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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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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我的岳母毛度太太的小园子,毫无疑问,是我今生遇见过的最郁闷的地方之一。

啊!在那从园子里得到一点弱光的阳台间,时间过得可真慢。毫无生气、令人疲软无力的时间,在说些杂乱无章的、乏味的事情中度过,边谈还边在一些极小的罐子里吃带辣味的蜜饯。这园子就在市内,四面都有墙,巴掌大的地方,居然还有小小的湖泊、山峦和小小的悬崖峭壁,一种发绿的破旧色调,一种长毛的霉菌,覆盖着这从来不见阳光的一切。

然而,不容置疑的自然感却主宰了这个尺寸不够的微缩景点。悬崖安置得极好。不比卷心菜更高的矮小雪松,以数百年的老树那种屈曲变形的姿态,在峡谷上伸展着它们多结的枝条。它们的大树形态使视觉产生误差,改变了景观。拉开一定的距离,从屋里光线暗淡的深处望去,当人们瞥见这片相对说来较明亮的景色,几乎会自忖这究竟是不是假的。或者,更恰当地说,如果人们自己不是某个不正常的幻觉所愚弄的对象,如果这不是出了毛病的眼睛所瞥见的真正的田野,那就是从倒置的望远镜所看见的了。

作为一个对日本事物有些概念的人,我岳母的居室内部便向他披露出她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室内光秃秃的,只散放着两三个小小的屏风,一把茶壶,一只插有莲花的花瓶,此外什么也没有。壁板上没有任何绘画,也没有上漆,但以一种变幻莫测的匠心刻下了楼空花纹,这可是非常精细的木工活,而且人们为保持这新杉木的洁白,得经常用肥皂擦洗。支撑屋架的木支柱形态各异,体现了最富才智的奇思妙想:有的式样犹如十分精确的几何图形,其他一些却有意做得蟋曲弯扭,好像缠着藤萝的老树枝干。到处都有一些小小的藏物处、小洞穴、小壁橱,以最巧妙、最意想不到的手段,隐藏在白纸壁板纯洁无暇的统一外表下。

我想起在美丽的巴黎女人们家里看见的,摆满珍奇古玩,张挂着粗俗的绣金出口花缎的所谓日本式客厅,不禁暗自好笑、我向她们,向那些女士们建议,来看一看这儿情趣高雅的人的住房是什么样子,来参观一下伊豆宫中纯白色的静寂。在法国,人们有艺术品是为了享受;在这儿,是为了藏起来,贴上标签,藏在地底下,藏在一种被称为密室的装有铁栅的神秘的房间里。只是在很罕见的情况下,为了某位贵客,才打开这个难以进入的宝地。里面绝对是纤尘不染,雪白的席子、雪白的壁板,整个说来外表极其简朴,而在最最细枝末节之处,却有一种难以置信的高雅讲究:这就是日本式的对室内奢侈的理解。

我的岳母在我看来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女人。要不是她的小园子引起我无法克制的忧郁感,我会经常拜访她的。她和长寿花、风铃草和都姬的妈妈毫无共同之处,比所有这些人不知要强多少,而且她风韵犹存,相当有气派。她的过去令我困惑,但由于我的女婿身分,礼貌不允许我提出太出格的问题。

某些人断言她从前曾是誉满伊豆的艺技,后来国轻率地当了母亲,失去了风雅的观众们的宠爱。这足可以解释她女儿弹琴的才能:她亲自向她传授了伊豆歌舞班的指法和演奏风格。

自有了菊子(她的长女,亦即她声誉下降的第一个原因)以后,我的岳母,虽然优雅却天性奔放,又有七次重犯同样的错误,生下了我的两个小姨子——阿雪1小姐和月子小姐,还有我的五个小舅子:阿樱、阿鸽、阿旋、阿金和阿竹。

1和梅子太太的女儿同名。

小阿竹只有四岁,一个黄皮肤的小娃娃,一双漂亮眼睛在圆圆的脸上灼灼发光,既温存又快乐,他只要一停止嬉笑,立刻就睡着了。在我这日本家庭的全体成员中,我最喜爱的就是阿竹……

三十六

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整个白天,我们,伊弗、菊子、阿雪和我,让四个腿脚麻利的人力车夫拉着,在积满尘土、光线暗淡的几个区游逛,去旧货铺里搜寻古董。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菊子大概已经发现,从早上开始,她越来越让我厌烦,于是嘴巴噘得老高,觉得自己病了,要求今晚让她到她母亲毛茛太太那里睡觉。

