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九日是米嘉在莫斯科最后一个幸福的日子。起码,他自己觉得是这样。
中午十一点多钟的时候,他和卡佳沿着特维尔街心公园往前走。春天突然取代了严冬,在太阳下面走路还觉得有点发热。都说云雀飞来会给人间带来温暖和欢乐,仿佛真是这样。到处冰雪消融,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屋顶上往下滴着水,看门人把人行道上的冰一块一块地敲下来,从屋顶上一锹一锹地扔下湿漉漉的积雪。到处人来人往、生气勃勃。高空的云彩渐渐散开,化成了白色的烟雾,然后就和那碧蓝碧蓝的、又仿佛是湿润的天空溶合在一起了。那尊神情里充满希望、低头沉思的普希金铜像高耸在远方,耶稣受难广场1上阳光普照。然而最使米嘉觉得无比美好的则是:这一天他觉得卡佳特别漂亮,心地十分纯朴,对他很亲热,常常带着孩子般信任的神情,挽住米嘉的手臂,不时地抬起头来看一眼他那充满了幸福,因而显得有些傲慢的面孔。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卡佳简直有点跟不上他。
他们走到普希金的铜像旁边时,她突如其来地说:
“你的样子多滑稽。你笑的时候,咧开大嘴,满脸孩子气,一副可爱、腼腆而又傻乎乎的神情。你别生气,我爱你,就是爱你这副傻笑的样子。是的,我还爱你那对拜占庭式的眼睛……”
米嘉忍着,没有喜形于色。虽然心中有些暗自高兴,却又有几分不愉快的情绪。他望着耸立在他们面前的铜像,满怀好意地回答说:
“至于说到小孩子气,咱们俩倒是相差无几。如果说我像拜占庭人,那也等于说你长得和中国的慈禧太后差不多。你们这些人都迷上了拜占庭、文艺复兴等等……还有,我也很不理解你的母亲!”
“要是你处在她的地住上,一定把我锁在你的后宫里,对么?”
“不是锁进后宫,而是不许那些自以为名士风流的演员们,美术学院、音乐学院、戏剧学院未来的明星们进自己的家门,一概不许。”米嘉回答说,他继续克制着自己,保持着平静、友好、随随便便的神态,“你自己对我说过:布科维茨基已经约你到‘斯维特丽娜’饭店吃晚饭;叶戈罗夫又提出要给你塑裸体像,仿佛是象征什么垂死的海浪1……为此,你当然深感荣幸了。”
“反正我不会放弃艺术生涯,即便为了你的缘故,我也不会放弃。也许,像你常说的那样,我很糟糕,”卡佳说,虽然米嘉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也许,我已经学坏了,然而,你如果要我,就取我这个人的本色吧。我们不要吵架,你不要嫉妒,至少今天不要这样。看,今天有多么美好呵!你难道不明白,无论如何,对我来说,你比其他的人都好;难道你不懂得:你是我唯一爱着的人吗?”她声音不大,但语气却很坚定。这时她已经用假装出来的、诱惑人的神态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若有所思地、慢悠悠地朗诵道:
“在我们之间,
横着一座沉睡着的苔原森林,
有一颗心已经将一枚戒指,
赠与了另一颗心……”
这最后的一句话和她读的诗句却刺痛了米嘉的心。总之,这一天有许多事使他感到痛苦和不快。说他像小孩子那样腼腆、傻乎乎的,就使他很不愉快,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见卡佳说过这类话了,显然这些话绝非出自偶然。他觉得卡佳不时表现出自己或多或少比他更成熟,也常常(不自觉地、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比他略胜一筹。而他则认为这是她阅历丰富的表现。说明她向他隐瞒了某种不端行为。此外,“无论如何,你比其他的人都好”这句话也使他不愉快,而且说这段话时,不知为什么她还突然降低了声音,尤其使他不愉快的是她朗诵的那段诗,以及她朗颂时那种矫揉造作的调子。然而,这诗、这朗诵的调子唤起他日夜思考的问题——首先是卡佳交往的那个圈子,它把卡佳从他身边夺走了,因而激起了他对这个圈子的仇恨和嫉妒。虽然如此,在三月九日这幸福的日子里——像他以后常常认为的那样,是他在莫斯科最后的幸福的一天——他心情还不算十分沉重,因此他压下了心中种种不快的思绪。
这天,卡佳在铁匠桥1的齐美尔曼商店2买了斯科里亚宾的几种作品,在回家的路上,她无意中提起了米嘉的母亲,她笑着说:
“你完全不能想象,我心里一直有点怕她!”
不知为什么,在他们相爱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一次也没有谈起将来的事,没有提起过他们之间的爱情的归宿是什么。
可是今天卡佳突然说起他的妈妈,而且在谈到她时,那口气仿佛是说他的妈妈就是她未来的婆婆,这乃是不言自明的事。
这以后,仿佛一切照常,没有什么变化。米嘉送卡佳到艺术剧院附设的戏剧学校去上学,陪她去听音乐会,参加文艺晚会,或者坐在基斯洛夫卡街卡佳的家里,利用卡佳妈妈给自己女儿的不可理喻的自由,一直呆到半夜两点钟。卡佳的妈妈有一头暗红色的头发,会吸烟,爱涂脂抹粉,然而却十分可亲,为人善良。她早就和丈夫分居了,因为他已经有了外家。卡佳也往莫尔查诺夫卡街米嘉那里跑。在大学宿舍的房间里,他们坐在一起,和往常一样,时间就在没完没了的、如醉如痴的接吻中度过。尽管如此,米嘉却强烈地意识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正在袭来,卡佳有点变了,或者开始在变。
他们刚刚相遇的那段难忘的轻松愉快的时光飞快地流逝了。那时,他们相识不久,突然觉得最大的兴趣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谈话、聊天,他们可以从早晨一直说到晚上,还说不够。此刻,米嘉突然堕入了那从童年和少年时代起就暗自憧憬着的神话般的爱情世界。那正是天寒地冻、碧空晴朗的十二月,莫斯科披着厚厚的白雪,太阳像一个殷红的火球低低地挂在天上,红装素裹,显得分外妖娆。一月和二月,米嘉的爱情在不间断的幸福的狂飚中旋转着,这幸福仿佛已经是既成事实,起码也是即将实现的事实了。然而,就是在那个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毒化他们的幸福,使美好的感情变得不那么自然。在那些时日他甚至觉得有两个卡佳同时存在着:一个是从他们相识的第一分钟起,他所向往的、也是他所坚定追求的那种形象;另一个则是真正的、普普通通的,完全和他希望的第一个卡佳不相似。为此,他深感痛苦。
虽然如此,当时他却从来没有过类似现在的这些感受。
这一切本来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春天来了。女人有自己春天的忙碌:购买物品、定制新装、改做这件或那件旧衣服,卡佳也确实常常和母亲一起到女裁缝那里去。此外,她上学的那个私立戏剧学校也快要考试了。因此她完全可能有所忧虑,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米嘉总是企图用这些理由来宽慰自己,然而却往往无济于事,因为他那颗多疑的心对抗着这些想法,有力地控制着他,更何况他认为自己目睹的一切也证实了各种猜疑。他觉得卡佳内心深处对他的冷漠正与日俱增,因此,他的疑虑和嫉妒也相应地越来越强烈了。比如说,戏剧学校校长对卡佳称赞不已,使她头脑发热,忘乎所以。她实在憋不住,把校长如何夸奖她的话告诉了米嘉。校长对她说:“你是我们学校的骄傲”(他对一切女学生都以“你”相称、而不称呼“您”)。除了集体课之外,还给她单独上课,大斋期也给她辅导,目的是希望她能够考得特别出色。
他认为,这位校长行为不端,常常败坏女学生。每年夏天都带个女学生去高加索、芬兰、或者出国,这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于是一个念头浮现在他的脑际:肯定校长已经看上了卡佳。虽然她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可是,米嘉认为她自己大概也体察到了校长的意图,因而可能已经和他有了不干不净的关系。与此同时卡佳对他米嘉的注意日益减少,这已经非常明显,因此,怀疑她行为不轨的念头就更加令他苦恼不堪。
看来,确实有什么东西把她从米嘉的身边吸引过去了。他一想起校长,就无法平静。可是校长算得了什么!看来,还有一些什么其它的兴趣超越于卡佳的爱情之上。那到底是什么呢?是谁呢?米嘉并不知道,因此他嫉妒卡佳周围的一切,但他嫉妒的主要对象却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他认为隐瞒着他的、占有了卡佳全部身心的那种东西。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可阻止地把她从自己身边吸引开了,也许,她向往的正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那种事。
有一次,卡佳当着母亲的面,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米嘉,您总是按照《治家格言》1的标准来衡量妇女。你会成为最完美的奥赛罗2。要是这样的话,我就永远不会爱你,也不会嫁给你!”
母亲反对她说:
“我认为没有嫉妒的爱情是不可思议的,谁要是不嫉妒,他就并不爱。”
“不对,妈妈,”卡佳有个毛病,爱重复别人的话,“嫉妒就是不尊敬所爱的人。如果一个人不相信我,就是说,他并不爱我。”她说,故意不看米嘉。
“我认为,”母亲反驳她说,”嫉妒就是爱情。我还在哪本书里看过这样的思想。这本书里解释得很清楚,而且引用了圣经的例子,圣经中说:上帝称自己为嫉妒者和复仇者……”
至于说米嘉的爱情,那么它现在几乎全部表现为嫉妒了。
他觉得,他的嫉妒不是一般的,而是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和卡佳单独在一起时,虽然并没有超过亲密关系的最后界限,然而几乎无所不至了。现在,当他们卿卿我我的时候,卡佳对他的爱情表现得比以前更加强烈了。然而,这反而引起了米嘉的疑心,有时甚至会在他心上唤起一种可怕的感情。形成米嘉嫉妒心的一切感情都是可怕的,其中最可怕的一种感情到底是什么,米嘉自己也不能理解,也弄不清楚。它表现在:
如果发生在米嘉和卡佳之间的各种爱慕的表示是世界上是幸福、最甜蜜、最高尚、最美好的感情,那么当米嘉想象卡佳对另一个男人也会有这种感情表示的话,他们之间的一切就成为最卑鄙、天理不容的事了。这时,卡佳就会激起他心中巨大的仇恨。他和卡佳两人单独在一起时所做的一切都是天堂般的美好和纯洁;然而,只要他一想到在他的地位上是另一个人,那么,马上一切都变了,一切都成了道德败坏、无耻下流,使他渴望掐死卡佳。他首先要置她于死地
大斋期1的第六日,终于进行考试了。这一天,仿佛特别清楚地证实了米嘉的一切痛苦都是有道理的。
当时,卡佳没有看见他,没有注意到他在场。她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人了,已经完全属于大家2了。
卡佳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她像个新娘一样,穿了一身白衣服,因为心情激动,显得更加美丽迷人。大家满怀友情、热烈地给她鼓掌。校长是一位自我感觉良好的演员,生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当时他坐在第一排,仅仅是为了表示自己的高傲不凡,才不时给卡佳提出意见。他说话时声音不高,但又能使整个大厅都听得见,而且使人听了不舒服,难以忍受。
“不要背台词,”他说话时字字有分量,态度安详,而且口气那样威严,仿佛卡佳完全是他的私有财产一样。“不要作戏,要真正去感受。”他字字清楚地说。
这真使米嘉难以忍受。大家为之热烈鼓掌的朗诵也令他难以忍受。卡佳腮飞红晕、面泛桃花,局促不安,有时声音上不去,有时换气不及时,有点气不够用,这神态却十分动人、令人倾倒。然而,在米嘉所仇恨的那个圈子里被认为是最高的朗诵艺术,米嘉在她的每个音节里听到的却是矫揉造作、虚伪和愚蠢。此时此刻卡佳的全部身心已经献给这个艺术世界了。
米嘉觉得她简直不是在说话,而是在不断地叹息。她如醉如痴、充满了激情,时而在乞求,时而又哀告。米嘉觉得她都做得过分、有失大雅、毫无根据、没完没了、令人厌恶。
于是米嘉为她的这副样子羞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了。她的全身、她红晕的面庞、她那雪白的连衣裙、(因为坐在下面往舞台上看,所以连衣裙也显得比平常短了一些)她的白鞋、紧绷在两腿上的白丝袜,以及她朗诵《一个少女在教堂的合唱队里唱着歌》这一段时,想表现一个天使般纯洁少女时的那种做作的过分天真的神态,在这一切之中,都有着某种天使般的圣洁和尘世罪恶的混合体,对米嘉来说,这是最难以忍受的。此刻,米嘉既感到他和卡佳倍加亲近,像通常在人群中对自己心上人怀有的那种感受,又觉得无比地恨她;他除了认为无论如何卡佳是属于他的,因而为她感到骄傲外,同时又痛苦不堪,心都碎了。他想:不,她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考试以后,他们又过着幸福的日子。然而米嘉已经不能象以前那样,会轻信她的举止言行是真的了。卡佳回想起那次考试时,曾对他说:
“你多么愚蠢!难道你感觉不出来,我所以朗诵得那么出色,是因为我只是读给你一个人听的!?”
