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时间已是夜半,凌晨两点钟,我们的守夜灯仍在静静的佛像前燃烧,不过已经有点奄奄一息了……菊子突然把我弄醒,我定睛瞧她;她用胳膊支撑着抬起身子,脸上是紧张恐怖的表情,别出声!她不敢说话,只向我示意:有人走近了……有什么东西……在往上爬……多么不祥的来访呀?连我也一样,我也害怕了,我很快感觉到面临某种巨大的尚未经历过的危险,在这孤零零的地方,在这我还未能深入其存在及其奥秘的国度。想必是极为恐怖她才钉在那儿一动不动,吓得半死,她是知道……
看来,是在外面,是从花园过来的。她用颤抖的手指出那东西就要从阳台,从梅子太太的屋顶爬上来……真的,我们听见了轻微的声音……它靠近了。
我试探着对她说:
“是讷柯君吗?”(是猫先生吗?)
“不,”她说,仍然惊恐不安。
“是巴凯莫诺一萨玛?”(是鬼魂先生吗?)我在日本已经养成使用敬语的习惯。
“不!!是多罗博!!”(是小偷!!)
“小偷!啊!谢天谢地!”比起精灵或死者来访——正如刚才我从睡梦中惊醒时以为的那样,我更喜欢来者是小偷。小偷,也就是说,好歹是活着的人,和日本人一样,大概有着滑稽可笑的面孔。我甚至一点也不害怕了,现在我已经定下心来,我们马上可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因为此人肯定在梅子太太的屋顶上折腾,他在上面走动……
我打开一扇壁板,仔细瞧。
除了一片宁静、清朗、美丽、为皎洁的月光所照亮的广大空间,我一无所见,整个日本都在蝉儿的响亮歌声中入睡了,今夜它极为迷人,外面的空气也极为甘美。
菊子躲闪在我肩膀后面,倾听着、颤抖着,探出脑袋,睁大她那惊恐的猫儿似的双眼,察看着花园和屋顶……不,什么也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是疏疏落落有些线条生硬的阴影,一眼望去还真说不清是些什么,但这不过是墙面、树枝的投影,而且令人放心地纹丝不动。在这月光赋予万物的朦胧中,一切都好像凝然不动、岑寂无声。
什么也没有,哪儿都没有。不过是猫先生在作怪,要不就是猫头鹰太太,夜间在我们家,声音给那么离奇地放大了……
我们仔细拉上壁板,非常谨慎当心。然后点燃一盏灯,下楼看看是否有什么人藏在角落里,一道道门是否都已关好,为了让菊子放心,我们要在住宅里到处转一圈。
我们踮着脚尖,一起走遍了这座房子所有的隐蔽去处。这房子,尽管薄薄的壁板上糊的纸还很新,从房基上判断,却应当是很古老的了,那些小酒窖上覆盖的梁木已经被虫蛀蚀,存放粮食的柜子有一股陈旧和发霉的气味,一些极隐秘的暗处,堆积着数百年的尘土。深更半夜,在追踪小偷的过程中,所有我过去没看到的这一切,都显露出其恶劣的面目。
我们蹑手蹑脚穿过我们房东的套房。这会儿是菊子拽着我走,我则任她领着。房东一家在他们的蓝色纱罗帐下排成一行睡着,他们的祖宗祭台前燃着的守夜灯照亮了他们。哟!他们排列的次序显然会招人闲话,啊!先是阿雪小姐,睡姿十分优美,然后是梅子太太,张大嘴睡着,露出一口黑牙,从她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一种声音,活像母猪在哼哼……啊!这梅子太太,样子多么讨厌!!再后,是糖先生,暂时一动不动。最后,在他旁边,排在最后的是他们的女佣,代代小姐!!!……
