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普霍夫晚上来的时候,该如何对待他呢?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心中有几个方案。最为有效的方案是叫两个看院子的藏到厨房里,让他们按照指定的信号朝洛普霍夫扑上去,痛揍他一顿。最富悲剧色彩的方案是向不孝的女儿和那个强盗来亲口郑重宣布作父母的诅咒,还要说明这诅咒有效力。谁都知道,就连土地也不肯接纳受过父母诅咒的人的尸骨。可是这正像女房东想要让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和他的妻子离异一样,纯属幻想。这两个方案犹如五色缤纷的幻想,制造它们出来并非为了实践,而只是为了愉悦心灵,它们成了她独自遐想玩味的题目,而且使她日后谈起来可以解释说:“我本来想这样干,而且也能干成,但是我心肠好,怜惜了他们。”
殴打洛普霍夫和诅咒女儿的方案,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思想感情中理想化的一面。她的智慧和灵魂中现实的一面,却具有并不那么崇高而是比较实际的倾向,这是人类的本质弱点必然造成的矛盾。当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在贵族军官学校旁边恍然大悟、明白女儿真的已经无影踪、嫁了人、离她而去时,这个事实在她的意识中是以如下的内心呼叫的形式出现的:“挨劫啦!”一路上她在内心中不断地呼叫着,有时竟喊出声来:“挨劫啦!”因此,由于向费佳和玛特辽娜宣泄内心的悲伤而耽搁了几分钟以后--此类弱点人皆有之:因过分热衷于表露感情,以致感情冲动而忘掉了眼前的实际利益--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跑进韦罗奇卡的房间,奔向梳妆台和衣柜,打开抽屉和柜门,急匆匆地瞄了一眼。不,全部东西似乎都在里面?接着她又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要证实一下这个使她放心的印象。结果所有的衣物确实全在,除掉韦罗奇卡离家时戴的一对普通的金耳环,一件细纱料的旧连衣裙和一件旧大衣之外。就这个问题的现实动向而言,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估计韦罗奇卡会交给洛普霍夫一张自己所有物品的清单,叫他来索要,她下定决心:金器和其他类似物品一律不给,只给四件比较普通的连衣裙和几件最破旧的内衣。一件不给也不成,体面的礼俗不容许,而玛丽娘·阿列克谢夫娜一向严格恪守体面的礼俗的。
现实生活中的另一个问题是对女房东的关系。我们已经看到,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成功地解决了它。
现在还有第三个问题:怎样来对待女儿和那个硬凑上来的女婿这一对混账男女呢?诅咒吗?这并不难,但是只适于当做一种辅助手段。主要的办法只能是:递状子,打官司,交法院审理。1最初,在感情激动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对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颇为理想化。从理想化的观点来看,它似乎很有吸引力。但是激愤使她疲惫不堪,由于疲劳她的心态逐渐地趋于平和了,而这时,事情也就显出了另一种样子。玛丽娜·阿列克谢夫娜比谁都清楚:打官司需要花费大量的钱财,打这种具有理想化魅力、能愉悦其心灵的官司,更需要花费大量的钱财,并且还得拖延很长的时间,而不得不掏许多钱出来,却不会有任何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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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旧俄,凡以结婚为目的而诱拐未婚女子者,虽被拐人事先同意,也须受法律制裁。
那么怎么办呢?最终她只有两件事可做:痛骂洛普霍夫一顿,解解怒气,再有就是防犯他索要韦罗奇卡的衣物;防范的手段是以告状来威胁。不过骂人也得骂得个狗血喷头,痛快淋漓。
可是她没能办成。洛普霍夫一来就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和韦罗奇卡请求你们,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和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原谅我们没有征得你们的同意……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在这儿打断了他的话:“我诅咒她,没出息的东西!”
