双方都很清白,而且见面的次数也不多。还说她已经长大成人,不比以前了,要姐姐相信她。可是,经她这样一解释,幸子对于她在外面租屋子就不放心了,而且觉得对长房也不好交代。至于妙子的工作,完全取决于她的兴致,再加上本人以艺术家自居,干活不是每天排定进程,有时接连休息几天,兴致来的时候,一干就干个通宵,第二天浮肿着脸回家。本来不让她在公寓里过夜,后来渐渐的行不通了。她什么时候去上本町长房那儿或夙川公寓,什么时候应该回芦屋,从来没有事前和自己联系过,一想到这些,幸子觉得自己真太糊涂了。一天,她窥探到妙子不在公寓,就去那里找那位老板娘朋友,不露痕迹地打听出许多情况。据那位老板娘说,细姑娘近来发迹了,她招收了两三个跟她学手艺的徒弟,看去都是人家的太太和小姐,男客大抵是经常来取货或者送原材料的。细姑娘干起活来非常专心,往往一干就干到早晨三四点钟。由于没有被褥,只能抽烟等天亮,赶头班电车回芦屋,这番话在时间和地点上都对得上号。还有原来租的是六铺席大的日本式房间,最近换了宽敞的屋子。去到那里一看,是西式房间附带一个四铺席半的日本式屋子,里面摆满了参考书、杂志、缝纫机、碎布以及其他原材料和未完成的作品,墙上还用针钉着许多照片。虽然像一个艺术家的工作室那样,显得有些杂,但毕竟是年轻姑娘工作的地方,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烟灰缸子里连烟头都没有,抽屉和信插里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1五句三十一音的日本诗。
幸子本来以为也许能发现物证一类的东西,离家时还有点儿怕怕缩缩的,鼓不起劲。及至进入公寓一看,毫无所得,才放下了心,觉得幸而亲自来察看一趟。对于妙子,反而比以前更加信任了。这样又过了一两个月,这件事在她已经淡忘了。——天,妙子不在家,到夙川去了,奥畑突然来访,求见当家太太。船场时代他们两家就是近邻,幸子不是全不相识,只能接见。一见面奥畑就说:“突然拜访,很失礼。不过有件事特地来恳求您体谅。”他先表白了一番,然后接着说:“几年前我们的举动太不择手段,但决不是出于一时的轻浮;尽管当时我们被隔离,不过我和细姑娘(“细姑娘”是“小姑娘”的意思,大阪人一般都这样称呼家里最小的女儿。当初奥畑不仅管妙子叫“细姑娘”,还管幸子叫“姐姐”)已经约好,不管等多少年,我们决心等候家长们的谅解。家父家兄最初误认细姑娘是阿飞,现在方才知道她人品正直,而且富于艺术才能,知道我们的恋爱是健康的,所以他们今天不再反对我们结婚了。不过,细姑娘对我讲,雪子姐姐还没有许配,要等她的婚姻问题解决之后,我们的婚事才有指望。所以我们两个商量了,由我来向您陈情。我们决不着急,准备一直等下去,等到适当时机的到来。只不过想让姐姐了解我们已经订了约,并且相信我们。有机会还想请您对长房的姐夫和姐姐适当关说一下,使我们能如愿以偿,那就更加感激不尽了。姐姐最理解我们,而且同情细姑娘,所以我才敢冒昧地说出自己的愿望。”经他这样一讲,幸子只能回说大体上明白了,不置可否地敷衍几句就把他打发走了。奥畑的话倘若句句属实,那是想象所及的,并没使幸子感到那么意外。老实说,他们两人的关系既然闹到登上了报,最理想的出路就是让他们结婚,长房的姐夫和姐姐到头来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不过顾虑到这事对雪子的心理影响,所以能拖总想往后拖—下。
幸子有个习惯,一到无事可干就弹钢琴。那天,她送走了奥畑觉得无聊,就独自走进客厅,坐在钢琴前翻看琴谱,东挑西拣地弹起来。她一面弹琴,一面心里在捉摸去夙川的人也该回来了,不料妙子已经坦然地走了进来。幸子一见到她,停下手来叫了一声“细姑娘”,接着就说:“奥畑家的启哥儿刚刚走。”
“是吗?”
“你们的事情我知道了。……现在暂时搁一搁,我给你们办吧。”
“嗯。”
“如果现在就提出来,雪子太可怜了。”
“嗯。”
“你明白了吧,细姑娘?”
妙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强作镇静地只管“嗯”、“嗯”的随声附和。
第四章
妙子和奥畑最近来往的情况,幸子最初没有告诉雪子,也没有对任何人讲。有一天,妙子和奥畑又一道出去散步,从夙川去香栌园,中途要穿过阪神公路,凑巧雪子乘公共汽车路经该地下车,两下碰见了,雪子没有声张出去。过了半个月,妙子把这件事告诉了幸子。这样一来,他们两人的来往如果再瞒住雪子不讲,妙子会遭到不必要的误解,因此幸子就把前些日子奥畑来访的情形对雪子讲了,并且告诉她将来只能让他们结婚,目前不急,要等她订婚以后再办这件事。那时,为了取得长房的谅解,还得仰仗她出把力。幸子一边解释,一边暗暗察看雪子的面部表情。雪子照常平心静气地听完幸子的话,回答说自己认为让他们两个先结婚好,不要单为顾虑次序颠倒的问题而把这事往后拖,自己决不会由于妹妹先结婚而受到什么打击,也不会抛弃希望。自己有这样一种预感,幸福的日子自会到来。幸子觉得她的话既不是讥讽,也不是逞强。
可是,不管本人怎样想,姐姐先出嫁是天经地义的。再说妙子的婚事几乎已成定局,所以雪子的亲事更应该赶快办。雪子的晚婚,除了以上举出的那些原因而外,还有一个使她不幸的原因,就是她是未年出世的羊婆。一般丙午年出生的女子嫁不出去1;可是羊年出生的女子不受欢迎这个迷信,关东地方没有,所以东京人对此会觉得奇怪。在关西地方,人们认为未年生的女子命苦,到老无人要,特别是做生意的人忌配属羊的老婆,甚至还有“不教羊婆当家”的谚语。大阪这个地方商人特别多,历来不愿娶羊婆,因此,长房的大姐常说雪子妹妹的晚婚是受了这个迷信的影响。这样一误再误,姐夫和姐姐们渐渐明白再也不该提出苛刻的条件了,比如女方是第一次结婚,要求男方也是第一次结婚,就不合理;即使做人家的填房也可以,只要没有孩子,或者有孩子也可以,只要不超过两个;至于年龄,比二姐夫贞之助大一两岁也可以,只要外表不衰老,一步一步地把标准降低下来。雪子本人也说,只要姐夫和姐姐们都同意,叫我嫁到哪家就去哪家,上面那些条件自己不反对,只是如果嫁到有孩子的人家去,最好是一个面貌招人喜欢的小女孩,过门以后,自己能真心疼爱她;嫁的如果是四十岁以上的人,眼看对方已经没有多大前程,经济状况也不会有什么改善,自己做寡妇的可能性很大,所以尽管不要求对方家财百万,但也必须要有安度晚年的生活保障。雪子这两条补充意见,长房和二房的人都认为很有道理,就一并提了出来作为择配的条件。
