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后写关于鲁迅的事情的文章很是不少,有时心里不免感觉惶恐,生怕被人家说是写八股。但是我既然是立意报告事实的,那么这倒也还无大妨碍,因为八股与事实总是有点不同的。我所真心害怕,虽是同时也是专诚期望的,乃是有人出来,给我指出所报告的事实的错误,这于个人诚然不免不快,但于读者们是很有益处的。可是我等待了几年,一直碰不着这个运气,我心里不免有点悲哀,深感到自己是老了,能够知道我同时候的那些事情的人也几乎快要没有了。这是老人的普遍的寂寞之感,我平常虽是不在乎,但究竟也难免有时候要感到的。
近日有一位朋友送我一本《呐喊分析》,乃是同乡许钦文先生的新著,在《阿q正传》这一章里谈到“老萝卜”,对于我的话加以纠正。我看到了当初非常高兴,因为我所期望的事终于遇到了。许先生既是同乡,年纪比我大概也止差了十岁吧,对于绍兴这地方,清末这时代,他所知道的一定比我是只会多不会少的。可是结果他还是没有纠得对,我又不得不大为失望了。《阿q正传》第五章上说阿q爬进尼庵的园里去偷萝卜,我以为春尽夏初的时节,园地里的萝卜是不可能有的。我以为如照事实来讲,阿q在静修庵不可能偷到萝卜,但是那么也将使阿q下不来台,这里来小说化一下,变出几个老萝卜来,正是不得已的。许先生却有点了解错了,似乎觉得上文是说老萝卜一节是《阿q正传》的“瑕疵”。他所以加以纠正道:
这里“而且”这一段话,与我所说萝卜是不得已的小说化,并无多大差别,所以可以不必多说。关于“首先”那一段,我原来的话是这样的:“在阴历四五月中乡下照例是没有萝卜的。虽然园艺发达的地方春夏也有各色的萝卜,但那时代在乡间只有冬天的那一种,到了次年长叶抽薹,三月间开花,只好收萝卜子留种,根块由空心而变成没有了。”许先生的老萝卜无论是留种也罢,吃不完剩下也罢,反正留在地里,到了春天都要开花结实,这么一来,根部就空,不成其为萝卜了。我说没有是说萝卜的根块,若是上边的茎叶,那么总是存在的。我们吃现成萝卜人的话或者不尽可信,那么且看专门家怎么说吧。一九五二年出版的徐绍华的《蔬菜园艺学》第十八章,说萝卜采种云:
“首先我们要看清楚,这里萝卜上面还有一个‘老’字。在江浙一带,这种时候,市场上的确很难见到萝卜了,但在菜地里可能有老萝卜。这有两种原因,一,留种的;二,自种自吃的人家,吃不完剩留在那里。只知道坐在房子里吃现成萝卜的人才以为这种时候不会有萝卜。而且对于文学作品有些细节的看法,是不应该太拘泥的。”
“萝卜采种,不采收根部,任其在圃地越冬,至翌春开花结实,至荚变黄,乃刈下阴干而打落之。”又云:“冬萝卜若贮藏适当,可经数月之久。”可以知道萝卜如留在圃地,到了春天一定要开花结实,其根茎自然消失,这是“物理”,人力所无可如何的。如要保留它,那就要有适宜的贮藏方法,详细须得去请教内行人,但总之决不是去让它一直埋在地里,任其开花结实的。鲁迅在写小说,并不是讲园艺,萝卜有没有都是细节,不必拘泥,这一节我的意见与许先生并无什么不同,现在却只为了园艺的问题在这里吵架,倒也是好玩的事情。小时候虽然常在园里玩,拔生萝卜来吃,多少有过经验,看见过萝卜开花,知道不能再拔了来吃了,但究竟还不敢自信,从书本子上去请了园艺专家来做帮手,证明“翌春开花”的事实。但天下事尽多例外,如果在“江浙一带”,的确还有别的品种,上边开花结实,下边还有一块“老萝卜”,我为了增广知识,也是愿意知道的。不过话又说了回来,我所说过的事乃是以清末的绍兴为对象,别处的例固然足备参考,对于纠正事实也还有点不够了。
近日在《人民日报》(八月五至七日)见到了徐淦先生的《鲁迅先生和绍兴戏》,使我非常佩服,觉得是很出色的纪念文字。这于我也很有益处,因为它把阿q所唱的“我手执钢鞭将你打”举了出处出来,这是我所说不清的,而且又将“只要昏君命一条”这一节话说得很清楚,和我所知道的文句完全一样,更增加我的喜悦了。它告诉我这是出于《龙虎斗》,而“抢姣姣,起祸留”,老丁(我们习惯读作老顶)的这一篇杰作则是出于《游园吊打》,引起我多少年前看“社戏”的愉快的记忆来了。我和京戏以至绍兴府下诸暨嵊县人的“徽班”,都没有什么情分,唯独对于这“文乱弹”的绍戏,至少对于有些戏文还有值得记忆的地方。因此对于作者提议,在纪念鲁迅的时节演出那几出戏,我是衷心表示赞成的。“高调班”虽是比较古,现在消灭了那是没有办法,“文乱弹”的绍戏还是存在,在这“百花齐放”的时代,让它有开花的机会,来比赛一下,那也是很好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