纱帐在他们身上投下了海水色的反光,让他们看上去像一些浸在养水生动物的玻璃缸中的人。这些佛灯,这些供奉着神道的奇怪象征的祭台,给这幅家庭画面染上了一重虚假的宗教气氛。
谁不怀好意,谁自取其辱,但是这个年轻女佣,她为什么不睡在女主人身边呢?我们家,在楼上接待伊弗的时候,就注意到以更合体统的方式,安排我们在蚊帐下的位置。
我们最后察看的一个角落总算让我有所领悟。这是一处低矮而隐秘的阁楼,在它的门背后贴着一张早被遗忘的,很旧的宗教画:乘坐在云和火焰上的千手观音和马面观音,两个都带有幽灵般的笑容,十分吓人。
我们一打开门,菊子便往后一闪,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声。要不是我看见一个灰色的小东西,悄悄地、飞快地从她身上窜过,旋即无影无踪,我真要相信小偷就在这儿了,原来是一只小老鼠在一个搁板上吃米,慌乱中,竟跳到她的脸上……
四十八
九月十四日
伊弗把他的银哨子掉到海里了。可他驾船时绝对少不了哨子。于是我们在城里整整跑了一天,在菊子和她的两个妹妹——阿雪小姐、月子小姐带领下,去另买一只哨子。
在长崎这可是很难找到的东西,想用日语解释清楚尤其困难,一只航海用的哨子,有固定的形状,弯弯的,顶端有个小球,以便使长官发布命令的强音和颤音变得更加抑扬。一连三个小时,人家把我们从一个铺子打发到另一个铺子。他们作出完全听明白了的表情,用铅笔在丝光纸上为我们写下某些商店的地址,我们想必会万无一失地在那儿找到我们所需要的东西。于是我们满怀希望出发,跑去受一次新的愚弄,我们那些气喘吁吁的车夫已经弄得晕头转向了。
人们很清楚我们要的是某种能发声、能发出乐音的东西,于是给我们拿出各种形状的、最意想不到、最稀奇古怪的乐器:诸如尖音刺耳的小笛,唤狗的哨子、喇叭之类。人们给我们出的主意总是越来越离奇,以致最终只能引起我们哈哈大笑。在最后一处地方,一个日本老眼镜商,看上去十分精明,十分干练,他到铺子后面去找,然后给我们拿来一个从沉船上弄来的汽笛。
晚饭以后,最重大的事是,正当我们风雅的游逛结束,走出茶舍,准备回程时,意外地遇上了瓢泼大雨。正巧我们今天人多,邀了好几位阿妹同游。老天爷连个招呼都不打,突然像打翻了水罐似的下起雨来。雨一落下,我们的队伍立刻溃散。阿妹们一面四散逃跑,一面像鸟儿般轻轻叫唤,她们逃进商店的门洞,跑到人力车的车篷底下。
不多一会,店铺都急急忙忙关了门,街上湿淋淋、空荡荡,几乎一片漆黑。纸灯笼淋湿了,浇灭了,好可怜的样子。我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在一个外突的屋檐下,紧贴着一面墙,只有我的表妹草萄小姐单独和我在一起,她因为漂亮袍子给淋湿了,正在哭呢。这个城市在我眼里突然显得一片凄凉,在一直不停的雨声中,一切都溅上了泥浆,承溜里的水声,在黑暗里发出小溪流般的轻声呻吟。
暴雨很快就结束了。小阿妹们像小耗于一样,纷纷从她们躲藏的洞里钻出来,互相寻找,互相呼唤,每当她们招呼远处的什么人时,她们的细嗓门总有一种拖长的、忧郁的、异样的声调:
“喂!月子……子……子小姐!!”
“喂!长寿花……花……花……太太!!”
