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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清代花卉之派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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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画家从事花卉者较少于山水。前篇所述清代之山水画,画者多而材料亦多,渊源长而家数众,故言之甚长;花卉材料少势力亦小,人则更少焉,今将清代花卉之最著者言之。

花卉源流,肇自宋代。宋时最有名者,黄筌及其子居,徐熙及其孙崇嗣,称为黄、徐二派。文华殿所见滕昌、吴元瑜、倪涛、韩辈,皆其宗派之流裔也。黄氏之花卉,为钩染派,徐氏为没骨派。由宋至元明,画花卉者皆不出此二派。延及有清,钩勒、没骨二派,皆有特才。蒋廷锡、恽寿平最为有名。大概此二人,蒋为黄派,恽为徐派,然有时蒋亦为徐氏之没骨,恽或效黄氏之钩勒。语其大较,则有若是之分,若为其严定界限,不可移易,则失之矣。盖清人花卉,虽远肇宋贤,其间究隔元明二代,定有不同者在,虽路数各有所近,然因受元明人之影响,不无改变。其改变之度若何,其机何在,则因明代有周之冕者,自创一派,名钩花点叶派,既非黄派,亦非徐派,兼钩代写,别具一格,亦明时此派颇占势力。孙克宏、孙杖、赵之璧、虞沅、张若霭等,皆其同类也。此外又有林良创写意派,比较钩花点叶派之由黄、徐化出者,更为简易。偏于此派者,若沈周、王问、王祥、鲁治、徐渭、陈等是也。是等派别,在明末清初特著,故蒋、恽代兴,自不得不受其影响。恽南田虽为徐氏没骨画,其实与熙不同,观夫文华殿二人所列之画,一比便知。吾昔年在上海又见徐熙画一二种,尝细析徐、恽之异:恽南田之没骨画,不钩匡子,徐熙则多少定钩有匡子;后者用墨先钩而颜色填之,前者则全用颜色泞染,与今之水彩画略类,此其别也。

抑南田之画,既因受元明之影响,而将没骨法另有改变,于是常州派遂卓然具有特征。其弟子若张子畏、朱绣、首扶义、鲍楷、王概、邵曾复等,皆衍其艺术,风流至今未泯。至于蒋廷锡一派,则亦有多人。其弟子著名者,邹文斗、钱元昌、李。李,字复堂,其名特噪。兹数人,皆为南沙派,与常州派实至不相同。蒋南沙虽为黄筌钩勒派,然亦受明人之影响,略为变更,正与恽南田之不尽为徐派同时辉映。盖时代之关系画者,不能舍元明而直追宋代,自不能强蒋南沙之定为黄筌、黄居而无二也。然南沙之画,虽非纯粹黄派,较之恽南田则大为规矩矣。恽画飘飘欲仙,蒋则颇厚重。蒋有时亦为写意画,然与周之冕钩花点叶派究有不同,则飘逸与庄重二者之别也。特蒋仕位高,又极奖励后学,故其势力不小,与山水类之王时敏相。大概清之花卉,皆不出此二派。

其他钩花点叶派及明之写意派,亦间有存者。又有王武字勤中,其人者,花卉介恽、蒋之间而略近于蒋,亦庄重派也。蒋之弟子李,作画不尽同于蒋。其所以不同,则因受钩花点叶派与写意派二者之影响也。故李画谓之化板为活,此又一写意派也。特此所谓写意派,与明人之所谓写意派又有不同,在形式上不易见,实则写意而兼钩勒者也,是乃李之所以既与其师蒋南沙不同,而又与陈道复、徐青藤、沈石田亦不同也。如此派别之不同,传授之互异,一言以蔽之曰:因时代之关系,受明人之影响而已。吾若论明代之花卉,必由受元人之影响;言元人花卉,而亦必言受宋人之影响。盖人事如此,几成一公例矣。既受影响,不得不变。(明人变者,若林良,若周之冕,清人而恽寿平蒋廷锡亦变,至李而又一变。)乃自然之趋势不可强也。然则此二派以何者为佳?曰: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何言之?大概画花卉者,复与真相类似,宋人谓之写真,此其一也。若画写意者,专求笔墨之工,形象略变亦无妨,此又其一也。纯正者,取二者而会通之。写真以求形似,写意以求笔墨。若趋于极端,皆有流弊。徒有形似,则为标本,一无趣味,花匠、女工皆优为之;徒为写意,则究竟为何物何花,不能明白,二者殆皆失之。明陈道复作写意画,有评之者曰:妙而不真。陆治包山反之,评之者曰:真而不妙。故作写意画者,往往犯妙而不真;画工笔者,则真而不妙。恽南田可谓妙矣,特虽妙而有离真者,则妙而不真,恽亦不免;蒋南沙结实有余,妙不若恽,则真而不妙,蒋亦不免。欲两者完全甚难事也。周之冕画而有之,造钩花点叶法,兼钩带写,一人双绝,斯为真妙矣。吾辈不必尽人学到周之冕,但笔墨与形似二者之折衷,又乌可忽哉?

