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罗兹卡碰到密契克之后,并不象上次那样感到气愤和憎恶,这使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只是纳闷,这个冤家怎么又和他狭路相逢?一面又下意识地确信,他莫罗兹卡应该生他的气才对、总之,这次见面还是给他的情绪上引起了极大的波动,所以他想立即找一个人一吐自己的烦恼。
“方才我在小巷里走着,”他对杜鲍夫说。“刚一拐弯,迎面就碰上了沙尔狄巴队里的那个小子,就是我带口来的那一个,你记得吗?”
“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他说‘去司令部怎么走?……’我说,‘呐,就是往右第二个院子……’”
“那么后来呢?”杜鲍夫觉得这全部经过之中并没有值得奇怪的地方,以为还有下文,便追问说。
“嗨,碰上就完了呗!……还会有啥呢?”莫罗兹卡怀着一股无名之火回答说。
他忽然心里烦起来,不愿意再跟人说话。本来他是打算去参加晚会的,结果却跑到于草棚里躺下,可是又没有睡意。不快的回忆象一大堆沉重的东西朝他压下来;他觉得密契克仿佛是存心挡着道,拼命要把他从一条正确的道路上挤开。”
第二天,他整天坐立不安,东跑西颠,勉强按捺下要再看见密契克的愿望。
“我们干吗要闲着没事尽待着?”他向排长发牢骚说。“我们在这儿闷得都要烂掉了。……也不知莱奋生在那儿打些什么主意?……”
“他在那里琢磨,怎样才能让莫罗兹卡高兴。他整天坐在那里这么琢磨,把所有的裤子都磨破了。”
杜鲍夫根本想不到,莫罗兹卡的心情竟是那样复杂。莫罗兹卡得不到同情,感到极端不祥的苦闷,他觉得,要是没有紧张的工作来排近郁闷,眼看他又要酗酒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主动同自己的欲望作斗争,然而他的力量是薄弱的。只是一件偶然事件挽救了他,才使他不至于堕落。
莱奋生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几乎跟其他部队都失去了联系。有时收集得来的一鳞半爪的消息,无情地描绘出一幅土崩瓦解的情景。从乌拉辛斯克吹来的风里,夹着令人不安的硝烟和血腥的气味。
莱奋生通过原始森林中多年不见人迹的依稀可辨的小径,和铁路取得了联系。他获悉不久将有一列载运军人和被服的军用列车通过,铁路工人答应将准确日期和时间通知他。莱奋生知道,部队迟早会被发现,而且没有弹药和寒衣在原始森林里也无法过冬,因此决定作第一次出击。冈恰连柯赶紧装好地窗,杜鲍夫的排在雾夜偷偷穿过敌人防范严密的地区,突然出现在铁路线上。
……挂在邮车后面的货车被冈恰连柯炸毁,客车却安然无恙,在爆炸的轰响声中和炸药的灰渣中,被炸断的铁轨腾空飞起,又抖动着轰的一声落在斜坡下面。地雷上安装的一个别旦式枪闩,钩住一根绳,挂在电报线上。事后有好多人伤透了脑筋也猜不出这是什么人挂的,挂在那里的目的何在。
在侦察兵侦骑四出的时候,杜鲍夫带着满载辎重的驮马,在斯维雅基诺的林场里守候机会,准备夜间潜入峡谷。几天后他们已经来到希比沙,人员毫无损失。
“喂,巴克拉诺夫,现在可要匹守着啦……”莱奋生说,他的闪烁不定的目光使人看不遗他是在开玩笑呢还是当真、当天他就分散了物资,把军大衣、弹药、军刀、面包干部分发给大伙,只留下备用马匹能够驮得动的。
整个乌拉辛斯克盆地一直到鸟苏里,都被敌人占领。新的兵力在向伊罗河子河口集结,日军方面派出侦察四下搜索,跟莱奋生的巡逻们不止一次地遭遇过。八月底,日军向上游移动。他们移动的速度缨馒,在一个村子要歇好久才开往另一个村子,步步稳扎穗打,频豪地向网翼派出警戒。他们的进度虽然缓慢,但在它的铁一般的顽强中,却可以感到一股自信的、有道理而又盲目的力量。
菜奋生派出去的侦察兵回来时,眼睛里总流露出惊骇的神情,侦察到的消息往往是互相矛盾。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莱窗生冷冷地重又问道。“你说昨天他们在索洛缅纳雅,今天早上又到了莫纳基诺,怎么,他们是在后退吗?……”
“我不一不知道,”侦察兵结结巴巴他说。“在索洛缅纳泥的也许是先头部队……”
“那你怎么知道,在莫纳基诺的是主力,而不是先头部队呢?”
