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论
维诗作诂,赜有烦名,六艺群纬,义洽理备,均以宣其堙郁,节其波荡,陈美以为训,讽恶以为戒,上既足以彰知贞淫,而下亦得婉寓怨讥,而亡所讳。故乃微之以词指,深之以义类,之以风力,调之以匏弦,质之以捡括,文之以丹彩。用之当时,感人灵於和平;播之历祀,挹芳流乎无穷。所以采在二代者,与典谟并传;沿为变格者,垂至今而不废。
诗学流派,各有颛家,要其鼻祖,归源《风》、《雅》。《风》、《雅》所衍,流别已夥,举其巨族,厥有三支:一曰诗,二曰骚辞,三曰乐府。《离骚》兴于战国,其声纯楚,哀诽淫,类出《小雅》;而详其堂构,不近诗篇,虽瓜瓞于古经,盖别子而称祖者也。后遂寝变为赋,又其流矣。乐府兴于汉孝武皇帝,曲可弦歌,调谐笙磬,《练日》奏于郊,《鹭茄》讠訇于玉帐。盖以商、周《雅》、《颂》歌法失传,故遣严、马之徒维新厥制,已而人才辞士,下逮于闾巷闺,咸各有作,飙流滥焉。"昔有霍家奴",雅留曲阕,"相逢狭路间",燕女溺志,禀酌四诗,情亡不有。魏、晋相承,体绪颇杂,而并隶乐府,莫之或变。然周、秦歌谣及《鸿鹄》、《骓逝》诸作,并采入乐苑者,以类相景附云耳。
至于唐世乐府,绝句为多,而章句俳齐,稍同文侯恐卧之响,故填词出焉。尔时但有小令,听者苦尽,故宋人之慢调出焉。慢调者,长调长。金人欲易南腔为北唱,故小变词法,而弦索调出焉。然弦索调在填词为长,在曲又嫌其短,故元人之套数出焉。元曲偏北而不南唱,故明兴,则引信宋词,扌幻旋元嗓,参伍二制,折衷九宫,而今南曲出焉。故汉初已彰乐府,六朝稍演绝句,唐世肇词,宋时未亡而金已度北曲,元未亡而已见南曲。要皆萌芽,各入其昭代而始极盛耳。
斯则乐府之统系,是《三百篇》之支庶也。若夫古诗,大约以五言为准。何者?
后代四言,率多窘缚,附庸三古,难起一宗。五言,西汉则《十九》、《河梁》,东京则伯喈、平子,建安则子建、仲宣,魏、晋则阮、陆、陶、谢,六代翩翩亻隽俪之风,四唐英英律绝之制。又既趋近体,则七言兼著。故其物章比兴,辞班丽则,调务渊雅,旨放清穆,荡乐府之诙亵,闲骚人之怨乱者,其惟诗乎?若乃诗有变风雅,而端木氏又别小大正续传。予谓骚辞乐府,大约得于变传为多,而诗人有作,必贵缘夫《二南》、《正雅》、《三颂》之遗风,无邪精义,美萃于斯。是则六艺之冢嫡,元音之大宗也。(《原系篇》)
记云:"白受采。"故知淡者诗之本色,华壮不获已而有之耳。然淡非学诣闳邃,不可袭致,世有强托为淡者,寒瘠之形立见,要与浮华客气厥病等耳。
世目情语为伤雅,动矜高苍,此殆非真晓者。若《情》一赋,见摈昭明;"十五王昌",取呵北海。声响之徒,借为辞柄,总是未彻《风》、《骚》源委耳。
曹植始开奇宕,顿失汉音;陆机笃尚高华,竟变魏制。浔阳省静体,已非晋骨;宣城惊人句,实始唐音。卿、延清,乃开、天之先驱;太原、东川,故大历之鼻祖。工部老面或失于俚,赵宋藉为;翰林逸而或流于滑,朔元拾为香草。
严仪卿:"学诗入门须正。"亦有始基猥杂,后能自得师,翻然弃故,亦能至道,淳于意之受术阳庆是也。唐有康昆仑,善琵琶,自谓无敌,及闻段善本《枫香》之弹,即惊骇下拜。德宗令以本艺授康。段奏曰:"昆仑本领邪杂,且遣十年不近乐器,然后可教。"后昆仑果尽段技。今诗学染指既多,受病不少,畏砭而讳疾,护前而党同,何文士立志不如优伶远也?