但是她没能说完“没出息的东西”这个词,只来得及说出“没出……”因为洛普霍夫高声地喊道:“我不要听您骂人,我是来谈正经事的。您发火,不能平心静气地讲话,那我就跟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单独谈吧,等您平静下来,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再派费佳或是玛特辽娜叫我们好啦。”他边说,边拉着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走出客厅,朝书房去了。他说话声音大,竞然无法压过他,所以她也只好到此住口了。
他把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拉到客厅门口,停住脚,转过身来说: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要不我现在就跟您谈谈,不过得平心静气地谈问题才行。”
她又打算叫嚷,可是他又打断了她:
“好,您还不能平心静气地说话,那我们只好走了。”
“你干吗也要走,傻瓜?”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朝丈夫喊道。
“是他在拉我呀。”
“如果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也不乐意冷静地谈谈,那么我恐怕也要走了,反正我倒无所谓。但是,为什么您,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竟容许人家用这样的名称来叫您呢?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明事理,她大概以为对我们叮以为所欲为,而您是一位官员,您该懂得处事之道。您告诉她:现在她拿韦罗奇卡已毫无办法,就更不用说我了。”
“这个坏蛋知道我拿他毫无办法。”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心里想,于是对洛普霍夫说:她作为母亲,起初急昏了头,而现在能够冷静下来谈话了。
洛普霍夫和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才回过头来坐下。洛普霍夫请求她,听他把话说完,她有话往后尽可以说呐,于是他就说起来了,只要她一想打断他的时候,他就使劲地提高嗓门,总算是顺利地讲完了自己的一席话。他说:“要拆散我和韦罗奇卡是办不到的,因此,跟着斯托列什尼科夫去打官司不会有任何的结果,你们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不必庸人自扰,不过,还是随你们便:你们若有闲钱,我甚至都劝你们不妨试一试。其实你们也没有什么可难过的,因为韦罗奇卡根本就不愿嫁给斯托列什尼科夫,所以您心里也清楚,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这桩婚事是绝对不可能成的。而一个姑娘无论如何总得出嫁,这对于父母来说,是一件赔本的事情:需要给嫁妆,并且婚礼本身也要花费很多钱,但主要还花费在嫁妆上。所以,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和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你们倒该感谢女儿,她没叫你们损失一文钱就出嫁了!”瞧他就是这么讲的,还讲了些诸如此类的话,他细致人微地讲了足有半小时之久。
他讲完以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到跟这个强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于是就索性谈论起感情来。她说真正使她伤心的是韦罗奇卡未征求父母的同意就出嫁,这在她一个做母亲的心里是很不好受的。而当问题涉及到母爱和母亲的悲伤心情时,谈话使双方都感到兴趣,这主要在于人们认为按照礼俗的要求是不能不谈的,那么也就自然而然地谈开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她作为一个慈母,曾是很伤心的;洛普霍夫说,她作为一位慈母,也大可不必伤心。他们谈了,符合了礼俗。当他们很有分寸地完成了礼俗的要求,用适当的时间谈论了感情之后,又转向了礼俗所要求的另一点上,一方说:我们总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幸福;另一方回答说:这当然是无需怀疑的事。他们就这一点又说了好半天,达到了礼俗所要求的时间,方才开始告别;告别时又照体面的礼俗所要求的互相解释了好一会。这结果是,洛普霍夫体谅到母亲心绪不佳,没有向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请求马上就与女儿见面,因为马上见面可能会使母亲心里更加难受。而等到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将来有一天听到韦罗奇卡生活很幸福--这当然始终都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唯一的心愿--她做母亲的就能完全放心了,因此到那时再跟女儿见面也就不感到难过了。
他们就这样商定好,然后客客气气地分别了。
“呸,强盗!”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送走女婿后,骂了一声。
夜里她甚至做了这样一个梦:她坐在窗日,看见街上驶过来一辆轿式大马车,十分豪华,马车停下来,从里面走出一位雍容华贵的太太,陪同太太的还有个男子。他们走进了她的房间,太太说:“您瞧,妈,我丈夫把我打扮得多漂亮!”这位太太就是韦罗奇卡。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到,韦罗奇卡身上穿的衣服料子是十分昂贵的,韦罗奇卡说:“光是料子就值五百卢布,这在我们算不上什么,妈,这类衣服我有整整一打。这儿,妈,这玩意较为值钱,您往我的手指上瞧瞧!”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韦罗奇卡的手指,手指上戴着几枚镶有大钻石的戒指!“这枚戒指值两千卢布,妈,这枚还贵呢,妈,值四千卢布,再往我的胸口瞧瞧,妈,这枚胸针还要贵,值一万卢布!”而那男子也说起话来了,那男子原来是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这些都还算不上什么,亲爱的妈妈,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真正重要的东西是在我的口袋里,您瞧,亲爱的妈妈,这个钱夹子有多厚,里面装的全是一色的一百卢布的钞票,这个钱夹子我送给您,妈,因为这在我们也不过是小菜一碟!但是这个更厚的钱夹子,亲爱的妈妈,我就不能送给您了,因为里面不是钞票,全是银行证券和期票,每一张证券和期票比起我送给您的全部钞票来都要更值钱,亲爱的妈妈,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亲爱的儿子,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为我的女儿和我们全家造福不浅呢。不过,亲爱的儿子,您是打哪儿搞到这么多钱财的?”--“我去当包税商1啦,亲爱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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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从十五世纪末叶起,俄国政府将酒税、盐税等主要税收包给商人,包税人向政府预先垫付税款后,即可在政府保护下对纳税人超额征收,因此都成了巨富。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醒了以后,暗自思量:“真的,他能去当包税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