她们互相呼喊那些古怪的名字,在变得寂然无声的夜里,在夏天大雨过后湿润的空气所形成的回声中,这声音无限地拉长着。
终于,她们全都互相找到了,聚齐了,这些眼睛细细、头脑空空的小人儿;我们全都淋得落汤鸡似的重新爬上修善寺。
伊弗第三次睡在我们身边,在我们的蓝色纱帐下。
半夜刚过,我们楼下就响起一阵嘈杂声,原来是我们的房东去远处一座慈善仙子的庙里进香回来了(梅子太太固然信奉神灵,却也敬重这位据说十分关照她的青年时代的仙人)。转眼间,我们看见阿雪小姐像箭一般地冲上楼,用一只精美的小托盘送来一些祝过福的糖果,是在那边寺庙门口专为我们买的,必须马上吃掉,以免失效,我们还没摆脱半睡眠状态,便一面连连道谢,一面吞下了这些又甜又辣的小东西。
伊弗睡得很安静,这次既没用拳头敲壁板,也没用脚踢。他把表挂在涂金的佛像的一只手上,为了在佛灯的照耀下,整夜都能看见钟点。他一大早就起身,问道:“我昨夜安静吗?”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惦记着集合点名和值勤。
外面,想必已经天亮了。年深月久,我们的壁板上已有了一些小洞,早晨的光线就从这些小洞射进我们的房间,房间仍按夜里的格局关闭着,光线在空气中划出一条条模糊的白道。过一会儿,太阳升起时,这些白道会延长,且变成美丽的金色。蝉儿已开始奏乐,公鸡也已打鸣,梅子太太转眼就要开始唱她那神秘的歌。
此时菊子,出于对伊弗君的礼貌,点燃了一盏灯送他。她穿着夜里的睡袍,把他一直送到楼梯底下,我甚至仿佛听见他们分手时亲吻的声音……我知道,在日本这不算什么,这是常有的事,人们已习惯了。不论在哪儿,头一次走进别人家,就可以抱吻随便哪些个小阿妹,任何人不会对此说长道短。但,不管怎样,伊弗是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和菊子单独相处,他应当更好地理解这一点。我为他们常常单独一起呆在家里的那些时间感到不安,我甚至想到,今天我要,并不是侦察他们,而是坦率地对伊弗说出来,以便做到心中有数……
……楼下,突然,啪!啪!两下清脆的击掌声,这是梅子太太在提醒伟大的神灵。立刻,她的祈祷声响了,带着鼻音的假声,滔滔不绝,尖锐刺耳,就像一只闹钟,时辰一到,就响起那毫不留情,令人恼火的铃声,就像控制机械声音的弹簧一松开,声音便源源而出一样。
“……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啊!天照大神,在贺茂川内洗净我的污秽……”
这奇怪的、不再像出自人类的颤音,分散和改变了我的想法,在这睡醒的时刻,它几乎很清晰……
四十九
九月十五日
开始有风声了。从昨天起,就模模糊糊听说要派我们去中国,到北京湾。正式命令下达前两三天,此类传闻不知怎的总会不胫而走,传遍全船,而且从不会错。我那小小的日本喜剧,最后一幕会是怎样的呢?结局会如何,离别是何等样的情景?对我的阿妹或我来说,临到这一去不复返的时刻,会有一丝哀伤吗?心中会有一点难过吗?我无法事先预料,伊弗和菊子的告别,又将如何呢?这一点我尤其关心……
什么都还没确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是这种还是那种方式,我们在日本的小住快结束了。可能就因为这一点,今晚我对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投以更友好的一瞥。六点钟左右,我值了一整天班以后,回到了修善寺。太阳已经西斜(就要失去光辉),落日的余晖,以它金红色的光线穿过我的房间,照亮了菩萨和插在古花瓶里的扎束得十分古怪的花。五、六个小布娃娃——我的女邻居——正在和着菊子的琴声跳舞玩耍……今晚,我想到这个住宅,这个指挥着跳舞的女人,所有这些都是属于我的,便觉得真有其令人着迷之处。总之,我对这个国家曾经不大公正,此刻,我的眼睛仿佛睁开了,看得更清楚了。我的一切感官似乎突然发生了奇异的变比,我突然觉察到且更好地理解了这些无穷无尽的可爱的小东西,在它们中间我看见了柔弱的风韵和对形式的刻意雕琢,构图的怪诞和对色彩的精心选择。
