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画
曹弗兴,古称善画,作人物衣纹皴皱,画家谓曹衣出水、呉带当风。宣和内府刻意搜访,不过兵符图一本,余尝见于钱塘人家,上有绍兴题印,笔意神彩疑是唐末宋初人所为也。
晋画
卫协,晋人也,唐名画记品第在顾生之上,世不多见其迹,画谱所传高士图刺虎图余并见之,乃唐末五代人所为耳,真迹不可见矣,或云二图是支仲元作。
顾恺之画如春蚕吐丝,初见甚平易,且形似,时或有失细,视之六法兼备,有不可以语言文字形容者。曽见初平起石图,夏禹治水图,洛神赋,小身天王,其笔意如春云浮空,流水行地,皆出自然,传染人物容貌,以浓色微加点缀,不求晕饰,唐呉道玄早年尝摹恺之画,位置笔意大能彷佛,宣和绍兴便题作真迹,览者不可不察也。谢赫云“恺之画迹不迨,意声过其实”近见唐人摹本,果得其说。
六朝画
陆探微与恺之齐名,余平生止见文殊降灵真迹,部从人物共八十人,飞仙四人,皆各有妙处,内亦有畨僧手持髑髅盂者,葢西域俗然,此卷行笔紧细,无纎毫遗恨,望之神采动人,真希世之宝也,今藏秘府。后有维摩像、观音像、摩利支天像皆不迨之。张彦逺谓“体运遒举,风力顿挫,一点一拂动必新奇。”非虚言也。
展子虔画山水,大抵唐李将军父子多宗之,画人物描法甚细,随以色晕开,余尝见故实人物、春山人马等图,又见北齐后主幸晋阳宫图,人物面部神彩如生,意度具足,下为唐画之祖。
六朝人画鲁义姑图,一兵士持戈作勇猛之势,义姑作安详荅问之态,弃所生子于地,作畏惧恐怖急挽母衣之状,而所抱之子以两手抱义姑之项,回视兵士,一一如生,笔法细润,传色鲜明,望而知其非唐画。旧藏申屠大用家,今归义兴王氏,王藏缪画至三百轴,此为最也。
唐画【五代附】
阎立本画三清像异国人物职贡图、传法太上像、五星像皆宣和明昌物,余并见之。又见步辇图,画太宗坐步辇上,宫人十余舆辇皆曲眉丰颊,神采如生,一朱衣髯官执笏引班,后有赞普使者服小团花衣,及一从者赞皇,李卫公小篆题其上,唐人八分书。赞普辞婚事,宋高宗题印,完真,奇物也。
王芝子庆家収阎立本画西域图,为唐画第一,赵集贤子昻题其后云“画惟人物最难,器服举止又古人所特留意,此一一备尽其妙,至于发采生动有欲语状,葢在虚无之间,真神品也!”
呉道子笔法超妙,为百代画圣,早年行笔差细,中年行笔磊落,挥霍如莼菜条,人物有八面生意,活动方圆平正、高下、曲直、折算、停分莫不如意,其傅采于焦墨痕中略施点染,自然超出缣素,世谓之呉装,当时弟子甚多,如卢楞伽、杨庭光其尤者也,五代朱繇亦能彷佛,终不甚似,览者当自得之。
尝见呉道子荧惑像,烈焰中神像威猛,笔意超动,使人骇然,上有金章宗题印,秘在内府。又见善神二■〈巾登〉、摩利诸天像、帝释像、木纹天尊像及行道观音托塔天王毘沙门神等像,行笔甚细,恐其弟子辈所为耳。
王右丞维,工人物山水,笔意清润,画罗汉佛像致佳,平生喜作雪景,剑阁栈道、骡网晓行、捕鱼、雪渡村墟等图,其画辋川图世之最著者也,葢其胸次萧洒意之所至,落笔便与庸史不同。
周昉善画贵游人物,又善写真,作仕女多秾丽丰肥,有富贵气。
李思训画着色山水,用金碧晖映,自为一家法,其子昭道变父之势,妙又过之,故时人号为大李将军小李将军。至五代蜀人李升工画,着色山水亦呼为小李将军。宋宗室伯驹,字千里,复仿效为之,妩媚无古意。余尝见神女图、明皇御苑出游图皆思训平生合作也,又见昭道海岸图,绢素百碎、粗存神采、观其笔墨之源、皆出展子虔辈也。
曹霸画人马,笔墨沉着,神采生动,余平生凡四见真迹,一奚官试马图,在申屠侍御家,一调马图,在李士弘家,并宋高宗题印,其一下槽马图,一黑一骝色圉人背立,见须眉髣髴,奇甚,其一余所藏人马图,红衣美髯,奚官牵玉面骍,緑衣阉官牵照夜白,笔意神采与前三画同。赵集贤子昻尝题云“唐人善画马者甚众,而曹韩为之最,葢其命意高古,不求形似,所以出众工之右耳,此卷曹笔无疑,圉人太仆自有一种气象,非世俗所能知也。”集贤当代赏识,岂欺我哉?!