“是老乡们讲的……”
“你开口闭口都是老乡!……我是怎么关照你的?”
侦察兵立刻天花乱坠地编了一大套,说明他为什么不能深入侦察。实际上,他是听了娘儿们的毫无根据的胡诌被吓坏了,离敌人还有十俄里就不再前进,特在灌木丛里抽烟解闷,挨到适当的时候回来。“你最好自己去闯一头,”他心里这样想,一面象农民那样假装老实,连连霎眼望着莱奋生。
“只好请你亲自去一趟,”莱奋生对巴竟拉诺夫说。“要不然,我们待在这儿会象苍蝇一样被人拍死。拿这批家伙真没有办法。你带一个人去,天不亮就动身。”
“可是带谁去呢?”巴克拉诺夫间。虽然紧张的战斗的喜悦使他的五脏六腑热烈翻腾,他却竭力做出认真考虑的神气:他跟莱奋生一样,认为一定不能让自己的真实感情流露出来。
“你愿意带谁就带谁……要不就带库勃拉克那里的新来的也行,他是叫密契克吧?顺便也考验考验这个小伙子。要不然大伙尽说他不好,也许是并没有根据……”
这次出去侦察,对密契克是个求之不得的好机会。从他进部队以来这短短的时间里,他没有完成的工作、没有履行的诺言和没有实现的愿望实在大多,到后来即使能完成其中的一两项,也没有什么意义,起不什么作用了。然而这些事堆在一块越压越重,越使他运不过气来,越使他痛苦;使他无法冲出他那狭隘得荒谬可笑的小圈子、他认为,这一次他只要表现得很勇敢,就可以一举冲破这个没有意义的狭小的圈子。
他们在破晓前出发。山脉上原始森林的材冠微泛红光,山下村中的公鸡正唱第二遍。天气寒冷,四周一片黑暗,有些阴森森的。这不平常的环境、危险的预感和成功的希望,在他们而人心中激起一种斗志昂扬的情绪,在这种情绪下,其余的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了。热血在体内波动、肌肉变得富有弹性,但是空气却寒冷刺骨,甚至发出脆折的声音。
“啊呀,瞧你的马满身都是疥癣,”巴克拉诺夫说。“你没有照管它还是怎的?真糟糕。……这一定是库勃拉克糊里糊涂,他大概没有教你怎么照管它吧?”巴克拉诺夫再也不相信、一个会养马的人,竟会有脸把马儿糟蹋到这等地步!“他没有教你,是吗?”
“叫我怎么说呢……”密契克发窘了。“反正他不大肯帮助别人。我又不知道去向谁请教。”
他因为说谎感到惭愧,在马上如坐针毡,不敢对巴克拉诺夫正视。
“随便问谁都行。我们那边有好多能手。打起仗来也不赖……”
密契克一反几乎被他接受了的“黄雀”的看法,对巴克拉诺夫渐渐发生好感。巴克拉诺夫是那么结实,那么圆滚滚的,坐在马鞍上好象是牢牢安装在上面似的。他的渴色眼睛里运出机灵,什么事他一听就明白,立刻把值得注意的和无关紧要的区分开来,然后作出切实可行的结论。
“暖呀,老弟,我一直在看,你的鞍子怎么老是来回晃荡!你将后面的肚带收得太紧,前面的反而搭拉着。应该翻个过才对。来,我来给你重搁一下。”
密契克还摸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巴克拉诺夫已经下了马,动手弄鞍子了。
“嗨,……你的鞍垫也卷起来啦……下来,下来,马都被你糟蹋坏了。我们来彻底重搞一下。”
走了几俄里之后,密契克对巴克拉诺夫已经心悦诚服,相信巴克拉诺夫的确比他强得多,聪明得多,不仅如此,巴克拉诺夫还是个非常坚强勇敢的人,所以他密契克应该永远心甘情愿地服从他。在巴克拉诺夫这方面呢,对密契克倒是毫无成见,虽然他很快就感到自己比他强,但是他以平等的态度同他交谈,极力要单凭自己的观察来确定他的真正价值。
“是谁派你到山里来的?”
