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日。……
2点半铃木来了,马上开始治疗。3点多休息时,阿静拿来了冰激凌和冰红茶。她正要转身离开,我随意问道:
“今天春久来了吗?”
“来过了,现在已经回去了。”
她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句,就出去了。
盲人吃东西费时间,徒弟一勺勺慢慢地将冰激凌喂过他的嘴里。他吃一口冰激凌,喝一口红茶。
“对不起,失陪一下。”
我下了床,来到浴室门口,拧了拧把手,门锁着。我假装去洗手,进了厕所,从厕所未到走廊上,打开通向走廊的浴室门一看,里面没有人,但是,春久的衬衣、裤子、袜子都脱在筐里,玻璃窗开着,拉开浴帘看看,浴池里也没有人,只有地砖和周围的墙上都溅满水滴。阿静这”头,说假话糊弄我。可是,他人在哪儿呢?飒子又在哪儿呢?我去餐厅的酒吧台寻找,碰见阿静端着可乐瓶和两个杯子从餐厅出来,正要上二楼去。一看见我,立刻变得脸色苍白,站在楼梯口,端盘子的手微微颤抖着。我也有些慌乱,这个时间自己在走廊乱转也不大正常。
“喀久还没走吗?”
我故作开朗,语调轻松地问道。
“是。我以为他已经回去了呢…”“是吗?”“在二楼上乘凉……”
盘子里有两瓶可乐,两个林子。两个人在二楼“乘凉”。既然衣服扔在筐里,他洗完澡穿的是浴衣了。洗澡是否也是一个人呢。h楼有个客房,他们在哪间屋里乘凉呢?穿着浴在乘凉也没什么,但是客房、客厅、起居室都空着,老伴也不在家,用不着上h搂。他们一定认为2点半到4点半我在接受治疗,不会从卧室出来的。
我看着阿静上了二楼后,马上返回了卧室。
“对不起。”
我又躺上了床。我离开不到十分钟,盲人刚刚吃完冰激凌。
继续扎针。从现在开始的五十分钟时间,我必须把自己交给铃木。4点半,铃木走了,我回到书房去。他们以为可以在我治疗的时间内,悄悄地下楼离开,然而他们失算了,没想到我突然出现在走廊上,撞上了阿静。如果我没撞上阿静,他们就不会察觉我知道他们的事了。应该说阿静碰见了我,还算是幸运的。如果往坏处猜测的话,也许飒子估计到了我怀疑她,可能在治疗中到走廊来查看,而故意为之,早点让老人知道更便于行事。
“没关系,不必那么慌张,沉住气,大大方方地离开。”
我仿佛听见了飒子的声音。
从4点半到5点休息,5点至5点半做牵引。5点半到6点休息。在这段时间里,不,恐怕在我治疗的时候,二楼的客人就已经回去了。飒子也一起出去了呢,还是不好意思见我,躲在屋子里呢,反正一直没见到她的人影。今天只在吃午饭的时候见了她介面。(从2日以来,就只有我和她两人面对面地吃饭了)6点,佐佐木来叫我去散步。我正要到院子里去时,
“佐佐木,今天你不用陪了,我来吧。”
忽然,飒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春久什么时候走的?”
一到亭子里,我就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以后不久就走了。”
“那以后是什么时候?”
“喝了可乐后不久。他说反正也被您瞧见了,立刻就走更让人怀疑。”
“干这种事心虚啊。”
“他一个劲儿地说,肯定会被伯父误解,让我跟您好好解释一下。”
“算了,不谈这个了。”
“误解就误解吧,不过二楼比下面通风好,我们只是上二楼喝可乐而已。上年纪的人总爱想歪了,净吉就不这样。”
“算了吧,怎么都没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呢?”
“我声明一下,你是不是误解了我呢?”
“怎么误解了?”
“假设你——只是假设——和春久做了什么事,我也不打算追究…
飒子满脸惊讶,默不作声。
“我不会对老伴和净吉说的,都藏在我心里。”
“爷爷的意思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差不多吧。”
“您有毛病吧!”
