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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鹿橋的「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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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翻看鹿橋的「人子」,總要感歎一聲:奇才奇才!說給自己聽的,原也是只有這一句。但是答應了在中國時報上寫一點,因又翻來看時,竟忽然無話中生出話來,像大海汪洋,永恆的境界裏忽然有了人語。

「人子」的文章是世界性的,但首篇「汪洋」的那種境界卻非西洋所能有,那只是印度與中國的。是印度說的涅樂,而亦即中國說的太極,現在物理學上則稱為究極的自然。但西洋人還是對之無緣,明白提出究極的自然的話的湯川秀樹是日本人(中間子發見者,亞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第一人。)

但無論是哲學上的或物理學上的話,總是文章,纔於我們親切。如華嚴經裏以普賢菩薩入三昧來說明涅樂,那就有一種具象的現實的感覺,所以好。但我更喜愛莊子的文章,他只隨意地說無何有之鄉,又說是渾沌。而現在則有鹿橋的文章「汪洋」,都是隨意用的新名詞。

這裏是東洋與西洋的分水嶺,在思想上與文學上。西洋人有天堂與地母,在世界的終末被最後審判,在地母那裏得最後的休息,但是不能想像沒有審判亦沒有疲倦與休息的汪洋,那樣遼潤、壯健的。

汪洋沒有時間與方位,乃至沒有記憶,可是有著悟性,是萬事萬物的歸趨,而亦是萬事萬物將開始未開始的一個含蓄。如此,汪洋乃亦可說做一個花苞。

「人子」的第二篇「幽谷」,寫一株小草為了要選定最好的顏色,趕不及開花的晨光,別的小草都開花,惟有它的小蓓蕾枯萎了。這是個極悲壯的故事,然而鹿橋寫得來真柔和。古希臘人的話「與其不全,寧可沒有」,是稍稍帶負氣的決裂的選擇。而這小草的卻不是。她是謙虛的,她也是想要與眾人一般趕得及開花的晨光的啊!

這株小草,惟有她是特別受傳訊的花使所眷顧的。英雄覺得自己是獨承天命,那自喜其實是像小孩。美人亦為一顧之恩而感激。這小草的謙遜便亦是像這樣的。她對平凡的小草,平凡的眾小草對她,都是好意的,這個最難,惟有鹿橋能都做到了。

英雄的像小孩的自喜,使他敢於走在成功與失敗的最危險的邊緣。美人為感激於一顧之恩,至於可以雖死不悔。而這株小草便亦有像這樣的強烈。謙遜與強烈共一身,和平與危險同行,有句時髦話是量子論的二律背反與相補性,此是鹿橋文學之所以有深度與幅,與變化多姿。

第三篇「忘情」,講一個嬰孩誕生,小天使們都送了禮物去,舉凡人間的聰明才幹與美德應有盡有,獨忘了送「感情」這件禮物。我讀了記起希臘神話裏不死的半馬人與王爾德的童話裏沒有靈魂的人魚。但希臘神話有一種冷嚴,王爾德的童話有一種哀豔的淒楚,而鹿橋的則有中國人的現實的世俗熱鬧,那送「感情」這件禮物的小天使誤了時的焦急。

這篇「忘情」要與後面渾沌篇中的第八節「琴韻」並看。「琴韻」裏講一位沒有感情的王子喫下藥頃刻間老了不止七十歲。這七十年裏人性情感的險濤,他因為沒有感情,輕易平安地渡過了,而他於此修成了明鏡智。「琴韻」與前篇「忘情」似相關,似不相關。

鹿橋與我大大的不同。

我走的路是漢魏六朝蕩子的路,生涯在成敗死生的危險邊沿,過的日子是今日不知明日,沒有得可以依傍,當然說不上受記與保證了。而廣橋的生涯則很安定,華盛頓大學東方藝術史研究主任,終身教授,日本東京大學的客座教授,在國際有名。他的人到處風光照映,而惟愛他的太太,對世間女子不談戀愛。但是他前年來日本與我相識,讀了我的著書「今生今世」,對我說很反省了他的安著生活。而如今這篇「琴韻」,則是他這反省的結論吧?他可以沒有經驗過像我這樣的濤險,亦憑他修得明鏡智,從那映出的法姿裏的「嚐到了愛情的無限的變化,無窮的情調及迴蕩無止境的韻致。」