他不能忘记考场上他的那些感受,同时,他又不能不意识到,这些感受至今都没有离开他。卡佳也猜到了他暗暗藏在心中的这种感情,有一天,当他们口角的时候,她万分惊异地说道:“既然在你看来,我什么都那么不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爱我?”
可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爱她,虽然他觉得他对卡佳的爱不但没有减少,而且为了她,为了他们的爱情,为了这爱情的全部份量,以及为了爱情提出的日益增加的要求,他正在和某人、某种事物进行着斗争。在这场斗争中,他满怀嫉妒,然而对卡佳的爱却与日俱增。
“你只爱我的肉体,并不爱我的灵魂!”有一次,卡佳痛心地说。
他觉得这又是别人的话,是戏里的台词。虽然这些都是无稽之谈,陈词滥调,但却触动了他心中的一个使他痛苦而没有得到解决的问题。他既不知道为什么要爱她,也不能确切地说出来,他到底想要什么……爱情究竟意味着什么?回答这个问题对米嘉来说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认为人们讲过的、以及在书本上读过的关于爱情的解释,都没有一个字是它确切的定义。在生活中和书本里,人们总是不约而同地或者只讲精神的爱,或者只谈人们称之为情欲和肉体的爱。他的爱情却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他从她身上所感受的一切是什么呢?是称之为爱情的东西呢,还是人们称之为情欲的东西呢?当他解开她的上衣,吻着她那无限美好的处子的胸房时,她非常顺从地、带着最纯清的童贞的羞怯向他敞开了她的灵魂。这时,那仿佛把他带进了临终前的天国、使他神魂颠倒、简直快要昏厥了的感受,是卡佳的灵魂?还是她的肉体呢?
她的变化越来越大了。
考场上取得的成功起了很大的作用。虽然如此,米嘉觉得促进这些变化的无论如何还有其他的原因。
随着春天的来临,卡佳仿佛立即变成了一个社交界的年轻夫人。她打扮人时,忙着今天去这儿,明天去那里。每当她来看他的时候,米嘉为这里黑乎乎的过道感到难为情;每当她绸裙沙沙作响地走在过道上时,她总是先放下她的面妙。
现在她已经不步行上街了,每次都是乘坐马车来的。虽然她对他一直都特别温柔,然而却总是迟到和缩短见面的时间,说是要和妈妈一起到女裁缝那里去。
“明白吗?我们在拚命赶时髦!”她说,睁得大大的眼睛闪闪发光,显出一副愉快、惊异的样子。她非常清楚,米嘉一点不也信她的话,然而她还是这样说,因为现在和他简直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现在,她来时,从来不摘掉帽子,也不放下手里的伞,在米嘉的床上坐一下就走了,她那穿着丝袜的小腿肚几乎要使米嘉发疯了。临走时,卡佳对他说,晚上她不在家,又要和妈妈到一个人的家里去作客!她装出的那种神态是千篇一律的,目的是捉弄他,如她说的那样:是以此来“奖励”他的一切“愚蠢”的言行和苦恼。她假装偷偷往门口看一眼,然后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身子碰着他的腿,一擦而过,匆匆忙忙低声说:
“来,吻我一下!”
四月底,米嘉终于决心到乡村去,想休息一下身心。
他把自己、也把卡佳都快折磨死了。然而到底出了什么事?卡佳有了什么过错?却又仿佛没有任何理由和根据。因此这种痛苦简直令人无法忍受。有一次,卡佳被折磨到了绝望的程度,于是对他说:
“好吧,你走吧,你走吧,我再也没有力量忍受了。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澄清一下我们的关系。你现在瘦得不象样子,妈妈说你肯定得了肺结核。我再也受不了啦!”
于是米嘉决定离开莫斯科。临行之际,米嘉虽然痛苦万分,然而他自己也觉得吃惊:他仿佛还有一种幸福的感受。当他乡村之行已定,一切过去的感情又回到他的头脑里来了,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那日以继夜地使他片刻也不能安宁的念头会是真的。只要卡佳有一点点改变,那么,在他的眼中,又一切都换了样子。这时,卡佳一点也不装模作样地气他,对他温柔热情如故(像他这样嫉妒成性的人能准确无误、非常敏锐地感觉到这点),于是他又在卡佳的家里坐到半夜两点钟,他们又有话可说了。而且离他要动身的时间越近,就越觉得这次分离是非常荒诞的行为,“澄清一下他们的关系”则完全没有必要。卡佳是从来不流泪的姑娘,这一次,她哭了。她的泪水突然使米嘉感到,她是他最亲最亲的人,一种强烈的怜悯的感情刺穿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她了。
卡佳的母亲六月初要带她去克里米亚,整个夏天将在那里消暑。他们决定在米斯霍尔见面,这样,米嘉也必须作米斯霍尔之行。
他收拾行装,作动身的准备,在莫斯科的这些天,他一直处于一种奇怪的、像吃醉了酒似的状态之中,仿佛一个大病缠身的人,然而还很精神、还能够行动。他觉得自己很不幸,一种病态的不幸、酒醉后的状态。与此同时,他又深感幸福,这幸福也是病态的——卡佳对他又亲热起来,关怀备至,使他非常感动,她甚至陪他去买了捆行李用的皮带,好像她已经是他的未婚妻、或者是妻子了。总之,他们初恋时的一切几乎又都复活了,他对周围的一切感受也回复正常了——这里的房屋、街道、来往的行人、车辆、春日的多云的天空、尘土的气味、春雨的清香、小巷里教堂院内越墙而出的白杨发散着寺院特有的气息,这一切仿佛都流露着他的离愁和夏天在克里米亚重逢的希望。他想到那时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干扰他们了,一切憧憬都会成为现实,虽然他并不知道“一切憧憬”具体指的是什么。
动身的这天,普罗塔索夫来他家和他告别。中学高级班的学生和大学生中,往往会见到这样一些青年,他们心地善良、为人敦厚、有些伤感、喜欢讥笑人,他们那副神态表现出仿佛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年长、最有经验。普罗塔索夫就是这种类型的青年,是米嘉的亲密朋友之一,也是他唯一真正的朋友。虽然米嘉是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人,对普罗塔索夫却无话不讲,所以他知道米嘉的全部爱情秘密。他望着米嘉捆皮箱,看见他的两手在发抖,必里有些难过,他明智地苦笑了一下,说道:
“你们都是纯洁的孩子,愿上帝饶恕你们!然而,我亲爱的唐波夫省的维特1不管怎么说,你应该懂得:卡佳首先是一个最典型的女性,就是警察署长对她也没有办法。你、作为一个男性,由于传宗接代的本能,拚了性命都在所不顾,向她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当然,你的行为是完全合乎规律的,在某种意义上说,甚至于是神圣的。尼采已经公正地指出:你的肉体是最高的理性。然而你在这条神圣的道路上可能跌得粉身碎骨,这也是合乎规律的。在动物界也有这样的属类,按照规律,它们为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的行为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2。大概这个规律对你并非必然。那么,你要特别注意,自己珍重。总之,不要太心急。‘容克地主史密特,真的,夏天会回来的!1天地之大,怎么你偏就和卡佳狭路相逢了呢?!瞧你使劲捆皮箱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完全不同意我的意见。我看你还非常喜欢这条狭路。好吧!请原谅我冒昧的逆耳忠言,愿圣徒尼古拉2和随从他的圣者保佑你一路平安!”
普罗塔索夫握了握米嘉的手,走出去了。米嘉捆好被子和枕头,这时,住在对面的学声乐的大学生清了清嗓子,放开嗓门唱了起来。歌声从正对院子的那扇敞开的窗子里传了进来。这位大学生从早到晚练习唱歌,此刻,他唱的是歌剧《阿兹拉》。米嘉听他又唱歌了很不耐烦,于是马马虎虎地把皮带扣好,匆忙地捆好行李,一把抓起帽子,到基斯洛夫卡街和卡佳的母亲告别去了。那歌子的唱词和旋律一直萦绕在米嘉的耳边,一遍一遍顽强地重复着,使他看不清街道、看不清迎面过来的行人。他踉踉跄跄地走在大街上,比最后这几天的状态更加严重。实际上,真有点像狭路相逢了,以至于“容克地主史密特”都想要开枪自杀了!他想,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狭路就狭路吧!于是那歌词又在他耳边回荡,歌词中说:苏丹王的女儿,“如花似玉、光彩照人”,她在花园里散步时遇见了一个黑奴,他站在喷泉旁边,“面庞比死神还要阴森”。有一次,她问这黑奴家住哪里、姓甚名谁,他恭顺、纯朴而忧伤地回答了她,话语里预示着要发生什么不祥的事情;他唱道:
“我的名字叫穆罕默德……”
最后是庄严、悲愤,高昂的唱腔:
“……我出身贫寒的阿兹拉家族,
我们正在相爱,为这爱,
我们正走向坟墓!”
卡佳正在换衣服,准备到火车站去送他。她从她的那间闺房里向米嘉喊话,告诉他:第一遍开车铃响之前,她准时到车站。呵!在她的那间绣房里,他曾度过多少难忘的时刻呵!米嘉进来的时候,那位生着一头暗红色头发的、善良、可亲的妇人,正一个人坐着吸烟。她大概早就明白和猜到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于是她面带愁容地看了他一眼。米嘉满脸通红,仿佛五脏六腑都在颤抖,走过去,像儿子那样俯下身去吻了她那皮肤细腻、肌肉松弛的手;她像母亲一般温柔地吻了几下他的额头,然后在他胸前划了十字:
“唉!亲爱的,”胆怯地微笑着,背诵着格里鲍耶多夫的话,”勇敢地生活下去!呶!愿上帝保佑你,动身吧,动身吧……”
四月底,米嘉终于决心到乡村去,想休息一下身心。
他把自己、也把卡佳都快折磨死了。然而到底出了什么事?卡佳有了什么过错?却又仿佛没有任何理由和根据。因此这种痛苦简直令人无法忍受。有一次,卡佳被折磨到了绝望的程度,于是对他说:
“好吧,你走吧,你走吧,我再也没有力量忍受了。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澄清一下我们的关系。你现在瘦得不象样子,妈妈说你肯定得了肺结核。我再也受不了啦!”
于是米嘉决定离开莫斯科。临行之际,米嘉虽然痛苦万分,然而他自己也觉得吃惊:他仿佛还有一种幸福的感受。当他乡村之行已定,一切过去的感情又回到他的头脑里来了,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那日以继夜地使他片刻也不能安宁的念头会是真的。只要卡佳有一点点改变,那么,在他的眼中,又一切都换了样子。这时,卡佳一点也不装模作样地气他,对他温柔热情如故(像他这样嫉妒成性的人能准确无误、非常敏锐地感觉到这点),于是他又在卡佳的家里坐到半夜两点钟,他们又有话可说了。而且离他要动身的时间越近,就越觉得这次分离是非常荒诞的行为,“澄清一下他们的关系”则完全没有必要。卡佳是从来不流泪的姑娘,这一次,她哭了。她的泪水突然使米嘉感到,她是他最亲最亲的人,一种强烈的怜悯的感情刺穿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她了。
卡佳的母亲六月初要带她去克里米亚,整个夏天将在那里消暑。他们决定在米斯霍尔见面,这样,米嘉也必须作米斯霍尔之行。
他收拾行装,作动身的准备,在莫斯科的这些天,他一直处于一种奇怪的、像吃醉了酒似的状态之中,仿佛一个大病缠身的人,然而还很精神、还能够行动。他觉得自己很不幸,一种病态的不幸、酒醉后的状态。与此同时,他又深感幸福,这幸福也是病态的——卡佳对他又亲热起来,关怀备至,使他非常感动,她甚至陪他去买了捆行李用的皮带,好像她已经是他的未婚妻、或者是妻子了。总之,他们初恋时的一切几乎又都复活了,他对周围的一切感受也回复正常了——这里的房屋、街道、来往的行人、车辆、春日的多云的天空、尘土的气味、春雨的清香、小巷里教堂院内越墙而出的白杨发散着寺院特有的气息,这一切仿佛都流露着他的离愁和夏天在克里米亚重逢的希望。他想到那时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干扰他们了,一切憧憬都会成为现实,虽然他并不知道“一切憧憬”具体指的是什么。
动身的这天,普罗塔索夫来他家和他告别。中学高级班的学生和大学生中,往往会见到这样一些青年,他们心地善良、为人敦厚、有些伤感、喜欢讥笑人,他们那副神态表现出仿佛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年长、最有经验。普罗塔索夫就是这种类型的青年,是米嘉的亲密朋友之一,也是他唯一真正的朋友。虽然米嘉是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人,对普罗塔索夫却无话不讲,所以他知道米嘉的全部爱情秘密。他望着米嘉捆皮箱,看见他的两手在发抖,必里有些难过,他明智地苦笑了一下,说道:
“你们都是纯洁的孩子,愿上帝饶恕你们!然而,我亲爱的唐波夫省的维特1不管怎么说,你应该懂得:卡佳首先是一个最典型的女性,就是警察署长对她也没有办法。你、作为一个男性,由于传宗接代的本能,拚了性命都在所不顾,向她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当然,你的行为是完全合乎规律的,在某种意义上说,甚至于是神圣的。尼采已经公正地指出:你的肉体是最高的理性。然而你在这条神圣的道路上可能跌得粉身碎骨,这也是合乎规律的。在动物界也有这样的属类,按照规律,它们为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的行为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2。大概这个规律对你并非必然。那么,你要特别注意,自己珍重。总之,不要太心急。‘容克地主史密特,真的,夏天会回来的!1天地之大,怎么你偏就和卡佳狭路相逢了呢?!瞧你使劲捆皮箱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完全不同意我的意见。我看你还非常喜欢这条狭路。好吧!请原谅我冒昧的逆耳忠言,愿圣徒尼古拉2和随从他的圣者保佑你一路平安!”