“也许吧。你刚发现呀,你不是挺聪明的吗?”
“可是,您是怎么想的呢?”
“自己不能享受恋爱冒险,为了出气,让别人去冒险,我在旁边欣赏。人到了这个地步很可悲的。”
“自己没有希望了才这样自暴自弃的吧?”
“还有种酸溜溜的心倩,你就当我是同情你们吧。”
“说得真好听,同情当然好,可我不愿意为了让爷爷欣赏而牺牲自己呀。”
“这怎么是牺牲呢?让我愉快的同时,你自己也愉快呀。比起我来,你更愉快得多,我才真可怜哪。”
“请留心不要再挨嘴巴。”
“别打岔。你是只和春久一个人吗?还是跟甘利或者别人都干呢?”
“一到亭子里来就说这事,散散步吧。不光运动腿脚,对脑子也有好处。您看,佐佐木在那边看我们呢。”
小路有两个人并排走那么宽。路两旁的胡枝子伸展到了小路上。
“植物越来越茂盛了,您扶着我走吧。”
“你能搀着我就更好了。”
“这可不行,爷爷个子太矮。”
本来在我左边的飒子,突然转到了我的右边。
“我来拿手杖,您用右手扶着我的肩膀。”
说着,她将左肩靠近了我,用右手的手杖拨开挡路的胡枝子。……
6日。……接着昨天的写。
“净吉到底对你怎么样啊?”
“我还正想问您呢。您觉得呢?”
“我也说不上来。我尽量不去想净吉的事。”
“我也一样。问他也问不出真话来。总之,他现在不喜欢我了。”
“如果说你有情人的话他会怎么样?”
“他会说,有就有了呗,请不要顾虑。——表面是在开玩笑,其实他很往心里去的。”
“谁都会在老婆面前逞强的。”
“他好像也有喜欢的女人,似乎是跟我有同样经历的,在某个酒吧工作的女人。我跟他说只要让我经常见见经助,离婚也行。他说不想离婚,经助太可怜,还说,你不在的话,父亲会伤心的。”
“真小看人。”
“他对爷爷的事什么都清楚,我没对他说过什么。”
“到底是我的儿子。”
“哪有这么尽孝心的呀,真新鲜。”
“其实他是对你有留恋,拿父亲作幌子。”
说实在的,我对自己的长子,卯木家的嗣子净吉几乎一无所知。对于宝贝的儿子如此无知的父亲实在罕见。只知道他从东大毕业后,进了太平洋塑料工业公司,但不了解他的具体工作情况。据说是从三井化学买进树脂原料,制造成摄影胶片、聚乙烯膜、聚乙烯制品,如塑料桶啦、装蛋黄酱的塑料管等等的公司。工厂在川崎一带,总公司在日本桥。他在总公司的营业部工作,不久将要升为部长,不知他现在拿多少工资和红利。他虽然是继承人,但目前我是这家的主人。这个家的经济他也负担一部分,但大部分是依靠我的不动产所得和分红所得。以前每天的家计都由老伴负责,这几年由飒子当家了。用老伴的话说,飒子很会算计,对进出货的来往帐单都非常仔细。还时常去厨房打开冰箱查看,所以一谈起少夫人,女佣都很畏惧。
据老伴说,她为了尽可能节省开支而虐待女佣,把省下来的钱全部塞进了自己的腰包,让大家过紧巴巴的日子,自己不知道有多奢侈呢。有时她让阿静打算盘,但一般都是飒子亲自计算。税捐交给会计去计算,由她和会计打交道。作为少夫人的工作也相当繁忙,而她却能大包大揽,并且做得干脆利落。这一惊讶区让净吉满意。如今他在卯木家已经站稳了脚跟,对于净吉来说,在这个意义上她是不可缺少的。
当年老伴反对净吉和飒子结婚时,净吉说:
“她虽是舞女出身,但肯定会管理家政,我看得出她有这个才能。”
净吉其实只是信口开河,并非有什么先见之明。过了门后,果然渐渐显露出了她的管理才干,也许连飒子自己也没想到吧。