诗须博洽,然必佥才就格,始可言诗。亡论词采,即情与气,亦弗可溢。
胸贮几许,一往倾泻,无关才多,良由法少。如瓠子驰其正道,钜野溢,又恶宣房之寒,其孰能不波?
古今谈诗家,其持论大有三弊,而世鲜觉悟,其失往往雷声,余当辩之。其一则以作诗必有合於古之六义,斯言似已,然《风》、《雅》、《颂》固是分体,不必详论。以赋、比、兴言之,此三者是诗人之志。盖即妇人童儿发口矢辞,非直陈事,即婉转附物,或因感抒述,三者之内,必有攸当。是凡诗中,自有此三义,非谓具此三义而后为诗成也。譬诸乐然,有五音耳,任举陶瓦叩之,弦索弹之,亦必中宫羽之一音,岂谓不为器者便无音耶?自谓诗备六义,然后为佳,而牵拘胶,不胜其敝,但有栉比,无复神来。又或以庄辞为备六义,殆又不然。
夫古人作诗,取在兴象,男女以寓忠爱,怨诽无妨贞正,故《国风》可录,而《离骚经》辞乃称不淫不乱。《诗》三百篇,大抵言情为多,乃用《尚书》、《礼运》之义相绳,何其固耶?即以丽辞果流佚者,但可指为靡音,目为变声,不可谓外於六义。何则?就其靡变,亦必固自有赋比兴耳。自斯言出,而《楚辞》、乐府尽为外篇,而傅玄《艳歌行》为贤於《陌上桑》,李唐一代便当尸祝退之,然后晚唐衰宋之作,悉登高坐矣。此一弊也。汉变而魏,魏变而晋,调渐入俳,法犹抗古。六代靡靡,气稍不振,矩度斯在。何者?俳者近拙,拙犹存古;藻者徵实,实犹存古。嗣是入唐,为初为盛,麟德、乾封间,气魄已见,开元而后,奇肆跌宕,穷姿极情,譬犹篆隶流为行草耳。穗迹书,永言告绝,怀古之士,犹增欷。然而谈者方夸为中兴,谓足高掩六季,何邪?且近体是唐代所开,而研思构彩,皆滋润六朝,十四大家,概乎沾汜,奈何爱唐棣之偏反,忘鄂跗之kk。至古体诗,居然酏水之别,益无论已。此二弊也。诗主风骨,不端文彩,第设色欲稍增新变耳。自皎然以窃占白白芳草诋刘、李诸贤,而近代亦诮白雪黄金,中原紫气,是则诚然,然要非大疵也。初、盛唐之乌鹊、凤凰,南山、北斗,龙阙、凤城,横汾、宴镐,汉、魏人之凤凰、鸳鸯,双鹄、鸣雁,惊风、白日,胪陈竹素,览者初不讶之。又如古诗,草、杨柳,便属相思;癸牡、锵鸾,辄施行迈;万年眉寿,以为颂祷;於皇陟降,用格神明。若持卑辞相格,亦复可议。要期合律,虽递袭而不妨乎高,苟乖大雅,则弥变弥堕。于是斯有彦伯涩体,长吉鬼才。近如唐六如之俚鄙,袁中郎之佻脱,竟陵钟、谭之纤猥,亦俱自谓能超象迹之外,不知呵佛未易,直枉入诸趣耳。此三弊也。(《三弊篇》)
诗有八徵,可与论人。一曰神,二曰君子,三曰作者,四曰才子,五曰小人,六曰鄙夫,七曰瘵,八曰鼠。神者,不设矩,卒归于度,任举一物,旁通万象。
