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敏感的男读者谈话·他被驱逐
“现在拉赫梅托夫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在我的小说中出现了。敏感的男读者,你说说,为什么我要引出个拉赫梅托夫来呢?你早就从我这儿知道了,他是个游离于情节之外的人物……”
“不对,”敏感的男读者打断我的话,“拉赫梅托夫是个起了重要作用的人物:不是他带来了那张字条……”
“在你所喜好的审美评论方面,你实在显得水平太低了,阁下,”我也打断了他的话,“除他之外,你认为玛莎也是个重要角色吧?小说一开始她也带来过一封信,那封信使得韦拉·巴夫洛夫娜失魂落魄的。拉赫莉也该算重要角色罗?她给过一笔贷款,没有这笔钱,韦拉·巴夫洛夫娜便走不成。n教授也是重要角色吧?因为他曾经介绍韦拉·巴夫洛夫娜到b太太那儿当家庭教师,没有这档子事,就不会出现从近卫骑兵林阴道回来后的场面。恐怕连近卫骑兵林阴道也算重要角色吧?因为,如果没有它,便不会有在这条路上的幽会以及从那儿回家后的场面。豌豆街恐怕是扮演了最主要的角色,因为没有这条街就不会有街上的房子,那么也就不会有斯托列什尼科夫的房子,那么也不会出现管房屋的人,更不会出现管房屋的人的女儿,于是整部小说根本不会存在了。不过,就假定像你所说的,近卫骑兵林阴道和玛莎啦赫莉和豌豆街全算是重要角色吧,可是小说讲述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时,只用了五句或者还不到五句话,因为他们所起的作用小,不值得花费五句以上的笔墨,那么请看小说中为拉赫梅托夫用了多少篇幅啊。”
“哦,现在我知道了,”敏感的男读者说,“引出拉赫梅托夫,是为了批判韦拉·巴夫洛夫娜和洛普霍夫,为了来安排一次跟韦拉·巴夫洛夫娜谈话。”
“啊,你水平太低了,阁下!你把问题正好理解反了。难道需要引出一个特别的人来,让他说出他对别人的看法吗?你的那帮伟大的艺术家也许就是根据这种需要在作品中把人物领进领出的吧。我虽然是个水平低的作家,可我对于艺术性的条件还是理解得较为深人些。不,阁下,小说所以需要拉赫梅托夫完全不是为了这个。韦拉·巴夫洛夫娜、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本人对自己的行为与相互关系,不是多次表示过看法吗?他们这些人并不笨,他们自己就能判断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他们在这一点上无需别人来提示。难道你以为,这些天当韦拉·巴夫洛夫娜本人有了空闲忆起往昔那段乱纷纷的日子时,她不会责备自己忘记了工场,如同拉赫梅托夫责备她一样?难道你认为,洛普霍夫就不曾想到过他与韦拉·巴夫洛夫娜的关系问题,以及拉赫梅托夫在韦拉面前说他的那番话?他统统都想过。正派人自己就会想到人家可能责备他们的一切,所以他们才成其为正派人呀,阁下,难道你不知道这个?你在揣摩正派人的思想时显得水平太低了,阁下。我还要对你说:难道你认为拉赫梅托夫跟韦拉·巴夫洛夫娜谈话时,他的表现与洛普霍夫没有关系吗?不,阁下,他只是洛普霍夫的工具,而且当时他自己也非常清楚,他只是洛普霍夫的工具,过一两天,连韦拉·巴夫洛夫娜也猜到了,如果当时她不是过于激动的话,拉赫梅托夫一开口她便会猜到的。其实就是这么回事,难道你连这都不明白?当然,洛普霍夫在第二张字条中说得全是实话:无论他对拉赫梅托大或者拉赫梅托夫对他,事先只字未提过拉赫梅托夫跟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谈话内容。但是洛普霍夫与拉赫梅托夫相知很深,他知道拉赫梅托夫对什么事有什么想法,在何种场合会如何讲话,正派人之间无需解释也能相互了解。洛普霍夫几乎能够一字不差地预先写出拉赫梅托夫要跟韦拉·巴夫洛夫娜说的全部内容,正是因此,他才请了拉赫梅托夫做中间人。是否需要把他们内心更深层的秘密揭示给你呢?