说实话,我虽然同意他们结婚,总觉得长不了。迷上一个女人会迷得神魂颠倒,厌倦起来也很快,这一点都是我的遗传。我以为他和我年轻时完全一样,现在看来不能简单下定论。结婚时净吉相当投入,现在却差得远了。不过,在我看来,她比刚结婚的时候漂亮多了。来我家已经近十年了,越来越好看了,生了经助后尤其如此。现在已经没有过去那种舞女的感觉了,只是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偶尔卖弄一下往日的风情。以前和净吉在一起时,想必曾是风情万种的,现在都已冷却下来了。到如今,儿子只是以她的经理才能为德,怕失去她会有种种的不便。
看着和狗亲热的飒子,严然一副贵妇人的派头,言语动作干脆利落,聪明伶俐,而又不乏人情味和娇嗔,很有吸引力。既然大家都这么看她,儿子自然也不无得意,所以很难作出离婚的决定,即使对她有所怀疑,也只能视而不见,只要别让他太难堪。
7日。……净吉从关西回来,今早去轻井泽。
8日。……下午1点至2点午睡,起来后等着铃木来出诊。这时,浴室从里面敲了几下。
“我锁上门了。”里面传来飒子的声音。
“那位来洗澡?”
“是啊。”
飒子探了探头,就咋呼一声锁上了门。我见她的脸色冷冷的,没有表情。好像她一个人先洗澡,头上的浴帽正往下滴答水。
9日。…今天不扎针,午睡后,我仍然呆在卧室里。
“我锁上啦。”
今天她也敲了几下。今天比昨天晚了三十分钟,而且她根本没探出头来。下午3点多时,我拧了拧门把手,门还锁着。下午5点做牵引时,听见春久临走时跟我说了几句寒暄话。
“伯父,多谢了,每天都洗得很舒服。”
我看不见他的脸,真想瞧瞧他说这话时什么表情。
6点在院子里散步时,我问佐佐木:
“飒子不在家吗?”
“少夫人刚才好像出去了。”
佐佐木去问了阿静回来说:
“少夫人确实出门了。”
10日。……下午1点至2点午睡,然后是重复8日的每件事情。
11日。…峰天不是治疗日。不过今天和9日那天不一样。
飒子没有说“我锁上啦”,而说的是“我没锁门啊”。
难得她今天的气色很好,从里面传出哗哗的水声。
“今天他不来吗?”
“不来,您进来吧。”
我顺从地进去了。她马上躲进浴帘后面去了。
“今天您可以吻我。”
喷头关上了。她从浴帘下面伸出了双腿。
“怎么还是诊脉的姿势?”
“当然了。膝盖以上不行。不过,这回我把喷头关上了呀。”
“是想要报答我吧,我也太不上算了。”
“不愿意就算了,不勉强您了。”
然后又加上一句:“今天也可以用舌头。”
我和7月28日那天用的是一个姿势,用嘴去吸她的小腿肚。我用舌头慢慢地添着,近似接吻的感觉。从腿肚一直往脚踝吻下去,她竟一直没说什么。舌尖触到了脚面,进而触到了脚趾。我跪在地上抱起她的脚,一口含了三个脚趾头,又吻了脚心。湿润的足底很诱人,仿佛也有表情似的。
“差不多了吧?”
突然喷头开开了,喷了我一脸的水……。
5点佐佐木来通知我做牵引时,问我:
“哎呀,您的眼睛怎么红了?”
这几年来,我的眼白常常充血,担心是眼底出血,去看医生,结果,眼底血压正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可是,每当眼底充血时,血压就明显增高。佐佐木马上给我号了脉。
“脉搏70多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
“给您量量血压吧。”
她让我躺在书房的沙发上,静躺十分钟后,在我的右臂缠上橡皮管。我看不见血压计,但是从佐佐木的表情上大致猜得出来。
“今天有没有不愉快的事?”