普罗塔索夫握了握米嘉的手,走出去了。米嘉捆好被子和枕头,这时,住在对面的学声乐的大学生清了清嗓子,放开嗓门唱了起来。歌声从正对院子的那扇敞开的窗子里传了进来。这位大学生从早到晚练习唱歌,此刻,他唱的是歌剧《阿兹拉》。米嘉听他又唱歌了很不耐烦,于是马马虎虎地把皮带扣好,匆忙地捆好行李,一把抓起帽子,到基斯洛夫卡街和卡佳的母亲告别去了。那歌子的唱词和旋律一直萦绕在米嘉的耳边,一遍一遍顽强地重复着,使他看不清街道、看不清迎面过来的行人。他踉踉跄跄地走在大街上,比最后这几天的状态更加严重。实际上,真有点像狭路相逢了,以至于“容克地主史密特”都想要开枪自杀了!他想,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狭路就狭路吧!于是那歌词又在他耳边回荡,歌词中说:苏丹王的女儿,“如花似玉、光彩照人”,她在花园里散步时遇见了一个黑奴,他站在喷泉旁边,“面庞比死神还要阴森”。有一次,她问这黑奴家住哪里、姓甚名谁,他恭顺、纯朴而忧伤地回答了她,话语里预示着要发生什么不祥的事情;他唱道:
“我的名字叫穆罕默德……”
最后是庄严、悲愤,高昂的唱腔:
“……我出身贫寒的阿兹拉家族,
我们正在相爱,为这爱,
我们正走向坟墓!”
卡佳正在换衣服,准备到火车站去送他。她从她的那间闺房里向米嘉喊话,告诉他:第一遍开车铃响之前,她准时到车站。呵!在她的那间绣房里,他曾度过多少难忘的时刻呵!米嘉进来的时候,那位生着一头暗红色头发的、善良、可亲的妇人,正一个人坐着吸烟。她大概早就明白和猜到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于是她面带愁容地看了他一眼。米嘉满脸通红,仿佛五脏六腑都在颤抖,走过去,像儿子那样俯下身去吻了她那皮肤细腻、肌肉松弛的手;她像母亲一般温柔地吻了几下他的额头,然后在他胸前划了十字:
“唉!亲爱的,”胆怯地微笑着,背诵着格里鲍耶多夫的话,”勇敢地生活下去!呶!愿上帝保佑你,动身吧,动身吧……”
他在房间里,做完了应该做的一切事情,然后在楼道值班人的帮助下,把东西放进一辆相当糟糕的出租四轮马车里,自己坐在行李旁边,终于动身了。这时,每当人们起程时的那种特殊的感觉冲击着他,他觉得一段生活结束了,而且是永远地结束了。与此同时,他突然觉得一身轻松,对某种新的生活充满了希望。他的情绪安定了一些,精神也振作了些,仿佛用新的目光观察着周围的事物。一切都已结束。别了,莫斯科!他动身时天气是阴沉沉的,稀稀拉拉地掉着雨点儿。巷子里空荡荡的,没有行人。石铺路面闪着光,颜色变暗了,好像铁板铺的一样。街道两侧的房屋很肮脏,看上去死气沉沉的。马车慢吞吞地、不慌不忙地向前行驶,令人难受。此外,米嘉还不时地不得不把头转过去,尽可能地不呼吸、闭住气来躲避马的臭屁。马车驶过克里姆林宫、圣母节广场1,又拐进了小胡同。沿街花园里,白嘴鸦呱呱地叫着,呼唤风雨和夜幕的降临。然而,毕竟是春天了,空气中充满了春的气息。
米嘉终于到达车站,他跟在搬运夫的后面,穿过挤满了人的车站大厅拚命地往月台上跑。在第三道上已经有一列长长的、重载的、开往库尔斯克的客车等在那里了。在拥挤的列车前的一大群乱七八糟的人群里,在推着咚咚作响的行李车边走边喊提醒人们注意的搬运夫之间,他一眼就看见了“如花似玉,光彩照人”的她。卡佳远远地、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觉得不仅在这群人里面、就是在全世界,她也是非凡的。这时,第一遍铃已经响过了,这一回迟到的不是卡佳,而是他自己。她到得比他早,已经在等他,这使他非常感动。卡佳看见了他,又像未婚妻或者妻子那样关心地向他跑过来说:
“亲爱的,快上去找座位吧!马上就要打第二遍铃了!”
响过第二遍铃以后,她站在月台上,从下往上望着站在那挤得满满的、空气恶臭的三等车厢门口的米嘉,这又使他非常感动。她身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迷人的:她那可爱而漂亮的脸蛋儿、小巧的丁香个子、健康红润的气色、青春的活力、带着稚气的女性的温柔,从下面望着他的那双明亮的眼睛、她头上那顶天蓝色、帽檐向上翻卷着的朴素的帽子、既雅致、又显出一副调皮的样子——这一切使他觉得美好、迷人,他甚至觉得仿佛已经摸到了她身上穿的那件暗灰色西装的料子和它的绸里子。他站在车上,面容憔悴,打扮得傻呼呼的:上路时穿了一双笨重的长筒靴,一件旧上衣,上面的扣子已经磨成红铜色。虽然他这副样子,卡佳仍然满怀真挚的深情、忧伤地望着他。突然响起了第三遍铃,这铃声仿佛打在米嘉的心上,于是,他像发疯了似地跨到车门的踏板上。
卡佳也像发了疯似地满脸恐惧向米嘉跑过来。他弯下身去,吻了她那戴着手套的手,然后急忙跑回车厢,满怀狂喜、一脸泪水、向她挥动着帽子。她一手提着裙子,和月台一起慢慢地向后退去,还一直抬着头,盯着他。她越来越快地向后退去,风也越来越厉害地吹着米嘉伸出窗外的头,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的。火车越走越快,无情地驶去了,一面粗暴而威胁地鸣笛要道1,突然,她和月台的尽头一下子都消失了……
春日长长的黄昏已经降临,天上的雨云遮得地上更加昏暗。沉重的车厢隆隆地在光秃秃的、寒气袭人的田野上向前行驶着,这田野还是一派早春景象。车厢内,列车员在过道上走来走去,他们检查车票、往玻璃灯罩里安放蜡烛。米嘉依然站在玻璃被震得叮叮作响的窗前,感到自己的唇上仍留有卡佳手套上的芳香。离别的刹那在他心中点起的那把烈火,还在燃烧着,于是那改变了他全部生活的、漫长的、既幸福而又痛苦的莫斯科的冬天又以崭新的面貌全部呈现在他的眼前。在他新的目光中,一个全新的卡佳也站在他的面前了……
是的,是的,那么,她是什么呢?爱情、情欲、灵魂、肉体,又都是什么呢?她什么都不是,而是另外的什么,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可是这手套上的香味儿,难道也不是属于卡佳的,难道不是爱情、不是灵魂、也不是肉体吗?要是这样的话,那么,车厢里的庄户人、工人、带着难看的小孩去上厕所的那个女人,在那震动得吱吱发响的灯罩里昏暗的蜡烛,降临在春天空旷田野上的黄昏——这一切都是爱情、灵魂、痛苦和无限的欢乐了。
早晨火车抵达奥勒尔,他应该在这里换车。去省里各县的客车停在最远的月台上。这时,米嘉觉得:这里真是纯朴、安宁的故土,而莫斯科仿佛非常遥远,已经在九霄云外了。曾几何时,对他来说,莫斯科的心脏就是卡佳;现在,他认为她非常孤独、可怜,他只能满怀深情地去爱她!淡蓝色的天空浮着朵朵雨云,和风荡漾,给人以淳朴、宁静的感受。奥勒尔开出的客车行驶得很慢,米嘉坐在几乎是空空无人的车厢里,不慌不忙地吃着土拉产的带花纹的甜饼干。以后,列车飞跑起来,车厢颠簸着,把他摇得入睡了。
一觉醒来,列车已到达维尔霍委叶站了。客车在这里停车1。站上人很多,南来北往,忙忙碌碌,但是却又令人觉得十分荒凉。车站食堂厨房的烟囱里飘出的缕缕炊烟,令人有故乡甜蜜之感2。米嘉非常高兴地吃了一盘酸菜汤,喝了一瓶啤酒,以后,觉得疲倦已极,就又入睡了。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火车正奔驰在他所熟悉的初春的桦树林里。这站一过,他就该下车了。又一个春日的黄昏降临了,天色昏暗,雨后的清爽、又仿佛有蘑菇的香气吹进车窗里来。树林虽然还是光秃秃的,然而客车在这里隆隆驶过时,声音比在田野中听得更清楚。远处车站上闪烁着灯火,仿佛流露着一缕春愁。不一会儿,高高的扬旗上的绿色信号灯清晰可辨了,在笼罩着一片暮色的桦树林中,这灯光显得特别迷人。列车在这里颠簸了一下,+
咚一声改进了另一条轨道……天呵!那站在月台上来接少爷的佣人,一身乡气,那样子显得又可怜又亲切!