井谷介绍的这桩亲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提出的。衡量起来,除了财产一项不符合条件外,其余大体上都和女方的要求相差不远。而且年龄才四十一岁,比贞之助还年轻一两岁,前途还大有可为。最初尽管说年龄比姐夫大几岁也无妨,现在反倒比姐夫年轻,那就再合适也没有了。最突出的一点,对方是第一次结婚,这在女方是—直认为没有这种可能,不抱任何幻想的,现在居然遇到这种今后决不可能再得的机会,因此就成为最有吸引力的一条。总之,虽然别的条件还稍有些不足之处,只此初婚一条,就足以弥补一切欠缺而有余。尽管那个人是靠工资生活的,但他受过法国的教育,对于法国的美术、文艺多少知道一些,在这方面幸子估计雪子也许会中意的。不知道的人都以为雪子是纯日本趣味的姑娘,那只是对她的服饰、体态以及谈吐举止方面的表面认识,其实并不是这样,眼前她就在学法语,她对西洋音乐的理解比对日本音乐的理解还深。幸子暗地里还走了mb化学工业公司的门路,托人打听濑越这个人的名声,又从其他方面作了调查,对于这个人的人格,没有一个人说不好的,因此幸子觉得也许良缘就在眼前,打算过几天去和长房商量。不料一星期前,井谷突然坐了出租汽车来到芦屋,动问这桩亲事考虑过没有,催促赶快进行,同时把对方的照片也送了来。面对井谷滔滔不绝的谈锋,幸子不能告诉她正要去和长房商量,因为这样就显出对这事抓得不紧,所以只能对她说是桩非常理想的良缘,长房正在调查对方的情况,估计再过一星期就可以奉告了。井谷就说,这种事情越快越好,要是有意的话,务请赶快进行。濑越先生天天打电话来催问有没有消息,而且把他的照片送上过目,还要我顺便到府上了解一下情况,因此我才赶来一趟,一星期后听这里的好消息吧。井谷只坐了五分钟,简明扼要地讲了这一番话,就坐上等在门口的汽车回去了。
1日本人迷信丙午年(马年)出生的女子要杀夫。
幸子的生活作风一切都是上方1方式,遇事从容不迫,慢悠悠的;对于雪子这件终身大事,她觉得如果把它当作日常事务那样处理,未免鲁莽轻率。可是,这次让井谷催逼得她一变往常行动迟缓的作风,第二天马上就去上本町长房那儿看她姐姐,把事情的大致经过讲了一遍,并且说明对方急等回音。可是遇到行动比她更迟缓的那位姐姐,对于这类事情尤其慎重,尽管觉得条件还不错,也得先和丈夫商量,认可以后委托信用调查所去调查,然后再派人去乡间调查对方的家庭情况,这样一来,所费的时间就多了。长房的姐姐既然这样主张,那么这件事情就决不是一星期内所能解决的了,至少得花一个月的时间,幸子正打算设法再拖上个把月。到了约定期限的昨天,门外又停了出租汽车,一想起当天有约,果然是井谷到来了。幸子连忙告诉她,昨天再一次催促长房的人,据说大体上没有问题,不过还有几处调查得不周到,请再等四五天。井谷不等幸子辩解完毕,接口就不容推托地说:“要是大体上同意的话,细节可以放到以后调查,双方当事人先见一次面怎么样?不用摆什么正式相亲的排场,由我出面邀请双方吃顿晚饭,长房的姐夫和姐姐不光临也可以,只要你们夫妇俩陪同出席就行,男家正在殷切盼望着呢。”
井谷心想这姐妹几个也未免太骄傲了,人家那么热心为她们奔走,她们却推三阻四地不给答复,究竟打算怎么样。不正是由于这种拖拖沓沓的作风,才把婚期耽误下来了吗?必须给以当头棒喝才行。所以,她说起话来就显得更加咄咄逼人了。幸子也约略看出了她的心意,就动问见面日期。井谷回说日子也许定得太仓猝了一点,明天是星期天,假如能定在明天,濑越先生和她都很合适。幸子说明天已经有了别的约会,对方马上说那么就后天吧。这样一来,幸子只能答应暂定后天赴约。至于去得成去不成,明天中午打电话给回音,这才把井谷送走。昨天约好今天得打电话给人家确定日期。
1日本关东地方对京都和大阪两地的称呼。
“喂!细姑娘……”
幸子不满意试穿在长衬衣外的那件衣裳,把它脱下扔在一边,刚要打开另一个纸包的时候,楼下停了半晌的钢琴声又响了起来,她又想起了什么似地说:“这件事真为难!”
“这件事究竟是什么事?”
“外出以前必须给井谷老板娘打个电话。”
“为什么?”
“她昨天又来了,要求今天相亲。”
“她这人老是那么着急。”
“她说不是正式相亲,只是一道吃顿便饭,不用太拘束,而且一定要我们应承。我对她说今天不成,她就问明天怎么样,我实在无法再推托了。”
“长房那边怎样说的?”
“大姐来接的电话,她让我们陪同你雪姐去。她说如果他们去了,以后就没有退步。井谷老板娘也说这样就行了。”
“雪姐是什么态度?”
“怎么讲呢,问题就在这里了。”
“她不愿意去吗?”
“她没有这样说。不过,她觉得昨天提出今天就相亲,太不郑重了。她不愿这样草率做事,可不是吗?总之,她不明确表态,不知道她的真意如何,只说莫如多调查一下对方的人品,无论我怎样劝说,她都没有答应说去。”
“那么怎样回答老板娘呢?”
“就是呀。如果不说出充分理由,对方一定会寻根究底的。……不管这次的结果怎样,要是惹恼了她,今后休想再要人家做媒,真为难哩!……喂,细姑娘,你也替我劝劝你雪姐,让她在这四五天内答应去和对方见见面,不一定今明两天。”
“说是可以说,不过,雪姐既然那样主张,我想说了也没用。”
“那倒不一定,她只是不满对方这次的要求过于突然,内心里似乎并不讨厌,只要你说得婉转一些,我看她会同意去的。”
幸子刚讲到这里,纸槅扇拉开了,雪子从过道里走了进来。幸子心想,刚才的几句话说不定让她听见了,就此再也没有开口。
第五章
雪子看到妙子在姐姐背后给系腰带,就问:“二姐系这条带子去吗?记得上次出席钢琴演奏会时,系的不正是这条带子吗?”
“嗯,是系的这条。”
“那时我坐在旁边,二姐呼吸的时候,它就吱吱地作响。”
“我不知道呀。”
“声音虽然很轻,但每次呼吸都听到吱吱地响,真难受。我看系这条带子去参加音乐会不行。”
“那么系哪条带子呢?”
幸子边说边打开衣柜,取出几个纸盒摆在手边,刚揭开纸盒,妙子从中挑出一条千堆雪图案的带子说:“用这条吧。”
“这条合适吗?”
“这条好,这条好,就用这条吧。”
雪子和妙子早已穿戴好,只等幸子一个人了。妙子像哄孩子似的拿了那条腰带又走到姐姐背后,好不容易给系上身。幸子重新坐到镜台前,刚一坐下就怪声叫了起来。
“不行!这条带子也不行!”
“为什么?”