我躺在如此洁白的席上,菊予殷勤地给我拿来蛇皮枕头,那些笑吟吟的阿妹,头脑里还保留着刚才中断的节奏,以有韵律的步子,跑过来环绕在我周围。
她们那脚趾分叉的短统袜无可指摘,不会弄出一点声响,她们走过的时候,只听见布料的窸窣声。我觉得她们看上去都很可爱,她们那种玩偶的神情此刻很讨我的欢心,我相信自己发现了给她们带来这神神情的东西:不仅仅来自她们呆板的圆脸以及与眼睛离得太远的眉毛,而尤其来自她们过分肥大的袍子。袖子那么大,好像她们既没有后背,也没有肩膀,她们纤巧的身体消失在宽大的衣服里,衣眼飘飘荡荡,好像包在没有身体的小倡人身上;好像,要不是它们在她们的半身处被宽宽的丝腰带拦住,就会自己滑落到地上。这说明他们对服装的理解与我们完全不同。按我们的理解,服装就该尽最大可能显出真的或假的体形……
而且,我多么欣赏这些由菊子按日本艺术插在花瓶里的花:莲花,圣洁的大花,淡红色带有脉络的花瓣,是瓷器那种粉红色,盛开时像阔大的睡莲,含苞时像长长的淡色郁金香,它们那种柔和而有点令人慵懒的香气,和空气中时时处处都存在的阿妹们那种黄种人、日本人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混在一起。九月间迟开的花,在这个季节十分稀有、昂贵,益发高高地挺立在茎便上。菊子给它们留下了海藻般暗绿色的水生大叶片,还夹杂一些柔弱的芦苇。我瞧着它们,不无嘲讽地想到我们法国的卖花女用花边或白纸所捆扎的那些菜花模样的大圆花球……
一直没有欧洲的来信,谁的信都没有,似乎一切都被抹去,被改变、被忘却了……我现在完全适应了这个小不点儿的日本,我自己也缩小了,变做作了。我感到我的思想变得狭窄,趣味倾向于仅仅会引起微笑的小巧玲珑的东西,我习惯于精巧的小家具,习惯于在玩具般的小桌上写字,用极小的碗用餐,习惯了这些席子毫无暇疵的单调,习惯了这些白色壁板的如此精工细作的朴实无华。我甚至丢掉了西方的偏见。今晚我所有的念头都飘浮不定,远远逝去。经过花园的时候,我殷勤地向糖先生问好,他正在替他的矮树和那些畸形的花儿浇水。梅子太太在我看来是一位值得称道的老妇人,她的往事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
我们今晚不出去游逛。我想就这么躺在我现在躺的地方,听我的阿妹弹三味线1
1三味线:即日本的三弦琴。
直到现在我总是写成吉他,为的是避免人们责备我滥用外来词,但无论是吉他或曼陀林都不能确切地说明这种薄薄的有着这等长柄的乐器,它的高音比蚱蜢的声音还要细弱,从现在起,我要称它为三味线。
我还要称我的阿妹为吉库,吉库一桑这个名字对她说来比菊子更好,菊子准确地译出了它的意思,却没能保留那古怪的谐音。
于是,我对吉库,我的太太说:
“弹吧,为我弹琴吧,我要整晚呆在这儿听你弹琴。”
她看见我今晚如此亲切,好不惊讶,唇上几乎漾起一丝带有几分得意和轻蔑的苦涩的皱痕,她稍稍忸怩了一会,才以图画中的姿势坐下,抬起她颜色暗淡的长袖,开始奏乐。最初几个音符轻轻地、迟疑地微微作响,在宁静的空气中,在炎热和染上金光的暮色里,和昆虫在室外演奏的音乐混在一起。一开始,她缓慢地弹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似乎她记不太清楚,仿佛后面的曲谱迟迟想不起来。其他那些小姑娘傻笑着,并不注意听,只遗憾她们的舞蹈给打断了。她自己也心不在焉,脸色阴沉,好像是为尽义务而弹琴。