天越来越黑,天际彤云四合。从火车站到大镇子途中的路上到处都是春天的泥泞。一切都沉浸在这不寻常的柔和的昏暗、深邃的宁静、温暖的夜色里面,沉浸在和夜色溶在一起的、飘浮不定黑乎乎的沉沉雨云之中。此时此刻,那宁静、淳朴、贫穷的乡村,那早已进入梦乡的烟熏火燎的俄式木屋,这里的善男信女人报喜节1起就不升火的习惯,这一切又一次使米嘉感到惊异和喜悦。呵,这昏暗、温暖的草原是多么美好呵!四轮马车在坎坷不平、泥泞的路上颠颠簸簸地行驶着。一家殷实的庄户院子外面的老槲树耸立入云,那光秃秃的枝条,看上去很不悦目,杈桠上还有几点黑乎乎的鸦巢。木房前站着一个奇奇怪怪的、好像来自远古年代的庄户人在昏暗里张望,这人赤着两脚,身穿破破烂烂的粗呢上衣,一头留得长长的直发上面戴着一顶羊皮帽子……不一会儿,下起雨来。这是一场温暖的、沁人心脾的、芬芳的春雨。这时,米嘉沉入了冥想之中。他想象睡在这木房里的姑娘、媳妇会是什么样子;他也想起这个冬天和卡佳接触中知道的有关女性的一切。然后,在他的头脑中,卡佳、木房里的年青姑娘、夜色、春时、雨水的清爽气息、已经耕过了的富饶土地的芳香、马的汗味、对那只皮手套上的香味的回忆……这一切都溶合在一起了……
乡村的生活宁静而迷人。
从车站回家的途中,卡佳在他心中仿佛淡漠起来,溶合在他周围的一切事物之中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不过是路上和刚到乡下的那几天的一种错觉罢了。因为当时他睡足了觉,得到休息,头脑清醒了一些。从童年时期起就十分熟悉的老家、村舍、乡下的春天,春日那光秃秃的、空旷的田野,正准备百花吐艳、万象更新的大自然,这一切景象使他觉得十分新鲜。
米嘉的老家是个不大的庄园。房屋古老,陈设很简单,家务也不复杂,不需要很多来人伺候。对米嘉来说,一种平平静静的生活开始了。他的妹妹安娜是个中学二年级的学生,弟弟科斯佳是士官学校少年班的学员,他们都在奥勒尔上学,大概六月以前不能回来。母亲奥丽佳·彼得罗芙娜一向自己管理家务,只有一个管家帮助她料理一些事务,(家中的人称他为村长)因此,她常常在大田里转,晚上,天刚见黑就躺下睡了。
米嘉回家以后大睡了十二个小时。第二天,他梳洗打扮得干干净净,从他那间洒满阳光的房间走出来(他的房间向东,窗子面向着花园),到其它房间里转了一遭,他清楚地感受到家的温暖、慰藉心灵的平静、觉得一身清爽。家中的东西都还摆在他所熟悉的、原来的地方,和许多年前一样,室内依旧弥漫着他熟悉的那种香味。他进门之前,家里到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所有房间的地板都已经擦洗得干干净净。大厅通着过道和沿用旧称的听差室,那里的地板还正在擦洗。一个满脸雀斑的姑娘正站在阳台门旁的那个窗台上,嘴里吹着口哨,踮起脚来擦着窗子的上排玻璃,在下排玻璃上反射出的蓝色的影子,仿佛是远景的画面,使女帕拉莎从盛着热水的桶里拎出一块大抹布,赤着雪白的两脚,小小的脚跟儿着地,从满是水的地板上走过来。她一面在卷起来的袖子上擦着那热得发红的脸上的汗水,一面和蔼可亲地、随随便便地、急促地说道:
“请去用茶吧!天还没有亮,妈妈她老人家就和村长一起去火车站了,您大概没有听说吧!……”
突然,米嘉觉得卡佳威严地出现在眼前了。他明白,那卷起袖子的女人的手臂、那站在窗台上踮着脚擦玻璃的姑娘的女性线条、她的裙子、裙子下面的两条粗壮的、光着的腿,这一切都勾起他对卡佳热切的眷恋。他满怀喜悦地感到她的力量,觉得自己是属于她的,而且在这个早晨,在他的全部感受中,她都无所不在,仿佛就悄悄地生活在他的身旁。
这种感觉与日俱增,越来越清晰、明确,仿佛她就在这里,呼之欲出了,而且这一形象日益变得美好起来。这时,他的头脑已经渐渐清醒,心情也随之慢慢平静下来,于是他忘记了那个真实的、普普通通的卡佳。在莫斯科时,由于她和米嘉按自己的愿望创造的那个卡佳的形象往往不能吻合,因而曾使他痛苦不堪。
他第一次作为一个成年人生活在家里,甚至母亲对待他的态度也和以前不同了。他觉得更重要的是:他心中已经有了真正的爱情,实现了从童年和少年时起,他的全部身心就暗暗期待着的梦想。
还是在孩提时期,就有某种美妙的、神密的、非人类语言所能表达的感情在他身上出现了。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大概也是春天的时候,那时,他还非常小,在花园里,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大概是他的那里有强烈的臭甲虫的气味,突然他仿佛如有所悟,不知是这女人的面庞,还是她丰满的胸脯上面穿着的大坎肩激起了他的喜悦,好像有一股热浪通过他的全身,这感受像母腹中的婴儿在蠕动……然而这不过是在混沌的梦境之中,就象以后他童年、少年、中学读书时代的那些感受也都在隐约的梦境中一样。那些时候,常有小姑娘跟着妈妈来参加他家的儿童节日1,他曾对她们怀着特殊的、不伦不类的爱慕和赞叹,暗中贪婪地、好奇地注视着她们的每一个动作。这些穿着小连衣裙、小皮鞋、头上用丝带扎着蝴蝶结的小东西很迷人,惹人喜爱,又令人觉得怪里怪气、不伦不类的。曾经有过一段较长的时间,那是当他在省城里的时候,差不多整个秋天,他对一个女中学生产生了爱慕之情,那一次他的爱慕已经是比较有意识的了。这个女学生常常在傍晚时分出现在邻家花园的树上。她生性活泼,动作捷敏、说起话来老爱讽刺人,穿一身咖啡色的连衣裙2,头发上卡着一个小圆梳子,两手总是弄得很脏,常常纵情大笑或者高声喊叫。这一切使米嘉从早到晚都在想她。他觉得心上有一缕闲愁,有时会无端地流下泪来,自己也捉摸不定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以后这一切又自然而然地结束了,被忘怀了。再以后,在中学的一次晚会上,又突然产生了新的爱慕、眷恋,自然也是暗藏在心中的、有意识的、但却为时较久。他心上出现了巨大的喜悦和忧伤,感到肉体上的烦闷,心灵深处模模糊糊地预感和期待某种事情的来临……
他生在乡村,在这里长大,然而他中学读书时,却不得不在城里度过春天的时光,只有前年例外。那时,他回到乡村,在家中过谢肉节1,忽然病倒了,整个三月和四月的半个月都在家养病。这真是难忘的日子啊!有两个星期,他都起不了床,只能从窗子上眺望大自然——天气、阳光、苍穹、积雪、花园、树木枝干的变化和消长。一天早晨,室内阳光灿烂、温暖宜人,他看见越冬的苍蝇在玻璃上爬动……次日午饭之后,他看见屋后一片阳光,从窗户往外望去,灰白的春日的积雪变成了青蓝色,天空和树端有团团白云浮过……第三天,天空多云,云过处,晴空碧透;树皮湿润润的,上面泛着光泽;屋檐滴着水。这景色,真令人欣喜不尽,百看不厌……这以后是温暖的、雾气茫茫的天气。几天功夫,冰雪就消融殆尽,河也开冻了,花园和院子里露出了黑黝黝的土地,一派万象更新、喜气洋洋的景色……三月末的一天,米嘉病后第一次骑马到田野里去散心。那天,天空不十分晴朗,然而花园里无花天叶的苍白的树枝在光照之下却显得生机勃勃,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田野里的风还寒气袭人,地里土红色的麦茬子乱七八糟的,样子很难看。耕好的土地已经准备播种燕麦了,初耕过的去年的休耕地显得很肥实,像原始沃土那样有劲儿。他穿过麦茬地和初耕地向那片林子走去。在清新的空气中,这片光秃秃的小落叶林远远地就能一眼望穿。
以后他往下走进了林中谷地,谷地上覆盖画着厚厚一层去年的残叶,有的地方很干爽,落叶呈草黄色;有的地方很湿,积叶呈褐色,马蹄踏在上面沙沙作响。随后他又走过流水潺潺,落叶满地的冲沟。树丛下面那全身乌金色的小山鹬嗖地一声,就像从马蹄下飞起来似的……这一天曾久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之中。然而,那田野里迎面吹来的寒气袭人的风、那费劲地在吸饱了水的麦茬地和黑黝黝的耕地上奔跑,张大了鼻孔深深地呼吸着、打着响鼻的马,它那发自肺腑的、雄伟、粗野、有力的嘶鸣,那个春天、特别是那野游之日,这一切对米嘉有什么意义呢?他觉得他的真正的初恋正是在这个春天开始的。那时,他天天都在爱慕着某个人、某件事,热恋着一切中学的女同学以及世界上所有的姑娘!现在,他觉得那些日子已经非常遥远了!那时候,他还完全是个孩子,天真无瑕、淳朴忠厚,他的那些小小的喜悦、悲伤和梦想还是那样贫乏!
他那没有具体对象的精神恋爱不过是一种梦幻,更确切地说,不过是一场美梦的幻影而已。然而今天,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卡佳,存在着一个体现了整个世界的心灵,这个心灵凌驾于他和一切事物之上。
在这一段时间里,只有一次当他想到卡佳时,觉得有不祥之兆。
有一天,已经入夜了,米嘉从后门走出来,站在后门廊上。外面很黑、很静,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田野的芳香。夜色笼罩着瞣/oo瞣/oo眬眬的花园。天空飘浮着云朵,闪闪星光象滴滴泪珠。突然,远处什么地方发出了一声魔鬼般的狂嚎,然后这嚎叫之声变成了汪汪的狗吠,又转成尖声嘶啸。米嘉全身颤抖了一下,惊得呆若木鸡。停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走下门廊,踏上一条昏暗的林荫小径。他觉得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人心怀叵测地监视着他。他又站住了,等候着,注意地听着,想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花园里会突然出现这样可怕的声响?他想,这可能是猫头鹰或林中的大耳朵枭鸟正在谈恋爱,不会是什么别的事情。
然而,他却吓得心都快停止跳动了。仿佛在这一片黑暗中真有一个看不见的魔鬼似的。突然,又是一声震动着米嘉心灵的嘎嘎哀嚎。近处什么地方,仿佛就在林荫路侧的树梢上,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原来还是这个魔鬼悄悄地飞到花园的另外的什么角落去了。在那里,它又像犬吠般地汪汪叫了几声后,就象一个孩子苦苦哀求什么似地低声哭泣起来,然后,它啪啪地煽动着翅膀,发出痛苦而又满足的叫声。接着一声叫啸之后,好像有人胳肢它,使它全身发痒,或者盘问它什么事情似的,它活像个流氓一样哈哈大笑起来。这时,米嘉全身发抖,两眼向漆黑的夜空瞪着,聚精会神地听着。可是这魔鬼突然不笑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气来,然后,一声仿佛是临终前的、疲倦已极的长嚎穿过了漆黑一片的花园,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就像这个魔鬼钻进了地下一样。米嘉又等了几分钟,听听会不会再一次出现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恋爱行动。白等了一阵之后,他返回家中。这一夜米嘉做了许多梦。他三月份的莫斯科之恋又变成了病态的、丑恶的思想和感情,在梦中折磨着他。
次日清晨,阳光普照,夜间的那些痛苦的感受很快就消失了。他回忆起当他俩下了决心,认为他应该离开莫斯科一段时间时,卡佳伤心地哭了。他又回味着当他们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在六月底也将去克里米亚时,她真是欣喜欲狂。此外,她曾经那么令人感动地帮助他整理行装,以及她又如何到车站来给他送行的情景都一幕一幕地映在眼前……他取出她的像片,久久地望着她那小小的脑袋,漂亮的发式,那纯洁、清晰、直爽、诚恳的目光,都令他惊叹不已……然后他写了一封十分亲切的长信寄给了她,信中对他们的莫斯科之恋充满了信任。因此他又不断地感到他全部身心、他的欢乐无不充满着她的深情和她的光辉。
他想起了十年前父亲逝世时他的感受。那时也是春天。父亲死去的第二天,他怯生生地、满怀不解和恐怖地走过大厅。
父亲就躺在这里的桌子上,他的胸脯挺得高高的,一双苍白的大手放在胸前,穿戴着贵族的服饰,脸上的连鬓胡子显得很黑,鼻子却非常苍白。米嘉走到门廊上,看见了一个裹着金丝锦缎的大棺材盖,他忽然感到,世界上真有死神!在阳光下,在院中的荣荣春草上、在蓝天里、在花园中……它仿佛无所不在。他走到花园里,踏上太阳照耀下、两排菩提树夹成的阴影斑斑的林荫小径,然后又走到阳光充沛的花园两侧的林边的路上,望着丛林树木、初春的小白蝴蝶,听着初春的鸟儿在树头唱着甜蜜的歌。可是他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只觉得到处都是死神,都是大厅里那张可怕的桌子和门廊上锦缎包着的棺材盖。他觉得太阳也不象以前那样发光了,草也不像以前那样绿了,在那仅仅表面被太阳晒得发暖的嫩草上,连小蝴蝶的飞舞也和以前不同了。