我诚心诚意地表示同意,让她走了,这小阿妹!阿雪会通知她的父母,他们会关好我们的房间。伊弗和我,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度过晚上,用不着在背后拽着任何阿妹。之后,我们可以回到胜利号自己的舱房里睡觉,不必去爬高。

我们俩首先想去一家高级茶舍吃晚饭;但不可能了,到处都客满,所有的纸板套房,所有用机关、用滑槽隔出的单间、所有小花园里隐蔽的角落,都坐满了日本男人和日本女人,正在吃一些其小无比的食品。许多年轻的纨持子弟正举行精美的聚餐会,雅座里有音乐,还有舞女。

原来今天是跳龟寺大朝圣节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我们前天已经看见了开头——于是乎整个长崎都在吃喝玩乐。

奇蝶茶舍也已客满,但我们在那儿人缘极佳,人们设法在小湖,在金鱼池的上方架一块活板,就在那儿,在喷泉的令人惬意的清凉中,人们给我们端上晚餐,泉水则仍在我们脚下淙淙地流淌。

饭后,我们随着信徒们再次登上大庙。

上面,仍是同样的奇境,同样的面具,同样的音乐。和前天一样,我们随便坐进一顶帐篷喝那些小而奇的,有着花香的冰霜饮料。但今晚我们是单独去的,没有那群有着熟面孔的阿妹,在这狂欢的人群和我们之间,她们好像是一道连接线。由于她们不在场,我们便愈加被排斥、被孤立在这群怪物的恣情享乐之外;置身于他们之中,我们似乎有一种失落感。那儿总有着青蓝色的背景,长崎为月光所照亮,水面泛着一片银光,仿佛是悬在空中的一重朦胧的幻象。在我们背后,敞开的大殿内,和尚正在佛铃和木鱼声中举行祭礼,从我们所在的地方望去,他们活像些小木偶,有的跪成一行,像一些不会动弹的木乃伊,其他的在立着神像的描金内壁面前,迈着有节奏的步子。今晚,我们没有笑,也很少说话,只觉得比第一晚获得的印象更加强烈,我们只是瞧着,力图理解……

突然,伊弗回过头来说道:

“兄弟!……你的阿妹!……”

果然,菊子就在他身后,她几乎蹲在地上,藏在一只半虎半犬的花岗石区兽的爪子之间,我们那不稳固的帐篷就支靠在那只巨兽身上。

“她像只小猫,用指甲抓我的裤腿,”伊弗惊喜地说,“噢!完全像只小猫!”

她躬着腰,非常谦卑地俯身行礼,她胆怯地微笑着,害怕受到不好的接待。我的小舅子阿竹的脑袋也冒出来了,在她的脑袋之上,也微笑着。她带着他,让他跨坐在她的腰部,这个小阿哥总是可爱无比,连同他的光头,他的长袍,他的丝质腰带上的那些花结。他们俩都瞧着我们,急于想知道我们会怎样看待他们这次出游。

天哪,我一点也不想让他们难堪,相反,他们的出现让我很高兴。我甚至觉得菊子以这种方式回来,还想到带阿竹君来参加狂欢,实在是太好了,虽然,说实话,这副模样够平民化的;她把他捆在背后,像那些穷苦的日本女人带孩子一样……

好啦,让她坐在我和伊弗中间,让人给她端来她那么爱吃的甜豆加冰雹。然后,把漂亮的小男孩抱到我们膝盖上,让他随心所欲地吃糖果和甜食。

晚会结束,到了该下山的时候,我们也该走了。菊子重新让她的小阿竹骑到背上,开始上路,在重负之下,她弯着腰,身体前倾,在花岗岩台阶和石板路上,吃力地拖着她那灰姑娘的木鞋。……是的,这种姿态确实很平民化,但这是就平民一词最好的词义而言,这里面没有任何令我不快的成分、我甚至觉得菊子对阿竹君的喜爱是质朴而动人的。

何况,不能否认日本人的这一面:对小孩子的爱,以及逗他们乐、引他们笑、为他们创造有趣的玩具、使他们在幼年感到快乐的本事,还有为他们理发、打扮他们、突出他们身上最令人开心的模样的专长。这便是我在这个国家里所喜欢的唯一事物:娃娃以及人们善于理解娃娃的那种方式……

路上,我们遇见了胜利号的那些结了婚的朋友,他们看见我和这么个小男孩在一起十分惊讶,便拿我开玩笑,问道:

“你们已经有儿子了吗?”