于物无择,而涉笔成雅;于思无豫,而往必造微。以为物也,是名理也;以为理也,是象趣也。揽之莫得而味之有馀,求之也近而即之也远。神乎神乎!胡然而天乎?君子者,泽于大雅,通于物轨,陈辞有常,摅情有方,材非芳不揽,志非则不吐,及情而止,使人求之,渊乎其有馀,怡然其若可与居。推其心也,拾国香为餐,而犹畏其污也;薰祓正襟以占辞,而犹畏有口过也。是君子者也。作者,揽群材,通正变,以才裁物,以气命才,以法驭气,以不测用法。其用古人之法,犹我法也。犹假八音以奏曲,钟石之韵往而吾中情毕得达焉。故其诗如奇霏雾而非炫也,如震霆之疾惊而非外强也,澹乎若洞庭之微波而不竭其澜也,中闳而已矣,是作者也。才子者,有情有才,亦假法以范之,时有过差,时或不及,殆其当也,则为雅辞,不可为昌言。分有偏至,不能兼也;法有一体,不能合也。
然而气必清明,辞必周泽,斯称才子矣。小人者,法不胜才,才不胜情,注辞而倾,抒愤如盈,务竭而无后虑,其小人之心声乎?故其诗若忄齐若争,若讠兆若昵,虽罗于丰翰,而不可为饰,君子视子,并器不入。鄙夫者,窘乎材者也。
乃欲自见,故匿质而昭文,中亡情而索辞,辞孱则假于物辅。故取物也,不以益中,以涂茨外,趑趄睥睨,冀无窥者。故其语散而不贯,气时张而时萎,思不盈尺,辞联寻丈,使人厌之。瘵者,病也。望之肤立,按之无脉,如呻吟之音,虽长逾促,谓之细甚,是曰诗瘵。鼠也者,小而善窃,狡而不能为物害,故以取喻为诗者,是强解事人也。未能知之,先欲言之,袭彼之语,以市于此,矛盾而不恤,被攻而无怍色,掎摭无当,聒而不休,操笔回惑,犹厕鼠之见人犬而数惊恐也,是曰诗鼠。审声诗之士,以是八徵,参验无失,则可以观人矣。为诗者慎以自验,务治其中心而底于纯,可以无跌,匪曰文章,至道寓焉。余故详著之於篇。(lz)
(《八徵篇》)
欲披其文,先昭其质,故观者因文而徵情,作者原志以吐辞,则惟诗不可以为伪也。洞贯古籍,曲尽拟议,非以役物,求自见本质耳。譬之以火煅金,以鱼濯锦,知鱼火之借质,识古人为津筏。是故神明秀练者,其言芳以洁;意广识通者,其言疏以远;凄激内含者,其言抑以凌;不见歆趋者,其言静以立;萦纡恬汰者,其言微以长;光华隐曜者,其言清以典。内业既昭,本质斯呈。欲学夫诗,先求其心,故歌之而可以观志,弦之而可以见形。若夫内无昭质而郁畅菁华,胸本柴棘而放词为高,斯如鎏黄火翠,茹蘧练染,不能饰美,足彰其为贱工也。
抑有端求复古,不知通变,譬之书家,妙于临模,不自见笔,斯为弱手,未同盗侠。何则?亦犹孺子行步,定须提携,离便僵仆。故孺子依人,不为盗力,博文依古,不为盗才。作者至此,勿忘自强,然而有充养之理,无助长之法也。
诗固不可率尔下字,然当使法格融浑,虽有字法,生于自然。自宋人"诗眼"之说,摘次唐人一二字,酷欲仿效,不能益工,祗见丑耳。
高手下语,唯恐意露;卑手下语,唯恐意不露。高手遣调,唯恐过于甘口,卑手反之。此古近高下之由判也。
鄙人之论云:"诗以写发性灵耳,值忧喜悲愉,宜纵怀吐辞,蕲快吾意,真诗乃见。若模拟标格,拘忌声调,则为古所域,性灵斯掩,几亡诗矣。"予案是说非也。标格声调,古人以写性灵之具也。由之斯中隐毕达,废之则辞理自乖。