「忘情」還有與西洋文學相通的,而「琴韻」則全是鹿橋的。鹿橋的是中國儒家的與印度佛教的。他是一個大凡人;不是仙人是凡人。他的文章裏就只是沒有黃老的氣息,這在下一篇「人子」裏最顯明的可以看出。

第四篇本題「人子」,講老法師婆羅門教穿顏庫絲雅王國的太子分別善惡的殺人劍與活人劍,為將來好治理國家,最後的一課,老法師分身為一模一樣的兩個人,要太子分別善惡,一劍劈了那惡的,太子把劍高舉著,就是劈不下來。老法師知道這才華蓋世的太子終究是不宜作國王的,遂收了分身,奪下他的劍來,一劍把太子劈成兩半。

太子是怕分別不清,殺了善,從了惡,寧可自己在劍下喪生。他不宜於作國王,但他成了佛。鹿橋寫這個場面寫得非常好。

可是這裏留下了問題:善惡的判斷畢竟是怎樣的呢?最高的人果然是不宜於作國王的嗎?

此在儒家,回答很簡明:善惡判斷無誤是當然,判斷有誤是不當然,天子稱為聖天子,當然是最高人格者。然在黃老,則以為善惡是可辨而不可辨,有點與婆羅門或佛教的相似,但是黃老以為天道有時不作分別,善人惡人都殺的。但是鹿橋不能承認這個。去年在日本同遊京都嵯峨野時,鹿橋說起我的「今生今世」裏有一處說出一個「殺」字,他道:「這我是怎麼亦說不出口的。」但我想那老法師若不是婆羅門而是黃老,最後的那一課他會教太子一劍劈下去,如果劈得無誤是天幸,而如果錯劈了善,那也是天意。而只要有這天意的自覺,這就是活人劍,高過亞歷山大大帝他們征戰的劍了。

第五篇「靈妻」,寫野蠻部落選女嫁與神的故事,那應當是殘酷的,然而讀了只覺被一個莊嚴的東西所打動,令人正襟端坐起來思省。

那被選中為神妻的姑娘,與伴她幫她打扮的人都是這樣的虔謹,喜悅,直至被送到山頭,被綵綢把手足縛在一塊大石土,等到那恐龍似的大爬蟲來撲在她身上把她喫了,她一直還是這樣的虔謹喜悅。這裏不禁感歎鹿橋的筆力,只有他才能寫得這樣好。

史上的,凡野蠻與無知,乃至殘酷的形式都可以成為過去,惟有那虔謹喜悅留下來,永遠是文明的真髓。為忠君愛國,為親為友,不辭捨身,臨死亦還是有著這虔謹與喜悅的馨香。

日本古帝有崇神天皇,陵在大和地方,我有參詣崇神陵望三輪山詩:

田禾收淨秋陽謐

古帝陵前悵今昔

人世飄緲長有淚

夢裏神山是真實

緬想崇神天皇當年,我可以懂得陪葬的臣下與宮人們的殉死不一定是悲慘,他們感激天皇,乃是感激人世的真實。也許此意只可以與鹿橋共話;但是鹿橋就有本事憑空創出「靈妻」,而我只能說說史上的實事。日本是近世尚有日俄戰爭的名將乃木希典殉死明治天皇崩御的事。

第六篇「花豹」,是講一隻跑得頂快的小花豹,和還有別的幾隻花豹的事。

那小花豹有平民的高貴性。他與別的花豹處得很好,一概沒有驕傲與妒忌等不愉快的事情。這是鹿橋的作品的特色,不染人與人之間的辛酸苦楚與暴戾。小花豹更是故事亦沒有似的,不過是跑跑好玩。後面「渾沌」篇的「天女」一節裏寫一位天女從散花途中帶來匹可笑的小花豹,豎直著尾巴,尾尖上套著一個大白絨球,眾天女們不散花的時候就都同小花豹玩耍。鹿橋文學裏的便是像這樣的,有著天上的與地上的和平。