“唔,我嘛,其实是自己跑来的,不过证件是‘极端派’给我开的……”
想起斯塔欣斯基当时的怪异举动,密契克说的时候竭力冲谈介绍他前来的那个团体的作用。
“极端派?……你不该跟他们搞在一块--这批家伙尽胡搞……”
“其实我根本不管那一套。……无非是因为那里面有我几个中学里的同学,所以我就……”
“你念完了中学?”巴克拉诺夫打岔说。
“什么?哦,是念完了……”
“这很好。我也进过技工学校。学的是旋工。可是没能念完。你明白吗,因为我上学太晚,”他好象替自己分辩似地解释说。“进学校以前我是在造船厂做工的,想等我弟弟长大些再说,这时候,局势就乱了……”
停了一会,他又沉吟地拖长声音说:
“是一啊。……中学。……我小时候也曾想过进中学,可是没有办法呀……”
显然,密契克的活勾起了他许多不必要的口忆。密契克突然热情迸发地一再证明说,巴克拉诺夫没有进过中学根本不是一件坏事,甚至是一件好事。他不自觉地变成要让巴克血诺夫确信,尽管他没有受过教育,但他却是个非常聪明的好人。可是巴克拉诺夫却看不出自己的失学究竟有多大的好处,对于密契克的比较复杂的议论也毫不理解。因此他们没有能够推心置腹地畅谈一番。而入催着马默默地跑了好一会。
沿途碰到的一些侦察兵还是照样扯谎。巴克拉诺夫听了直摇头:到了离索洛缅纳雅村还有三俄里的一个田庄里,他们把马匹留下,步行前往。太阳早已西斜,困倦的田野里,满眼都是农家妇女的花头巾,粗大的麦捆投下了宁浴、浓密而柔软的阴影;这时迎面来了一辆大车,巴克拉诺夫就向车上的人打听,索洛缅纳雅村里有没有日本人。
“听说早上来了四五个,可是这晌怎么又不听说了……他们要来,但愿也等我们割完麦子再来,滚它妈的……”
密契克的心噗通噗通地跳起来,但他并不感到恐惧。
“这么说,他们是真的到了莫纳基诺了,”巴克拉诺夫说。
迸村的时候,有几条狗朝着他们们洋洋地吠叫了几声。他们看见一家门前用杆子吊着一捆草1的客店,门口停着一辆大车,就走进去按照“巴克拉诺夫式”饱喝了一顿牛奶:就着面包啊了一小钵牛奶。后来密契克每次回想起这次行军的时候都犹有余悸,眼前总要浮现出巴克拉诺夫满脸带着幸福的微笑、上唇还沾着牛奶就走到街上的模样。他们走了不多几步,迎面就有一个胖妇人提着裙子从小巷里跑出来。她一看见他们,就发槽似地站住了。她的眼睛瞪得好象要从头巾下面跑出来,嘴巴象被捕的鱼儿那样大口大口地吸气。她突然用十分尖细刺耳的声音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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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时俄国的客店常在门前用杆子吊着一捆草,使旅客从远处便可以看到--译者注。
“我的亲人,你们还往哪里走啊?……一大队日本兵已经到了学校那边!……他们要往这边来了,你们赶紧逃吧,他们往这边来了!……”
密契克没有听懂她的话,已经有四名荷枪的日本兵步伐整齐地从那条小巷里走了出来。巴克拉诺夫大叫一声,非常迅速地找出手枪,朝着两个日本人几乎是正对着开起枪来。密契克只见他们背后血肉横飞”,两个日本人都栽倒在地上。第三颗子弹打偏了,手枪也出了毛病。剩下的日本兵,有一个拨腿就逃,另一个拉下了步枪,就在这时候,密契克为一股新的、比恐惧更能控制他的力量所支配,对着那日本人连开了几枪。当最后几颗子弹打中日本人的时候,那日本人已经倒在尘埃中抽搐。
“我们跑吧!……”巴克拉诺夫喊道。“往大车那边跑!……”
几分钟后,他们解下在客店旁边乱蹦乱跳的马,在街上飞奔,扬起了炎热的尘土。巴克拉诺夫站在大车上,拼命用缰绳的末梢打马,不时还回过头去看有没有追兵。在村中心的什么地方,至少有五个号手吹起了警号。