韦偃画马,松石更佳,世不多见,其笔法磊落,挥霍振动。杜子美诗所谓“戏拈秃笔扫骅骝,倐见骐驎出东壁”者。余尝収红鞯覆背骢马图,笔力劲健,鬉尾可数,如颜鲁公书法。往岁鲜于伯机见之,惊叹累日,尝赋诗曰:“渥洼产马如三龙,韦偃画马如画松”奇文也,惜不成章而卒。
韩干初师陈闳,后师曹霸画马,得骨肉停匀法,遂与曹韦并驰争先,及画贵,游人物各臻其妙,至于傅染色入缣素,余尝见其人马图,在钱唐王氏二奚官,引连钱骢燕攴骄,又见一卷朱衣白帽人骑枣骝五明马,四蹄破碎,如行水中,乃李伯时旧藏,在京师见明皇试马图、调马图、五陵游侠图,照夜白粉本上有干自书“内供奉韩干照夜白粉本”十字,要知唐人画马虽多如曹韦韩,特其最著者,后世李公麟伯时画马专师之,亦可谓优入圣域者也。
戴嵩专画牛,为韩晋公滉幕客,专师法于韩,而青出于蓝者也。不惟画牛,至于川原树石牧子樵童亦各臻妙,余凡七见真迹。一在扬州司德用家,二牛相鬬,毛骨竦然。一在四明士人家,一牛引犊,奇甚。又见三牛图、渡水牛图、归牧图,皆合作也。古人云“牛畜非文房清玩,若其笔意清润,开卷古意勃然,有田家原野气象。”余于嵩有取焉。
韩晋公滉,画人物及为牛图,尝见其田家移居图、村童蚁戏图、醉客图、鼓腹图、醉学士图及牛图,粉本人物源流顾陆牛图是其所长,戴嵩得其绪余,有名于世,葢人物不及,而牛独过之也。
陈闳开,元中人,画人物得名,明皇幸蜀作金桥图,人物闳主之余,见其照夜白马图,笔法细润,不在曹韩下。
唐人花鸟,边鸾最为驰誉,大抵精于设色,秾艶如生,其他画者虽多,互有得失。歴五代而得黄筌资集,诸家之善山水师李升鹤师薛稷,龙水师孙位,至于花竹翎毛超出众,史筌之可齐名者,惟江南徐熈,熈志趣高逺,画草木虫鱼妙夺造化,非世之画工所可及也。熈画花落笔颇重,中畧施丹粉,生意勃然,黄之子居实居寀,熈之孙崇嗣崇矩,各得家学,熈之下有唐希雅亦佳,多作颤笔棘针,是效其主李重光书法。后有长沙易元吉,作花果禽畜,尤长于獐猿,多游山林窥猨狖禽鸟之乐图,其天趣若赵昌惟,以傅染为工,求其骨法,气韵稍劣也。又如滕昌佑、丘庆余、葛守昌、崔白、艾宣、丁贶之徒,皆得其绪余以成一家。要知花鸟一科,唐之边鸾,宋之徐黄,为古今规式,所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也。
尉迟乙僧,外国人,作佛像甚佳,用色沉着堆起,绢素而不隐指,平生凡四见真迹,要不在卢楞伽之下。
杨庭光学呉生,行笔甚细而不弱,画佛像多在山林中,杂画一一臻妙。
裴寛善画小马,宣和所藏一卷,余尝见之作山水间小马十数,萧散闲适,笔墨甚闲雅,真奇作也。
张璪,松石清润可爱,平生尝见四本并佳,后得山堂琴会图,赵子昻见之欲得,不与,题云“张璪松,人间最少,此卷幽深平逺如行山阴道中,诚宝绘也!”
翟琰,师呉生,笔法大不及,惟得傅色之法,尝见孔雀明王像,甚佳。
周古言,画在周昉之下,文矩之上,有夜游图传于世,张萱工仕女人物,尤长于婴儿,不在周昉之右,平生凡见十许本,皆合作画妇人,以朱晕耳根,以此为别。览者不可不知也。
王洽,泼墨成山水,烟云惨淡,脱去笔墨町畦。余少年见一帧,甚有意度,今日思之始知为洽画,再不可见也。
汤子升,画人物极妙,江南人,家有轩辕铸鉴图,真奇物也。
卢鸿一,画传世不多,余见宋人摹其草堂图,笔意位置清气袭人,真迹可知其妙也。
范长寿,醉道图,曽见二本,皆立轴,笔法紧实可爱,用色亦润。