夫古人之传者,精于立言为多,取彼之精,以遇吾心,法由彼立,杼自我成,柯则不远,彼我奚间?此如唱歌,又如音乐,高下徐疾,豫有定律,案节而奏,自足怡神,闻其音者,歌哭舞,有不知其然者,政以声律节奏之妙耳。倘启唇纵恣,戛击任手,砰磅伊亚,自为起阕,奏之者无节,则聆之者不,欲写性灵,岂复得耶!离失之察,下废玑衡;夔、旷之聪,不斥律。虽法度为借资,实明聪之由人。藉物见智,神明逾新,标格声调,何以异此!鄙人之论又云:"夫诗必自辟门户,以成一家,倘蹈前辙,何由特立!"此又非也。上溯玄始,以迄近代,体既屡变,备极范围,后来作者,予心我先,即有敏手,何由创发?此如藻采错炫,不出五色之正间;爻象递变,不离八卦之奇偶。出此则入彼,远吉则趋凶。借如万历以来,文凡几变,诗复几更,哆口高谈,皆欲呵佛。然而文尚隽韵者,则黄、苏小品;谈真率者,近施、罗演义。诗之佻亵者,效《吴歌》之昵昵;龌龊者,拾学究之馀渖。嗤笑轩冕,甘侧舆台,未餐露露,已饫粪壤。旁蹊踯躅,曾何出奇;占占喋喋,伎俩颇见。岂若思古训以自淑,求高曾之规矩耶?若乃借旨酿蜜,取喻金,因变成化,理自非诬。然采取炊冶,功必先之,自然之效,罕能坐获。要亦始于稽古,终于日新而已。(《鄙论篇》)
○经
诗有赋比兴,然三义初无定例。如《关雎》,《毛传》、《朱传》俱以为兴。
然取其挚而有别,即可谓比,取因所见感而作诗,即可为赋,必持一义,殊乖通识。唯《小序》但唱大指,义无偏即,词致该简,斯得之矣。
戴君恩《读风臆评》云:"《葛覃》题伏章中,'为为'是也,却退一步先写中谷始生时景物。三章虚设归宁一段,认为实境,便自味索。国君夫人归宁,亦何至浣洗烦扌闰若里媪耶!"
韩文注谓《兔》、《鱼丽》隔句用韵,然愚以为恐属偶尔。
《汉广》:"不可休息。""息"字当是"思"字之误。
《采》,载君恩云:"前连用五'于以'字,奔放迅快莫可遏,末忽接'谁其尸之,有齐季女',万壑飞流,突然一注。"又云:"诗本美季女,俗笔定从季女赋起。且叙事絮絮详悉,至点季女,只二语便了,尤奇。"
戴云:"《行露》妙于用反。"又云:"首章如游鱼卸钩而出渊,二三如翰鸟披而下坠。"
《邶柏舟》二章,先章心不可转,次及容止,见非徒内志方严,即貌亦未尝有失色失笑之嫌,即从朱氏作妇人解,亦佳。
《燕燕》,戴云:"一二三都虚叙,四才实点,亦是倒法,与《采》略同。"
子美诗:"别离已昨日,因见古人情。"是因我而获古人之心,自《绿衣》篇末句化出,而稍变其意,意味便长。
《凯风》,钟惺伯敬云:"'棘心'、'棘薪',易一字而意各入妙,用笔之工若此"。
先舒以首章"南"、"心"相叶,"夭"、"劳"相叶,次章"南"、"善"不韵,"薪"、"人"相叶,用韵之变若此。
《谷风》"送畿"正当与"唾井"对,一厚一薄,而三章反以泾自比,以渭比新,可谓怨而不妒。
《泉水》,戴云:"'有怀于卫',诗之题也,下但藉以写其极思。蜃楼海市,出有入无,诗人用虚之妙。"
《君子偕老》,钟惺云:"后二章只反覆叹咏其美,更不补不淑,古人文章含蓄映带之妙。"
"兮兮"三章,写美人惊艳,便是宋玉《二招》之祖,而中通两句为一处,七字成韵,法亦相类也。
"氓之蚩蚩"中着"桑未落"、"桑落"两段,妙有吞吐之趣。若首章后径接"三岁为妇",便率直乏态矣。
《王扬之水》,孙钅广文融云:"本怨戍申,却以不戍申为辞,何其婉妙!"