到了下面城里,在通向她母亲家的那条街的拐角处,我们作出向葡子告别的样子。她微笑了,犹犹豫豫的,说是她已经痊愈了,想要回山上我们自己的家去。这可不是我计划之内的事,我承认……不过,我若拒绝就太缺乏风度了。得!先把小阿哥送回他妈妈那儿去,然后我们再在一盏从阿清太太那儿买来的新灯笼的微光照耀下,开始艰苦的攀登。

可是又遇上了另一个难题:这个小阿竹,他也要上我们这儿来!他非要我们把他一块带走不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嗨!这可不行!……

然而……节日的晚上,总不该让他哭鼻子呀,这个小阿哥……好吧!我们找个人去通知毛茛太太一声,免得她不放心。而且,由于待会儿去修善寺的小径上不会有别人,不必怕人笑话,在摸黑爬山的过程中,伊弗和我,可以轮流把小家伙驮在背上……

我本不愿今晚拽着一个小阿妹重新登上这条路,瞧吧,为了再添一份负担,还得在背上驮一个小阿哥……多么嘲弄人的命运!……

由于我事先通知过,家里已经关门上锁。没有人等门,只能大声敲门。菊子于是使出全部气力高喊:

“喂!乌海桑……桑……桑1……!……”(即喂!梅子太太……太……太……!……)

1即日语的“囗”(san),音“桑”,系对人的尊称,不分性别,译为君、先生、太太、小姐……均可。

我从来没听见过她的小嗓子里发出过这样的声音。拖着长声的呼唤,在夜半时分无法解释的回音中,有一种那么陌生、那么意外、那么异样的声调,竟给我一种遥远和尘世尽头的感受……

梅子太太终于出来给我们开了门,她半睡半醒、慌慌张张,头上包了一块夜里用的蓝底上有几只白鹤嬉戏的布头巾,被头发撑得鼓鼓的。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用指尖捏着她那盏花灯的长柄,一个一个地察看我们的脸,以验明正身,可怜的太太,看见我带回的小阿哥后,还没能镇静下来……

三十七

我乐于倾听的,首先是菊子弹琴,现在,我也开始喜欢听她唱歌了。

丝毫没有舞台作风,也没有演唱家们装出来的大粗嗓,相反,她的歌声总是很高,很柔和、细弱、如泣如诉。

她常教阿雪弹些缓慢的、朦胧的浪漫曲,或是她自己编的,或是头脑里想起来的。她们俩都令我吃惊。她们在调好的琴弦上摸索分声部的伴奏时,每当一个音在她们的耳朵听来不够准确,总能立即调整过来,从来不因这些不和谐的和弦——奇异而又总是哀伤的和弦——手忙脚乱。

我呢,最经常的情况是,她们弹奏音乐的时候,我在阳台间,面对美不胜收的自然景色写作。我席地而写,人坐在席子上,倚着一张雕有蚱蜢的日式小矮桌。我的墨水是中国的,墨水缸和房东的一样,用玉石雕成,边沿上刻有小巧玲珑的蛤蟆和小顽童。我写我的回忆录,总之,和楼下的糖先生完全一样!……有时候我想象自己和他类似,心中便十分不快……

我的回忆录……不过是记些荒唐离奇的小事,一些有关颜色、形状、气味和声音的细致记录。

不错,在我那单调的远景中,似乎有一整部情节复杂的小说初露端倪,好像有一系列私情将要在这阿妹们和蝉儿的小世界中形成;菊子爱上伊弗,伊弗也爱菊子;阿雪爱我;我呢,谁也不爱……这里面甚至可能有兄弟相残杀的惨剧素材,要是我们处在另一个国家的话。然而我们是在日本,由于这个使一切减弱、缩小、变得可笑的地点的作用,其结果是什么也不会发生。

三十八

在长崎,一天当中有一个时刻,是所有的时刻中最富喜剧性的,这就是晚上,约五、六点钟。这时候,人们都光着身子,孩子、年轻人、老人、老妇人,每个人都坐在一只瓮里洗澡。这事在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进行,无遮无掩,在花园、在院子、在铺子里,甚至就在门口,为的是街这边和街那边的邻居之间聊起天来更方便。人们在这种情况下接待客人,会毫不犹豫地从澡盆里出来,手上拿着一成不变的蓝色小浴巾,招呼那位上门拜访的客人坐下,并诙谐地和他答话。