后来,渐渐地、渐渐地,乐声强烈起来,小阿妹们都在倾听。音乐变得急促,带有激越的颤音。她的眼光不再像是玩偶那样毫无意义的了。音乐变成风声,变成假面人可怕的笑声,变成令人心碎的呻吟、呜咽……她那瞪大的瞳仁在自己的内心里注视着难以表述的日本艺术。
我躺着,倾听着,眼睛半闭,睫毛不由自主沉重地下垂,我从睫毛中间瞧着,从高处瞧着一轮巨大的红日在长崎逐渐下沉。我产生了一种被忘却的忧郁感,一种从过去的生活、从地球上所有其他地方消逝的忧郁感。夜幕降临时,在这日本的一角,在这郊区的花园当中,我几乎感到是在自己家里,这种感觉却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五十
九月十六日
……晚上七点钟。我们不打算再下山进城,像那些规矩善良的日本市民一样,我们要呆在郊区。
穿上居家的便装。我们去附近走走,伊弗和我,一直走到演武场,它离我们不过几步路,就在我们的小房子上面,几乎与我们新辟的花园接壤。
此刻演武场关着门,一个小阿哥坐在门口,极为恭敬地向我们解释,时间太晚了,那些武术爱好者们都走了,得明天再来。
晚间这么美、这么柔和,我们于是呆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沿着小径闲步。小径继续向上,隐没在山上的荒僻地带,一直通向山顶。
我们走了一个小时——完全是信步南行,眼看已爬得很高,在最后一抹微光下,俯瞰无限辽阔的远景,我们来到一个孤零零的凄凉的所在,在遍布乡间的佛教墓地中央。
我们和几个迟归的劳动者擦肩而过。他们从田间归来,背上背着茶捆。这些农夫,外貌有点粗野,有的半裸,有的穿蓝布长袍,他们经过时都向我们恭恭敬敬地行礼。
这高处没有树,只有茶田与坟墓相间,坟墓不过是些古老的带莲花座的花岗石菩萨小塑像,或者闪耀着残余的金字碑文的古老墓碑。特别是,我们周围还有一些未耕作过的空地,有悬崖和荆棘。
再也没有人经过,光线也暗了下来,我们休息了片刻,接着该是下山的时候了。
但是,我们所在的地方旁边,有一只带有把手的白木箱,一种轿子似的东西放在新翻动过的土地上,还有一些银纸做的莲花和一些还在燃烧的炷香,显然有什么人恰在今晚埋到了这底下。
我想象不出这个人的样子。日本人活着的时候那么滑稽可笑,实在难以设想他们在后来的宁静和庄重中会是什么面目……不管怎样,我们离这个死人远点吧!我们会吵醒他的,他太新鲜,给我们的印象也太强烈了。走吧,去坐在别处,坐在随便哪个古老到里面除了尘土以外已经一无所有的坟头上。在这个高度上,我们俩还在明处,而山谷里,底部已经消失在阴影中,我们就在这儿谈谈吧。
我要和伊弗谈谈菊子。多少是出于这个目的我才要他坐下,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既不伤害他,又不显得可笑。再说,这儿清新的空气和脚下壮丽的景色已经教我平静了许多,使我以带点蔑视的怜悯眼光看待自己的怀疑和他们的事……
我们首先谈到动身去中国或法国的命令,这是早晚要下达给我们的。不久我们就得告别这轻松且差不多算是有趣的生活,离开这偶然让我们驻足的日本郊区,还有这花丛中的小房子。伊弗对这些东西的留恋比我更甚,我很理解这一点。因为,对他来说,这样的间歇还是他那艰苦生涯中的头一次。从前,由于军阶低,他几乎从来没有在异国上过岸,真不比洋面上的海鸥与陆地接触多。而我却任何时候都备受优待,在各种各样的地区,都享受到与这儿大异其趣的小住房,对它们的回忆,至今还萦回脑际。
为了观察,我冒险对他说:
“离开这个小菊子,你可能比我还要难过吧?……”