总之一切都和昨天不一样了,仿佛世界的末日即将来临,一切都变了。因此,美好的春时、它的永恒的芳华都显得那么可怜,那么忧伤!整个春天,以及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有这样的感受,或者觉得仿佛如此。就是家中的地板,虽然已经擦洗过多次,全家打开门窗通了许多次风,他仍觉得有一种可怕的、令人恶心的、甜丝丝的气味……
现在,虽然情况完全不同,然而米嘉又有了这种莫明其妙的感觉。这个春天,他初恋的春天,也觉得和以前的春天完全不同。世界在他的眼中又变了样子,到处充满着与事物本身不相干的东西。区别在于这一次并不可怕,没有满怀恶意、虎视眈眈,刚好相反,它是和春天的喜悦,生机勃勃的景象,和协、美妙地联系在一起的一种感觉。这个与事物本身无关的东西就是卡佳,或者确切地说,是他要求于卡佳的、他所希望的、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现在,随着春日一天天的流逝,他希求于她的反而越来越多了。但是,卡佳现在不在他的身边,只有她的形象留在他的心上,而且这形象并不是真实的、实际存在的,仅仅是他所憧憬的,仿佛卡佳本人和他所向往的白玉无瑕的、无限美好的那个形象并没有什么出入。因此,米嘉的目光无论接触到什么,他都感到卡佳的这一形象栩栩如生地站在他的眼前,而且呼之欲出了。
回家后的第一个星期,他心情愉快,确信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当时还是初春时节。他坐在客厅里敞开的窗前看书,从后花园的松树和冷杉的树干间望着草地上肮脏的小河,望着小河后面山坡上的村庄。在邻居地主花园中的百年老桦树上,白嘴鸦呱呱叫个不停,它们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忙碌着,虽然操劳使它们精疲力竭,但它们却以此为乐,只有早春时节它们才如此欢快地吵闹着。山坡上的村庄,看上去灰蒙蒙的,景色也不大吸引人,只有垂柳枝头初吐新绿……他走进了花园。花园还光秃秃的,显得玲珑剔透、矮矬矬的,只有林边空地上呈现出一片青翠,小草间杂着绿松石1色的小花,林荫路上的金合欢嫩叶满枝。花园南面的一块偏低的凹地上有一株樱桃树,枝头已经泛白,小小的花朵零零星星地开放了……他走到大田里去。大地空旷而单调,去年的麦茬像刷子似地支棱着,已经见干的田间道路呈褐紫色……这景色像一个赤裸着身体的健美少年人,说明正是大自然充满了希望和期待的时节。他觉得这一切就是卡佳的化身。他或是和庄园里忙忙碌碌做日工的姑娘们嘻笑;或是和下房里的佣人来往;或是读书、散步、到村庄上熟识的庄户人家去作客;或是和妈妈聊天;坐着轻便马车和村长(他是个身材高大、粗鲁的复员兵)一起到大田里去转转……看上去,这一切都吸引着他,其实,这不过是一科错觉而已。
又过了一个星期,一天夜里,降了一场喜雨。这之后,太阳晒得热呼呼的,春天卸下了它的柔和的淡装,眼看着大自然不是按日,而按时地在改变着样子。田地已经全部耕过了,麦茬地仿佛变成了一块黑色的天鹅绒;田埂上绿油油的,院内荣荣小草更加青翠;天空碧蓝碧蓝的,阳光也越发显得灿烂了;花园迅速地换上了艳装,看上去悦目柔和,基调是绿色的;丁香树灰吐吐的枝条上一片紫花,芳香扑鼻,墨绿色的丁香叶发着亮光,阳光把点点光斑洒在林荫路上;许多闪着铁蓝色光泽的大黑苍蝇已经出现在丁香叶上和被太阳晒得暖乎乎的光斑上;苹果树和梨树枝条还清晰可辨,然而已经长出了灰绿色的小嫩叶,在其他高大树木的衬托下,看上去仿佛满园都是弯弯曲曲的果树枝条结成的大网;奶白色的鬈曲的小花瓣已布满枝头而且日益繁花盈树,变成一片雪白、芳香馥郁、沁人心脾了。在这美妙的时刻,米嘉满怀喜悦地密切注视着他四周春日的一切变化。然而卡佳并没有在这一切美好事物中消失,她一点也没有减色,而正相反,米嘉在一切事物之中都感到她的存在、她的美。他觉得她也和欣欣向荣的春天、洁白华美的花园、日益变得碧蓝的天空一起生机勃勃、含芳吐艳了。
回家后的第一个星期,他心情愉快,确信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当时还是初春时节。他坐在客厅里敞开的窗前看书,从后花园的松树和冷杉的树干间望着草地上肮脏的小河,望着小河后面山坡上的村庄。在邻居地主花园中的百年老桦树上,白嘴鸦呱呱叫个不停,它们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忙碌着,虽然操劳使它们精疲力竭,但它们却以此为乐,只有早春时节它们才如此欢快地吵闹着。山坡上的村庄,看上去灰蒙蒙的,景色也不大吸引人,只有垂柳枝头初吐新绿……他走进了花园。花园还光秃秃的,显得玲珑剔透、矮矬矬的,只有林边空地上呈现出一片青翠,小草间杂着绿松石1色的小花,林荫路上的金合欢嫩叶满枝。花园南面的一块偏低的凹地上有一株樱桃树,枝头已经泛白,小小的花朵零零星星地开放了……他走到大田里去。大地空旷而单调,去年的麦茬像刷子似地支棱着,已经见干的田间道路呈褐紫色……这景色像一个赤裸着身体的健美少年人,说明正是大自然充满了希望和期待的时节。他觉得这一切就是卡佳的化身。他或是和庄园里忙忙碌碌做日工的姑娘们嘻笑;或是和下房里的佣人来往;或是读书、散步、到村庄上熟识的庄户人家去作客;或是和妈妈聊天;坐着轻便马车和村长(他是个身材高大、粗鲁的复员兵)一起到大田里去转转……看上去,这一切都吸引着他,其实,这不过是一科错觉而已。
又过了一个星期,一天夜里,降了一场喜雨。这之后,太阳晒得热呼呼的,春天卸下了它的柔和的淡装,眼看着大自然不是按日,而按时地在改变着样子。田地已经全部耕过了,麦茬地仿佛变成了一块黑色的天鹅绒;田埂上绿油油的,院内荣荣小草更加青翠;天空碧蓝碧蓝的,阳光也越发显得灿烂了;花园迅速地换上了艳装,看上去悦目柔和,基调是绿色的;丁香树灰吐吐的枝条上一片紫花,芳香扑鼻,墨绿色的丁香叶发着亮光,阳光把点点光斑洒在林荫路上;许多闪着铁蓝色光泽的大黑苍蝇已经出现在丁香叶上和被太阳晒得暖乎乎的光斑上;苹果树和梨树枝条还清晰可辨,然而已经长出了灰绿色的小嫩叶,在其他高大树木的衬托下,看上去仿佛满园都是弯弯曲曲的果树枝条结成的大网;奶白色的鬈曲的小花瓣已布满枝头而且日益繁花盈树,变成一片雪白、芳香馥郁、沁人心脾了。在这美妙的时刻,米嘉满怀喜悦地密切注视着他四周春日的一切变化。然而卡佳并没有在这一切美好事物中消失,她一点也没有减色,而正相反,米嘉在一切事物之中都感到她的存在、她的美。他觉得她也和欣欣向荣的春天、洁白华美的花园、日益变得碧蓝的天空一起生机勃勃、含芳吐艳了。
园子里花团锦簇、五彩缤纷。花园南面有一棵枫树遥遥可见,它比其他树木都高,一身浓绿,打扮起来显得更高大、更引人注目了。
米嘉经常从窗子里眺望的那条主要的林荫路上的树木,也长得更高,更加醒目了,菩提老树的树稍上,嫩叶满枝,玲珑透光,看上去像剪纸似的,一排排淡绿色的新枝也欣欣向荣地插向空中。
这株枫树下面的林荫路侧,是一片矮矮的、乳白色的、香喷喷的花丛,这花看上去象满头蓬松的卷发。周围的一切——
生机勃勃的枫树、它那高大的树冠、林荫路侧菩提老树的排排淡绿色的新枝,披着婚礼洁白盛装的苹果树、梨树、稠李树1,阳光、蓝天,在花园低处冲沟里、以及沿着林荫小径和南墙下生长的丁香、合欢、黑豆2、牛花、荨麻、接骨木……
无不枝叶繁茂、欣欣向荣、一派万象更新的景象令人陶醉。在一片打扫得干干净净、绿油油的院子里,春回大地,满树青翠,花草丛生。园子显得有些拥挤,宅邸也仿佛小巧、漂亮了。大厅刷得雪白;古色古香的小客厅是蓝色的;休息室也是蓝色的,墙上挂着小巧的椭圆形的水彩画:拐角上那个空荡荡的、阳光充足的大房间是图书馆,向阳的一面墙上挂着圣像,靠墙摆着一排不高的榆木书柜;所有的房间,门窗都从早到晚大开着,好像全家都在等待贵宾似的;从所有的房间里都能看见房子周围那颜色深浅交映的、绿油油的树木和枝叶间透出的明亮、碧蓝的天空。这景色令人感到有一种节日的气氛。
卡佳没有来信。米嘉知道她不大喜欢写信,让她坐在桌前,找到纸、笔、信封、然后再去买邮票,对她是很困难的事……然而这些理智的想法对他的情绪没有什么帮助。几天来,他心中充满了幸福,甚至可以说是骄傲,满怀信心地期待着第二封信。可是现在他的信心消失了,焦急和不安与日俱增。因为他认为第一封来信之后,应该马上收到第二封信——更美好,给他更多欢乐的第二封信。然而卡佳却音信全无。
他不大去村庄了,也很少到田野里散心,整天坐在图书馆里,翻阅那些在书柜中已经存放了几十年、纸张已经发脆的杂志。在这些刊物上登载着老诗人的名诗,美好的诗句几乎都说明一个主题——从有人类以来它就出现在一切诗和歌之中——它现在占据了米嘉的全部心灵,他总是这样或那样把它和自己、自己的爱情、以及卡佳连在一起。于是他整小时、整小时面对敞开的书柜,一动不动地坐在安乐椅上翻找和读诵这些诗句,因而简直可以说是在自寻烦恼:
“人们都进入梦乡,
让我们到荫凉的花园中去吧!
人们都已进入梦乡,
只有天上的星光……
在向我们张望……”
这些迷人的话语和召唤,仿佛就是发自米嘉本人的肺俯,而且只是为了一个人,一个他朝思暮想、感到无所不在的那个人而发的,有时他觉得这些话语是令人生畏的:
“天鹅在如镜的水面上,
扇动着翅膀,
微波在河上轻轻荡漾,
啊!你来吧!
看天上闪耀着星光,
树叶在窃窃私语,
浮云在天际飞翔……”
他闭上了眼睛,多次重复着这个召唤,这是一个心的召唤,它充满了巨大的爱情,渴望着能赢得它,赢得一个幸福的结局。以后他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沉浸在房舍周围乡村中才有的那种万籁悄然的寂静之中。他痛苦的摇了摇头。
不,她不会听从他的召唤了,她正在别处的、遥远的莫斯科的氛围中放着异彩,不会有信给他了。这时,万种柔情在他的心中油然而生,那段令他生畏的、他觉得不祥的、仿佛咒语般的诗句更加洪亮地在他的耳边响起:
“呵!你来吧!
看,天上闪耀着星光,
树叶在窃窃私语,
浮云在天际飞翔……”
园子里花团锦簇、五彩缤纷。花园南面有一棵枫树遥遥可见,它比其他树木都高,一身浓绿,打扮起来显得更高大、更引人注目了。
米嘉经常从窗子里眺望的那条主要的林荫路上的树木,也长得更高,更加醒目了,菩提老树的树稍上,嫩叶满枝,玲珑透光,看上去像剪纸似的,一排排淡绿色的新枝也欣欣向荣地插向空中。
这株枫树下面的林荫路侧,是一片矮矮的、乳白色的、香喷喷的花丛,这花看上去象满头蓬松的卷发。周围的一切——
生机勃勃的枫树、它那高大的树冠、林荫路侧菩提老树的排排淡绿色的新枝,披着婚礼洁白盛装的苹果树、梨树、稠李树1,阳光、蓝天,在花园低处冲沟里、以及沿着林荫小径和南墙下生长的丁香、合欢、黑豆2、牛花、荨麻、接骨木……
无不枝叶繁茂、欣欣向荣、一派万象更新的景象令人陶醉。在一片打扫得干干净净、绿油油的院子里,春回大地,满树青翠,花草丛生。园子显得有些拥挤,宅邸也仿佛小巧、漂亮了。大厅刷得雪白;古色古香的小客厅是蓝色的;休息室也是蓝色的,墙上挂着小巧的椭圆形的水彩画:拐角上那个空荡荡的、阳光充足的大房间是图书馆,向阳的一面墙上挂着圣像,靠墙摆着一排不高的榆木书柜;所有的房间,门窗都从早到晚大开着,好像全家都在等待贵宾似的;从所有的房间里都能看见房子周围那颜色深浅交映的、绿油油的树木和枝叶间透出的明亮、碧蓝的天空。这景色令人感到有一种节日的气氛。
卡佳没有来信。米嘉知道她不大喜欢写信,让她坐在桌前,找到纸、笔、信封、然后再去买邮票,对她是很困难的事……然而这些理智的想法对他的情绪没有什么帮助。几天来,他心中充满了幸福,甚至可以说是骄傲,满怀信心地期待着第二封信。可是现在他的信心消失了,焦急和不安与日俱增。因为他认为第一封来信之后,应该马上收到第二封信——更美好,给他更多欢乐的第二封信。然而卡佳却音信全无。
他不大去村庄了,也很少到田野里散心,整天坐在图书馆里,翻阅那些在书柜中已经存放了几十年、纸张已经发脆的杂志。在这些刊物上登载着老诗人的名诗,美好的诗句几乎都说明一个主题——从有人类以来它就出现在一切诗和歌之中——它现在占据了米嘉的全部心灵,他总是这样或那样把它和自己、自己的爱情、以及卡佳连在一起。于是他整小时、整小时面对敞开的书柜,一动不动地坐在安乐椅上翻找和读诵这些诗句,因而简直可以说是在自寻烦恼:
“人们都进入梦乡,
让我们到荫凉的花园中去吧!