他现在想到的有关他自身的一切,拉赫梅托夫也会想到的(梅察洛夫、梅察洛娃以及在岛上跟他摔过跤的军官也能想到),再过些时候连韦拉·巴夫洛夫娜也会想到的,即使没有任何人把这告诉她。只要她最初那狂热的感激之情一消失,她马上可以看出这点。‘所以,’洛普霍夫盘算着,‘归根到底,我没有因为叫拉赫梅托大去找她而受到任何损失,尽管他要骂我一通,反正不久她自己也会对我持有这种看法。相反地,我倒能赢得她的尊敬,不久她就会猜测到我预先知道拉赫梅托夫跟她谈话的内容,并且猜测到是我安排了这次谈话和为什么安排。她会这样想:‘他真是一个高尚的人啊,他知道,在最初那些激动不安的日子里,我对他的感激之情近乎病态地压迫着我,他企图使我心中尽快产生一种可以减轻我的精神负担思想。虽然我曾经为了拉赫梅托夫骂他而生气,可是当时我就懂得拉赫梅托夫其实说出了真相。过一个星期我自己也能想到这一层,不过那时候这对于我已经无关紧要了,我无论如何也该平静了。而由于头一天便有人对我说出了这些思想,我才避免了可能持续一星期之久的内心痛苦。在那一大,这些思想对我是至关重要、十分有益的……是的,他是一个很高尚的人。’这就是洛普霍夫一手安排的策略,拉赫梅托夫只是他的工具罢了。你要知道,敏感的男读者阁下,高尚的人士有多狡猾,利己主义在他们身上如何表现呢,反正不同于你们。阁下,因为他们感到快乐的事就不同于你们,阁下。你可知道,他们的最大的快乐是使他们所尊敬的人把他们当作高尚的人,阁下,他们为此奔波忙碌,想出了各种各样的办法,真是处心积虑,那份积极不亚于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所耗费的心血。只是你们各自的目的全然不同,因此你们想出的办法也就各不一样了:你想出的是些卑劣的、损人的招数,他们想出的却是正当的有益于人的办法。”
“可是你怎么敢对我说话粗暴无礼?”敏感的男读者向我大声嚷道,“我要控告你,宣布你心术不正!”
“请原谅,阁下,”我回答道,“既然我尊重您的品格像尊重您的才智一样,岂敢对您粗暴无礼?我只是不嫌冒昧,就您所喜好谈论的艺术性问题启发启发您罢了。您在这一点上没看对,阁下,您认为引出拉赫梅托夫来,似乎只是为了批判韦拉·巴夫洛夫娜和洛普霍夫。没有这个必要:他所讲述的对他们的全部想法,没有任何一点我不能告诉你的。阁下,其实这都是洛普霍夫本人对自己的想法,就是韦拉·巴夫洛夫娜过些时候也会产生的对自己和洛普霍夫的想法,即使没有拉赫梅托夫的讲述也会产生的。现在,阁下,我有个问题问你:我为什么还要把拉赫梅托夫跟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谈话告诉你呢?如果我告诉你的不是洛普霍夫和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想法,而是拉赫梅托夫跟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谈话,那么我需要告诉你的就不仅是构成谈话主旨的想法,却正就是谈话本身--现在你明白了吗?为什么需要告诉你的恰恰是这次谈话?因为这是拉赫梅托夫跟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谈话。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还不明白吗?你可真行。你的理解力太差了,太差了。好,我来帮你弄清楚:假定有两个人在谈话,那么从谈话中或多或少地总可以看出这两个人的性格。你明白这样写的用意吗?在这次谈话以前,你是否充分了解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性格?是的。你从这儿并没有了解到关于她的任何新情况。你早已知道她爱脸红、开玩笑,她也不反对美美地大吃一顿,恐怕也不反对喝一小杯白葡萄酒。看来需要安排这次谈话并不是为了表现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性格。那到底为了表现谁的性格呢?一起谈话的只有她和拉赫梅托夫两个人,不表现她的性格那是表现谁的呢?你猜猜!”