那和平有點像禮記禮運篇說的:至治之世,鳳凰麒麟遊於郊陬。而也許還有美國人的最好的一面,那幼稚的單純性在內,但不是歐洲人的。然而小花豹的世界惟是鹿橋的,才能有這樣的好玩。

禮運篇裏說的至治之世與莊子所說的頗為相近,但禮運畢竟是儒家的,不是黃老的。黃老是寧有其像基督說的一面,「我來不是使你們和平,乃是要你們動刀兵。」我有一首詩:

馬駒踏殺天下人

蛾眉一笑國便傾

禪語不仁詩語險

日月長新花長生

這詩的第一句,日本的文人保田與重郎先生讀了就表示反感,鹿橋想必也讀了不能接受。可是世界的數學者岡潔看了這首詩卻回味尋思道:「是禪語不仁詩語險,這纔日月長新花長生的呢。」

「宮堡」這篇的好處還是在前半,寫眾人都趕來建築宮堡的那幾段,眾人都是那樣好意的彼此無猜嫌的,給了讀者一個童話的世界。後半寫王子鎖了這宮堡,只留一老人與其幼小的一孫女看守,他自己則去到外面的天下世界為尋覓誰可以做他的新娘,到了老年單身歸來與留守的昔年的小女孩──今日的老婦人,一同開了歲久生銹的鎖,那鑰匙都斷了,又走回來,兩人攜手走進一小木屋裏去了。一種荒愁陰鬱之感,使人讀完後解不開。可是寫得異樣的莊嚴幻美,而這裏正有著文章跌入藝術的陷阱的危險。

幸好後面「渾沌」一篇中有「重逢」的一節,補寫這「王子一人騎馬獨自歸來。他走遍了天下,才知道他心上一直戀愛著的是這智者的孫女。」她不是已變了老婦人,而是今年正十七歲。這樣讀者就頓時眼睛明亮起來,有現實的平正可喜。很當然的事,卻能不俗化。簡單的幾筆,可是便人可以想了又想。我的學生說:「因為有了後面的一篇,前宮堡的本文乃成了像夢裏的一樣,很好玩了。」

第八篇「皮貌」,分為兩則故事。第一則講一個少女在月光下充滿夢幻似的熱情與理想。然後月光在她睡著的時候,把這少女的熱情與理想像從她身上脫出的皮膚一般,亦像一件脫下的衣裳似的把來帶走了,於是她就成為平凡的姑娘,結婚了為平凡的婦人,生有嬰孩。現在窗前的月亮前又是那嬰兒的夢幻似的光輝,照進來浸透了嬰孩在嬉戲中把光輝也抹在母親的臉上。

這則故事寫的寓言怪奇而使人不覺其怪,只覺是平常,亦不覺其是寓言,而只覺是素樸的事實,這是非凡的筆力。莊子自說他的文章是寓言,蓋能知寓言之理者,則知萬物之造形,萬物皆是大自然的寓言。然如詩人詠花是寓言,卻要使讀者滿足於其詠的只是一株好花,此外不必去想那是比擬的什麼。即是讀之不費心機,而自然可有思省尋味無窮。(但如紅樓夢亦有人要索隱,則不是曹雪芹之過了。)鹿橋的這則故事,便是自然得像一首詩。

第二則故事是法師把身上的表皮從一點傷口撕大,至於他的真我完全從表皮脫了出來,也可以又鑽進去,皮貌有老衰,皮貌底下的真我沒有老衰。這故事使人想起六朝時受印度影響的鵝籠書生一類的誌異,但是不及前一則月光皮貌寫的好。因為讀時太覺其是在說一個哲學思想,而且寫怪奇不可又帶合理主義。從剃鬍子的一點傷口漸漸撕開皮膚,那似乎想的大精巧合理了些。而如鵝籠書生的故事就好,因為它絕不使讀者去想像那樣的事可能不可能。