“什么也没有啊。血压高吗?”
“zm左右。”
她一般这么说的话,肯定都在200以上。最高的时候达到过240,不过,我并不像医生那么吃惊。
“今天早上量的时候是高压145,低压83,很正常的,怎么突然这么高了。真奇怪。是不是大便时太用力了?”
“没有。
“没什么事吗?真奇怪。”
佐佐木左思右想着。而我心里是明明白白的。刚才吻脚心的触觉还留在嘴唇上呢。一定是我在吻飒子脚趾的时候血压高上去的。我的脸一下子变得火热,血液全部涌到了头部,我甚至想到自己会不会在这一瞬间脑溢血死去。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曾设想过种种情况,然而一旦真到这时候,还是害怕。于是,我拼命强迫自己冷静,对自己说不能过于兴奋,可是,奇怪的是,越这么想,越停不下来。越来越疯狂地吮吸起来。一边想着我要死了,一边吸着。恐怖和兴奋,快感在心里交替着。心绞痛发作似的疼痛快使我窒息了。……到这会儿已经过了两个小时,血压还没下来。
“今天就不要做牵引了,安静地休息一下为好。”
佐佐木不管我是否同意,硬把我送回了卧室,让我躺下休息。
下午9点,佐佐木又拿着血压计进来了。
“再给您量一次。”
结果好容易回到了正常状态。高压150,低压对。
“好了,这回可放心了,刚才是223和150哪。”
“这是偶然的。”
“偶然的也不行啊。幸亏持续时间不长。”
放心的不光是佐佐木。我比佐佐木还要松了一口气。然而同时,我又觉得照现在的状况,我还可以继续疯狂下去,这种程度的桃色冒险不该就此停下来,纵使一时疏忽丢了性命又有何妨。
12日。……下午2点多春久来了,好像呆了两三个小时。晚上吃完饭,飒子马上出了门,说是去斯卡拉座看马尔丹·拉萨尔主演的《扒手》,然后去普林司饭店游泳。我想象着身穿坦胸露背的泳衣的飒子那雪白的臂膀,在灯光下闪烁的情景。
13日。……下午3点左右,又经历了一次桃色冒险。只是今天眼睛没有红,血压也正常。反而让我扫兴,仿佛不到那个程度就不过病似的。
14日。净吉晚上从轻井泽回来。他星期一上班。
15日。飒子说昨天到好久没去的叶山游泳了。今年夏天为了照顾我,没能去下海,所以没机会晒黑一点儿。飒子的皮肤有白人那么白,被太阳晒到的部分有些发红。她说从颈部到胸部晒出了一个v字形的红印,穿着泳衣的地方很白,今天她似乎是为了让我见识一下而请我进浴室的。
17日。今天好像春久也来了。
18日。……今天也进行了桃色冒险。只是和11日、13日稍有不同。今天她是穿着凉鞋冲澡的。
“你为什么穿凉鞋?”
“在歌厅看脱衣舞时,舞女都是光着身子,穿着鞋表演的。对于迷恋脚的您来说,这样不是很有魅力吗?”
这还没什么,后来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今天允许爷爷neckin心吧。
“这是什么意思呀?”
“这都不知道吗,前几天爷爷还做过哪。”
“是亲吻脖子吗?”
“是啊,是pettill心的一种呀。”
“我没学过这个英语。”
“上年纪的人真是麻烦,就是爱抚的意思。”
“那么,我可以吻你的脖子了广
“您可得感激我哟。”
“我给你磕头好吗。你今天是怎么了?我害怕我吃不消呢。”
“您是要有足够的精神准备。”
“再往后能做什么呢?”
“先别想那么多,先做neckin心吧。”
结果我抵挡不住诱惑,享受了二十多分钟的所谓neckin心。
“哈哈,我赢了,这回您可不许不答应我了。”
“答应什么呀?”