“还问哩,你仔细听听,这条带子也吱吱地响呢。”
幸子说着故意吸了一口气,让带子的中央部发出吱吱的声音。
“真的在吱吱地响。”
“那就系那条草茵图案的吧。”
“不知究竟怎样,细姑娘,请你找出来试试看。”
姐妹三个,只有妙子穿的是西装,她伶俐地在那堆杂乱的纸盒里东挑西拣,终于找到了那条带子,又走到她姐姐背后给系上。幸子一手按住系好的鼓形结,站立着呼吸了两三次,说道:“这下似乎行了。”边说边取出衔在嘴里的带扣,穿进鼓形结,才一收紧,又吱吱地响了起来。
“怎么这条带子也响。”
“真的!呵呵呵呵!”
幸子腰部一发出响声,姐妹三个就笑得前仰后合。
“呵呵呵呵!筒式腰带系不得,这种带子不行。”雪子说。
“不,不是带子不行,而是质地的问题。”妙子说。
“可是,近来的筒式腰带不都是这种质地的吗?这种质地做成筒式的,非吱吱地发出声音来不可。”
“明白了,二姐,我明白了。”妙子又取出另一条腰带。
“系这条试试,我看这条不会再响了。”
“你那条不也是筒式的吗?”
“先照我说的试试看,发出响声的原因我知道了。”
“已经一点多钟了,不赶快去就听不上了。像今天这样的音乐会,正式演奏的时间是很短的。”
“怎么,雪妹,腰带问题不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吗?”
“是我提出来的呀,专程去听音乐会,要是耳边响起这样的声音,不是白去了吗?”
“哎!多费事!系了解,解了又系,折腾得汗都冒出来了。”
“笑话!我才费劲呢。”妙子跪在她姐姐背后,一头收紧腰带一头说。
“针在这里打吗?”阿春捧着盘子走了进来。盘子里盛着消过毒的注射器、维生素药盒、酒精瓶、脱脂棉以及胶布那类东西。
“雪妹,劳驾给我打一下。”幸子说完这句,又冲着阿春的背影吩咐说:“喂!你去叫汽车吧,让车子十分钟以后开来。”
针每次都是雪子给打,她熟练地用砂轮划断瓶颈,把药水吸进注射器,拉过幸子的左臂,——幸子那时正站在镜台前把衬垫塞进鼓形结里,雪子用蘸着酒精的脱脂棉使劲擦了擦,灵巧地把针头扎了进去。
“哎呀!好痛!”
“今天许是有点儿痛,因为没有时间,不能像往常那样慢悠悠地打了。”
维生素b的强烈气味一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雪子给她贴上胶布,在进针处又拍又揉,使肌肉松弛下来。
“我这里也好了。”妙子说。
“这条带子配哪个带扣合适?”
“你那个就行,快点吧,快点吧。”
“别这样使劲催,越催就越糊涂,弄得我晕头转向的。”
“二姐,这条带子怎么样?你吸口气试试。”
幸子听了妙子的话,接连呼吸了几次。
“真的,这下子不响了。细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是新带子,就吱吱地响;这条带子是旧的,使用久了,所以就不响了。”
“真的,原来是这个道理。”
“稍稍想一下就明白了。”
这时,阿春从过道跑进来说:“太太,您的电话,是井谷老板娘打来的。”
“哎呀!糟了!忘了给她打电话了。”
“听!汽车好像来啦。”
“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幸子急得直喘气,雪子却文风不动,仿佛和她全不相干似的。
“我说,雪妹,怎么答复人家呀?”
“怎么答复都行。”
“可是,那个人要不好好应付,她是不会罢休的。”
“那就请你酌量着办吧。”
“不管怎样,明天的那个约会请她暂缓一下吧。”
“嗯。”
“这样可以吧?”
“嗯。”
雪子低着头坐在那里,站着的幸子无论怎样也看不到雪子的面部表情。
第六章
临出门时,雪子向那间西式屋子张望了一下,只见悦子正和小使女阿花在玩“过家家”,她就对悦子说:“小悦,我出去一趟,你要看好家,知道吗?”
“阿姨,我要的东西别忘了呀。”
“知道了,是前些日子看中的那套‘过家家’玩具吧?”
悦子只把长房的大姨叫“姨妈”,而把两个年轻的姨妈叫成“阿姨”和“细姨”。
“阿姨,天黑以前一定回来呀。”
“好,一定回来。”
“一定啊!”
“一定。你妈妈和细姨去神户吃晚饭,你爸爸在那里等她们。我回家和小悦一块儿吃。学校里留下作业了吧?”
“要写作文。”
“那么玩一会儿就去写吧,我回家后给你改。”
“阿姨,细姨,再见。”
悦子送她们到门口,脚上还穿着拖鞋,就走下泥地,在铺石上蹦蹦跳跳,一直追到大门口。
“要回来呀,阿姨,骗我可不行呀!”
“一件事要讲多少遍呀?我知道了。”
“阿姨,你不回来,悦子要生气的,知道吗?”
“啊!真讨厌。我知道了,知道了。”
“悦子这般寸步不离地依恋雪子,雪子心里其实很高兴。不知怎么的,即使妈妈外出,这孩子也从来没有这般追踪过。可是雪子一旦外出,她就左一个条件,右一个条件,缠住不放。雪子经常住在芦屋,不愿呆在上本町的长房家,主要是由于她和大姐夫相处不好,再就是两个姐姐当中,她和二姐的性情脾气最相投。外界不用说,连她自己也深信不疑。不过最近她发现,对悦子的疼爱实际上也许超过了上面的两个原因。等到她觉察到这点时,她疼悦子疼得更是无微不至了。长房的大姐为此曾埋怨说,雪子妹妹只疼幸子妹妹的孩子,一点儿也不疼我家的孩子,弄得雪子无话可答。说心里话,雪子就喜欢像悦子这种类型的女孩子,长房家孩子固然不少,女孩却只有一个才两岁的婴儿,其余都是男孩,他们都不可能像悦子那样引起雪子的关注。雪子老早就死了母亲,十年前又死了父亲,如今她在长房家住住,在芦屋住住,没有一个固定的安身之处,所以即使明天就许配出去,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留恋的。