「花豹」與第九篇「鷂鷹」我特別喜歡,但是寫評語時亦不特別多寫,因為那樣的文章是要讀者一句一句讀,自己去尋味它的好處。

我在這裏只是提出一點:鹿橋描寫生命的動態的本領,如寫小花豹賽跑的姿勢,如寫鷂鷹飛翔的姿勢。

自黃帝以來中國民族本是有大行動力的民族,所以如詩經與漢賦都是動的文學,詩經裏寫王師征伐的行軍與陣容,寫舞,寫御車與射禮等行儀,寫農作與建築的有聲有色,寫牧人與牛羊的走動姿態,寫梁與河中魴鯉鱣鮪的活潑游泳,與漢賦裏許多描寫水的動態的單字與疊字,遇有描寫山的,把山的靜姿亦都寫成了動態的許多形容字,真是轟轟烈烈。直到唐朝的文學亦還是這樣的。而自宋朝起纔偏於靜的文學了。後來對此反動而有元明的雜曲,曲文學亦是行動的文學。

自宋儒主靜,然而如文學,靜的文學尚易工,動的文學纔是難,亦更高貴,古來最高的詩人李陵、曹操、李白的都是動的文學,宋朝尚有蘇軾辛稼軒的亦是動的文學。我這回纔明白了元曲的真本領亦在其是動的文學。而現在則要數鹿橋的文學了。讀他寫的小花豹賽跑的姿勢,與鷂鷹飛翔的姿勢,每回讀時使我又重新感歎欣羨。這纔是中國文學的真本領,絕非西洋或印度可有。西洋亦有很會描寫動作的,但與鹿橋的不能比。鹿橋寫的如花豹與鷂鷹動態,都是情操,西洋文學則把動態只能寫成物理學式的,是用的所謂自然主義的或寫實主義的手法,不能寫行動一一是情操。

第十篇「獸言」,講一位學者到了山中離人跡處猩猩的世界,學會了猩猩的言語與行儀。那裏的是智慧深邃而又幼稚好玩的世界,一派鹿橋式的清和。但也帶點美國味。與美國人打交道的中國人中,鹿橋之外,我所知道的只有往時胡適之先生,他的為人亦是這樣的清和。雖然兩人學問思想很不相同。而後來那學者是別了猩猩又回到好殘殺與製造是非的人類社會來了。他要打壞學校的所有功課,叫孩子們不要讀書。連他自己在動手編的猩猩的語言學的原稿亦把來燒掉,讓猩猩的世界的消息永遠到不得世人的耳目。這裏鹿橋對於文明與自然的看法,不是沒有中國的,但大半是西洋的。

西洋人說的要重返自然,與老莊說的自然不同,老莊的是天機,天機亦可以生在文明社會裏,西洋人說的則是道德,如鹿橋文章裏猩猩社會的原始性的善,那不是天機而是道德觀,非原始社會不能相容。可是我們到底不能為要原始社會而破壞現代社會,所以就思想來說,「獸言」的思想是沒有什麼可說的。「獸言」是單因鹿橋的文筆的力量實在好,故事的結束尤其有一種餘韻。但是這故事裏猩猩的語音語法的燒餘殘稿,使我想起埃及一塊石上的刻字。古時曾有過埃及帝國久已被人遺忘,在一塊石上刻的埃及古史字已無人識,惟相傳是神的文字,這真實比「獸言」的故事更深厚,獸言見得單薄。還有中國舊小說裏的無字天書,亦比起來,「獸言」的結末的發想見得是小了。

鹿橋的文章有一種小孩似的天真。本來好的思想都是小孩似的單純的,而且是不限於時代性的;但是同時也要曉得開創天下的艱難曲折。鹿橋的是童話世界裏的道德觀,過此則如那老婆羅門教太子的殺人劍活人劍,在分辨善惡時要失敗了。