“我说出来您可别吓瘫了。”
“到底什么呀?”
“我老早就想要买件东西。”
“什么东西?”
“猫眼石。”
“猫眼石?”
“对,不是那种小的,是男人戴的那种大个的。我在帘国饭店的首饰店里看上了一颗,我很喜欢。”
“多少钱?”
“三百万。”
“你说什么?”
“三百万。”
“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
“我现在哪有那么多钱。”
“我知道您正好有笔款子没用。我已经订了货,说好这两三天内去取货的。”
“没想到neckin心这么昂贵呀。”
“不过,以后每天都可以允许您neckin心呀。”
“光是neckine可不行,真的接吻才有价值。”
“说什么哪。刚才还说给我磕头呢。”
“这可麻烦了,被老伴知道了怎么办哪?”
“您没那么笨吧。”
“怎么说也心疼啊。对老人不能这么欺负吧。”
“看您那副高兴的样子,言不由衷。”
我的确是满脸愉快的表情。
19日。天气预报台风快到了。也许与此有关,手痛又发作了。腿也不灵便起来。飒子买来杜尔辛,每天吃三次,总算减轻了疼痛。
下午,铃木来电话,“台风来了,出行不便,今天请休诊一次。”我让女佣转达“知道了。”便从卧室回书房,刚坐下,飒子进来了。
“台风要来了,非这个时候去不可?”
“趁着您还没改变主意,把我想买的买了,尽快戴在手上。”
“我说话算话的。”
“明天是星期六,一睡懒觉就取不了钱了。俗话说,好事要快做。”
这笔钱我本来有别的用途。我们一家祖祖辈辈住在割下水,从父亲那代起搬到了日本桥区横山呼一街。那是明治初年的事。大正十二年大震灾后,又搬到了麻布狸穴的新居。我四十一岁时,父亲去世,过了几年母亲也去世了。房子破烂不堪,战后,我想把那边重新翻盖一下,作为养老之所,但老伴一直持反对意见,理由是这样做对父母不孝。飒子所指的就是这笔费用的一部分。
“我回来了。”
飒子早早回来了。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犹如凯旋归来的将军。
“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不说话,伸出手来给我看,手心里有颗猫眼石,果然非常漂亮。我翻盖养老所的空想化为这柔软手心里的一块石头。
“这有几克拉?”我拿在手里掂了掂。
“十五克拉。”
这时,我的左手又痛起来了,赶紧吃了三片杜尔辛。看着飒子那炫耀的神色,疼痛也变成了快乐,这比起养老所有意义得多……
20日。台风14号越来越近,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按原计划去轻井泽。有飒子和佐佐木陪同我。佐佐木坐二等车厢。佐佐木总是担心天气,想再推迟一天,我和飒子都不同意。我们两人都神气十足的,根本不把台风放在眼里。此乃猫眼石的魔力。
23日。本打算和飒子于今日回京,可是由于学校要开学了,所以决定于明日提前返京。老伴说,你们也再推迟一天,和大家一起回去吧。结果,和飒子两人的旅行乐趣化为泡影。
25日。今天早上刚刚开始恢复牵引,就因没有效果而停止了。针灸也打算到月底停下来。……飒子一到家就马上去看今晚后乐园的拳击比赛。
9月1日,净吉今天去福冈出差五天。
3日。秋意朦胧。阵雨过后,天空晴朗。飒子在书房里摆了一盆高架和鸡头的插花,在大门口摆了盆七草。我顺便又换了一幅字画。这回是装婊了的荷风散人的七绝一首。
卜宅麻溪七值秋
霜余老树拥西楼
笑吾十日间中课
扫叶曝书还晒裘
荷风的字和汉诗并不算很好,但他的小说是我最喜爱的小说之一。这幅字是从一个画商那儿买的,但是,听说有一个人模仿荷风的字可以乱真,所以这幅字真假难辨。战前,荷风一直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市兵卫叮的一座木头房子里,号称偏奇馆,所以才有“卜宅麻溪七值秋”一句。
4日,拂晓5时左右,迷迷糊糊听见蟋蟀的llq声。虽然声音不大,却一直叫个不停。这使我回想起住在割下水时的事。那时我只有六七岁,每天早上,奶妈搂着我睡觉时,总听见蟋蟀在走廊外不停地叫着。蟋蟀不像铃虫和松虫似的成群结队,而是单独活动,那只蟋蟀的叫声清晰地钻进耳朵里来。于是奶妈便对我说:
“阿督,你听,已经到秋天了,蟋蟀在叫呢。”
七十七岁的现在,黎明时想起蟋蟀的叫声,想起奶妈说话的样子,历历如在眼前。恍惚自己就在割下水的家里,被奶妈搂着睡觉。随着脑子渐渐清醒,才发现这叫声原来出自和佐佐木并排睡觉的这间屋子。真是不可思议。这房间里怎么会有蟋蟀呢。门窗都关着,外面的声音根本听不见,可是确实听见叫声了。
“咦?”