"载猃歇犭乔",凤洲谓其太拙,月峰赏其饶态。然《禹贡》"惟苦",《招魂》"倚沼畦瀛",句政相类,自是古人恒调,不足致讥,亦无庸深叹。
《蒹葭》,华亭陈卧子先生云:"此秦人思周之诗。"
《常棣》,俗笔必先从和乐叙至急难,便乏味。又宋苏子美《报韩持国书》,引"《诗》曰:'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兄弟以恩,急难必相拯扌求。后章曰:'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谓朋友尚义,安宁之时,以礼义相琢磨。"亦诗之别解也。
《天保》,钟云:"九'如'字笔端鼓舞,奇妙。"先舒案:九如句法长短参差,极错综之妙,而中更着"吉蠲"、"神吊"两章,尤见篇法变化。
"五日为期,六日不詹",郑笺谓是五月之日,六月之日,此颇近理。若止差一日,何讵极思?《豳风》"一之日"、"二之日",亦是隔月叙也。
《采绿》后二章,上双言狩钓,下只承钓,是古文不拘处。后代诗人亦用此法,如杜诗"学业醇儒富,词华哲匠能",下云"笔飞鸾耸立,章罢凤て腾",亦单承次句耳。
《文王》七章,语相承而下,便是陈思《白马》、灵运《酬弟》所祖。唐初歌行,犹存遗法,如"长安大道连狭斜"等篇是也。
《大明》颂二母而末及尚父,邑姜已在其中。盖芝本醴源,文词之妙,所谓意到而笔不到耳。
《思齐》本颂文王,却及其祖母与母及妻耳。然妙在先出太任,逆及太姜,凡手当从祖母顺叙下,无复词致。
《皇矣》,孙云:"长篇繁叙,却有精语为之骨,有浓语为之色。"又云:"首章是走势,故次章用缓排语承之,一直一横,政是节奏。"
"无矢我陵"四句,未能有其物而皆已为我有矣。此四语似是文王誓师之词,不无稍加夸大,如后世檄敌者然。
"俾昼作夜",不曰"俾夜作昼",造语妙甚。此与"绸直如发"同,非倒句也,乃倒意也。《檀弓》:"丧冠之反吉,非古。"句意亦同,古文多有之。
唐李贺有《夜饮朝眠曲》,或时君有是事,故云尔耶?
"人有土田"章,四"之"字为语词,当以"有"、"收"相叶,"夺"、"说"相叶,乃是隔句韵也。
"哲妇倾城",李延年歌"一顾倾人城"出此,便浑然是汉歌谣语。此以为刺而彼以为劝,殆不侔耳。
孙云:"《振鹭》,《毛传》作兴,若'亦有斯容',则又是比,益见赋比兴之无定在也。"
钟云:"《载芟》前半写田家景象,有让畔争席之意,后忽说向宗庙朝廷,作大文字,笔端变化如此。《豳风》亦然,而体裁不同。"
《鲁颂》,史克所作,而《班固两都赋序》:"皋陶歌虞,奚斯颂鲁",王延寿《灵光殿赋》:"奚斯颂僖,歌其路寝",二公皆误。盖以《宫》诗云"新庙奕奕,奚斯所作"故耳。奚斯但作庙,非作颂也。
《宫》祝僖公,乃云"万有千岁",犹古人臣子皆得称朕,崇卑之势不甚悬隔,故临文不忌如此。
《列女传》载庄姜始往齐,淫冶容,傅母乃作《硕人》之诗,予谓庄姜贤女而为是,岂有德耀之心,先衣绮傅粉以观夫子之志耶!然观"肤如凝脂"等语,作傅母所赋,似为得之。
"则异室,死则同穴",《列女传》谓息夫人之所作,夫人与息君遂同日俱死。诗解既别,而事亦与《左传》小异。
○逸
《拾遗》、《搜神》、《述异》等记,巧传往迹,伪撰诗词。此文士儇气,辑古诗者多不辨,往往视为皇古之作,推置前行,若《皇娥》、《白帝》诸篇。
又皇帝作《冈鼓曲》,曲有"猛虎骇"、"鸷鸟击"、"龙媒蹀"、"灵夔吼"等名,无论可笑,即"龙媒"字出汉《天马歌》,自是晓然。此类不能殚述,于是道古,岂称雅驯?