蜀人画山水人物皆以孙位为师,龙水尤位所长者也,世言孙位画水,张南本画火,水火本无情之物,二公深得其理。尝见孙位水官图,鱼龙出没于海涛,神鬼变灭于云汉,览之凛凛然,真杰作也。
唐无名人,画至多要,皆望而知其为唐人,别有一种气象,非宋人所可比也。
荆浩山水为唐末之冠,关仝尝师之浩,自号洪谷子,作山水诀,为范寛辈之祖。
陆晃画人物极工,元章画史称其庶人章,余尝从同里叶氏见之描法,甚细而有力,又有解厄天官像等数图,皆粗恶可厌,葢晃画自有二种,细者为上。
五代左礼与韩虬齐名,画佛像入妙,曽见画十六身小罗汉,坐岩石中,笔意甚工,不在韩虬下。
关仝雾锁关山图,差嫩,是蚤年真迹,在京师人家。
董元,天真烂漫,平澹多姿,唐无此品,在毕宏上,此米元章议论唐画山水至宋始备,如元又在诸公之上,树石幽润,峰峦清深。蚤年矾头颇多,暮年一洗旧习,余于秘府见春龙出蛰图、孔子哭虞丘子图、春山图、溪岸图、秋山图及窠石二帧,于人间约见二十本,皆其平生得意合作。元之后有钟陵、僧巨然与刘道士,刘与巨然同时,画亦同,但刘画则以道士在左,巨然则以僧在左,以此为别耳。要皆各得元之一体,至米氏父子用其遗法,别出新意,自成一家,然得元之正传者巨然为最也。
董元山水有二种,一様水墨矾头,疎林逺树,平逺幽深,山石作麻皮皴;一様着色,皴纹甚少,用色秾古,人物多用红青衣,人面亦用粉素者,二种皆佳作也。
周文矩画人物宗周昉,但多颤掣笔,是学其主李重光书法,如此至画,仕女则无颤笔。
李后主命周文矩顾弘中图、韩熈载夜燕图,余见周画二本,至京师见弘中笔,与周事迹稍异,有史卫王浩题字,幷绍兴印,虽非文房清玩,亦可为淫乐之戒耳。
徐熈画花果,多在澄心纸上,至于画绢,绢文稍粗,元章谓徐熈绢如布是也。
唐希雅弟忠祚花鸟亦入妙品,在易元吉之下,若用墨作棘针,易不能及之也。
李升画山水,尝见之,至京师见西岳降灵图,人物百余,体势生动,有未填面目者,是其藁本,上有绍兴题印,若无之则以为唐人藁本也。
道士牛戬,信笔作寒鹊野雉佳甚。
宣和画谱载唐李渐画马,笔和气调,今古无俦,及见三马图,与所闻甚不逮,然自有一种气韵,不可以形似求之也。
支仲元画神仙人物,多作奕棋之势,笔法师顾陆,紧细有力,人物清润不俗,每见高宗题作,晋六朝高古名笔者多仲元所作,当有知者赏余言。
唐画龙图,在东浙钱氏家,绢十二幅,作一帧,其高下称是,中心画一龙头,一左臂,云气腾涌,墨浪如臂,大笔迹圆劲,沉着如印,一鳞如二尺盘大,不知当时用何笔,如此峻利,上有呉越钱王大书曰“感应祈雨神龙”,幷书事迹,旧题作呉道子,要知是唐人无疑也。
尝见纸上画一人一骑甚佳,后题永徽年月日,太原王弘画,不知弘为何人,徧考不出,信知唐人能画者固多,记録不能尽也。
仕女之工,在于得其闺合之态,唐周昉张萱,五代杜霄周文矩,下及苏汉臣辈皆得其妙,不在施朱傅粉镂金佩玉以饰为工。
余尝収宫女图,文矩笔也,置玉笛于腰带中,目视指爪,情意凝竚,知其有所思也。又见文矩画高僧试笔图,在钱唐民家,一僧攘臂挥翰,旁观数士人咨嗟啧啧之态如闻有声,真奇笔也。
董元夏山图,今在史崇文家,天真烂漫,拍塞满轴,不为虚歇烘销之意,而幽深古润,使人神情爽朗,古人行山阴道中,应接不暇,岂意数尺败素亦能若是耶?
顾德谦萧翼赚兰亭图,在宜兴岳氏,作老僧自负所藏之意,口目可见,后有米元晖、毕少董诸公跋,少董毕良史也,跋云:“此画能用朱砂石粉,而笔力雄健,入本朝诸人皆所不能。比丘麈柄指掌,非盛称兰亭之美,则力辞以无,萧君袖手营度瑟缩其意,必欲得之,皆是妙处,画必贵古,其说如此。”又山西童藻跋云:“对榻僧靳色可掬,旁僧亦复不悦,僧物果难取哉!”