不过,如果一旦结了婚,和一向最亲近而且作为靠山的幸子就见不到面了;不,幸子也许还能见到,悦子就见不到了;即使能见到,大概也不是先前那个悦子了。——先前自己对她的潜移默化,倾注在她身上的爱情,也许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变成另外一个悦子。一想起这些,她就羡慕幸子身为母亲而能永远独占这个少女对母亲的爱,心里觉得苦恼。由于这样一个原因,她曾提出,如果嫁给人家做填房,希望对方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不过,即使嫁到符合这种条件的人家去,自己成了比悦子更可爱的女孩的母亲,也不见得能像爱悦子那样爱那个孩子。想到这层,尽管婚期一再蹉跎,自己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感觉凄凉。她甚至想到,如果能让自己长此留在芦屋,代替做母亲的幸子所做的那份工作,以慰孤独,要比屈身嫁给一个不中意的男人强得多。
凭良心说,把雪子这样紧紧地和悦子拴在一起,也许和幸子的安排有些关系。例如,芦屋原先安排一间屋子给雪子和妙子姐妹俩住,由于妙子始终利用那间屋子做她的工作室,幸子趁机安排雪子和悦子同住在一个屋子里。悦子那间六铺席大的日本式屋子在楼上,屋子里放了一张小孩用的矮木床。过去一到夜里,女佣把被褥铺在床下,陪伴悦子睡。现在雪子来陪悦子,把原来用在折叠式床上的草垫铺在悦子那张矮床旁边,上面再加两个木棉垫褥,铺得和悦子那张床一样高。从此以后,悦子生病时的护理、复习学校里的功课、练钢琴、以至上学带的饭菜和点心这类本是幸子做的事,都渐渐的移到雪子手里去了。那是因为雪子干起这类事来比幸子更加胜任。悦子这孩子白白胖胖的,看起来很健康,其实体质像她母亲,抵抗力较弱,一会儿淋巴腺肿了,一会儿扁桃腺发炎了,还经常发高烧。遇到这种时候,换冰袋,换湿布,要通宵护理两三夜,这类事情除了雪子谁都受不了。三姐妹中,雪子的体质最弱,膀子只有悦子的那么粗,外表简直像个害了肺病的人,这也是她迟迟没有许婚的原因之一。尽管这么说,消极抵抗力之强,却数她第一。全家人一个接一个害了流行性感冒,唯独她没传染上,而且从来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在这方面,表面上很结实的幸子其实和悦子一样,徒有其表,最不争气,护理病人稍稍累了点儿,自己反倒病倒了,结果给别人增添麻烦。原来幸子是生长在家门鼎盛、亡父的宠爱集中在她身上的时代,现在尽管成了七岁孩子的妈妈,却依然是急躁任性的脾气,无论在精神上或体质上都缺少忍耐功夫,动不动就会受到两个妹妹的交口指责。正因为这样,她不仅不善于护理病人,更不善于管教孩子,经常会和悦子一本正经地吵起架来。因此,外界甚至传说幸子把雪子当家庭教师对待,不放她走,所以亲事总谈不成,即使有了好对象,幸子也从旁加以破坏。风声传到长房那里,长房的大姐尽管不信幸子会干出这种事情,背地里还是埋怨幸子不让雪子来长房住,说什么雪子已经成了幸子的宝贝疙瘩了。贞之助顾虑到这点,曾经劝说过幸子。他说:“雪子妹妹住在这里倒无所谓,要是因此在我们家庭三人中间造成裂痕,就不妙了。让她和悦子稍稍疏远一些如何呢?要是悦子疏远你而倾心雪子妹妹,那就麻烦了。”幸子却认为这是贞之助的杞忧,她说:“悦子年纪虽小,但很机灵。尽管她和雪子妹妹很亲热,本心还是最爱我。遇到什么事情,她知道非缠住我不行,也懂得雪子阿姨迟早是要出嫁的。有雪子妹妹照顾孩子,省了我许多事情,的确帮了我的大忙;不过毕竟是暂时的,雪妹总是要出嫁的。我想既然她这样喜欢照料孩子,目前就把悦子交给她管,让她多少排遣一下婚期被耽误的不幸。细姑娘会做布娃娃,而且有一定的收入(似乎还有悄悄地私订了终身的人),雪子妹妹呢,这些东西一样也没有,说得过分—点儿,几乎连容身之地都没有,我十分同情她的境遇,所以存心让悦子充当她遣愁解闷的玩具。”
雪子是否理解她姐姐的这番苦心,不得而知。可是,每当悦子生病的时候,她护理病人的那种献身精神,决不是母亲或护士所能做得到的。每逢全家外出,悦子不出去,必须留下一人看家的时候,雪子总是自觉自愿地留在家里,让幸子夫妇和妙子去。像今天这样的星期天,以往总是雪子留在家里,不过,今天是阪急御影1的桑山私邸招待她们三姐妹去听列沃?希罗泰的钢琴演奏。别的聚会雪子都甘心放弃,唯独钢琴演奏会非去不可。演奏会结束后,幸子和妙子约好要和去有马2远足的贞之助会合,然后在神户吃晚饭。雪子放弃了去神户吃晚饭,独自先回家。
第七章
“唔!二姐怎么还不出来。”
姐妹两个早就等候在大门口了,幸子却迟迟不出来。
“快两点钟啦。”妙子走向司机打开的汽车门。
“好长的电话!”
“怎么还不挂断呢。”
“想挂也不让挂呀,真急死人。”雪子又置身事外地打趣说。“小悦,去跟你妈妈说,少讲几句,快出来吧。”
“雪姐,我们坐上去吧。”妙子握住车门上的把手。
“等等吧。”这些地方恪守礼节的雪子应了一声,没有上车。妙子没办法,只能站在汽车前面等着。她看到悦子跑进了屋子,就说:“井谷老板娘做媒的事我已听说了。”她的声音很低,不让司机听见。
“是吗?”
“照片也让我看了。”
“是吗?”
“雪姐,你觉得怎么样?”
“光看照片怎么知道呢?”
“所以说两下见见面好嘛。”
“……”
“对方既然提出这样的要求,雪姐如果不去,二姐就为难了。”
“可是,哪有催得这样急的道理呢?”
“得啦,我们早就猜到你会这样推托的。……”妙子刚讲到这里,橐橐的步履声和“哎呀!手绢忘掉了,谁给拿条手绢来!”的嚷嚷声同时并作,幸子一头整理露在外面的长衬衫袖子,一头冲到门口说:“让你们久等啦。”
12均为地名。
“等了半天啦,真的!”