人们都已进入梦乡,
只有天上的星光……
在向我们张望……”
这些迷人的话语和召唤,仿佛就是发自米嘉本人的肺俯,而且只是为了一个人,一个他朝思暮想、感到无所不在的那个人而发的,有时他觉得这些话语是令人生畏的:
“天鹅在如镜的水面上,
扇动着翅膀,
微波在河上轻轻荡漾,
啊!你来吧!
看天上闪耀着星光,
树叶在窃窃私语,
浮云在天际飞翔……”
他闭上了眼睛,多次重复着这个召唤,这是一个心的召唤,它充满了巨大的爱情,渴望着能赢得它,赢得一个幸福的结局。以后他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沉浸在房舍周围乡村中才有的那种万籁悄然的寂静之中。他痛苦的摇了摇头。
不,她不会听从他的召唤了,她正在别处的、遥远的莫斯科的氛围中放着异彩,不会有信给他了。这时,万种柔情在他的心中油然而生,那段令他生畏的、他觉得不祥的、仿佛咒语般的诗句更加洪亮地在他的耳边响起:
“呵!你来吧!
看,天上闪耀着星光,
树叶在窃窃私语,
浮云在天际飞翔……”
有一天,米嘉吃过午饭,躺下打了一个盹儿,起来以后就到花园里去了。春天常有姑娘们在园子里干活,这天她们正在给苹果树松土。米嘉去园里是想和她们在一起坐一会儿,聊聊天——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天气有点热,又没有风。他走在阳光斑驳的林荫路上,远远地就可以看见枝头上全是卷曲的小花瓣,一片洁白,尤其是梨树上鲜花怒放,在耀眼蓝天的衬托下,仿佛蒙上了一层淡紫色的轻纱。梨树和苹果树正是盛花期,花儿边开边谢,树下松软的土地上落英缤纷如雪。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和牲口圈里被太阳晒得发了酵的马粪味。有时,天空飘过片片白云,这碧蓝的天、这温暖的空气、这霉腐的气息给人以温柔甜蜜之感。在这春日芬芳的温柔之乡,那些在馥郁、洁白的花海里钻来钻去的蜜蜂和马蜂嗡嗡地叫着,催人入睡。不时还可以听到一、两声夜莺懒洋洋的吱喳的昼鸣,仿佛它在白天感到烦闷。
林荫路远远的尽头1,就是进打谷场的大门。花园围墙的左角上,一座黑郁郁的云杉林遥遥可见。云杉林前面苹果园里有两个穿花布衫的姑娘在果树间跑来跑去。和往常一样,米嘉看见她们就走出林荫路,猫着腰,从低矮的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得很长的苹果树下,朝着这两位姑娘走来。树枝带着女性的温柔擦着他的脸,散发着蜂密和柠檬似的香味。也和往常一样,红头发的姑娘松喀一看见他,就尖声尖气地边喊叫边哈哈大笑起来。
“欧,主人来了!”她喊叫着,装出一副害怕的神情;她本来坐在一段砍下的梨树枝上休息,这时,噌地一下跳了起来,伸手去拿铁锹。
另一个姑娘是格拉莎。她正相反,做出一副完全没有看见米嘉的样子,使劲地踩着铁锹。她的脚上穿着黑毡子做的软软的便鞋,里面满是白色的花瓣,她熟练地把铁锹踩进泥土里,翻出一锹土来,一面唱起歌来。她的嗓音洪亮有力,非常好听。这姑娘个子高高的,性格刚强,态度一向严肃。她唱道:“花园啊,我的花园!你的花儿为谁开呵,为谁放!”
米嘉走到那段被砍下来的老梨树枝前,在原来松喀坐过的地方坐下了。松喀瞪着大眼睛望着他,装出一副随随便便、十分高兴的样子,问道:
“哟,刚起床吧?您可小心,别睡过了头,耽误了大事!”
她喜欢米嘉,但一直想瞒着,叫人看不出来,可是她又老露马脚——在他面前表现局促不安,说起话来叫人摸不着头脑,但总是暗示或者模模糊糊地叫人明白:米嘉之所以老是心不在焉、愁容满面乃是事出有因。她怀疑米嘉和帕拉莎有一手,起码是米嘉在打她的主意,想把她弄到手。因此她非常嫉妒,和他谈话的时候,时而甜言蜜语,时而尖酸刻薄。
在他面前,时而长吁短叹,试图让他了解自己的感情;时而又对他冷若冰霜,满怀敌意。这一切都给米嘉一种奇怪的快感。他一直没有收到卡佳的来信,现在他已经没有生活可言,只不过是日复一日地在望眼欲穿的期待中虚度光阴而已,而且他的期待、他的爱、他的痛苦又都不能向人略有倾诉,无人能与之谈谈卡佳、谈谈他对克里米亚之行所抱的希望。这一切都使他烦恼不堪,所以松喀暗示他正在和什么人谈恋爱,使他感到愉快。因为这些谈话触及了他心灵中最宝贵的东西——米嘉欢乐和烦恼的源泉。松喀对他的爱慕也使他心神不守,因为这就意味着松喀成了他的贴心人,成了他精神恋爱的秘密参与者。这个念头甚至有时在他心中唤起一种奇怪的希望,觉得自己也许能够在松喀身上找到感情的某种寄托,或者是在某种程度上用她来代替卡佳。
现在,松喀说“您可小心点,虽睡过了头,耽误了大事!”
这话时,深信自己揭穿了他的秘密。他向四周看了一下——
在阳光照耀下,他面前这座一片墨绿的云杉林,看上去是黑乎乎的,排排参差不齐的尖树梢、直插云端,碧蓝的天幕无比雄伟壮丽。枫树、菩提、榆树的嫩叶迎着灿烂的阳光,仿佛在整个园子上面搭了一个轻巧、漂亮,玲珑透光的大凉棚,把斑斑点点的阴影洒在小路、空地和草坪上。这凉棚下面盛开的花朵芬芳洁白,阳光照耀的地方望上去好像是瓷制的一样,闪闪发亮。米嘉勉强地微微一笑,问松喀道:
“就算我睡过了头,又能够耽误什么大事?糟就糟在我无事可做!”
“甭说了,用不着发誓赌咒的,我相信您说的话!”松喀高高兴兴,毫不拘礼地回答他。她不相信米嘉有什么风流韵事的腔调使他感到愉快。这时,从云杉林里慢吞吞地走出了一头红色的小牛犊,脑门上长着一撮白毛。它走到松喀身后,咬住了她的花洋布的裙子,于是松喀突然大叫起来:
“呸,魔鬼捉了你去!老天又给我们派来个小少爷!”
“听说有人给你说媒了,是真的吗?”米嘉说,他本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想把话头继续下去,“听说人很年轻,又漂亮又有钱。可你不听父亲的话,拒绝了这门亲事……”
“有钱倒有钱,就是人傻点,还没老,脑袋就糊涂了。”松喀回答得很麻利,有点受庞若惊的样子,“我呀,也许我心里想着别人呢……”
性格严肃、不苟言笑的格拉莎继续干着活,摇了摇头:
“你这姑娘,天南海北地胡谄八扯!”她小声地说,“你在这里信口开河,传到村里,名声可就不好了……”
“你住口,用不着你来叽里呱啦!”松喀喊道,“你以为我光会吵吵么!?我也不是吃素的!”
“那么你心里想着什么人呢?”米嘉问。
“我早就坦白啦!”松喀说:“我爱上牛倌老爷爷了。我一见他,就从头到脚全身发热!我也跟您差不多,专门喜欢骑老马。”她挑衅地说,显然是暗示米嘉和帕拉莎的关系。在村子里,大家认为二十岁的帕拉莎已经是老姑娘了。接着她突然把铁锹一扔,坐在地上了。她把两腿伸直,那穿着毛线花袜和一双粗糙的旧皮鞋的两脚微微向外撇着,两只胳膊有气无力地搭拉下来,仿佛因为她偷偷地爱上了少爷就拥有这样的权利,所以放肆起来。
“嗳哟,什么也没干,可是我都快累死了!”她边笑边喊叫起来。接着,她唱了起来,声音尖得刺耳:
“我的皮靴不怎么样,漆皮靴头亮堂堂……”
唱完,她又哈哈大笑,一面喊道:
“咱们到小窝棚里去休息吧,您要我怎么样,我都答应您!”
她的笑声感染了米嘉。他咧开大嘴、局促不安地笑了。同时从那段干木头上跳起来,走到松喀身边,把头枕在她的膝头上。松喀把他的头推开了,米嘉又把头枕在她的膝头上,一而想着近日来读过的那些诗句:
“玫瑰呵,玫瑰!
你扔有幸福的力量,
你受着甘露的滋养,
把艳丽的花蕾开放——
看见了你,我仿佛已经看见
眼前出现了一个爱情世界,
它无比宽广、
神秘、令人向往、
它充满了幸福,
处处鸟语花香………”
“甭惹我!”松喀喊叫起来,真有点害怕了,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好把他的头推开。“不然我可要喊了,我要是犯起性子来,能叫树林里的狼都吓得嚎个没完!我心上没有您,就是有点什么,现在也都过去了!”
米嘉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响。太阳透过梨树的枝叶和繁花,把热乎乎的光斑洒在他的脸上,使他觉得有点发痒。松喀又温柔又像生气似地一面揪他那又黑又硬的头发,一面大声地说:“简直就是马鬃!”然后她把帽子搁在他的眼睛上。他感觉到后脑勺下面她的大腿——啊!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女人的腿了!他的头又挨着了她的肚子,闻到了她花布衣裙的气味,这一切都与芳香的花园和卡佳混合在一起了。远处夜莺烦闷的啼啭,近处无数的蜜蜂懒洋洋的、令人心荡神迷的嗡嗡声,温暖的空气中弥散着甜丝丝的香气,以及他脊背接触土地的普普通通的感受都引起他的痛苦和烦闷,他渴望着一种非凡的巨大的幸福。突然,云杉树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接着好像有人高兴地、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然后又传出一阵很响的咕咕——咕咕布谷鸟的叫声,这声音是那样近、那样突出、清楚,仿佛能听到喘气声和舌尖的振动,令人毛骨悚然。此时此刻,米嘉是那样思念卡佳,那样希望、甚至要求她能够马上赐与他这种非凡的幸福。这种渴望疯狂地占有了他的全部身心,以至于完全出乎松喀意料之外,猛然跳了起来,踏着大步扬长而去了。
满怀对幸福疯狂的渴望,听着云杉中突然传出的、在他头顶上回荡的清晰的一声巨响,他觉得这声音仿佛把整个春天的世界劈成了两半。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不会有信来了,不可能收到信了,莫斯科已经出了什么事,或者将要出什么事。
他,他已经完了,在他面前只有死路一条。
回到家里,他在大厅里的镜子前站了一会儿。他想:“她说得很对,如果我的眼睛即或不是拜占庭式的,起码可以说是疯狂型的。我瘦骨伶仃,体形很不匀称,长得干干巴巴的,行动又笨拙,漆黑的眉毛阴森森的,头发又硬又黑,的确像松喀说的那样,和马鬃差不多吧?!”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阵光着脚快速地走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有点不好意思,转过身来。
“您老照镜子,一定是交上桃花运了。”帕拉莎和蔼地开他的玩笑,她端着升着火的茶炊1往阳台跑去了。
“妈妈她找您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两个胳膊一悠,把茶炊放在已经摆好了杯盘、准备喝茶的桌子上,然后转过身来,猜中了米嘉的心事似地瞟了他一眼。
“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都猜着了!”米嘉想,他强打精神地问:
“她在哪里?”