唐人画李八百妹,产黄庭经图,曽于司德用家见一本,万山中一白衣妇人,踞地临溪,洗一本经,经之毫光烛天,殊不知其意也。
胡瓌,画畨部人马,用狼毫制笔,疏渲鬉尾,紧细有力,至于穹庐什物,各尽其妙,司德用家啖鹰图,真妙品也。
阮郜,画人物仕女极工,且秀美,见者爱玩,钱唐人家有贤妃盥手图,佳絶。
五代妇人童氏,画六隐图,见于宣和画谱,今藏山阴王子才监簿家,乃画范蠡至张志和等六人乘舟而隐居者,山水树石人物如豆许,亦甚可爱。
黄筌画枯木,信手涂抹,画竹如斩钉截铁,至京见二帧,信天下奇笔也。
卫贤,五代人,作界画可观,余尝収其盘车水磨图,佳甚。又见王子庆驴鸣图,亦佳,但树木古拙,皴法不老耳。
胡翼,工画人物,关仝画山水,人物非其所长,多使翼为之。
僧贯休,画罗汉高僧不类世俗容貌。
郭干晖,画鹰鸟得名,于时钟隐亦负重名,自谓不及,乃变姓名,受佣于郭,经年得其笔意,求去,再拜陈,所以郭怜之,尽以传授,故与齐名,古人用心独苦如此。
郝澄,画马甚俗,尝见人马图,不过一工人,所为殊无古意,上有宣和题印。又曽见滚尘马图,后有篆文曰:“金陵郝澄”,极妙,知是两手。又见渲马图,亦俗,始悟滚尘马是无名人笔,后人妄加篆文以取重,不知反累画也。
陆瑾,江南人,画捕鱼图,大抵宗王右丞,妩媚过之。又尝见溪山风雨图,尤佳。
厉归真,五代人,画牛甚妙,尝见牧牛图,大幅逺山清润,人牛闲适,后有八分书:“羽士厉归真笔。”旧藏乔仲山家,今不知在何处。
张符,画牛得名于唐,曽见渡水牛一卷,甚平常,在戴嵩之下,符自号烟波子。
曹仲玄,画三官及五方如来像,余曽见之,闻江南王氏家有玉衣观音像,未见,大抵曹师呉生不得其法,晩自作细笔画以自别,为一家,在支仲元下。
孙曼卿,松石问禅图,在钱唐人家,一松清润,一僧甚闲雅,一士人作问荅,尊礼意,笔法精妙,古称为孙呉生,名不虚得也。
僧传古,龙体势胜,董羽作水,甚不逮,仆平生于龙画最多留心,省览叶公之迹,不可复见,秘阁曹弗兴龙首于传见之,张僧繇、呉道子辈所作不传于世。唐画曽见钱氏所藏十二幅,绢素作,一首一臂,五代传古龙,约看至十四五本,亦曽収过三本,大抵得蜿蜒升降之态,而犹未免拘于画法。且看马图要识、神骏龙图要识变化,故画龙马最难,葢一主于变化出没,必流于戏墨,于画法甚亏,若拘于画法,则又乏变化之意,故画龙尤难。董羽专门之学,亦不拘于形似,元章云:“董羽龙似鱼传,古龙似蜈蚣”真知言哉。尝见董元龙数本,皆清奇可爱,元之长政不在是,故姑置不论。近世陈容公储本儒家者流,画龙深得变化之意,泼墨成云,噀水成雾,醉余大呌,脱巾濡墨,信手涂抹,然后以笔成之升者降者,俯而欲嘘者,怒而视者,踞而爪石者,相向者,相鬬者,乘云跃雾战沙出水者,以珠为戏而争者,或全体发见,或一臂一首,隐约而可名状者,曽不经意而皆得神妙,岂胸中自有得于天者耶?!
五代袁义,宋徐白,善画鱼,及观其迹,不过刀几间物尔,使人徒起羮脍之兴,独文臣刘寀画水中鱼,风萍水荇,观之活动,至于鳞尾性情,游潜回泳,皆得其妙,平生尝观其画,近见落花游鱼图,红桃一枝,飞花数片,一赤鲤漾轻波、吹落英,深得诗人之意。
僧运能,五代人,善画佛像。
宋画【金元附】
武宗元,宋之呉生也,画人物行笔如流水,神采活动,尝见朝元仙仗图,作五方帝君,部从服御眉目顾盼一一如生,前辈甚称赏之。
营丘李成,世业儒,胸次磊落,有大志寓意于山水,凡烟云变灭、水石幽闲、平逺险易之形,风雨晦明之态,莫不曲尽其妙,议者以为古今第一。传世者虽多,真者极少,元章平生只见二本,至欲作无李论,葢成平生所画,祇自娯耳,既势不可逼,利不可取,宜传世者不多。宣和御府所藏一百九十五卷,真伪果能辨耶,翟院深临摹,彷佛乱真,若论神气则霄壤之分也。宋复古、李公年、王诜、陈用志皆宗师之,得其遗意,亦著名一世,郭熈其弟子中之最着也。
范寛,字中立,以其豁达大度,人故以寛名之,画山水初师李成,既乃叹曰:“与其师人,不若师诸造化。”乃脱旧习,游秦中,徧观奇胜,落笔雄伟老硬,真得山之骨法。宋画家山水超絶唐世者,李成、董元、范寛三人而已。尝评之董元得山之神气,李成得体貌,范寛得骨法,故三家照耀古今,为百代师法。寛尤长雪山,见之使人凛凛,其弟子黄怀玉、纪真、商训然,黄失之工,纪失之似,商失之拙,各得其一体,若怀玉刻意临摹其雪山,遇得意处,浅深未易断也。