十一

第十一篇「明還」是所有這些故事中最好的故事,鹿橋真是了不得。從開頭講一個小小孩與螞蚱與小鳥玩,與螢火蟲玩,就寫的非常好,只有鹿橋纔能寫得出的那種好法。小小孩看見玩把戲的人耍大球,小小孩沒有球,他就叫了月亮來做大球在屋裏滾耍,這時外面就月蝕了。後來又叫太陽亦來做大球在屋裏滾玩,這時外面就日蝕了。外面街上人的驚慌大亂,小小孩被母親責罵的眼淚,都是這樣的現實。小小孩的屋裏兩個大球,一個黃的,一個白的,那照得讀故事的人亦睜不開眼的亮光!因小小孩被母親責罵,那兩個球就帶著他從窗子飛出去,一直飛到天中央。外面就又是白天了,又恰好是正午。讀完了使人只大睜著眼睛想要叫出一聲「啊!」此外什麼想法都不能有,可有的只是這樣現實的,然而是無邊無際的永遠的驚喜。講故事能講到如此,就可以什麼思想都不要了。

十二

第十二篇「渾沌」,可以看出鹿橋的思想的全容。鹿橋的是儒家的正直的信念,而以婆羅門的瑜伽與三昧來使之深邃,又加上美國人的現實性與活潑。

美國我不喜,但美國也給了我們兩位學者,胡適之與鹿橋以她的最好的一面。胡適之先生的錯誤很多,但他的做人的基調其實是儒家的,有他的大的地方與安定,若非這個,亦不會有他那成就的。胡適之是受的美國的影響於他不能說不好,不好的是他所崇奉的杜威哲學。鹿橋對於美國比胡適之曉得分辨,而比胡適之有對自己的思想自覺。鹿橋亦有他的大與安定,否則亦不能有他的文學。鹿橋更有他的深邃。而且有胡適之所沒有的小孩的好玩,雖然胡適之亦是單純的清潔的。

鹿橋文章裏小孩的喜樂不是美國人的幼稚就能有,而是印度泰戈爾詩裏纔能有的。但中國的又異於此,中國的是造化小兒的頑皮。此外是日本的小孩,清純、美豔,也頑皮,但與中國的還是各異。「渾沌」篇裏的「洲島」,講神祇們創造洲島就像小孩在海灘玩沙子那樣,玩完了走後就忘了。這近於造化小兒,但是沒有造化小兒的壞,所以我說是泰戈爾詩裏的。而我喜歡造化小兒的那種壞。

「渾沌」篇的開頭兩則,「心智」與「易卦」,都是印度的思想。印度思想無論是婆羅門的或佛教的,皆重在冥想與內觀,所以有唯識論那些個分析心智。

中國的則重在正觀,易卦是觀天地萬物之象。鹿橋的是印度的,所以把易卦看做心智的六個窗口。但是大學者不論是哲學家或文學家,皆自然會追究到心智與內觀外觀的問題,鹿橋亦是在這裏有他的學問的底力。他的大背景是渾沌,著力處是在「琴韻」的修明鏡智。

「渾沌」篇裏的「森林」、「重逢」、「天女」、「琴韻」這幾則是在前面我都有說過了。「藥翁」也很好玩。這裏只說一則「沙漠」,是講一位老鷹師遭了可汗的不講理,他為遵守訓練大鵰時,他自己所定對大鵰的命令,不惜將身餵大鵰撕食。這裏又是鹿橋在描寫大鵰的飛翔,獵取獲物的姿態時,表現了無比的筆下本領。而在思想上則這故事是顯示了鹿橋對於他自己的生涯中的一種信念的堅執,到壯烈的程度。

「渾沌」篇末後的「太極」是大團圓,有點像西洋舞台上各式的演藝都完了,最後全員登場大大的熱鬧一陣子,向觀眾表示謝意。但這裏是有著鹿橋的渾沌哲學的,借儒家的一句話是眾善之所會歸。然而這裏使我想起亦還有莊子齊物論裏的,天地有成與毀而無成與毀、有是與非而無是與非的渾沌,世界之始可以亦在於現實的世界。