清初诸家受明季之影响,而参和变化,各树一帜。至乾嘉之时,其风未衰,大抵写生傅色,以工丽擅长,供奉殿廷,润色鸿业。是时海宇安,人民殷富,文学美术皆趋于雍容华贵之一途,是亦风会使之然也。而如金农、罗聘、高凤翰、李、黄慎、郑燮之流,或为布衣,或为卑官,不衫不履,落拓江湖,既非供奉内廷,不受院体之濡染,各肆其奇,别开生面,又不可同论矣。仔细分别,诸公各有不同之点。冬心笔力不强,自是阴柔之美,往往以古拙取胜。人物画固为其所专长。而花卉、果品不落时流畦径,设色亦淡雅多姿。两峰为其高弟,虽效其师法,而变其面貌,古淡中有飘逸之趣。南阜笔力雄肆,设色深厚,盖有陈白阳之余风。复堂本为南沙之弟子,宗宋人钩勒法,而化板为活,中峰直下,筋节处有篆意。花卉名家,高、李二公最有特色。黄瘿瓢擅长人物,早岁极能工整,晚年落笔荒率,自成一派。有意无意之间,妙合法度。然学之者流于荒怪犷悍,不如冬心、两峰之醇雅。作画固须有笔力,而用力太露,则必流于犷悍,无蕴藉和雅之态。所谓画史纵横习气者,推其源,盖由于明季写意一派一意挥洒,其流风所被,遂有此一种弊病。板桥笔极超逸,兰竹专长,花鸟鱼虫亦偶然落笔,列于花卉画家中,似非洽当,以品格而论可与诸公比肩矣。冬心梅花出于宋元,高西唐、丁敬身、汪巢林、杭大宗皆其流派。文人笔墨固不可以画史论也。边寿民、陈玉几则规模工整,以淡雅之笔出之,亦为艺林珍品。用笔多平顺,无矫拔惊人之处,如山林中之奚黄。如此之类者甚多,盖大同小异者也。

更溯上言之,明末清初之间,画界中最出奇多能者,如大涤子,前于山水画中,已论及之,而花卉中亦能特立一帜。是亦不受画史之束缚,而能动合古法者。可与抗衡者则为朱耷。此二人于山水固为优胜,而花鸟亦无逊色。朱耷亦明宗室,遁入空门,号八大山人。用笔极简而劲,无犷悍之气。而大涤子多一古拙之趣,盖用笔潜气内敛,不事矜张,其奇肆处,实有静穆之气存焉。后人学之不善,则流于江湖一派矣。

清朝花卉画家,虽不及山水画家之多,流派曼衍,亦极纷杂难名。以上所举,不过仅就最知名最有特色者言之。乾嘉以降,工力之结实,可以远绍宋元者,诚不可复睹。而奇崛古拙,如李复堂、高南阜、金冬心者,亦难得其人。大抵美秀雅洁,平易近人有书卷气已充上品矣。花卉画之秘奥,尚可探讨,未必于诸家之外,更无门径之可寻。吾窃尝论之,花卉较山水易而实难。山水画可借山水之景致,得其援助,以成境界;而花卉之体制狭隘,全仗笔墨意态,生出境界,此其所以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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