“在她的房间里。”
太阳围着房子转了一圈,悬在西天上了。阳光照进房前的那片松林和冷杉林中,林子里亮堂堂的,松树和冷杉的阴影投在阳台上面,阳台下面的黄杨树在阳光下面亮晶晶的,像玻璃制品一样,这是夏日特有的景色。阳台的桌子上铺着雪白耀眼的桌布,树影斑驳洒在上面。阳光射到的地方还热乎乎的,黄蜂在放着白面包的竹篮、盛着果酱的雕花玻璃盘子和茶杯上面盘旋。这是一幅夏日乡村的美好的图画,它告诉人们可以去过一种幸福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母亲了解米嘉的处境当然不比别人差,他为了表示自己心上并没有任何令他苦恼的秘密,想在母亲出来之前去看她。于是,米嘉走出大厅来到过厅上。米嘉和妈妈的卧室、夏天安娜和科斯加住的两间房间——这四个房间的门都开向过厅。过厅上光线很暗,奥莉佳·彼得罗芙娜的房间就更显得一片翠蓝。家中的古老的家具,如屏风、五斗橱、宽大的床、神龛等等都搞在她的房里,看上去有点挤,但又令人觉得很舒适。虽然奥莉佳·彼得罗芙娜从来都不特别信奉上帝,神龛前仍然点着一盏长明灯。从开着的窗户望去,门前一条宽宽的荫影投在通往主要林荫路的那片没有整修的花坛上,这条荫影的后面,开门见山就是阳光璀璨、繁花如雪、绿树掩映、一片锦绣、喜气洋洋的园子。奥莉佳·彼得罗芙娜是个身材高大、清瘦、皮肤黝黑、为人严肃的四十多岁的妇人,她戴着眼镜,坐在一把安乐椅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织毛活,手中的钩针快速地钩动着,眼前的花园她已见惯不惊了。
“你找我有事吗?妈妈!”米嘉说着,跨进了门,在门口站住了。
“没有。不过想看看你。现在除了吃午饭的时候,总是看不见你,”奥莉佳·彼得罗芙娜继续织她的毛活,神情仿佛过于平静。
米嘉想起三月九号那天卡佳曾说过她很怕他的妈妈,于是回忆起她这句话中的迷人的含意……他局促不安地喃喃地说:
“也许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没有,不过我觉得近来你心中有些烦闷,”奥莉佳·彼得罗芙娜说,“也许你出去走走,比如说……去米什切尔斯基家去串个门,他们家有好几个待聘的姑娘。”她微笑着又加了一句,“我觉得这是个殷勤好客、挺好的人家。”
“日内能抽出时间,我也很愿意去走走。”米嘉说,觉得真难以启齿。“现在咱们去喝茶吧,阳台上这会儿真好……咱们到阳台上去谈吧!”他深知母亲为人拘谨,久居乡下,考虑问题比较简单,所以不会再提起这个徒劳无益的话题了。
他们在阳台上一直坐到红日西沉。喝过茶,母亲继续织她的毛活,一面谈着家务、邻居、安娜和科斯加,也提起安娜八月份又要补考的事,米嘉听着母亲的话,有时也回答几句,他觉得自己又有离开莫斯科前的那种感受,好像身患重病、又昏昏沉沉了。
傍晚,米嘉在家里来回不停地踱步,他穿过大厅、小客厅、图书馆,直到开向花园的南窗,来回折腾,足足走了两个钟头。一抹殷红的残阳穿过松树和冷杉的枝叶照在大厅的窗上,干活的人们正在一排下房前准备吃晚饭,他们的欢声笑语时而传进房里来。从图书馆的窗户望去,黄昏时的天空仿佛褪了色,微微发蓝,而且给人一种平坦之感,有一颗玫瑰色的星星悬在天上,在这淡蓝色的天幕上。枫树绿油油的树冠衬着一片冬雪般的园中花海,真是一幅绝妙的图画。他就这样走着、走着,已经完全不顾家里人会说他什么。他紧咬着牙齿,以至于头都痛起来了。
从这一天起,他已经完全不注意春末夏初时节他周围的一切变化了。他当然看见也感到季节的推移,然而对他来说,花开花落已经失去了它的独立的价值,只能使他烦恼万分。他觉得大自然越美好,他就越痛苦。这时,卡佳已经真正具有妖魔之力了,她简直无所不在。这感觉已经到了荒诞的地步,他越来越满怀恐怖地确信卡佳对他米嘉来说已经不存在了,她已经投入了别人的怀抱,她已经把全部身心、她的爱情献给了别人。本来这一切原是应该属于他米嘉的,因此他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成为令人痛苦、完全不需要的了,而且越是令人痛苦而不再需要的一切,则越觉得美好。
他无法入睡,彻夜无眠。月夜之美无与伦比。夜色轻轻地降临在奶白色的花园之上;夜莺沉浸在欢乐安逸之中,轻声唱着绵绵的夜曲;歌声此起彼伏,它们在比赛,看谁唱得最甜蜜、最细腻、最干净、最有功夫,声音最美;一轮温柔、苍白的月亮低低地挂在花园上空,总是有淡淡的、无比美丽的蓝色浮云,象微波涟漪一般伴随着它。米嘉有个习惯,睡觉时不拉上窗帘,所以屋里整夜都可以看见月亮和花园。每当他睁开眼睛,望着月亮,就会突然像个疯子似的大叫一声:
“卡佳!”这时他感到无比喜悦又极度痛苦,这种感情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与月亮有关的往事能引起他对卡佳的思念。然而他觉得月亮不但能够勾起他的回忆,而且更奇怪的是,仿佛花间月下往事已经历历在目了!有时,他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强烈地思念卡佳,回忆着在莫斯科时他们之间的一切。这思念以巨大的力量控制着他,使他全身颤抖,像患了热病一样。他祷告上帝保佑他,然而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他想和她同卧在这张床上,就是在梦中相见也好。他想起冬天的时候,他曾陪卡佳去大剧院看索宾诺夫和夏里亚宾1演唱的歌剧《浮士德》。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晚上特别美好!他们坐在包厢里。大厅里灯火通明,异香扑鼻,空气闷热。下面的池座好像是无底的人海,楼上包厢金碧辉煌,扶手上和里面垂着的幔帐都是红色的天鹅绒。太太小姐服饰华丽,通身珠光宝气,上面垂下的玻璃大花灯闪着五颜六色的珠光。随着乐队指挥的手势,乐池里奏起了序曲,音乐时而如魔鬼吼叫,时而流露出深情和忧怨,还有那“从前在费尔城有一位善良的国王……”的唱段,他也记得很清楚。看完剧之后,他送卡佳回家。那是寒冷的月夜,这晚他在卡佳房里呆的时间特别长,没完没了的狂吻使他十分疲倦,临走时他把卡佳夜间扎辫发用的丝带拿回家中。现在,在这痛苦的五月之夜,他连想一想书桌里放着的这条丝带都浑身发抖。
他白天睡觉,起床后就骑马到镇上去,火车站和邮局就在这个镇上。这些日子天气一直晴朗。大雨、小雨、雷雨都下过了,灼热的太阳光芒四射,阳光不停地在花园、田野、树林中匆匆忙忙地进行自己的工作。花园谢了春红,满枝浓绿。
森林里却花开草长、春意盎然了。这里,幽静中百鸟声喧,夜莺和布谷鸟不停地在召唤人们去观赏他们的绿色宝藏。赤裸裸的田野已经穿戴起来了,田畴青翠,各种作物的嫩苗都已出土了。米嘉整天整天地在森林和田野里消磨时光。
他每天早晨在阳台上或者在院子里无事傻呆着。白白地等待村长和佣人们从邮局回来,真觉得太没脸见人了。何况村长和家里的佣人也没有功夫为了芝麻大的一点小事情天天出去跑八俄里1。于是他自己天天去跑邮局。就是自己亲自去跑,回来时也只能带回一张奥勒尔的报纸或者安娜、科斯加的来信,这就更使他的痛苦达到了极限。那田畴、那森林,到处一片锦绣、喜气洋洋。这景色像石头压着他,他感到胸部疼痛,已经受着肉体上的折磨了。
有一次,傍晚时分他从邮局出来,取道邻近的一个庄园。
这庄园座落在一个大园子里,四周全是白桦林,现在已经无人居住了。他踏上了庄园的主干林荫路,庄户人称它为“大车道”。林荫路侧耸立着两排高大的云杉,看上去黑乎乎的,这条林荫路很宽、很气派,又显得阴森森的,路上铺着一层土红色的、光滑的、败落的针叶2,路的尽头就是庄园古老的宅邸。太阳在花园和森林左边渐渐西沉,夹道的树干上、铺满金色针叶的路径上都洒满了夕照,林明道上一片殷红,使人觉得清爽而宁静,四野悄无声息,雀鸟叽喳,啼破了园中的沉寂。老屋四周茉莉丛生,花气袭人,云杉的清香沁人心脾。在这宜人的景色中,米嘉感到巨大的幸福涌上心头,但却是一种久远的、陌生的幸福。突然,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这样一副景象:卡佳已经是他年轻的妻子了,她就坐在茉莉丛中破敝不堪的阳台上。这些幻觉使他非常害怕,他感到脸上紧绷绷的,已经变得和死人一样苍白了,于是向着林荫路大喊起来:
“如果一星期之内还没有信来,我一定自杀!”
第二天他很晚才起床。午饭后他坐在阳台上,把一本书放在膝头上,两眼望着书页和上面的戳记,他神情迟钝,一面想:
“去不去邮局呢?”
天气很热,在热乎乎的草地和发亮的、像绿玻璃做的黄杨树丛上,小白蝴蝶成对成双地互相追逐、翩翩飞舞。他望着这些小蝴蝶,又问自己:
“去邮局?还是断然停止这些丢人的瞎跑,再也不去了呢?”
这时,村长骑了一匹小马驹正从山坡上下来,快进大门了。村长朝阳台上看了一眼,就径直向他走来。到他面前,村长把马停住,说道:
“早上好!又读书啦?”
他扑哧笑了一下,向四周看了一眼。
“妈妈她正睡午觉吧?”
“我想她在睡觉”,米嘉回答说,“有事吗?”
村长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突然很严肃地说:
“是呵,少爷,书本固然好,可是不管办什么事都得看时候。您干嘛像和尚一样过日子?莫非咱这里大姑娘、小媳妇少吗?”
米嘉没有理他,低下头看书。
“你上哪儿去了?”他问,并没有抬头看他。
“到邮局去了,”村长说,“那里当然没有您的信,只有一份报纸。”
“为什么说‘当然’没有呢?”
“因为寄信人正在写,还没有写完呢!”村长不拘礼数、冷嘲热讽地说。因为米嘉不愿意和他聊天,所以生气了,“拿去吧!”他一面说,一面把报纸递过去,动了动僵绳,走开了。
“我一定自杀!”米嘉下定了决心,眼睛望着书,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如果米嘉开枪自杀,把自己的头颅打个粉碎,马上使他的年轻、强壮的心脏停止跳动,那么从此他就没有了思想和感情,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将从这无比美好的世界里消失,(这个世界才刚刚展现在他眼前),在一瞬间将和这一世界的一切生活诀别,再也没有他的份儿了,卡佳,即将来临的夏日、蓝天、白云、阳光、温暖的风,田野里的庄稼、城镇、村庄,母亲、庄园、安娜、科斯加、下房的姑娘们、旧杂志里面的诗句,炎热的南国——塞瓦斯托波尔、拜达腊塔门1,紫色的群山、松树林和山毛榉林、白茫茫耀眼的闷热的公路、里瓦吉亚和阿卢甫卡2灿烂的阳光下灼热的海滩、晒得黑黝黝的孩子们和游泳的女人,还有卡佳、她身穿白色的连衣裙,打着伞,坐在海滩的卵石上,海浪向她涌来,海天璀璨,不由得引人喜上眉梢、笑逐颜开……这一切都将在他的眼前永远消失——米嘉自己也不明白,不能想象他的自杀的念头是多么没有道理。他虽然非常明白自杀是愚蠢的,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无法摆脱一种感觉——他越觉得痛苦,越觉得受不了,就觉得越好,那么,他怎样才能走出这个迷魂阵呢?一个幸福的世界压在他的心上,在这个幸福的世界里却缺少他所需要的某种东西,正是这一点使他无法忍受。
早上他醒来的时候,首先进入他的眼帘的是明媚的阳光,首先进入他耳中的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教堂的钟声。这钟声从露珠纷披、浓荫如盖、鸟语花香的花园后面传来,这是他从孩提时代就十分熟悉的。甚至屋内墙上糊的发黄了的花纸也和童年时代一样,令他觉得亲切美好。但是,卡佳马上就出现在他的心上,那既使他狂喜,又使他恐怖的思念刺穿了他的心。晨曦如她的青春一样朝气蓬勃,清新的花园如她一样纯洁秀美,教堂那悠扬、悦耳、欢乐的钟声仿佛在颂扬她的美丽和优雅,老屋的墙纸要求她和米嘉一起共享所有这些亲切的古老的乡村习俗,能够在这幢祖祖辈辈曾生于斯死于斯的宅邸、庄园里一起生活。受着这种感情的冲击,米嘉将被子一把掀开,跳下床来。他只穿着一件衬衣,领口敞开着,光着两条长腿,他虽然很瘦,然而却十分年轻、结实,刚爬出被窝,全身热乎乎的。他迅速地拉开了书桌的抽屉,拿起那张视为至宝的像片,如醉如痴地、贪婪无厌而满心狐疑地端详起来。在她那点像蛇似的昂起1的小脑袋上,在她的发式中,在她那微微挑逗人的、同时又是纯真的目光里,在她那迷人的优雅中,都有些什么不可理解的、光彩照人的、令人向往的、半是少女半是成年女性的东西。她的目光放射着神秘莫测、永恒、欢乐的光辉。这目光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这目光曾经在他面前打开了幸福的天地,后来又无耻而残酷地欺骗了他,现在对他来说,也许已经永远永远地把他视同陌路了吧?!