不过,阿妹们以这样姿态露面可没什么好处(老太太们也一样)。一个日本女人,如果脱掉长袍,卸去做好花结的宽腰带,就只是一个黄皮肤的小生物,有着畸形的腿和梨形的瘦乳房,不复有任何人工造就的魅力,这点小魅力随着服装一起完全消失了。

有一个时辰是既快乐又忧伤的,那就是稍晚一点的薄暮时分,天空仿佛一块巨大的黄色幕布,上面升起参差不齐的群峰和高耸的佛塔。这时候,山下,在那灰色的小街纵横交错的迷宫里,佛灯开始在总是敞着门窗的房屋深处,在祖先的祭坛和家中的菩萨面前闪烁,而外面则是一片漆黑,鳞次栉比的古老屋顶,在这泛着金光的天幕上,形成了黑色的齿形花边。此刻,在这爱笑的日本之上,会抹上一种阴暗、奇特、古老、怪僻的印记,一种说不上是什么的印记,这就是忧伤的一面。至于快乐,那剩下的唯一快乐,就是这一大群孩子,小阿哥和小阿妹们,他们从作坊或学校出来,潮水一般涌进阴暗的街道。在所有这些木头建筑深深浅浅的色调中,显现出小蓝袍或小红袍的鲜艳色彩,他们怪好玩地打扮得花花绿绿,怪好玩地擦着袍据,银色或金色的绒球插在这些娃娃的发髻上。

她们互相追逐、嬉笑,摆动着她们上小下大的宽袖子,这些十岁、五岁,甚至更小的小阿妹,已经和夫人们一样流起高高的、尊贵的鸡冠形发髻。啊!这些妙不可言的娃娃多么可爱,在这暮色降临的时刻,他们穿着太长的袍子,欢蹦乱跳,吹着玻璃喇叭,或者为了放一只怪模怪样的风筝而拼命奔跑……所有这些日本孩子,生下来就有些异样,而且注定随着年龄增长愈来愈厉害,他们从小就有一些奇特的娱乐和古怪的喊声,他们的玩具总有点阴森可怕,很可能会吓坏其他国家的孩子。他们的风筝做成吸血蝙蝠的式样,还有一双鬼鬼祟祟的巨眼……

每天晚上,在那些阴暗的小街里,充溢着这种天真的、孩子气的快乐,但也怪僻到了极点。所有这些在空中迎风飞舞的、往往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人们根本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

三十九

这个小菊子,总是穿深色的衣服,这一点在此地倒真成了与众不同的标记。她那些朋友,阿雪小姐、都姬太太和其他人,都喜欢穿些五颜六色的衣料,在发髻上插些鲜艳的绒球;她却穿海军蓝或青灰色的衣服,系着色调不引人注目的黑色楼花宽腰带,而且从来不在头发上戴任何金黄色的角质发针。如果她出身名门,就会像盖印戳似的,在袍子的后背中心绣上一个小白圈,当中还有点什么图画,一般是一片树叶;这就相当于她的纹章。真的,为了具备一个上流社会女子的仪表,她也就只缺这么个背上的小纹章了。

(在日本,那些色调丰富、铺全撒银,绣有种种怪物的浅色漂亮袍子,对上流女子来说,是存在家里,留待某些重大场合才穿的,否则就是为演戏,为舞女和妓女准备的。)

和所有的日本女人一样,菊子在她的长袖子里收藏着许多东西,袖子里面的口袋完全不露痕迹。

她在里面放置信件、某些写在薄薄的和纸上的乐谱、由和尚们写的护身符,尤其是一大堆光滑柔软的方块纸,派作最料想不到的用途:擦拭茶杯、握住浸湿的花梗,或者,在需要的时候用来擤她那可笑的小鼻子。(擤过以后,她立即把用过的纸片揉成一团,带着厌恶的神情把它扔到窗外……)

在日本,最有身分的人都以这种方式擤鼻涕。

四十

九月二日

一个偶然的机会为我们赢得了一种出奇而罕见的友谊,即与跳龟寺住持们的友谊,上个月人们就是在这个寺庙举行了隆重的朝圣活动。

此时这儿周遭的落寞寂寥,不亚于节日晚上的热闹拥挤。在白天,我们惊讶地发现,那些晚上看上去虎虎有生气的宗教器物,竟是些死气沉沉的破烂。为岁月所磨损的花岗石阶梯上空无一人,颜色和金漆已蒙上尘土的豪华牌楼下也不再有人通过。要到达寺庙,必须穿过好几个一层层排列在山坡上的荒凉院落。好几道雄伟的大门,一级又一级,越来越高地凌驾于城市与人间的喧嚣之上,进入了布满无数坟茔的寺庙辖区。所有的石板,所有的围墙上,都长满苔藓和墙草。陈年古物的灰暗色调,像一层厚厚的尘土遍布各处。