《皇娥》、《白帝》虽后来伪拟,而风采古丽,音节俊亮,自是齐、梁佳调,非唐以下人所逮。
汉、沔会流处有石铭云:"下至水府三十一里。"相传秦丞相斯刻石,见周氏《印说》。今逸诗中录古铭,多不载。
何良俊云:"李斯从始皇巡游诸山刻石,简质典雅,如三句一韵,皆自立体裁,不事蹈袭。"岂元朗未读"薄言采芑"之诗耶?又云:"《雅》、《颂》之后,便有宣王《石鼓文》。"以为伪作,则无足云信,谓宣王时诗,则变雅、《鲁颂》多有出于石鼓之后矣。
《诗薮》称:《急就》三十四章,甚类《雁门太守》等行。"予按其颇不类,当用越人《渡河梁歌》相拟,斯酷似之。
○汉
武帝雅好《楚辞》,庄助、朱买臣俱以此得幸。《瓠子》峭刻,《秋风》骀荡,俊语俱自湘累脱出。高帝《大风》、《鸿鹄》,极汪洋自恣,英雄笼罩之度,终不似武帝词人本色矣。
《搜神记》载李夫人歌云:"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娜娜,何冉冉其来迟。"《唐诗选注》载李延年歌,末云:"不惜倾城国,佳人难再得。"皆与《外戚传》小异。
《落叶哀蝉曲》,轻弱纤荡,决非武帝笔。大抵子年《拾遗》诸古歌诗多伪拟,不止"罗袂无声"一篇。
《白头吟》古辞,突然而起,忽然而收,无句不奇,无调不变。
婕妤《纨扇》,凄怨含蓄,《绿衣》之流也。文君《白头》,悲恨讦直,其《日月》之风乎?卫庄姜诗四,独《日月》一篇太露,辞气不论,恐非其作。序云:"伤己也。"盖以遭州吁之难而作,其或是欤!
《胡笳》风格俚浅,乃中、晚唐人劣手所拟,不及《木兰》尚数里,而《诗谱》猥称之。此缘文姬《悲愤》傅会而作,杜老《七歌》法与相类,然自出其上。
《羽林郎》"两鬟何窈窕",谓头上所绾双髻鬟,非两女子也。
《董娇饶》三段,竟作花与人答问。"请谢"二句,花问彼姝,"高秋"四句,彼姝答花。"秋时"四句,花更嘲彼姝,言人反覆不如花也。"何时"犹言曾几何时。又"时"字读如是字,亦得。"吾欲竟此曲"四句,作者总结。"花落何飘"以上一段,缓叙作起,深长婉妙,在汉诗亦自绝少。
岘山《於忽》出於《成相》,词家谈理之钝者也。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馀",侈胡姬也。"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称罗敷也。"指如削葱根,口如含珠丹",艳兰芝也。是三贞妇,而作者亵咏如此,不妨古雅,在今必当酷忌。卫人所为赋《硕人》,宁非仲尼所亟录耶?柴虎臣云:"三者虽极形容,不可谓亵,假令咏闺而阑入《青楼》、《子夜》诸曲,便为狎渫。"应嗣寅云:"《硕人》一诗,诗人私咏,若以进之卫庄固不可,今或赠新婚而誉其妻之美,毋乃伤乎!"