“有那么久吗,可是要编出话来推托……所以弄到现在才挂断的呀。”
“好了!好了!这事以后再讲。”
“快上车吧。”跟在雪子后面的妙子说。
从幸子家到芦屋川车站约有七八百米路,像今天这样时间紧迫,得坐汽车,平常往往慢悠悠地散步走着去。遇到天气晴朗的日子,三姐妹穿了出客衣裳一同走在那条和阪急铁路并行的、当地人称之为水道路的山边大路上,她们那种风采,见到的人谁都得看上几眼。那一带街道上的人,个个都熟悉三姐妹的脸容,经常谈论她们,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她们的真正年龄。幸子身边有悦子这样一个女儿,本人的年龄也就不大容易隐蔽,尽管如此,看去顶多也不过二十七八,不会再多,何况还没出嫁的雪子,多说点也不过二十三四;至于妙子,往往让人家误认作十七八岁的少女。本来从年龄上说,如果人家把雪子称为“小姐”或者“姑娘”,的确有些可笑;但是,实际上大家都这样称呼她,谁也不觉得奇怪。再说颜色鲜艳、花样人时的衣裳对她们三姐妹特别相称,并不是说穿了那些漂亮衣裳人就变得年轻了,而是她们的姿容体态太娇艳轻盈了,不穿那些漂亮衣裳,就不相称。去年贞之助带她们三姐妹和悦子一同去锦带桥赏樱花时,曾拍了一张三人并立在桥上的照片,还写了一首诗:
丽影翩翩三姐妹,
锦带桥上斗红芳。
半点也不假,这三姐妹决非一味相像,她们各有特长,互相辉映,但又有其明显共同的地方,使人一眼就看出她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姐妹。先说身材,幸子个儿最高,其次是雪子,再就是妙子,一个比一个略矮些。三个人一同走在路上的时候,光这一点就值得一看。再说衣裳、饰物和人品,最富日本趣味的是雪子,最有西洋趣味的是妙子,幸子则不偏不倚,适得其中。妙子的脸圆圆的,五官端正,肌肉丰满结实;雪子恰好和她相反,长长的鹅蛋脸,身材苗条;把两个妹妹的长处集中在一身的是幸子。穿着方面,妙子一般多着西装,雪子总穿和服,幸子夏天穿西装,其他季节穿和服。说到三姐妹的相似之处,幸子和妙子都像她们的父亲,常常是容光焕发,唯独雪子不一样,看去总是愁容满面、不胜凄楚的样子,可说来也奇怪,她的衣裳倒是贵族人家侍女穿的那种织有花鸟草木图案的绉绸衣服最为合适,东京式的素净条纹料子完全不相称。
平常她们去参加音乐会,也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更不用说要出席今天这种私人公馆的招待会,那就非打扮得格外漂亮不可了。又碰上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当这三姐妹走下汽车,跑上站台的时候,站台上的人谁都得回头瞟她们一眼。那天正好是星期天的下午,开往神户的电车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姐妹三个依次坐了下来。这时,雪子发现自己对面坐着一个中学生,中学生羞答答地低下了头,忽然双颊绯红,羞得就像一团火似的。
第八章
悦子玩够了“过家家”,叫阿花到楼上替她拿来了练习本,在那间西式屋子里写她的作文。
原来这幢住宅大部分是日本式建筑,只有两间屋子是西式的。那两间屋子连在一起,一间是餐室,一间是会客室。全家在一起团聚或者接待客人时,都用这两间屋子,一天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这里消磨。再说那间会客室里摆着钢琴、收音机和留声机,冬天还生洋炉子取暖。一到冷天,大家都集中在这个屋子里,所以格外热闹。悦子平常除非家中来了许多客人或者自己生病睡倒,否则她不到夜里决不去自己的卧室,总是呆在这间会客室里。她楼上的那间日本式卧房里摆了一套西式家具,是卧室兼书房。可是无论学习或玩“过家家”,她都爱在会客室里,还把学习用品以及“过家家”的玩具扔得一屋子,一旦来了客人,就闹得手忙脚乱。
傍晚时,门铃响了,悦子扔下铅笔出去迎接。雪子手里提着讲定给她买的一包玩具,走进会客室。悦子紧跟着跑了进来,把练习本合在桌子上说:“不要看我的作业,让我看看买给我的东西吧。”她马上解开纸包,把里面的玩具摆满在长沙发上。
“谢谢阿姨!”
“没错吧?是这个东西吧?”
“嗯,是这个。谢谢您。”
“作文写好了吗?”
“不行,不行……”悦子拿起练习本,把它紧紧地抱在胸口,逃离雪子身边。
“……不让你看是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呀?”
“呵呵呵呵,因为里面写了阿姨的事情。”
“那怕什么,写就写吧。给我看呀!”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给你看,现在不行。”
悦子说她写的作文题为“兔子的耳朵”,里面写到了阿姨,要是现在就拿出来看,觉得不好意思。她想等自己睡了以后让阿姨细细地看,错误的地方希望给纠正。第二天自己起个早,在上学以前把改过的作文誊清一遍。
雪子知道幸子她们吃过晚饭还要去看看电影什么的,回家一定很晚,所以吃完晚饭她和悦子一同洗了个澡,八点半钟就到卧室里去了。悦子年纪虽小,睡觉却不容易一下子睡着。睡进被窝以后,还要兴奋地讲上二三十分钟的话,这是她的习惯。为了使她安静地熟睡,雪子得费老大一番劲,往往一边陪悦子闲扯哄她入睡,一边自己也睡下,有时竟然睡个通宵。平常她总是睡一会儿便偷偷地起身,在睡衣外面披上一件褂子,到楼下去和幸子他们喝茶聊天。有时贞之助也参加进来,取出干奶酪和白葡萄酒,陪大家喝上一杯。雪子有肩膀酸疼的老毛病,今晚疼得特别厉害,睡不着觉,想到幸子她们回家还早,莫如利用这段时间给悦子看作文。她见悦子呼呼地睡得很香,便起身翻开放在床头灯旁边的练习本,看起了那篇作文。
兔子的耳朵
我养了一只兔子。这只兔子是人家送给我的。因为家里有狗和猫,所以就把兔子放在门口和猫狗分开养。我每天早晨去上学时,总要抱起那只兔子爱抚一番。
这是上星期四的事。那天早晨我去上学,走到门口一看,兔子的两只耳朵只有一只竖着,另一只倒在一边。我对它说:“唷!怎么回事呀!把那只耳朵也竖起来吧。”可是兔子不理我。“那么让我给你扶起来吧,”我用手扶起了它的耳朵。可是一放手,那只耳朵马上倒下了。我就对阿姨说:“阿姨,请你把兔子的耳朵竖起来。”阿姨就用脚夹起了兔子的耳朵。可是阿姨的脚一松开,那只耳朵一下子又倒下了。阿姨说:“多奇怪的耳朵呀!”说着她就笑了。
看到这里,雪子连忙用铅笔把“阿姨就用脚夹起了兔子的耳朵”那句话里的“用脚”二字涂掉。
悦子的作文在学校里是优等,这篇作文写得也很出色。雪子借助字典才给她改正了几个错别字,别的语法修辞上的错误根本找不出,就是拿不定主意怎样改“用脚”那句话。最后雪子把“阿姨用脚”到“倒下了”那几句话改成:
“……阿姨攥住兔子的耳朵,让它直立,可是阿姨一放下那只耳朵,它就又倒下了。”
本来最简单的办法是把“用脚”改为“用手”,但实际上当时确实是用了脚,考虑到不应该教孩子写假话,所以才模棱两可地改成那样的。雪子想到如果不是自己早发现,让悦子拿到学校里给老师看到了,多寒心呀。再一想悦子竟然把这种不相干的事情也写进作文,不由得独自笑了起来。
“用脚”这桩公案,原来是这样的。
半年以前,芦屋比邻——说是比邻,还莫如说两个院子紧紧相连的两家人家——搬来一户名叫舒尔茨的德国人。两家院子的交界处,只隔着一道疏孔的铁丝网。悦子不久就认识了舒尔茨家的孩子们,最初双方像互相辨别体臭的动物那样,把鼻子凑在铁丝网上互相瞪视着;后来双方就越过铁丝网交往起来。那家的大孩子叫彼得,是个男孩;老二是女孩,名叫罗茜玛丽;最小的男孩名叫弗利兹。老大彼得看上去有十岁或十一岁,罗茜玛丽和悦子差不多岁数,不过西洋人个儿高大,实际年龄也许比悦子小一两岁。悦子和他们兄妹三个都合得来,和罗茜玛丽特别友好。每天放学回家,她们总一道在院子里的草坪上玩。罗茜玛丽起初管悦子叫“悦子”,后来不知是谁提醒了她,才改称为“悦子姐姐”。悦子则借用她的爱称,管她叫“露宓姐姐”。
舒尔茨家养了一条日耳曼保因脱狗和一只欧洲种的纯黑猫,另外在后院还用木箱养了安哥拉兔子。悦子家里也养着狗和猫,她并不觉得稀罕,兔子却难得见到,所以她经常和罗茜玛丽一道去喂食,有时还拎起兔子的耳朵抱着玩儿。后来她自己也想养兔子,就向她母亲提出要求。幸子最初有点踌躇,她并不反对饲养小动物,可是,从来没有养过的东西要是养不好,死了太可惜。光养一匹约翰尼和一只铃,已经嫌费事,要是再养兔子,那就更麻烦。首先,为了防止被约翰尼和铃咬死,就得把兔子圈起来分开养,可是要圈开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正在这个时候,经常来扫烟囱的工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兔子,说是送给悦子的。那只兔子不是安哥拉种,是普通品种,但浑身雪白,也很好看。悦子和妈妈、阿姨们商量的结果,在门口的泥地上圈了一块地饲养兔子。因为那里最安全,猫狗不会去咬它。兔子和猫狗完全不一样,只张开两只红眼睛,不解人意,和它讲话,丝毫也没有反应。大人们都忍俊不禁,觉得它只是一只胆小如鼠而又奇妙的小动物,和人类一点关系也没有,怎么也引不起他们像对狗和猫那样的感情。
悦子那篇作文写的就是这只兔子。雪子每天早晨得叫醒悦子,料理她吃早饭,检查她的书包,送她上学,然后重新钻进热被窝躺—会儿。那天早晨,深秋的寒气沁人肌肤,雪子在睡衣上面还披着一件纺绸寝袍,脚上只穿一双袜子,袜扣都忘了别,就把悦子送到门口。悦子只管扶起兔子的耳朵,可是那只耳朵怎么也竖不起来,因此她要求雪子试试。雪子为了不让她迟到,本想快些扶起兔子的耳朵,但又不愿用手去碰那软绵绵的东西,所以就提起穿着袜子的脚,用脚趾夹起了兔子的耳朵。1可是一松开脚,那只耳朵又落在兔子的脸上了。
“阿姨,这个地方为什么不行?”第二天早晨悦子看到雪子改过的作文,开口就问。
“小悦把阿姨用脚夹兔耳朵也写进作文,多讨厌!不写也可以嘛。”
“可是,你不是用脚夹的吗?”