“他们……全一部……都在这儿!……”巴克拉诺夫带着得意的神情恶狠狠地大喊道。“全一部。……是主力!……你听见他们在吹号吗?……”
密契克什么都没有听到。他伏在大车底上,因为脱险感到欣喜欲狂,还感到被他击毙的日本鬼子在滚烫的尘土中奄奄一息、在最后垂死的痛苦中抽搐着。后来他朝巴克拉诺夫瞅了一眼,他觉得巴克拉诺夫的歪扭的脸是讨厌和可怕的。
过了一会,巴克拉诺夫已经在笑了:
“真是妙极了!是吗?他们进村子,我们也冲了进去。老弟,你真行!说实在的!我没有料到你居然有这一手。要不是你,他就要把我们打成马蜂窝了!……”
密契克极力不去看他,只是低着头趴在那里,脸色又黄又白,满脸黑斑,好象是烂了根的麦穗。
跑了两俄里光景,不听见有人追赶,巴克拉诺夫就勒住了马,在道旁一棵弯曲的单株榆树旁边停下。
“你留在这里,我上树去,我们要守候着……”
“为什么呀?……”密契克声音忽断忽续他说。“我们快走吧。应该去报告……很明显,主力就在这里……”他极力要使自己相信他说的是实活,可是却办不到。现在他觉得留在敌人近旁很可怕。
“不,还是等一会儿好。为了打死这三个笨蛋跑一趟,太划不来。我们要把情况摸得分毫不差。”
半小时后,约莫有二十名骑兵从索洛缅纳雅村慢步跑出来。“要是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巴克拉诺夫心里发颤,暗忖道。“我们恐怕不能坐着大车逃出去。”他克制住自己,决心要等到最后关头。这些骑兵被小山挡住,因而没有被密契克看到。等他们走了将近一半的路程,巴克拉诺夫从他的了望点又发现了一队步兵:他们排成密密的队形刚走出村子,在飞扬的尘土中枪械射出反光。……这时巴克拉诺夫他们便拼命赶马奔回田庄,差点把马累死;到了那边,他们换上自己的马,几分钟后已经在通希比沙的大路上疾驰。一向有远见的莱奋生,不等他们口来(他们是夜里回来的)就叫库勃拉克的一排人下了马,去加强防哨。排里三分之一的人留下看马,其余的都在村旁一座古老的蒙古式城堡的围墙后面值班守卫。密契克把马交给巴克拉诺夫,自己留在排里。
他虽然十分劳累,却没有睡意。河上雾气弥漫,变得寒冷起来。皮卡在睡梦中翻来覆去,呻吟着;哨兵脚下的乱草发出神秘的悉悉声。密契克仰卧着,眼睛搜寻着星星;星光仿佛从雾幕后面黑黝黝的空洞里隐隐透射出来;密契克感到自己心里也是同样的空虚,因为没有星星,所以格外昏暗凄凉。他想,弗罗洛夫一定时刻都有这同样的空虚之感;他突然想到,也许自己会跟这个人落得同样的下场,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他极力要驱除这个可怕的念头,但弗罗洛夫的形象却牢牢盘踞在他的头脑里。他仿佛看到弗罗洛夫躺在病床上:面容枯槁,两只手毫无生气地搭拉下来,头顶上的槭树在籁籁作声。“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密契克恐怖地想道。但是弗罗洛夫动了动一根指头,朝他扭过脸来,呲牙咧嘴地笑道:“这批家伙……在胡闹……”忽然,“他在病床上油搐起来,身体里面飞散出一些碎块,这时密契克看到,这根本不是弗罗洛夫,而是那个日本兵。“这真可怕……”他浑身发抖地想道,但是瓦丽亚走过来弯下腰望着他,对他说:“你不要怕。”她的态度冷静而温柔。密契克顿时觉得舒服起来。“我没有好好地跟你告别,你可不要生气,”他温存他说。“我是爱你的。”她把身子紧偎着他,可是转瞬间一切都消失了,不知去向了;几秒钟后,他已经坐在地上,霎着眼,在用手摸枪,这时候天已经大亮。周围的人们在忙着卷军大衣;库勃拉克钻进灌木丛,在用望远镜观看,大伙都一个劲儿地钉着他问:
“在哪里?……在哪里?……”
密契克终于摸到了枪,爬上墙头,才知道大伙说的是敌人,但是他看不见敌人,也开始问起来:
“在哪里?……”
“你们于吗挤做一堆?”排长忽然狠狠地低声说,还用力把什么人推了一下。“排成敞兵线!……”
