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柯罗特科夫稍稍推开绷带,确信他的那只眼睛差不多痊愈如初了。然而,过于谨小慎微的柯罗特科夫还是决定暂时不把绷带拆下来。
他这天上班可是迟到了许多,但狡黠的柯罗特科夫为了不招引下级职员中某些人的闲言碎语,径直奔往自己的办公室,而且一眼就瞥见桌上有一纸公文,那是供应科科长写给站长的报告——请示是否给女打字员们分发全套制服。柯罗特科夫用右眼通读了这份公文,拿起它,就沿着走廊向站长切库申同志的办公室走去。
就在那个办公室的门口,柯罗特科夫撞见了一个陌生人,其人的那副模样可是着实让人惊诧不已。
这个陌生人的个头是如此之矮,仅仅能够到高个子的柯罗特科夫的腰部。不过,这个头上的缺陷算是由这陌生人那异常宽阔的肩膀得到了补偿。四四方方的身躯架在两条歪歪斜斜的腿上,况且那左腿还是痛的。但最为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其脑袋。这脑袋活像一个巨大的鸡蛋模型。它横卧在脖颈上,其尖头朝前。它也像鸡蛋那样光秃秃的,而且是那样的闪闪发亮,以致于在黑暗中,这陌生人那儿像是总有一颗小电灯泡在闪光。这陌生人那张小脸蛋儿直刮得发青,一双绿幽幽的、像大头针尖那么小的眼睛,坐落于两个深深地凹陷下去的眼窝中。这陌生人的上身披着一件——由灰色的被单缝制而成的——弗伦奇式军装,这军装敞开着,那件小俄罗斯1式绣花衬衫从这军装里露了出来,他的下身穿着也是由同种布料缝制的短裤,脚上套的则是一双亚历山大一世时代的骠骑兵穿的那种矮拗口的开口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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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俄罗斯人对乌克兰的谑称。
“瞧这鬼模样,”——柯罗特科夫心里过了一遍,就匆匆地朝切库申的办公室那边奔去,一心想从这秃头身边绕过去。可是那一位完全出乎意料地挡住了柯罗特科夫的道。
——您要干什么?——秃头用那样一种嗓门冲着柯罗特科夫发问,弄得神经质的文书不禁打了个哆嗦。这嗓门活像那铜盆发出的声响,而且独有这样一种音色,它使得每一个听者听到它发出每一个词语那会儿都有这么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是那粗糙扎人的金属丝沿着脊柱直捅下去。此外,柯罗特科夫还觉得,这陌生人的话语透出一股火柴味。目光不够远大生性不识时务的柯罗特科夫却并不把这一切放在眼里,而做出了无论如何不该做的举动,——他生气了。
——嗯哼……真够奇怪的。我这可是来送公文的……那么,敬请奉告,您是何许人也……
——您倒是看见这门上写着什么没有?
柯罗特科夫朝门上瞥了一眼,看到了早就熟知的告示:“没有报告不得进入。”
——我这正是带着报告而来的呀。——柯罗特科夫指着手中的公文,故作糊涂地对答。
这四四方方的秃头陡然间大为光火。他那双小眼睛里迸溅出淡黄色的小火星儿。
——我说您呀,同志,——他将他那铜盆般的声音灌进柯罗特科夫的耳鼓,——竟然是如此的没文化,竟然连最简单的公务告示都看不懂。我着实惊讶,您怎能供职到如今。总的看来,你们那儿是有许多怪事儿,譬如说,到处可见这种被打伤的眼睛。喏,这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会把一切整治就序的。(“啊——啊”——柯罗特科夫暗自惊呼了一声。)递过来吧!
这最后一句话话音刚落,陌生人就从柯罗特科夫手中夺去那份公文,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它通读了一遍,从裤兜里掏出那已经被啃咬得光秃秃的化学铅笔,把那份公文按在墙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几个字。
——走开吧!——他大声呵叱道,并把那份公文那么直愣愣地捅到柯罗特科夫的脸上,差一点没扎破他的最后的一只眼睛。办公室的门吱吱地响了一声,就将那陌生人的身影吞没了,柯罗特科夫却木然地滞留在那儿。——切库申并不在办公室里了。
半分钟过后,甚感受窘的柯罗特科夫才醒过神来,这时,他瓷瓷实实地撞到了莉达奇卡·德·鲁妮的身上,她是切库申同志的私人秘书。
——哎……哟!——柯罗特科夫同志惊呼了一声。莉达奇卡的一只眼睛上也包扎上了那种个人急救绷带,所不同的只在于,绷带的两端系上了那精美而娇媚的蝴蝶结。
——您这是怎么回事呀?
——火柴呗!——莉达奇卡气呼呼地回答道,——该诅咒的玩艺儿。
——里面的那位是谁呀?——沮丧的柯罗特科夫低声问道。
——难道您不知道?——莉达奇卡悄声地说起来,——新来的。
——怎么回事?——柯罗特科夫用他那尖细的嗓门问道,——那么,切库申呢?
——昨天就被撵走啦,——莉达奇卡恶狠狠地说道,她用她那小手指头朝办公室那边戳了一下之后,又补上一句,——喏,这也是个坏蛋。我说的是这家伙。这等令人讨厌的,我平生还从未见到过。就会大声叱责!动不动就要开除人家!……这个光秃秃的长村裤!——她出乎意料地加了这样一句,弄得柯罗特科夫瞪大了眼面呆呆地望着她。
——他姓……
柯罗特科夫没来得及问下去。办公室门后面突然响起那令人发怵的声音:“通信员!”文书与女秘书立刻便迅疾地各奔东西。奔回自己的房间之后,柯罗特科夫在桌旁坐下来,冲着自个儿发表了这样的一番演说:
——哎呀呀,哎呀呀……喏,柯罗特科夫,你可是碰钉子捅娄子啦。应当把这事补救过来才是……没文化……哼……厚颜无耻之徒……行了!让你这就会看到,柯罗特科夫究竟是怎么个没文化。
文书用他那一只眼把秃头所写的批示通读了一遍。公文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给所有的女打字员以及全体妇女及时地分发士兵用的男式长衬裤。”
——这才算开心哩!——柯罗特科夫以激赏的口吻赞叹道,设想出穿着士兵用男式长衬裤的莉达奇卡的模样,色迷迷地哆嗦了一下。他当即抽出一张白纸,在三分钟内就撰写出:
电话通知
供应科科长冒号对您于19日报来的文件号为015015(6)的公函的批复
逗号火材总站通知逗号将给所有的女打字员以及全体妇女及时分发士兵用
男式长村裤句号站长破折号签字破折号
经办文书破折号瓦尔福洛梅·柯罗特科夫
他摇了一下铃,对应召而来的通信员潘捷列伊蒙吩咐道:
——呈递给站长签字。
潘捷列伊蒙咬了咬嘴唇,拿起公文就出去了。
之后,柯罗特科夫整整四个小时里都没出房间,而一直在留神谛听着,他指望的是新来的站长会心血来潮而巡视各个办公室,那时便一定会看见他在埋头工作。但是,从那个令人发怵的办公室里并没有传出任何动静。也就是有那么一次,飘过来一种浑浊的、生铁一般闷声闷气的嗓音,好像是在用革职开除而威胁什么人,至于那究竟是冲着谁来的,柯罗特科夫没听清,尽管他都把耳朵凑到锁孔上去了。午后三点半,从那办公室外面传来潘捷列伊蒙的声音:
——坐车走啦。
办公室立即喧闹起来。大家纷纷散开离去。比所有人下班都要更晚一些而孤零零地折回家的,便是柯罗特科夫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