我侧耳细听,渐渐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我听到的并不是蟋蟀的声音,而是我自己的呼吸声。今天空气干燥,老人的喉咙发干,加上感冒,每呼吸一次,就发出懂懂的响声。我觉得那么可爱的声音不像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怎么听都像是虫鸣声。我试着呼吸了几下,果然发出了噬噬声。使劲呼吸时,声音更大,好像吹笛子似的。
“您醒了?”
佐佐木抬起了身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吗?”
我又呼吸了一下。
“是老爷的呼吸声。”
“你怎么知道啊?”
“每天早上都能听见。”
“是吗?每天早上都发出这声音?”
“老爷不知道自己发出这声音?”
“不知道。前几天开始一到早上就听见这种声音,迷迷糊糊的以为是蟋蟀在叫。”
“不是蟋蟀,是从老爷喉咙里发出来的。不光是您,一上年纪都会发出这种声音的。”
“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最近每天早上都能听见。懵懵的,挺好听的。”
“我想让老伴也听听。”
“太太听见过。”
“飒子听见了一定会笑的。”
“少夫人也不会不知道的。”
5日。夜里梦见了母亲。对我这个不孝儿来说真是新鲜事了。大概是由昨天黎明做的梦和奶妈的梦引起的。
梦中的母亲是我记忆中最美丽的时候的样子。她穿着外出穿的灰条纹黑绔和服,好像正要出门。她坐在起居室里,从腰带中拿出烟袋抽烟,忽尔她到了门外,光着脚穿着吾妻木屐走着。头发盘成银杏式,插着珊瑚管子和镶有贝壳的甲骨梳子。发型是那么清晰,却看不见她的脸。也许,母亲个子矮才看不清的吧。不过,可以肯定是母亲。遗憾的是母亲没看我,也没跟我说话,我也没跟她说话。她大概是去横网那边串亲戚吧。我只记得这一分钟的梦境,其它都想不起来了。
醒来后,我又反刍似地回忆起梦中的母亲来。可能是幼年时的某个印象在梦里复苏了。奇怪的是,母亲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我却是现在的老态。我比母亲个子高,所以低着头看母亲。尽管如此,还是认为自己是幼童,母亲是母亲。
母亲知道孙子净吉的出生,可是在净吉五岁时她便去世了,不可能知道嫁给净吉的飒子。对于他们的婚姻,连我的妻子都强烈反对,母亲还活着的话,恐怕也会反对的。总之,和舞女结婚简直不可想象。然而,他们不仅结了婚,自己的儿子居然还迷上了孙媳妇,为了得到爱抚她的许可,竟以三百万为代价。母亲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吃惊得晕过去。万一父亲也活着的话,我和净吉都会被逐出家门的。不过,见到了飒子的美貌,母亲会怎么看呢?