十三

第十三篇「不成人子」,講吉林省的荒野深山中有許多木石禽獸變的山魈,稱為蹙犢子,他們都想修成人身,夜間遇有趕大車的經過時就都圍攏來跑著追著問好,想要討趕車的人的一句口氣,當他是人,這一語之下他就得了人身了,少亦可進步了十年乃至百年二百年的修行。但若一語題被他是蹙犢子,他至今的修行就大半都被打落了。故事是一位趕車的老太太幫助好的山魈變成人,打落貪狠兇殘的山魈叫他永遠做蹙犢子,這裏有著教育者鹿橋對後輩的慈禪與嚴正。不止作為教育者對晚輩,他對世人一概都是這樣的慈禪與嚴正。鹿橋的便是這樣的非常之正派的,而且是正面的文學。

正派而且正面的文學最是難寫。果戈里寫「死魂靈」第二部想從正面寫一個真美善的年輕姑娘,結果失敗,把原稿都燒了。托爾斯泰晚年有寫正面的善的幾篇短篇小說,還有是泰戈爾的詩也是正面的寫法,再就是鹿橋的「未央歌」與「人子」了。但是三人的各異。托爾斯泰的是舊約的,泰戈爾的是吠陀的,鹿橋的是儒家的。但鹿橋的還是他的動的文學得力,如為「不成人子」裏小獾實在是可愛。又且句法用字好,不帶一點文話,也沒有刻意鍊句鍊字,看起來都是世俗的語法,惟是壯實乾淨,而什麼都可以描寫得。

但我對於最好的東西,也是又敬重,又真心為之歡喜,而想要叛逆。讀完這篇,不禁要想那趕大車的老太太,如果她看錯了蹙犢子的善惡會是怎樣的結果呢?黃老的說法是,錯誤了亦可以成為好的。

法海和尚的錯,他不承認白蛇娘娘的修得了人身,演出水漫金山。洪太尉錯放了被鎖鎮在伏魔殿的天罡地煞,演出梁山泊宋江等一百單八人攪亂時勢。世上的凡人與天上的仙人都會犯錯誤,而中國音樂的工尺譜裏有犯調,如胡琴的工尺調裏有二犯,這都是使人想到人事之外尚有天意為大。

結語

前年深秋,我陪鹿橋訪保田先生於京都嵯峨野落柿舍,遂同車至保田邸受款待,歡談至夜深,保田邸在三尾町岡上,辭別時夜雨中街潦燈影中主人親自送客至交叉路口叫計程車。

保田與重郎是數百年來不多見的日本文人。他但凡一出手,沒有不是美得絕俗,但凡與他有關係的山川人物器皿亦頓時都成了是美得絕俗的。可是又大又威嚴。但我不贊成專為詩人或文章家,而是應當為天下士,志在撥亂開新,建設禮樂,文章是餘事,故其文章乃亦無人能及。最大的歌人是明治天皇,但他從不以歌人自居。我如此地反對保田的以隱遁詩人自期。我而且說了,日本的美不如中國的在美與不美之際。我曾在保田家作客,講到這些,翌日保田道:「昨晚我不寐,把你的話來思省了。」後來他還是不受我的影響。而我亦因而更明白了我自己的信念。

我以為鹿橋的生活安穩亦是好的,寫寫文章當然亦是好的,只要是異於西洋的分業化的文學家。鹿橋的「未央歌」與「人子」不觸及現實的時勢,這都沒有關係,即如蘇軾的詩賦,亦幾乎是不涉現實的政治這些事的。但蘇軾的詩賦裏無論寫的什麼都是士的情操,這點我要特別指出。而學西洋的分業之一種的文學家則最好亦不過是職工的,優伶的。保田與鹿橋當然異於分業的文學家,保田是神官的,鹿橋是婆羅門僧的,但皆不是士。