第一个偏殿里,供着一尊带莲花座的大佛,这是一座十五至二十米高的全身偶像,高踞于巨大的青铜底座之上。

终于,有着两根传统立柱的最后那座牌楼矗立在面前,寺院的两个门神,一左一右地站着,像野兽一样,各自关在一个装有铁条的笼子里。他们摆出愤怒的姿态,举起拳头作打人状,脸上还带有冷笑和凶狠的表情。他们身上满是用嚼碎了的纸做的小球,人们隔着铁栏杆把它们扔进去,它们便像白色的斑点一样,粘在他们巨大的肢体上。这是信徒们为平息他们的怒气,向他们递送祷词的一种方式。这些祷词是由虔诚的和尚们写在柔软的小纸条上的。人们从两个假人中间通过,进入最后那个院子。我们那些朋友的住房就在右首,对面是佛寺的大厅。

铺着石板的院子里,青铜高脚灯台高得像小塔,几株百年老铁树,新长出一簇簇碧绿的羽叶,多重的叶茎,如巨型多枝烛台的枝条一样,以繁复的对称形式排列、大殿的正面完全敞开,殿堂既深且暗,金色作底的内壁不大清晰,愈到暗处,就愈看不见了。最靠里的部分,立着菩萨们的坐像,从外面,可以模模糊糊瞥见他们双手合十作冥想状的姿态。他们前面是祭台,摆着一些极精致的金属花瓶,里面挺立着几束茎梗细长的银色或金色的莲花。我们一进门就闻见棍香的美妙香气,那是和尚们在神灵面前不断点燃的。

我们的和尚朋友家里(进去向右拐),要想让人领进门总是很麻烦的。

一个属鱼类,但却有角和爪的怪物,被铁链拴住,高悬在他们的门上。最弱的一阵微风就能让它摇来摆去,轧轧作响。人们从它下面经过,走进第一个又高又大、勉强照亮的大厅,在那儿,一些涂金的偶像、钟,以及种种不可思议的圣器,在各个角落闪闪发光。

一些小修士或唱诗班儿童模样的孩子,不大好客地走上前来,问我们要干什么。

当我们向他们解释,我们想要受到接待,看看谁能出来见我们时,他们惊讶到极点。

“松尾君!!道田君!!”他们连连地说,“噢!不,没办法见到他们:他们在休息,或者,在静修。奥里玛斯!奥里玛斯!”为了让人更好地理解,他们边说边双手合十,比划着跪拜的样子。(他们在祈祷!深深地祈祷!)

我们坚持,益发大声嚷嚷,我们脱了鞋,摆出拿定主意非进去不可的架势。

最后,松尾君和道田君来了,他们从那边,从寺庙的清静的内室走来,身穿黑色袈裟,脑袋剃得溜光,面带微笑,亲切和蔼,连声道歉。他们向我们伸出手,我们便赤着脚——像他们一样——跟随他们穿过一长溜铺着洁白无比的席子的空房间,一直走到他们神秘的住宅深处。厅室一个连着一个,彼此之间仅用竹帘相隔,竹帘编织得极为精致,用木球和红丝线制作的螺旋形流苏卷起。

所有的内部装修都使用同样的新鲜黄油色木料,以极度的准确精工细作而成,没有丝毫装饰,没有任何雕刻;一切都像是全新的,不曾动用过的,似乎从来没有被人类的手触碰过。在这有意造成的光秃无饰中,隔相当一段距离就有一只精致的小矮几,其镶嵌之美妙,令人叫绝。这些矮几用来置放古老的青铜人像,或者插花的花瓶。墙上挂了几幅名家的写意画,是用中国墨汁在裁得整整齐齐的灰色长条纸上模模糊糊地洒泼而成,但用作画框的仅仅是一根小棍。此外什么也没有了,没有椅子,没有坐垫,没有家具。这是刻意追求的简朴、虚无作成的高雅、难以置信的洁净无疵的顶点。