郭熈,河阳人,学李成,善得烟云出没峯,峦隐显之态,尝论画山曰:“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观其议论,可知其画也。仆平生见真迹约五十本,然絶佳者不过一二十轴而已,然山顶峻险,学者苟失其意,竟成匾薄,无云深林宻之态,后世杨士贤、顾谅皆学之。
许道宁,初卖药长安市中,画山水以集众故,蚤年画,俗恶太甚,至中年成名,稍自检束,至细微处,殆入妙理。传世甚多,佳本极少,峯头直皴而下,是其得意也。
王诜,字晋卿,学李成,山水清润可爱,又作着色山水,师唐李将军,不今不古,自成一家。内臣冯瑾慕其笔墨,临仿乱真,高宗竟题作王诜,观者不可不察也,然余能望而知之。
李伯时,宋画人物第一,专师呉生,照映前古者也。画马师韩干,不为着色,独用澄心纸为之,惟临摹古画用绢素,着色笔法如云行水流,有起倒,作天王佛像,全法呉生,士人乔仲常专师伯时,彷佛乱真。至南渡,呉兴僧梵隆亦师伯时,但人物多作出水纹,稍乏神气,若画马则全不能也。伯时暮年作画苍古,字亦老成,余尝见徐神翁像,笔墨草草,神气炯然,上有二絶句,亦老笔所书,佳作。又见伯时摹韩干三马,神骏突出,缣素,今在杭州人家,使韩复生,亦恐不能过也。
王端,画人物古拙,无神气。
石恪,画戏笔人物,惟面部手足用画法,衣文麄笔成之。
武岳,长沙人,工画人物,尤长于天神星象,用笔纯熟。其子洞清能世其学,过父逺甚,凡世间星象、天神药、王等像,传流甚多,神妙不俗。大抵与武宗元相上下,而神彩胜之。宗元朝元仙仗图,昔藏张君锡家,今归杭人崔氏,尽一匹绢作五帝朝元人物,仙仗背项相倚,大抵如写草书然,亦奇物也。
王士元,善画山水屋木,宣和画谱止于山水部,収山合图一卷,至称其兼有诸家之妙。人物师周昉,山水师关仝,屋木师郭忠恕,凡所下笔皆极精微,却于宫室叙论中贬之云“如王士元笔,可以皂隶目之”议论相反者每如此。
高克明,山水虽工,不免画人之习,无深厚高古之气。
赵干,画山水多作江南景,风致不俗,杭人収秋涉图,上有宣和题印,佳甚。
翟院深,学李成,画山水临摹逼真,自作多不佳,世所有成画多此人为之。
王齐翰,画佛像神仙,山水笔法虽佳,不免近俗,若入细者固胜。
易元吉,徐熈后一人而已,画花鸟如生,人但以獐猨名之。
燕文季,作山水细碎清润可爱,然取其气骨无有也。
裴文晛,工画牛,有声然,形似有之,古意不足。
李伯时,摹李将军海岸图,虽摹昭道法,至于笔意、水痕、林丛处不能脱其习,此卷在京师人家。
孙太古,湖滩水石图,在浙右民家,双幅长轴,中画一石,高数尺,湍流激注,飞涛走雪,听之似觉有声,笔法甚老,黄筌不能过也。
徽宗,性嗜画,作花鸟山石人物入妙品,作墨花墨石间有入神品者,歴代帝王能画者,至徽宗可谓尽意。当时设画学诸生试艺,如取程文等高下为进身之阶,故一时技艺皆臻其妙。尝命学人画孔雀升墩障屛,大不称旨,复命余子次第呈进,有极尽工力亦不得用者,乃相与诣阙,陈请所谓,旨曰:“凡孔雀升墩,必先左脚,卿等所图俱先右脚,验之信然。”羣工遂服,其格物之精类此。当承平盛时,四方贡献珍禽、异石、奇花、佳果无虚日,徽宗乃作册图,写每一板三叶,十五板作一册,名曰宣和睿览集,累至数百及千余册,度其万几之余,安得暇至于此,要是当时画院诸人仿效共作,特题印之耳,然徽宗亲作者,余自可望而识之。
郓王,徽宗第二子也,能画花鸟,克肖圣艺,墨花入能品,尝见一卷,后题年月日臣某画,进呈徽宗,御批其后曰:“览卿近画,似觉稍进,但用墨粗,欠生动耳,后作当谨之以此。” 知一时诸王留心于画者,皆如此也。
张敦礼,汴梁人,哲宗聓也,画人物师六朝笔意,尝见其论画曰:“画之为艺虽小,至于使人鉴善劝恶耸人,观听为补,岂可侪于众工哉!”敦礼画人物,贵贱美恶容貌可见,笔法紧细,神彩如生,江南见陈元达锁树谏图,其忠义之气突出,缣素。在京师见阮孚蜡屐图,人物树石并仿顾陆,后有敦礼所受追赠太师诰命,是其家藏之物,子孙就以诰命附其后,真奇品也。
文与可,竹真者甚少,平生止见五本,伪者三十本,往见张受益古斋泥壁屛上倒垂枝上题“熈宁二年己酉冬至日,巴郡文同与可戏墨”皆相似,后见绢画三本,一一如此题,笔墨皆相似。天地间未见者尚多,岂与可一日间能作此数本耶?然真伪一见自可辨。