“嘿!用手去碰那东西多恶心……”
“噢。”悦子露出怀疑的神色,“那是可以写出原因的呀。”
“但是,这种没规矩的样子怎么能写进去呢?老师看了会认为阿姨举动粗野的。”
“噢。”尽管雪子这样解释了,悦子似乎还没有完全明白。
第九章
“要是明天不方便,十六号大吉大利,定在十六号那天怎么样?”前几天幸子冷不防接到这样一个电话,逼得她无法推托,只能答应下来。可是,最后从雪子嘴里套出“那就去试试也可以”这样一句话,却费了两天的工夫,而且还附带一个条件,就是井谷得遵守原来的诺言,由她出面请双方吃顿便饭,尽量避免造成相亲的印象。时间是当天下午六点钟,地点在东方饭店,出席的人除了女主人井谷而外,还有她在大阪铁厂国分商店工作的二弟房次郎夫妇。房次郎是濑越的老同学,这桩亲事就是他牵的线,所以当夜的会面他非到不可。濑越方面呢,要是单身赴会,未免有些冷清,可是这种场合又不宜特地去邀请故乡的亲戚,幸好国分商店有一位董事名叫五十岚,是他的同乡,经过房次郎的斡旋,请来做了陪客。女方是贞之助夫妇和雪子三个人,宾主总共八人。
十五号那天,幸子为了第二天的约会,陪雪子去井谷开设的那爿美容院烫头发。幸子自己只想把烫过的头发梳理一下,于是就让雪子先烫,她在一旁等着。井谷抽空来到她跟前,弯下腰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有件事情得请您谅解,其实这种事情不说您也明白。就是明天无论如何请您尽量打扮得素净些。”
“噢,这个我明白。”
井谷不让她说完就抢着说:“稍许素净些还不行,真的,要尽量少施脂粉。雪子小姐固然很美,不过她是鹅蛋脸,而且常带愁容,和您一比,就比下去了。尊容又特别光艳夺目,即使不浓妆艳抹,也容易引起人家注意,所以明天无论如何得请您少施脂粉,要打扮得比现在看老十岁或十五岁,要把自己当作绿叶来陪衬令妹。不然的话,一桩本来可望成功的姻缘,由于您的陪伴,说不定就此吹了。”
1日本式的布袜拇趾和其余四个足趾是分开的。
像井谷这种警告,幸子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到现在为止,她已经多次陪同雪子去相亲,经常听到人家说什么“那位姐姐倒很开朗时髦,妹妹却有些腼腆阴郁”,“那位姐姐青春焕发,光照四座,她妹妹的脸容就黯然失色了”。有的甚至劝告说:“单让长房那位姐姐陪同相亲好了,二房那位姐姐莫如回避一下。”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幸子总觉得说话的人不懂得雪子容貌的妙处。不错,像自己这种开朗的姣好的脸容也许可以说是现代型的;可是,这样的脸今天多得很,并不稀奇。赞美自己的妹妹也许有些滑稽,不过,从前真正娇生惯养的深闺少女都具有那种弱不禁风、楚楚动人的风韵,我家的雪子妹妹不就是那样的容貌吗?如果不懂得那样的美,不积极求婚,就决不把雪子妹妹许配给他。尽管幸子给雪子大肆辩护,毕竟抑制不住内心的优越感,她在丈夫面前不无骄傲地说:“我陪同妹妹去相亲,会帮倒忙的。”贞之助也说:“那么我一个人陪她去好了,你就回避了吧。”有时他看到幸子的打扮和衣着过于艳丽,就说:“不行,那样还不行,要更素净些,否则人家又要说你代替了你妹妹的地位了。”催促她重新化妆换衣服。幸子却看得出她丈夫因为有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也掩饰不住他心里的高兴。为此,幸子有一两次就回避同雪子一道去相亲。不过,一般总是她充当长房大姐的代表,非出席不可。再说,如果她回避着不出席,雪子往往会拒绝去相亲。遇到那样的时候,她尽量打扮得很朴素,陪妹妹一起去。尽管这样,由于她的衣裳饰物一向华丽,主观努力有—定的限度,所以事后往往还是被指摘:“那样还是不成。”
“……好,好,大家都这样提醒我,我知道了。不用您吩咐,明天我准备真正荆钗布裙去赴约。”
等候理发的那间屋子里只有幸子一个人,没有别人会听到她们的谈话。可是,这间屋子和邻屋之间的布帘正揭在一边,雪子就在隔壁理发,她坐在椅子上,头上罩了一架烘发机的样子反射在镜子里,她们两人从正面看得清清楚楚。井谷本来以为雪子头上罩着烘发机,不可能听到她们在谈什么,可是她们两人说话的样子,雪子在镜子里也看得很清楚,她翻起眼珠尽瞅着她们,猜疑她们在谈些什么。幸子甚至担心雪子会不会从她的口形里推测出她说话的内容。
赴约的当天雪子让姐妹俩从三点钟就开始帮着她打扮,贞之助也紧张得提早下班,赶回家挤在化妆室里。他对于妇女服饰的花样、穿着方法以及发型抱有兴趣,喜欢看她们梳妆打扮。还有一点,她们没有时间观念,总是因此而吃苦头,今天的约会时间是下午六点,他得在旁监督,以免误点。
放学回家的悦子一放下书包就跑上楼来,冲进门就说:“听说阿姨今天去相亲哩。”
幸子吓了一跳,从镜子里看到雪子的脸色顿时变了,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这事听谁说的?”