此刻,我们随着和尚们,在一间连着一间的空荡荡的房间里走着,想起在法国的家里,小摆设实在太多了,我们突然对那种过分的充盈和堆砌产生了反感。

这伙悄没声地不穿鞋走路的人停步的地方,就坐的地方,完全处在半明半暗之中,是一个朝向一片人工景点的内院阳台,颇像一个井底,这是个地洞般的园子,到处突兀着压顶的高山,仅从上面得到一线朦胧的微光。这倒可以冒充自然天成的大峡谷,在那儿可以看见山洞、巉峻的峭壁。激流、瀑布和小岛。那些树木,不知用了什么日本办法,都变得十分矮小,它们结节的、蜕皮的枝干上,长着极小的树叶。暗绿陈旧的总色调,和这儿的整体十分协调,这地方肯定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一群群金鱼在清凉的水中游来游去,一些小乌龟(很可能是会跳的)在花岗石小岛上睡觉,石头的色调和它们的背壳十分近似。

甚至有一些不知从哪儿来的蓝色蜻蜓,甘冒掉进水里的危险,轻轻抖动着翅膀,停在那些极小的睡莲上。

我们的和尚朋友,虽然有一点教士的油滑,却是由衷地笑着,是那种老实孩子的笑。他们身材肥胖、面颊丰满、剃着光头,他们什么都不忌,而且相当爱喝我们的法国酒。

我们东拉西扯地聊天。在他们的小瀑布平静的流淌声中,我大着胆子在他们面前用生硬的日语说话,成功地尝试着运用动词时态,诸如:愿望式,让步式,假定式等等。他们一边闲聊,一边应付宗教事务,例如给附近的下属佛寺下达盖有复杂印章的指令,或者用毛笔写些治病的小祷词,好让离得远的病人嚼成小团。他们像女人一样,用又白又胖的手扇扇子。当我们品尝了本地出产的各种带有花香的饮料后,他们又让人拿出一小瓶本笃会或查尔特勒修道院的甜烧酒。他们对西方同道酿制的这些酒评价很高。

他们到船上来拜访我们时,为了看我们带插图的报刊——例如《巴黎生活》——上那些世俗的图画,不惜在他们的扁鼻子上架起大圆眼镜。图片上出现女士们时,他们甚至带着某种程度的殷勤,让手指慢些翻动。

他们的大寺庙里不时举行壮观的宗教仪式,如今我们在那儿已属被邀请之列。锣声中,他们在那些偶像面前按规定的仪式人场,二十或三十个身着盛装的主祭,跪拜、击掌,灵活地走来走去,很像一种神秘的四组舞舞步……

哎!这神殿徒然盖得这么高大、昏暗,这些偶像徒然装饰得这么富丽堂皇……在日本,从来只能有勉强算得上伟大的东西。在一切事物的深层,总存在一种无可救药的小气,一种令人发笑的东西。

而且,总有妨碍人沉思冥想的听众,我们总能从中发现若干熟人,有时候是我的岳母,有时候是一个表妹,有时候是昨天卖给我们一只花瓶的瓷器商人。非常可爱的小阿妹们、装模作样的老太太们走进来,带着她们的烟盒、颜色涂得极刺眼的阳伞,还有她们轻轻的叫唤,她们的屈膝礼、她们唠唠叨叨,相互恭维、蹦蹦跳跳,要她们保持严肃实在是天底下最困难的事。

四十一

九月三日

今天,菊子第一次到船上来看我。她由梅子太太陪同,后面还跟着我那最年轻的小姨子——阿雪小姐。女士们的举止非常庄重,非常有教养。

我的舱房里,供着一尊很大的菩萨,在它面前有一个漆盘,里面放着我那忠实的水手从我衣服里收罗到的零钱。梅子太太从神秘主义的角度领会,以为自己在一个真正的祭台面前,便以全世界最认真的态度,向神灵作了一段简短的祈祷,然后,拉开她的钱袋(按习惯,这东西放在她背后,和她的烟荷包及小烟斗一起,系在鼓起来的腰带上),边行礼边在盘子里放下虔诚的捐献。

在整个参观过程中,菊子一直神态严肃,但临到要走的时候,她不愿没看见伊弗就离开,便以一种特别加以掩饰的固执要求见他。我把伊弗找来,他对待她显得很温柔,以致这一次我感到真的有点烦恼了。我寻思这结局是否够糟糕的,迄今还是模模糊糊担心的事,不久就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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