东坡先生,文章翰墨照耀千古,复能留心墨戏,作墨竹师文与可,枯木奇石,时出新意,仆平生见其谪黄州时,于路途民家鸡栖豕牢间,有丛竹木石因图,其状作木叶,亦细纹如缕,及在秘监见拳石老桧、巨壑海松二幅,奇怪之甚。墨竹凡见十四卷,大抵写意,不求形似,僧曽収枯木竹石图,上有元章一诗,今为道士黄可玉所有矣,亦奇品也。
米芾元章,天资高迈,书法入神,宣和立书画学,擢为博士,初见徽宗,进所画楚山清晓图,大称,直复命书周官篇于御屛,书毕掷笔于地,大言曰:“一洗二王恶札,照耀皇宋万古。”徽宗濳立于屛风后闻之,不觉步出,纵观称赏,元章再拜求索所用端砚,因就赐,元章喜拜,置之怀中,墨汁淋漓朝服,帝大笑而罢,其为豪放类若此。作画善写古贤像,山水其源出董元,天真发露,怪怪奇奇,枯木松石时出新意,然传世不多。其子友仁,字符晖,能传家学,作山水清致可掬,亦畧变其尊人所为,成一家法,烟云变灭,林泉点缀,生意无穷,平生亦珍重,不曾易予人,当时翟耆年有诗云“善画无根树,能描朦笼山,如今身贵也,不肯与人间。”其为世贵重如此。余平生凡収数卷,散失不存,今但有一横披纸画上题数百字,全师董元,真元晖第一品也。其弟友知亦善画,能书元章云。幼儿友知,代吾名书碑,及年大,字更无辨,门下许侍郎,尤爱其小楷,云“每示简,可使令嗣书,谓友知也。”
元章尝称华亭李甲,字景元,作翎毛有天趣,树木不佳,仆屡见其画,树木甚拙,禽鸟佳处多。
宋宗室,如千里、希逺,皆得丹青之妙,如大年小景墨雁杂禽,又出寻常宗室笔墨之外者,濮王宗汉,墨雁可入神品。
宋迪,字复古,师李成,清甚,士大夫画中最佳,不在李公年之下,其犹子子房亦得家法。
刘泾,字巨济,与元章同为书画友,作枯木有奇思。
周怡者,画院人,宣和末承应摹仿唐画,有可观。
崔白,芦雁之类虽清致,余平生不喜见之,独有一大轴绢,阔一丈许长,二丈许,用浓墨涂作八大雁,尽飞鸣宿食之态,东坡先生大字题诗曰:“扶桑之茧如瓮盎,天女织绡云汉上,往来不遣鳯衔梭,谁能鼓臂投三丈”云云,真白之得意笔也。
李伯时,十六小马图,至京师始见之,纸素数寸中作山林十六马,饮水龁草,乐天趣于其间,神骏可爱。伯时小字题其后,今在郝大叅家。
徽宗自画梦游化城图,人物如半小指,累数千人,城郭、宫室、麾幢、鼔乐、仙嫔、真宰、云霞、霄汉、禽畜、龙马,凡天地间所有之物色色具备,为工甚,至观之,令人起神游八极之想,不复知有人间,世奇物也。今在嘉兴陈氏,又见其临李昭道摘瓜图,旧在张受益家,今闻在京师某人处,画明皇骑三鬉,照夜白马出栈道、飞仙岭,乍见小桥,马惊不进,逺地二人摘瓜,后有数骑渐至,奇迹也。
程坦,元章时人,善杂画,往往见之,张受益収松竹幢八幅,颇佳,如人物甚俗。城南李氏収钟馗小妹二幅,甚恶,元章谓程坦能污茶坊酒肆壁者,此论真是也。
华光长老,以墨晕作梅,如花影然,别成一家,政所谓写意者也。传世不多,仆平生止见四五本,子昂学其枝,条花用别法。
宋南渡士人多有善画者,如朱敦儒、希真、毕良、史少董、江参贯道皆能画山水,窠石画院诸人得名者若李唐、周曽、马贲,下至马逺、夏圭、李迪、李安忠、楼观、梁楷之徒,仆于李唐差加赏,阅其余亦不能尽别也。
毕少董能画山水,不在朱希真之下,仆尝见之,故表异以语后人。
马和之,作人物甚佳,行笔飘逸,时人目为小呉生,更能脱去俗习,留意高古,人未易到也。
池州画工作九华秋浦图,元章云:“甚有清趣,师董元。”仆平生凡有七八本,其工致甚多,信元章之说不妄。
扬补之,墨梅甚清絶,水仙亦奇,自号逃禅老人。
汤叔雅,江右人,墨梅甚佳,大抵宗补之,别出新意,水仙兰亦佳。
赵孟坚子固,墨兰最得其妙,其叶如铁,花茎亦佳,作石用笔轻拂,如飞白书状,前人无此作也。画梅竹水仙松枝,墨戏皆入妙品,水仙为尤高,子昻专师其兰石,览者当自知其高下。
近世牧溪僧法常作墨竹,麄恶无古法。
廉布字宣仲,画枯木、丛竹、奇石清致不俗,本学东坡,青出于蓝,自号射泽老农。画松柏亦,奇杭州龙井寺版壁画松石枯木二,真得意笔,后有王清叔,亦画枯木竹石,临仿逼真,但笔墨麄恶少生意耳。
常州太平寺佛殿,后壁有徐友画水,名清济贯河,中有一笔,寻其端末,长四十丈,观者异之,友之,妙岂在是哉,笔法既老,波浪起伏得其水势,相对活动,愈看愈奇,兵火间寺屋尽焚,而此殿岿然独存,岂水能厌之邪。