“今天早晨听春倌说的。有这事吧,阿姨?”
“没有这回事,”幸子说,“今天井谷老板娘请妈妈和阿姨去东方饭店吃饭。”
“可是,爸爸怎么也去呢?”
“也请你爸爸了。”
“小悦,你下楼去!”雪子对着镜子说,“叫春倌来一下,小悦不用上来了。”
平常雪子叫她走开,她总不听,可是这次雪子的口气不寻常,她看出了苗头,乖乖地应了一声,下楼去了。
不—会儿,阿春怕怕缩缩地打开拉门,两手支在门槛上,俯首请示有什么吩咐。其实她早已看出悦子刚才说了什么,脸色也变了。这中间,贞之助和妙子看到情况不妙,早就躲开了。
“春倌!今天这件事你干吗对小姐讲?”今天相亲这件事,幸子记得从来没有对使女们讲过,不过她也有错,错在没有小心提防她们暗中偷听,所以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当着雪子的面质问阿春。
“春倌,我问你……”
“……”
阿春只管俯倒了头战战兢兢地说:“都是我不好。”
“你什么时候对小姐讲的?”
“今天早晨。”
“讲它什么意思?”
“……”
阿春今年才十八岁,十五岁那年她到这里来当使女,现在当上了使女头儿。大家对她很好,几乎把她当作家属看待。她初来时,在她名字后面加了一个“倌”字,习惯了就一直这样叫。(悦子有时叫她“春倌”,有时光叫“阿春”)悦子每天上学,要穿过阪神公路,那里交通事故多,必须来回接送,这差使一般都派在阿春头上。经过幸子一再盘问,知道是今天早晨她送悦子上学时,在路上对悦子讲的。这个使女平常能说会道,一经斥责,顿时垂头丧气,一副可怜相,反而使旁观者感到好笑。
“……咳!前几天我打电话时,你们都在场,这是我一时疏忽。不过,既然听到了,就更不应该随便讲。今天的约会不是一本正经的相亲,对外不公开,这个你应该知道。再说,无论什么事情也有个该讲不该讲的区别。……把那样一桩全无把握的事情讲给孩子听,能这样做吗?你又不是才来我家,难道这点道理也不懂吗?”
“不光是这件事情,”雪子插嘴说,“你平常嘴快,用不着你讲的事情也爱多嘴,这个毛病要不得。”
姐妹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落了一番,阿春俯着身体,一动也不动,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清楚了没有。叫她走开,她还像死人那样一动也不动,直到再三催促,她才低声认罪,起身走了出去。
“平常一再指出她这个毛病,实在太爱搬嘴弄舌了。”幸子看出雪子还在生气的脸色,就说:“毕竟是因为我不小心,电话打得教她们听不懂就好了,哪里想到她会对孩子讲呢。”
“电话固然如此,前些日子常说起相亲的事,没有提防春倌,我就担心被她听去。”
“有这样的事吗?”
“有过多次了。……正当谈论的时候,春倌进来了,那时谁都不再说什么了,可是她刚走出屋子,人还在门外,这里又高谈阔论起来,我想一定是那个时候被她听去的。”
实情是前些日子有几次在夜里十点钟左右,趁悦子睡熟了,贞之助、幸子、雪子,有时还有妙子,几个人聚集在会客室里谈论今天相亲的事情,阿春不时送茶送水,通过餐室进来。餐室和会客室是用三扇拉门隔开的,门缝有手指般粗,人在餐室里,可以清楚地听到会客室里的谈话,何况又是夜阑人静的时候,除非把说话声压得很低,否则全让餐室里的人听去了。但当时谁都没有注意到这点,只有雪子注意到了。幸子心想现在说出来已经迟了,当时提出来不就好了吗?雪子本来嗓音就低,所以那时谁都没有觉察到她说话时有意压低嗓音,可是她不说,别人怎么能晓得。的确,阿春这种饶舌的人固然讨厌,像雪子那样沉默寡言的人也教人为难。可是一想到“高谈阔论起来”这句话她用的是敬语,可见那句话是专门批评贞之助的,那时她没有提意见,是对贞之助客气,所以再也不能埋怨她当场不提意见了。事实上贞之助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在那样的场合最容易被人听去。
“雪子妹妹既然发现了问题,那时早提出来就好了。”
“但愿今后不要在那些人面前讲这一类话,我不拒绝相亲。……可是每次让那些人以为这次又吹了,实在受不了。”雪子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带了鼻音,从镜子里可以看到一滴眼泪从她脸上掉了下来。
“话是这么说,不过历次相亲,哪次都不是男方提出拒婚。……这个你是知道的,每次相亲后,总是对方积极求婚,反倒是我们不中意而告吹的,不是吗?”
“可是,她们那些人不会这样想。这次如果又不成功,那些人又要以为是被男方回绝了,即使不这样想,也—定会加油添醋,说三道四……所以……”
“好了,好了,不提这事了。……都是我们的不是,以后一定照你说的那样办。别把眼睛哭肿了。”幸子还想走过去给雪子抹眼泪,又怕那样一来更加引起她伤心,所以就没过去。
第十章
躲避在侧屋书斋里的贞之助,看到时间已过四点,太太小姐们似乎还没有打扮停当,担心将要误点了。忽然听到院子里八角金盘的枯叶上啪嗒一声掉下了什么东西,靠着桌子伸手打开拉窗一看,刚才还晴朗的天空忽然下起阵雨来了。微弱的雨脚像断线似的淅淅沥沥地打着屋檐。
“喂!下雨啦。”贞之助跑进正屋,走在楼梯半中间就嚷嚷着冲进了化妆室。
“真的下起来了,”幸子望着窗外说,“不过这是阵雨,马上就会停的,天边不是还青的吗?”
话声还没停,窗外的屋瓦全都湿透了,潺潺地正式下起大雨来了。
“汽车如果还没有雇,非马上去雇不可。得讲明五点一刻必须开来。下雨我穿西服去,藏青色的可以吧?”
一到雨天,芦屋当地的汽车就应接不暇了,经贞之助的提醒,马上打电话雇了车。姐妹三个梳妆完毕,到了五点二十分汽车还不来。雨越下越大。电话打遍所有的出租汽车站,得到的回答是:“今天是吉日良辰,有几十对结婚的,又碰上下雨天,车子都租出去了,一回站就开来。”今天车子直开神户,只要五点半能开出,半小时也就到了。可是车子过了五点半还没有来,贞之助焦急得坐立不安。为了不使对方久等,在对方催促之前,必须打个电话去说明一下。电话打到东方饭店,方知对方人都到齐了。这样一直折腾到六点差五分,车子才开来。正碰上倾盆大雨,只能靠司机给他们打着伞一个一个地上车。幸子在风雨里溅了一脖子冰凉的水珠,等到在车子里坐定,她想起了上两次雪子相亲时,都遇着这样的雨天。
“哎哟!迟到了半点钟……”贞之助在存衣处碰上了出来迎接他的井谷,首先道歉,“今天是黄道吉日,结婚的人多,加上突然下雨,等汽车就等了半天,所以迟到了。”
“是啊,我来的时候,路上遇见许多辆坐着新娘子的汽车。”趁幸子和雪子在寄存外套,井谷向贞之助递了个眼色,把他叫到一旁说:“我们到那边去,把你们介绍给濑越先生他们。……先请问一下,府上的调查是不是结束了?”