我们俩之间一阵沉默。
这以后我走得更远了,干脆破釜沉舟:
“你知道,总而言之,要是她真的讨你喜欢……我就不至于娶她了。她不算我的妻子,总之……”
他瞧着我,非常吃惊:
“不算你的妻子,你说的?——不!不是这么回事……确切地说,她正是你的妻子……”
我们俩之间,从来不需要多说,从他的声调,从他善良而坦率的微笑,我现在已经完全心中有底,我理解他短短的一句“确切地说,她正是你的妻子……”中包含的全部意思。如果她不是我的妻子,他就不敢说会发生什么事了,尽管他心里会有内疚,因为他已经不是单身汉,不像从前那样是个自由人。但是,他把她看作我的妻子,那么,她就神圣了。我以最完整的方式相信他的话,我真的如释重负,真的快活起来,重又找到了往日那个正直善良的伊弗。我怎么会接受那么些当地这种使人变得气量狭小的影响,以致对他也产生怀疑,且让自己怀有这等庸俗的忧虑呢!……
我们再也别提她了,这个布娃娃……
我们在那儿呆到很晚,一面谈些别的事,一面瞧着脚下的峡谷、山峦,以及那些渐渐变暗乃至消失的巨大谷底。高高地呆在这个位置,在空气纯净的露天,我们好像已经离开这个小小的日本,已经摆脱它在我们身上留下的小小的烙印和那已经开始牵掣我们的小小的羁绊。
从这样的高度望去,世界上所有的国度都变得相类似了,它们失去了由人和民族所打上的印记,由那些在下界麇集躜动的小粒子所打上的印记。
如同从前在布列塔尼的荒原、在图尔旺的树林,或者如同在海上值夜班时一样,我们谈到一些人们在黑暗中容易想到的东西,诸如:幽灵呀,亡魂呀,子孙后代呀,来世呀,死亡呀……
这个小菊子,我们把她完全忘了!
我们顶着满天星斗回到修善寺时,远远听见她弹三味线的乐声,使我们记起了她的存在。她正和她的学生阿雪小姐在一起,练习某支夜曲的二重唱。
由于从对可怜的伊弗的荒唐怀疑中解脱出来,我感到今晚情绪极佳,在毫无阴暗心理的情况下,我打算好好享受一下在日本的最后时日,尽可能地乐它一乐。
我们躺在凉快的席子上,倾听两个阿妹奇怪的二重唱:一种缓慢而哀伤的单调旋律,从两三个高音开始,然后降下来,每一段都往下降,以一种几乎难以觉察的方式,直至变得十分庄重低沉。乐曲始终保持缓慢的拖腔,但渐渐增强的伴奏颇像远处的风声。最后,当通常十分柔和的小姑娘嗓子发出低沉、粗叹的音符时,菊子那只在振颤的琴弦上蜷曲着的手便狂热地挥动起来。她们俩都低下了头,努起下唇,为了用力发出这些令人惊奇的低沉的音符。正是这时候,她们的小细眼睁开了,仿佛在这木偶的外表下,揭示了某种可以说是灵魂的东西。
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比以往更有别于我的灵魂,我感到自己的思想和她们的思想距离之远,不亚于和一只鸟儿变化无常的观念或一只猴子的幻想之间的距离。我感到,在她们和我之间,存在着一个神秘而可怕的无底深渊……
另一阵音乐,从室外远处传来,暂时打断了这两个阿妹为我们弹奏的乐曲。
这是在山下,长崎,我们下面的深谷里,突然响起了锣和弦琴的声音。我们跑去俯身在阳台间的栏杆上,好听得更清楚些。
一个狂欢的行列走过,“在妓女们的街区”,我们的阿妹们肯定地说,同时轻蔑地撇了撇嘴。不过从我们所居住的高度,在朦胧的星光照耀下垂直地望去,这妓女的街区倒像很清白。合奏的声音涤除了罪恶,从深渊的底部一直上升到我们这儿,听去稍稍有点发问、模糊、神奇而迷人……
……声音渐渐远去,消失了……
两个小朋友于是回来坐在她们的席上,重新奏起她们忧伤的夜曲。由无数蟋蟀和蝉组成的一支不引人注意的乐队以颤抖的声音为她们伴奏。在日本所有的土地上,这无边无际的颤音,老是无休无止地平静地鸣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