在大伙沿着围墙散开的时候,密契克还伸长脖子,拼命想看到敌人。
“他们到底在哪里?……”密契克几次问旁边的人。那人趴在那里,不理密契克;他搭位着下唇,不知为什么老去搔耳朵,后来他突然转过脸来,破口大骂。密契克没有来得及还嘴,因为他听到了口令:
“全--排--”
他伸出步枪,可是仍旧什么都看不见,同时因为别人都能看见自己却看不见而恼火,他一听到一声“放”,就胡乱放了一枪。(他不知道,排里足有一半的人也是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怕日后传为笑柄,所以没有声张。)
“放!……”库勃拉克又下令说,于是密契克又放了一枪。
“啊一哈!他们逃跑了:……周围的人喊道。大伙忽然高声瞎聊起来,脸上也变得兴奋快活了。
“得啦,得啦!……”排长在骂。“是谁在那边放枪?不爱惜子弹!……”
密契克听旁人在彼此打听,才知道方才来的是一队日本侦察兵。有好多人自己并没有看到敌人,却来嘲笑密契克,并且吹牛说,被他们瞄准的日本人都落下了马鞍。这时候,大炮轰的一响,整个山谷里都充满了回声。有几个人吓得趴在地上;密契克也象碰伤了似的,缩做一团: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炮响。炮弹在村后的什么地方爆炸了。接着机枪象狂喘似地响起来,紧密的枪声四起,但是游击队方面没有还击。
过了一分钟,也许是过了一小时--时间观念变得令人可恼地模糊,密契克觉得,游击队员的人数仿佛增多了,并且看见巴克拉诺夫和麦杰里察正从围墙上下来。巴克拉诺夫带着望远镜,麦杰里察的一边面颊在抽动,鼻翼翁动得厉害。
“你趴下啦?”巴克拉诺夫问,他额头的皱褶舒展了。“怎么样?”
密契克苦笑了一下,拼命使自己集中精力,问道:
“我们的马在哪里?……”
“我们的马在大森林里,我们马上也要到那边去,不过最好能阻挡他们一下。……我们这儿倒没问题,”他补充了一句、显然是想给密契克打气,“可是杜鲍夫的一排人在平原上。……唉,该死的!……”近处的爆炸震得他抖了一下,他忽然大骂起来。“莱奋生也在那边……”说着,他就双手拿着望远镜,沿着散兵线不知往哪里跑去。
到第二次该放枪的时候,密契克已经能看见日本兵了:他们分成几批穿过灌木丛前来进攻,而且差不多到了跟前。密契克觉得,即使要逃跑,现在也跑不掉了。这时他感到的并不是恐怖,而是痛苦的等待:这一切到底几时才能算完呢。在这样的一瞬间,库勃拉克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叱喊道:
“你这是朝哪儿放枪?……”
密契克回头一看,才知道排长的话跟他无关,这是对皮卡说的,他在这以前不知怎么没有发现他。皮卡趴在比他低的地方,脸几乎埋到土里。他把枪举在头顶上,扳动枪闩朝身前的一棵树胡乱开枪。库勃拉克骂他,他还是放他的,不同的只是于弹用完了,枪闩在空响而已。排长用皮靴踢了他几脚,皮卡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在这以后,大伙一齐向什么地方跑去,起初乱糟糟的,后来就排成稀稀拉拉的纵行,密契克不明白为什么要跑,也跟着大伙一齐跑。但是,即使在万分惊惶绝望的瞬间,他都能感到这一切行动并不是那样地偶然和没有意义,一定有许多大概和他本人有着不同感受的人,在指挥着他以及周围人们的行动。他看不见这些人,但他在自己身上感到他们的意志。进村之后,他定了定神,--现在他们排成长长的散兵线,改为步行,--不由用眼睛搜寻着,究竟是谁在支配着他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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