“噢,情况是这样的,对濑越先生本人的调查已经结束,知道他是一个很出色的人,大家非常高兴。只是长房还在调查他家乡的情况。……已经粗粗了解到一些,据说大体上没问题。只是还有一个托某方面调查的报告没收到,再等一星期就有分晓了。”
“啊,原来是这样……”
“承蒙您的照拂,事情拖延了许久,非常抱歉。长房的人还是过去那套作风,凡事都慢悠悠的不着急。……我很了解您的好意,对于这次的事情也很赞成。如果现在再提出过去那套老格式,只会把婚期一再延误,所以我竭力主张只要本人出色,其余的调查不妨马虎一点。今晚会面以后,只要双方当事人没有异议,我看这次很有希望成功。”
贞之助和幸子事前对好了口径,把话说得很圆妥;不过后半段话却坦率地说出了他自己的心境。
时间已经不早,在休息室里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宾主双方八人随即乘电梯来到二楼的小宴会厅。餐桌的两头分别坐着井谷和五十岚,桌子的一边是濑越、房次郎夫人和房次郎,另一边是雪子、幸子和贞之助。昨天在美容院井谷提出的席次一边是濑越坐在中间,濑越的左右是房次郎夫妇,另一边是雪子坐在中间,雪子的左右是贞之助夫妇,今天的席次是按照幸子的提议改成这样的。大家依次入了席。
“兄弟今天不期有幸参加这个盛会……”五十岚看出时机已到,一边喝着汤—边开口说,“濑越君和兄弟本是同乡,从年龄上说,各位也可以看出是我痴长了几岁,不妨说是他的老前辈,但并非同学。硬要拉关系的话,过去我们两家住在一条街上,而且是近邻。今天能列席这样的盛会,非常荣幸,不过觉得有些不敢当,惶恐得很。说实话,硬把我拉到这里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村上君。村上君的这位令姐井谷老板娘能言善辩,胜过男子,她这位弟弟也旗鼓相当,口才不亚于他的姐姐。他说:‘一旦被邀请出席今天这种极有意义的宴会,如果不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那成何体统!那不是在泼凉水吗?这样的时候必须有个老头儿参加,倚老卖老、借口推托是不允许的。’我就这样被他硬拉来了。”
“哈哈哈哈,董事先生尽管这样说,可是光临之下,您决不会不愉快吧。”房次郎说。
“哎呀!你这个‘董事先生’的称呼,在这个宴席上可是要不得。今天晚上只谈风月,不谈正经,我准备舒舒服服地叨扰一顿啦。”
幸子想起她做闺女的时代,船场的莳冈商店里也有这样一个滑稽可笑的秃头掌柜。现在一般大商店都改成了股份公司,“掌柜”升为“董事”,西服取代和服,船场话不说,改说标准话。不过从气质以及心情上来看,与其说是公司里的董事或监查,莫如说是商店里的职员。过去哪个商店都要安置一两个态度谦恭、说话伶俐、善于迎合主人的心情而又能引人发笑的掌柜或伙计,今晚井谷把这个人请来,可以看出她是有心让他串演这样一个角色,免得冷场。
看到濑越笑嘻嘻地在听五十岚和房次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答,贞之助和幸子姐妹觉得他本人的相貌和照片上的差不多,还比照片年轻些,看去至多三十七八岁。他五官端正,却缺少英俊气,朴朴实实的,正是妙子所评论的“相貌平庸”的人。从他的仪表、高矮、胖瘦、服装以及领带的嗜好上看,任何方面都很平庸,丝毫也不像曾经在巴黎受过熏陶的人;但也没有令人生厌的地方,是个地地道道职员类型的人物。
贞之助觉得第一印象还算合格,就开口问道:“濑越先生在巴黎呆了几年?”
“只呆了两年整,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么说来,是什么时候去的?”
“已经有十五六年了,学校毕业后不久就去的。”
“那么,毕业以后就到这家公司里任职的吧?”
“不是的。现在这家公司是回国后进去的。当初去法国是漫无目的的。——那时因为父亲去世,留下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遗产,内中有一部分可以由我随意使用,于是我就拿了这笔钱出国了。勉强要说出国的目的,一则是想学好法语,其次如能在法国找到工作,就想在那里工作下去,这就是我当初的糊涂想法,可是两个目的都没有达到,所以完全成了一次漫游。”
“濑越君与众不同,”房次郎从旁解释说,“一般人去了巴黎,都说不愿再回国。濑越君却视巴黎如同镜花水月,害了严重的思乡病回来的。”
“嗨!那是为什么?”
“自己也讲不出什么原因。总之,最初抱的希望也许太大了吧。”
“到过巴黎,才知道日本的妙处,从而翩然回国。这决不是一件坏事。因此濑越君才中意纯日本式的小姐吧?”坐在餐桌另一头的五十岚边取笑濑越,边飞快地朝低着头的雪子瞟了一眼。
“可是一回国就到现在那家公司工作,法语长进也很快吧?”贞之助说。
“也没长进多少。公司尽管是法国的,职员却大部分是日本人,只有两三个大头头是法国人。”
“这样的话,讲法语的机会就不多了吧?”
“一般只在mm的船开到时,去那里讲上几句法语。至于商业上的法文信,一直是由我写的。”
“雪子小姐现在还在学法语吗?”井谷问道。
“是的。……因为姐姐在学法语,我是陪着去的。”
“老师是谁?日本人呢还是法国人?”
“是法国人……”雪子讲到一半,幸子接下去说:
“是一位日本人的太太。”
本来雪子就很少说话,在大庭广众面前更是不会说话,像今天这样的宴会上,要用东京话讲,但是硬邦邦的说不出口,后半句话自然就吞吞吐吐的了。虽然幸子的东京话说得并不流畅,往往把语尾蒙混过去,可是她能巧妙地不使自己的大阪口音过于刺耳,无论什么话都能比较自然地说出来。
“那位太太会讲日语吗?”濑越一本正经地瞅着雪子的脸说。
“喔,最初她不会讲,后来一点点会讲了,现在已经讲得很好……”
“那样反倒没有什么好处,”幸子又接下去说,“本来约好学习的时候不讲日语,可是毕竟行不通,结果还是说了……”
“我曾在隔壁屋子里听过你们的学习,三个人几乎全都在说日语。”
“嗳哟!哪里有这种事。”幸子回过头来用大阪话对丈夫说。“我们也讲法浯,您在隔壁屋子里听不到。”
“可能是这样。偶尔也说几句法语,不过那时声音低得吱吱的像寒蛩,而且还羞答答地说不出口,隔壁屋子里自然听不到了。这样的学习一辈子也学不好。太太小姐们学习外语,大概哪里都是这个样子的吧。”
“嘿!看您说的!……可是我们不光是学法语呀。老师还教给我们许多东西呢,例如怎样做菜、做点心,怎样织毛线等等,这些都是用日语讲的呀。前些日子您对乌贼这个菜非常满意,不是还要我们多学些别的做菜方法吗?”
夫妇两人的对话一时变成了余兴,引得大家都笑了。
“您刚才说的乌贼这个菜究竟是怎么回事?”房次郎夫人一提出这个问题,围绕着怎样做好这个别有风味的法国菜——西红柿烧乌贼加少量大蒜——大家又谈论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