《病妇行》"探怀中钱持授"句韵,"见孤啼索其母抱"句韵,"弃置勿复道"句韵。"授"叶"抱"、"道",古韵也。《孤儿行》"肠月中怆欲悲","月"与"肉"同,古字也。
《艳歌行》"故衣谁当补",何处当补也。"新衣谁当绽",何处当绽也。
赖得贤主人代我为夫纟旦耳。此闺思之深,可谓贞笃。然夫婿归入门时,反隐于斜柯而眄之,盖有所猜耳。故下复云:"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妇人必以贞信自持,然后可以要其夫。《铙歌》"拉杂摧烧,当风扬灰",可谓极妒。
而必以"鸡鸣狗吠,兄嫂知之"自明,亦此指耳。"鸡鸣狗吠"《诗》"ζ也吠",意同。
沈朗思云:"《艳歌行》:'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祖。'於韵不叶,当是'缇'字,传刻误也。纟旦者,补缝之义。又刘桢《赠从弟》诗:'岂不罹凝寒。'今俗刻皆作'罗凝寒',亦以字近而相讹耳。"
孔文举"高明曜门,远景灼寒素",于时未睹黄初,忽漏晋、宋。
《离合作郡姓名诗》:"龙也之蛰,俾也可忘。""也"字今多作"蛇",误。
《悲愤诗》峻直,正与孟德《蒿里》、《薤露》及孔文举笔气极似,此真东京末流笔也,与《木兰诗》绝不类,子瞻疑之,谬矣。至出寒先后,《蔡宽夫诗话》驳之甚明,无俟余辩。
《古诗》二十首:"行行重行行",谪宦思君也。"青青河畔草",怨不得其君也。"青青陵上柏",愤时竞逐,相羊玩世也。"今日良宴会",遇时明良,思自奋也。"西北有高楼",悲有君无臣,思自效忠也。"涉江采芙蓉",放臣思君也。"明月皎夜光",怨朋友也。"冉冉孤生竹",伤婚姻迟暮也。"庭中有奇树",感别也。"迢迢牵牛星",怨君臣意隔,不获自通也。"回车驾言迈",孤臣流放,自怨惩也。"东城高且长",悲时迈也。"燕赵多佳人",恋君也。
"驱车上东门",伤时速迈也。"去者日已疏",小人日进,社稷将墟,贤者睹微而牵于时位,欲去不得也。"生年不满百",伤时逝也。"凛凛岁云暮",怨妇思夫,见于梦寐,因自述梦也。"孟冬寒气至","北风",时气衰乱也;"众星",小人聚也;"蟾兔缺",君道亏也。君虽思旧见召,心衔恩遇,而惧罹于祸,怨思之志也。"客从远方来",孤臣见召,思效厥忠,义同胶漆也。
"明月何皎皎",伤时将乱,欲遂归志也。虎臣云:"诠解亦自有理,但此等不作解,使览者各会,正复佳耳。"(《古诗二十首解》)
唐文宗宫人沈翘翘歌《河满子》,有"浮蔽白日"之句,其声宛转。上欷问曰:"汝知之耶?此《文选古诗》第一首,盖忠臣为奸邪所蔽也。"乃赐金臂环。
南箕不簸,北斗不挹,牵牛不负轭,此自同耳。古诗:"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箕斗出有饣蒙,故略用之。"牵牛"句作者自造,故说意独详。吴锦雯云:"改'服箱'为'负轭',作者亦以因兼创耳。"
"锦衾遗洛浦",是君有他心,故云"同袍与我违"。"良人枉驾"是梦境,"不处重闱"是觉境。"惟古欢"犹言思旧欢。闺人有寒衣之念,而游子有锦衾之遗,义亦薄矣。然终不敢忘,至形诸梦寐,而犹以昔怀相期,可谓忠信矣。