“拉赫梅托夫!”敏感的男读者叫道。
“这就猜对罗,好样的,我真喜欢你。那么你可以看到,事情跟你原先设想的完全相反。引出拉赫梅托夫来不是为了进行一次谈话,而是为了通过这谈话让你更多地了解拉赫梅托夫,这才是引出他的唯一目的。你从这次谈话中知道了拉赫梅托夫很想喝白葡萄酒,虽然他没有喝;知道了拉赫梅托夫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沉沉的怪物’,相反地,每逢他碰到什么愉快的事情,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种种忧虑和难耐的哀愁时,他也会插科打浑,谈笑风生的。‘不过我难得快活,’他说,‘我痛苦,是因为我难得快活,我自己也不乐意做一个‘阴沉沉的怪物’,可是环境如此,像我这种热心向善的人,就不能不变成‘阴沉沉的怪物’,如果不是这样的环境,我也许整天连唱带跳,有说有笑的了。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敏感的男读者,虽然我用了许多篇幅来正面描述拉赫梅托夫是怎样一个人,但是实际上书中还有多得多的篇幅是专门在向您介绍他,介绍这个根本不算我的小说的主要人物。现在你给我说说,为什么我要引出这么个人物并且如此详尽地描述他呢?你记得,我当初对你说过:‘唯一的原因是为了满足艺术性这一首要的要求。’你想想,这要求是什么?它怎么会由于拉赫梅托夫这个人物的登场而得到满足?想明白了吗?不,你哪想得明白,还是听我说吧。不,你不必听了,听也听不明白,干脆走开吧,我拿你开心也开够了。现在我再不跟你谈话,要跟一般读者认真地谈谈了。
“艺术性的第一个要求是必须这样来描写对象,使得读者能够想象出它们的真实的样子来。比方说,如果我要描写一座房屋,那就必须做到让读者觉得它正是一座房屋,而不是茅屋,也不是宫殿。如果我想描写一个平常的人,那就必须做到使读者不会觉得他是株儒或巨人。
“我想描写新的一代中平常的正派人,这种人我足足碰见过好几百。我写了三个这样的人:韦拉·巴夫洛夫娜、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我认为他们是这种平常人,他们自己这样认为,他们所有的熟人--即是跟他们同类的人--也都这样认为。我在什么地方不是这样谈论他们呢?我讲过什么别样的话呢?我怀着敬爱之情描写了他们,因为每个正派人都值得敬爱。但是我在何处曾向他们顶礼膜拜过呢?我笔下有哪一行字流露过一丝一毫这样的意思,表示过他们已经不知有多么崇高和优秀,我无法想象还有比他们更崇高、更好的人,他们已是人之楷模了?他们在我小说里的行为正好与我想象中的他们一致:也不过是新一代中正派人的所作所为罢了。他们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吗?他们不干卑鄙勾当,不胆小怕事,他们具有平常心、正直诚实的信念,并且努力依照这信念去行动,也就仅此而已。确实,这算得了什么英雄行为呢!是的,我想表现的是这样一群人物,他们跟他们那种典型的所有平常人一样地行动,我希望我已经做到这一点。我希望读者中熟悉这种典型的活的原型,从本书一开头便能不断发现:我的主要人物们绝对不是理想人物,决没有超过同一典型的人们的一般水平,他们这一典型的每个人在他所经历的无数事件中的表现,绝对不次于他们在我这部小说里的表现。