金人王庭筠,字子端,画山水枯木竹石往往见之,独京口石民瞻家幽竹枯槎图,武陵刘进甫家山林秋晩图,上逼古人,胸次不在元章之下也。
金人杨秘监者,画山水图,专师李成。
任询,字君谟,金国人,草书入能品,画山水亦佳,在王子端之下。
金显宗,章宗父也,画墨竹俗恶,章宗每题其籖。
金人画马极有可观,惜不能尽知其姓名。
近世龚圣予先生,名开,淮阴人,身长八尺,硕大美髯,读书为文能成一家法,画马专师曹霸,得神骏之意,但用笔颇麄,此为不足耳。人物亦师曹韩,画山水师米元晖,梅菊花卉杂师古,作卷后必题诗,或赞跋,皆新奇。尝自画瘦马,题诗曰:“一从云雾降天关,空进先朝十二闲,今日有谁怜骏骨,夕阳沙岸影如山。”此诗脍炙人口,真有盛唐风致,尝作云山藁五册,传于家仆,尝见之,乃平生所临画藁,亦奇物也。
江南画工陈琳,字仲美,其先本画院待诏,琳能师古,凡山水花竹禽鸟皆称其妙,见画临摹彷佛古人,子昂相与讲明,多所资益,故其画不俗,宋南渡二百年,工人无此手也。
外国画
高昌国画,用金银箔子及朱墨,点点如雨,销洒在纸上,画翎毛如中国花草,亦佳。
高丽画观音像甚工,其原出唐尉迟乙僧笔意,流而至于纎丽。
杂论
古人作画,皆有深意,运思落笔,莫不各有所主,况名下无虚士,相传既乆,必有过人处,故画之六法得其一二者尚能名世,又得其全者可知也。今人看画,不经师授不,阅记録,但合其意者为佳,不合其意者为不佳,及问其如何是佳,则茫然失对。仆自十七八岁时便有迂阔之意,见图画爱玩不去手,见鉴赏之士便加礼问,徧借记録,髣髴成诵,详味其言,歴观名迹,参考古说,始有少悟,若不留心,不过为听声随影,终不精鉴也。
人物于画最为难工,葢拘于形似位置,则失其神韵,气色顾陆之迹,世不多见。唐名手至多,呉道子,画家之圣也,照映千古,至宋李公麟伯时一出,遂可与古作者并驱争先,得伯时画三纸,可敌呉生一纸,得呉生画二纸,可易顾陆一纸,其为轻重相悬类若此。
古人以画得名者,必有一科是其所长,如唐之郑虔,蜀之李升,并以山水名,宣和画谱皆入人物等部,画目称其能山水,而所収止人物神仙耳,其他不可枚举,仆凡欲修宣和画谱者数矣,惜未得遂所欲也。
宋高宗每搜访至书画,必命米友仁鉴定题跋,往往有一时附会迎合上意者,尝见画数卷,颇未佳,而题识甚真,鉴者不可不知也。
世人収画必欲盛饰以金玉,不知金玉乃诲盗之端,前贤事迹可鉴。
灯下不可看画,醉余酒边亦不可看画,俗客尤不可示之,卷舒不得其法,最为害物,至于庸人谬子见画,必看妄加雌黄品藻,本不识物,乱定真伪,今人短气。
书画之学,本士大夫适兴寄意而已,有力収购,有目力鉴赏,遇胜日有好怀,彼此出示,较量高下,政欲相与,夸奇鬬异,今之轻薄子则不然,纵目力畧,知一二见人好物,故贬剥疵类,用心计购,至于必得,倘不得,则生造毁谤,必欲此物,名誉不彰。若赏鉴高尚之士,固不待破说,平常目力未定者,或为所惑,已収一物,性命与俱,妄自称誉,人或欲之,必作说艰阻,得善价而后已,此皆心术不正,不可不鉴。
看画之法,不可一途,而取古人命意立迹,各有其道,岂可拘于所见,绳律古人之意哉!初学不可不讲明,要妙观阅记録,否则纵鉴览精熟,见画便知如何诘其美恶之由,茫然无对,虽妄加议论,支吾一时,言吐俗谬,识见浅短,为知者所哂,不可不学也。
人家子弟不可不学,看书画葢留心不于此,则于彼所益非一端,前辈名人巨公未有不游意于此者,陈无已诗云:“老知书画真有益,却悔岁月来无多。”读之可为浩叹。
古人画藁,谓之粉本,前辈多宝畜之,葢其草草不经意处,自然之妙,宣和绍兴所藏粉本多有神妙者。
宋人赏鉴精妙,无出于米元章,然此公天资极高,立论时有过处,当时如刘巨济、薛道祖、林子中、苏志东兄弟辈皆不及之,后有黄伯思长睿者出,作法帖刋误,专攻米公之失,仆从而为辨,析甚详,作法帖正误,专指长睿之过,当使元章复生,不易吾言也。
俗人论画,不知笔法气韵之神妙,但先指形似者,又上达之士,有一等论画之神妙,便云画十二时辰图,有十二游蜂循环飞动,画妇人则有回身动头之异,不可枚举,此皆迂谬之说,以求奇也。
今之人看画,多取形似,不知古人最以形似为末节,如李伯时画人物,呉道子后一人而已,犹未免于形似之失,葢其妙处在于笔法、气韵、神彩,形似末也。东坡先生有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仆平生不惟得看画法于此诗,至于作诗之法,亦由此悟。