刘越石"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谢惠连"虽好相如达,不同长卿慢",此出古诗"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一而两之,ゼ词错综法也。等而上之,则《豳风》:"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便是鼻祖。汉、魏人谣词析姓名者尤多,如"甑中生尘范史,釜中生鱼范莱芜","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海沂之康,实赖王祥。邦国不空,别驾之功"。然此等自不必深效。唐殷《英灵集论》云:"沈生虽怪曹、王曾无先觉,隐侯去之弥远。"文中睹此,尤为诧格。
伪苏、李《录别》十首,气露调疾,中有险峭语,欲胜"河梁",当是建安诸子之拟作。或以"有鸟西南飞",太拘沈韵为疑,不知《天保》之第三第六章及《左传》"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人中此,与君代兴",十蒸单用,自古已然矣。
古诗"采葵莫伤根"云云,又"甘瓜抱苦蒂"云云,又"高田种小麦"云云,似梁《鼓角横吹曲》。古绝句"藁砧"四句,则《清商词》也,当是误置汉本。
李太白"苍梧山崩湘水竭",张文昌"菖蒲花开月长满",李长吉"七星贯断娥死",俱是决绝语,遣词绝工。然《铙歌》"冬雷震震,夏雨雪",实先开之。《铙歌》语事所或有,质浑而为古;三子语理所必无,刻画而近今。
汉后皆风人之诗,魏后皆词人之赋,虽四始道微,而菁华犹未遽竭。何也?
以不堕理窟,不缚言筌耳。世曰杜陵义兼《雅》、《颂》,然末叶弊法,颇见权舆。逮宋人踵之,并今诗之法俱丧。慎言哉!
乐府、古诗,相去不远。然大抵古诗以和婉为旨,以详雅为绪,以典则为其辞。乐府以淫凄戾为旨,以变乱为绪,以俳谐诘屈为其词。古诗色尚清腴,其调尚优。乐府色尚,其调尚迅。古诗近于《三百篇》,乐府近于《楚骚》,所由盖异矣。
然则乐府非德音邪?呈新声于《雅》、《颂》之外,乃有乐府;节变徵于《楚辞》之馀,乃有古诗,故古诗尚矣。
阮嗣宗其卯金氏之蛊乎?陶元亮其司马家之别子乎?
古乐府掉尾多用"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又"延年寿千秋",又"别后莫相忘"等语,有与上意绝不相蒙者。此非作者本词所有,盖是歌工承袭为祝颂好语,随词谱入,奏于曲终耳。观《白头吟》旧曲与晋乐所奏者可见。又若"置酒高殿上",章句小差;"蒲生我池中",魏、晋悉异;"见君前日书",正截篇首;"山川满目泪沾衣",但唱曲乱。犹今传奇入伶人之手,亦多所窜削。
盖文士属兴操觚,叶律恐疵,故递有增损云尔。
汉昭《黄鹄》,出于《杂记》。灵帝《招商》,纪于《拾遗》。《杂记》亡论是否葛洪,总是六朝人所撰。《捣素》、《文木》、《菟园》诸赋,岂西京之调!《黄鹄》一歌,足例伪拟。至于子年,尤荒唐不足信。"清丝流管歌玉凫",齐、梁《白歌》中语耳,谓两京有此句乎?胡明瑞称汉世人主多才,而艳数诸作,为昔人所绐。又班《书艺文志》不载诸赋,乃是一证,而明瑞反以挂漏少之。
古人制乐府,有因词创题者,有缘调填曲者。创者便词与题附,缘者便题与词离。譬若唐、宋人小词《解红》、《章台柳》、《雨淋铃》,始俱即事名题,后来赋此调者俱自抒情景,不复傍倚题事,足徵乐府之源流焉。
汉人仙诗率多伪托,而辞亦往往鄙俚。至阴长生云:"黄白既成,货财千亿。"此等岂神仙口中语耶?
赵壹《疾邪》之篇,郦炎《见志》之咏,愤气侠中,无复诗人之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