可以想见,别的正派人所经历的事件,并不跟我所讲述的事件相雷同,因为这儿绝对没有迫不得已或美妙诱人的原因足以使成双成对的夫妻纷纷离异,因为决不是每个正派女子都在内心中热烈地暗恋着自己丈夫的朋友,也不是每个正派男子都在抑制他对一位有夫之妇的恋情(何况抑制了整整三年之久),也不是任何一个男子都被迫在桥上开枪自杀,或者像敏感的男读者所说,从旅馆中消失后就不知去向了。每个正派人若处在我所描写的这些人的位置上,也会如此行动的,一旦发生此类事件,他是绝对准备这样做的,然而他决不认为这是英雄行为。有许多次他遇到了类似这样棘手的事或者更甚,他也都表现不错,可他还是不把自己当作非凡的人物,他只是认为自己也不过是个平常人,老实正派而已。这种人的好朋友们(也还是类似他那样的人,因为他跟别种类型的人没有交情)也是这样地认为:他是个好人,不过要向他顶礼膜拜,那是连想象也不可能的。他们又暗自琢磨:我们也都是和他一样的人啊。至于我所希望的是,达到了这个目标,就是使每个新一代的正派人都能从我这三个主要人物身上,认出他的好朋友们中平常人的那类典型来。
“可是,从小说开头起就对我的韦拉·巴夫洛夫娜、基尔萨诺夫和洛普霍夫持以这种看法:‘是啊,这都是我们的好朋友,像我们一样普普通通的平常人,’--对我的主要人物们持以这种看法的人在读者中毕竟只占少数,大多数读者还远远低于这个典型的水平。除了茅屋什么也没有见识过的人,会把一幅画着简单的平常房屋的小画儿当作是宫殿的素描。要使这种人觉得那座房屋确实是座房屋,而不是宫殿,可该怎么办呢?那就必须在画着房屋的那幅画上至少画出宫殿的一角,他将从这一角看到,宫殿这应当完全是另一种规模的玩艺,不同于小画儿上所画的建筑物,这座建筑物的确应当仅只是一座简单的、平常的房屋,人人都该住上这种房屋或者比这更好的房屋。如果我不亮出拉赫梅托夫这人物,大多数读者都会对我的小说中的几位主要人物发生误解。我敢打赌,大多数读者直到念完本章的最后几节,也还会觉得韦拉·巴夫洛夫娜、基尔萨诺夫和洛普霍夫都是英雄,都是品格最崇高的人,甚至也许是理想的人物,甚至也许,由于他们过于高尚了,现实中是不可能存在的。不,我的朋友们,我的色厉内在的坏朋友们,你们想得不对,不是他们站得太高,而是你们站得太低。你们看到,他们就站在地面上,你们之所以觉得他们是在云端中飞翔,那是因为你们坐在地狱般的坑里。他们站立的那个高处,是人人都该站得上去,而且能站上去的。至于我和你们、我可怜的朋友们所无法企及的那种最崇高的人物,却不是这样的。我淡淡地给你们描画出了他们当中一个人的侧面轮廓,你们看到,他的面貌是不一样的。但是你们完全能够跟我描写得极为充分的那三个人达到同样水平,只要你们愿意在自己的修养上面下工夫。谁若低于他们,谁就是劣等。从你们的坑中走上来吧,我的朋友们,走上来并不难,走到自由的天地中来,在这儿好好地生活,道路又平坦又诱人,试一试吧:修养、再修养。你们要观察、思索,要阅读那些告诉你们什么是高雅的生活乐趣,告诉你们人可以是善良而幸福的著作。读吧,这些著作会娱悦人的心灵,观察生活吧,观察生活是有趣的;思索吧,思索问题是吸引人的。这就足够了。无需牺牲,也不必吃苦,全不需要。怀抱着做一个幸福的人的愿望吧,惟独需要的是这个愿望,为此你们要满心欢喜地关注自己的修养:幸福寓于修养之中。啊,有修养的人多么快乐!甚至别人觉得是牺牲和痛苦的事,他也从中感到满足和快乐,他的心儿坦荡、欢畅,喜悦溢满胸膛!试试看,可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