据说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我依稀记得她当年的风采。我把母亲和飒子作比较,发现她们相差甚远。从明治二十七年到昭和三十五年,日本人的体格变化太大了。母亲的脚也很美,可是看了飒子的脚,知道了两人的美完全不同,简直不像同是日本人的脚。母亲的脚可以放在手心里那么小巧玲珑,走起路来,脚成内八字,就像天鹅走路的姿态一样优雅。明治的女人都是那么走路的。而飒子的脚像柳蝶那样修长,是飒子最引为自豪的。母亲的脚是扁平的,我一看到奈良三月堂的观世音菩萨的脚,就想起母亲的脚来。
从前的人化妆方法十分简单。已婚的女人一般满十八岁以后都剃眉,染黑牙齿。明治中期以后,这一习惯渐渐被废除。如果飒子看到那时的母亲会作何感想呢。飒子把头发烫成卷发,戴着耳环,涂各色唇膏,描眉,涂眼影,戴假睫毛。指甲的修饰就更不用提了。同是日本人,六十多年的岁月,竟然变化如此之大,看来我也活得够长的了,经历了这么多数不尽的变化。母亲一定万万想不到,从她去世的昭和三年算起,三十三年后,她的儿子竟变成了这样的疯子——竟然不知廉耻地迷恋她的孙媳妇,而且,不惜牺牲妻子、孩子的利益来换取这女人的爱。不,就连我自己也万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12日。……下午4点左右,老伴和陆子进来了。好久没见到陆子了。7月仅日我拒绝她借钱的要求后,她对我很失望,一直尽量回避我。今天和老伴一起来,一定有什么缘故。
“前些天,孩子们打扰了。”
“有事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没什么事……”
“是吗。孩子们很可爱。”
“谢谢。今年夏天他们玩得很开心。”
这时,老伴插嘴道:
“陆子听说了一件事,想告诉你一下。”
“是吗?”
“你还记得油谷吧?”
“去巴西的那个油谷?”
“记得油谷的儿子吗?净吉结婚时,他们夫妇代替他父亲出席的婚礼……”
“我哪能都记得呀,他们怎么了?”
“让陆子跟你说吧。”
站在我面前的这两个人,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比飒子才大四岁,已经是中年妇女的体态的陆子,罗罗嚎咦地说了起来。
“前几天,我们从轻井泽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就是上个月的25日,后乐园有拳击比赛,您知道吧?”
“我怎么知道。”
“反正有比赛。油谷夫妇提前入场,想找个前面的座位。快开始时,只见一位苗条的夫人,一只手提着一个驼色坤包,一只手甩动着一个汽车钥匙进了场,并且坐在了他们身边,您清她是谁?”
“油谷夫人在婚礼上见过飒子,她说已经过了七八年,也许对方记不得我了,但我绝对忘不了她,她长得那么出众,比以前更漂亮了。我刚要跟她打招呼,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坐在飒子的身边,看样子是熟人,和飒子亲热地说话。我就没好打招呼。”
“油谷夫人一眼就看见了飒子手上戴的闪闪发光的猫眼戒指。因为飒子就坐在她右边,所以,她左手戴的戒指看得一清二楚。据夫人说,那么大的猫眼难得见到,足足有十五克拉以上。我和妈妈都没见飒手戴过,她是什么时候买的呢?”
“我想起岸信介当总理大臣时,因为从法属印度支那买了猫眼而招致非议,当时报纸上说,那石头价值二百万。在那边哭是这个价钱,要是进口到日本后,大概还要贵上一倍吧。这么说,飒子的猫眼相当昂贵了。”
这时,老伴插了一句:“一定是有人给她买的呗。”
“总之,那石头太耀眼了,油谷夫人眼睛都直了,不住地看,也许飒子发觉了,就从包里取出网眼手套戴上。然而不仅没遮住它的光辉,反而透过网眼更加光彩夺目了。那手套好像是法国手组网眼手套,还是黑色的——黑色更能衬托出宝石的美丽。或许飒子正是为了这个效果才戴手套的。夫人说那天晚上根本没看成比赛,只顾看那手套里的戒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