唐人画卷多用碧绫剜背,当时名士于阑道上题字,自经宣和绍兴装饰,尽用折去古迹邈,不可得已。
唐人背手卷多有紫绫作褾首,至有红绫作引首,用珊瑚为小轴,如今藏经之状。
宋末士大夫不识画者,多纵得,赏鉴之名亦甚苟且,葢奇物尽在天府,人间所存不多,动为豪势夺去,贾似道擅国柄,留意収藏,当时趋附之徒尽心搜访以献,今往往见其所有,真伪相半,岂当时闻见不广,抑似道目力不高,一时附会致然邪。
古人作画,有得意者多再作之,如李成寒林、范寛雪山、王诜烟江叠嶂之类,不可枚举。
画梅谓之写梅,画竹谓之写竹,画兰谓之写兰,何哉?葢花之至清,画者当以意写之,不在形似耳,陈去非诗云:“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其斯之谓欤。
画有宾主,不可使宾胜主,谓如山水则山水是主,云烟树石人物禽畜楼观皆是宾,且如一尺之山是主,凡宾者逺近折算须要停均,谓如人物是主,凡宾者皆随其远近高下布景,可以意推也。
染绢上深下淡,熏绢上黑,颜色黯淡,搥碎者文理不直,丝乱断惟自然,古者绢黑而丹青自明,看画不必以缣素明闇为辨。
看画如看美人,其风神骨相有在肌体之外者,今人看古迹,必先求形似,次及傅染,次及事实,殊非赏鉴之法也。
元章谓好事家与赏鉴家自是两等家,多资力,贪名好胜,遇物収置,不过听声,此谓好事,若赏鉴则天资高明,多阅传録,或自能画,或深晓画意,得一图终日宝玩,如对古人,虽声色之奉,不能夺也。
収画之法,道释为上,葢古人用工于此欲,览者生敬慕爱礼之意,其次人物可为鉴戒,其次山水有无穷之趣,其次花草,其次画马,可以阅神骏,若仕女畨族虽精妙,非文房所可玩者,此元章之论也。
今人収画,多贵古而贱近,且如山水花鸟,宋之数人超越往昔,但取其神妙,勿论世代可也。只如本朝赵子昻,金国王子端,宋南渡二百年间无此作,元章収晋六朝唐五代画至多,在宋朝名笔亦収置,称赏若以世代逺近,不看画之妙否,非真知者也。
观画之法,先观气韵,次观笔意、骨法、位置、傅染,然后形似,此六法也。若看山水、墨竹、梅兰、枯木、奇石、墨花、墨禽等游戏翰墨,高人胜士寄兴写意者,慎不可以形似求之,先观天真,次观笔意、相对,忘笔墨之迹方为得趣。
今人观画不知六法,开卷便加称赏,或人问其妙处,则不知所荅,皆是平昔偶尔看熟,或附会一时,不知其源深,可鄙笑。
収画若山水、花竹、窠石等作挂轴,文房舒挂若故实,人物必须得横卷为佳。
画之为物,有不言之妙,古人命意如此,须有具眼辨之,方得其理,若赏阅不精,又不观记録,知其源流,徒对顾陆名笔,不过鼠窃金以自宝,奚责其知味。
山水之为物,禀造化之秀,阴阳晦冥,晴雨寒暑,朝昏昼夜,随行改步,有无穷之趣,自非胸中丘壑汪洋如万顷波者,未易摹写,如六朝至唐初画者虽多,笔法位置深得古意,自王维、张璪、毕宏、郑虔之徒出,深造其理,五代荆关又别出新意,一洗前习,迨于宋朝,董元、李成、范寛三家鼎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山水之法始备,三家之下各有入室子弟三二人,终不迨也。
世俗论画,必曰画有十三科,山水打头,界画打底,故人以界画为易事,不知方圆、曲直、髙下、低昻、逺近、凸凹、工拙、纎麄、梓人、匠氏,有不能尽其妙者,况笔墨规尺运思于缣楮之上,求合其法度凖绳,此为至难。古人画诸科,各有其人,界画则唐絶无作者,歴五代始得郭忠恕一人,其他如王士元、赵忠义辈三数人而已,如卫贤、高克明抑又次焉,近见赵集贤子昻教其子雍作界画云:“诸画或可杜撰暪人,至界画未有不用工合法度者。”此为知言也。
大凡观画未精,多难为物,此上下通病也。仆少年见神妙之物,稍不合所见,便目为伪,今则不然,多闻阙疑,古人之所以传世者必有其实,古云:“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即此意也。
观六朝画,先观绢素,次观笔法,次观气韵,大概十中可信者一二,有御府题印者尤不可信。
古画东移西掇挦补成章,此弊自高宗朝,庄宗古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