還有一點我要指出,文章必要有場,可比磁場,素粒子場的場。又可比雨花台的石子好看,是浸在盆水裏。中國的文章便如警世通言,金台傳那樣的小說,背景都有個禮樂的人世,而如李白的詩則更有個大自然,文章的場是在人世與大自然之際。保田的文章倒是有著這個的。鹿橋的卻是有大自然(渾沌)為場,而無人世,這乃是婆羅門的。西洋亦沒有人世,而且不能直接涉及大自然,西洋文學的場是粗惡的社會加上神意;神意之於大自然是間接的,西洋文學的場不好。

第三點我要說的是,凡是大文學必有其民族的家世為根底。今年暑期中我把泰戈爾的話再讀讀,這回纔感到了他那柔和鮮潔裏其實有著威力,那是亞利安人的吠陀精神的生於今天。托爾斯泰的文學是天主教的,加上斯拉夫民族的,再加上現代化,但他最晚年的作品是把現代化捨棄了,寫永恆的無年代性的真理。而日本文學又有日本民族的家世根底。

日本昭和三文人:尾崎士郎、川端康成、保田與重郎,三人最友善,互相敬重,而三人各異。保田的文學的根底,是日本神道的(古事記裏的),加上奈良王朝的(飛鳥時代的),加上現代化。尾崎的文學根底是日本神道的,加上戰國的(源平時代的),加上現代化。川端的文學的根底是日本平安時代王朝的(源氏物語裏的),加上江戶時代大阪商人的(西鶴文學裏的),再加上現代化。

日本之有神道,可比中國之有黃老,是其民族精神的原動力,川端文學上溯至平安朝止,不及於神代紀,故不及尾崎與保田,惟於西洋人是川端文學容易懂。而尾崎與保田則甲乙難定。日本人愛兩人的文學者,到得熱情崇拜的程度,久久不衰,如日本最大的印刷企業大日本印會社的社長是保田崇拜者,其妻則是尾崎崇拜者。川端諾貝爾獎更得人敬,然而不得人崇拜。因為尾崎的與保田的文學打動了日本民族的魂魄深處,所以讀者愛其人,至於願為之生,願為之死。

於是來看鹿橋的文學的根底。

中國民族的精神是黃老,而以此精神走儒家的路,所以如司馬相如至蘇軾,皆是出自黃老與儒,所謂曲終奏雅,變調逸韻因於黃老,而雅則是儒的。易經說開物成稱,黃老是開物,儒是成務。又如說文明在於天人之際,黃老是通於大自然,而儒則明於人事。今鹿橋的文學的根底是儒與渾沌,渾沌通於究極的自然,那是鹿橋為時流文學者之所不可及處,但鹿橋的渾沌是婆羅門的,於中國民族乃有一疏隔,倒是張愛玲還更近於黃老些,所以兩人的小說都有廣大的讀者,而張愛玲的更覺親切些。

往時的劍客遇到高手,即與較量,一面暗暗喝采,一面試要打出對方的破綻來,為此至於不辭喪失性命,並非是為勝負,而是為要確實明白劍道的究竟。我對尾崎文學與保田文學亦曾如此。至於幾使保田對我的友誼發生危險,幸而隨又和好如初。對川端我亦在信裏批評了他的作品,他在新潮月刊上發表文章提到了這點,說我所點明的,有他本人當時所未意識到的,但是他自以為好的「睡美女」等幾篇晚期的小說不被同意,認為殘念(遺憾)。幸而他對我始終保持禮儀之交。如今尾崎與川端皆已逝世,僅存保田,益覺天才難得,友誼之可貴了。此時我卻新交了鹿橋,讀他的作品不禁喝采,就要劈頭臉打他幾棒看看了。

末了我抄一首當年我賀川端得諾貝爾獎的詩在此,詩曰:

阮咸亮烈吳紓潔任俠懷人是文魄

姓名豈意題三山身世但為求半偈

四十年前天城路今人尚問踊子鼓

應同白傅鄰娘履沉吟安得淚如雨

我抄這首詩是為鹿橋取彩,讓我們大家都來期待他的新著「六本木物語」快快出世。

民國六十四年一月十二日寫起至十八日寫訖於華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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