那天晚上,他从邮局出来,经过沙霍夫斯科耶村,穿过那座古老的庄园,沿着黑郁郁的云杉夹成的林荫路往回走。他觉得身心交疲,自己都不敢相信怎么会衰弱到这种地步。当时他骑在马上停在邮局窗前,望着邮局的工作人员徒劳无益地在一大堆邮件和报章杂志里为他寻找信件,一面听着身后火车慢慢进站的响声。这响声以及火车头喷出的煤烟气味勾起他对库尔斯克车站和莫斯科的回忆,因而使他深为震动。从邮局出来,一路上他遇见的每一个身材不高的姑娘,看见他们走路时身子扭动的样子,他都怀着恐怖的感情找到和卡佳相象的地方。在田野上,他还遇见一辆三驾轻便马车从他身边一闪而过,车里有两个戴着帽子的女人,一个是少女,他几乎没有大喊一声:那不是卡佳吗!田埂上的小白花,使他马上想起她的白手套;蓝色熊耳朵花2在他的心上又与她那幅天青色的面纱联系在一起………红日西沉时,他走进沙霍夫斯科耶村,云杉干爽沁人的清香和茉莉花浓郁的芬芳向他迎面扑来,使他强烈地感受到夏日的来临,以及这座富有、幽美的庄园里古老的夏季生活。他望着林荫路上一片金红的残辉,望着林荫深处的这座宅邸,突然看见卡佳从阳台上走进花园里。她容光焕发,光彩照人,他看得那样清楚,就像他清楚地看见这幢房屋和茉莉花一样。于是,那早已失去了的卡佳的活生生的形象又在他眼前苏生了,而且变得越来越不一般、越来越失真,以至于在那个傍晚,她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以如此巨大的力量和庄严的胜利出现在他的面前。这种状态使米嘉恐惧万分,比那天中午布谷鸟的突然的叫声给他带来的恐怖更大。
他不去邮局了,他以最大的毅力、怀着绝望的心情强迫自己断掉邮局之行。他也再不给卡佳写信了。因为一切尝试都试用过了,一切应该写的也都写过了——他曾疯狂地想使她相信:他对她的爱情是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的;他曾低三下四地乞求她的爱,如果办不到就是“友谊”也行;他厚着脸皮瞎说自己辗转床褥,信是躺在床上写的,企图唤起她对自己的怜悯或者多少理睬他一下;他甚至对她不无威胁地暗示说:他将离开人间,使卡佳和他的“一切更幸运的情敌”都获得自由,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他停止给卡佳写信并不再强求得到她的回信,用尽一切力量强迫自己不再期待什么(然而他心中却暗暗希望着:当他自欺欺人装得心平气和的时候,或者已经真正做到了心平气和的时候,会有信到来),用尽一切办法不去想卡佳,企图从对她的思念里解脱出来。他又开始读书,碰到什么书就读什么,又和村长一起到邻近的城镇去办一些事,而且内心里反复地对自己说:听天由命,随遇而安!
有一天,他和村长从邻近的一个大村子往回走。他们车上套的是快马,一路上跑得很快。村长坐在前面赶车,米嘉坐在后面,两个人在车里都颠簸得很厉害,特别是米嘉。他紧紧地抓着垫子,一会儿看着村长的发红的后脑勺,一会儿望着眼前那仿佛在上下跳动的田野。快到家的时候,村长放开了缰绳,马换了小步往前走。村长边卷烟边看着敞开的烟荷包,得意地微笑着,说道:
“少爷,您那天还生了我的气,其实用不着这样。难道我和您说的不都是大实话吗?书本好是好,可是逛的时候就不读它,因为不论办什么事都得看时候。”
米嘉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出乎自己的预料,他装出一副随便的样子,而且难为情似地笑了:
“可是眼下也没有什么合适的人……”
“怎么没有?”村长说,“大姑娘小媳妇要多少有多少!”
“姑娘不过逗人玩罢了,”米喜回答说,他尽可能地模仿村长的腔调。“找大姑娘可没有什么指望。”
“并不是她们光逗您玩,是您不懂得怎么对付她们。”村长用指点的口气说,“您又舍不得花钱。俗语说,空匙子进嘴都刮舌头,没个汤汤水水哪行!”
“我什么钱都舍得花,只要有好机会,真事真办,不是闹着玩儿。”米嘉突然毫不知羞耻地回答他。
“不怕花钱,事情就好办了。”村长说着,继续抽着烟,那样子好象还有点生那天的气:
“我并不稀罕您的卢布,也不稀罕您的礼物,我不过是想让您高兴一点。我左瞧右瞧,少爷一直郁郁不乐、心里烦闷。
我想不行,这种事总不能搁下不管。我从来都把主人的事当自己的事办。我住在您家已经是第二年了,谢天谢地,无论是太太还是您从来没有说过我一句难听的话,要是换个别人,比方说,主人的牲口好坏他才不放在心上呢!吃饱了挺好,吃不饱,活该见鬼去。我就从来不这样。在我心上,牲口比什么都要紧。我对伙计们说:‘待我怎么都行,可是牲口得给我喂得饱饱的!’”米嘉正在想,村长是否喝醉了,可是村长突然改变了他那有点不高兴又像是倾吐知心话的调子,回过头来,试探地望着米嘉说:
“我看阿莲嘉就挺好嘛!这小娘儿们年轻,有味道,够意思的,男人在矿上……自然,也得小小不言的,随便塞给她点儿钱。我看,总共花上五个卢布也就差不多了。比如说,一个卢布买点什么招待招待她,两卢布现钱塞到她手上。再给我买袋烟抽……不就行啦!”
“这倒没有问题,”米嘉违反本意地说,“不过你指的是哪个阿莲嘉?”
“自然是指看林人家的媳妇,”村长说。“难道您还不认识她?是新来的看林人的儿媳妇。我捉摸着您上礼拜日在教堂里见过她……我那时候就想:陪陪我们家少爷她倒挺合适,是个才过门不到两年的新媳妇,穿戴也干净……”
“那么好吧!”米嘉得意洋洋地笑了,“那你就张罗张罗吧!”
“那我就想方设法去办了。”村长说,提起了缰绳,“一两天内我去探探她的口气。您自己也别睡大觉,错过了机会。明天她到咱们园子来和姑娘们一起修土围子,您也来园子里看看……书本子什么时候都跑不了,回莫斯科后还怕念不够吗……”
马跑了起来,车身又颠簸得很厉害。米嘉紧紧地抓住垫子,尽量不去看村长的又粗又红的脖子。他瞭望着远方,望着那郁郁葱葱的花园后面、河边山坡上村里的垂柳,望着河岸上那片草地。突然他觉得一件不可思议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愚蠢的、然而使他全身发抖、苦闷不堪的那件事已经做了一半了。从花园树端上望去,那从童年时代起就熟悉的、耸立在夕阳中闪闪发亮的教堂钟楼上的十字架,看上去仿佛和以前不一样了。
打趣米嘉的消瘦,姑娘们叫他“猎犬”。他是属于这种类型的人——眼睛非常黑。好像总是睁得大大的,腮上有几根稀稀拉拉、硬硬的卷毛,就是成年以后也不长胡子。虽然如此,和村长谈过话的第二天早上,他却刮了脸,还穿上了一件黄色的丝绸衬衫,这身衣服把他那张疲惫不堪又好像很亢奋的脸衬托得漂亮起来,却又令人觉得有点怪模怪样的。
上午十一点钟,他装出一副心烦意乱想出去散散心的样子,慢悠悠地到花园里去了。
他从朝北的正门走了出去,在北面,一排排车棚和牲畜圈、马厩的顶棚遮着阳光,可以望得见教堂钟楼的这部份花园也阴森森的。这里一点儿不敞亮,空气中弥散着下房烟囱里冒出的灰漫漫的炊烟,有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米嘉转到房后,向主干林荫路走去。他抬头望着树干和天空,片片乌黑的云彩向花园后面浮去,从东南方向轻轻吹过来一阵热风。
百鸟不喧,连夜莺也沉默起来,只有无数的蜜蜂带看采好的花蜜屏声敛气地穿园而过。
姑娘们还是在那座云杉林前修理土围墙,正在填补围墙上被牲口踩出来的进出口,她们把锹锹泥土和香喷喷的、冒着热气的牲畜粪填上去。精壮的男子汉们不时从牲畜大院里把车车牲口粪送来,车子从林荫路上过来,把湿乎乎的、发亮的小粪块撒在幽径上,一共有六个大姑娘小媳妇在这里干活儿。松喀没有来,她已经有了婆家,快出嫁了,现在正坐家里为举行婚礼作一些准备。这里还有几个小黄毛丫头,此外,胖乎乎的、长得挺好看的安纽塔,格拉莎(她这天显得更严肃、更有男子汉的气派),阿莲嘉等都在这里。米嘉从树后面就看见了阿莲嘉,虽然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可是立刻明白这就是她。于是,她象一条闪电突然进入了他的眼帘——
他觉得阿莲嘉身上有什么和卡佳相似之处。这情况是如此奇怪,以至于米嘉停住了脚步,有些张皇失措了。以后他两眼盯着她,决定径直向她走去。
阿莲嘉的个子也不高,动作也很敏捷。虽然她是来干脏活儿的,可是仍穿着漂亮的、白底红点点花布衣,同样的花布裙子,束着一条黑漆皮腰带,头上戴着粉红色的丝头巾,脚上穿着红色的毛袜和黑呢便鞋。她的打扮(准确地说,是她那双小巧的脚)和卡佳有某些相似的地方,就是说有一种孩提和女性的混合物。她的脑袋也是小小的,漆黑明亮的眼睛以及她那眼神几乎和卡佳一模一样。当米嘉走过来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干活儿,她站在土围墙上,右脚踩着木叉,正在和村长说话,仿佛她感到在这群人里面,她是与众不同的。
村长卧在苹果树下,身子下铺着一件衬里已经破了的上衣,两肘撑在地上,吸着烟。米嘉走过来时他恭敬地把身子移到草地上,让出铺着上衣的地方给米嘉坐。
“请坐,米特里·巴雷奇1。请吸烟。”他和气而随便地说。
米嘉飞快地、悄悄地溜了阿莲嘉一眼,她那块粉红的头巾把她那小脸蛋儿衬得红扑扑的。他坐下来,低下头,眼睛看着地,抽起烟来。这一冬春他多次戒过烟,现在又抽起来了。阿莲嘉没有向他问安,好像没有看见他一样。村长继续跟她谈着话。因为米嘉没有听见他们前面的话,所以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她突然大笑起来,这笑声听起来并非发自肺腑,好像和她的思想、感情没有关系。村长则在他说的每句话里,都轻蔑地、嘲弄地加进一些下流猥亵的暗示。她却轻轻松松、冷嘲热讽地回答着他,意思是说他对某某人有什么企图,可是做得十分笨拙、蛮不讲礼,而且又怯懦得要命,得了“妻管严”症。
“好啦,我说不过你,”最后村长说,他停止了和阿莲嘉的争吵,做出一副厌烦的样子,好象和她说什么是徒劳无益的。“你最好来和我们坐一会儿,少爷有话跟你说!”
阿莲嘉眼睛向一旁望着,把鬓角上的几束漆黑的头发塞进头巾里,仍然站着不动。
“来嘛,没有听见我说么,傻瓜!”村长说。
阿莲嘉想了一下,突然敏捷地从土围子上跳了下来,跑到他们跟前,在离米嘉躺的地方两步远的地方蹲下了,用她那又大又圆的眼睛高兴地、好奇地盯着他的脸。接着,她大笑起来,问道:
“少爷,您真的和娘儿们没有勾搭吗?真像个教堂的助祭那样过日子吗?”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勾搭?”村长问。
“当然知道,”阿莲嘉说,“听说的嘛!他没有什么勾搭,他不会干这样的事。人家在莫斯科有心上人。”她突然挤眉弄眼地说。
“没有合适的人,所以就没有什么拉扯,”村长说,“这种事你能懂多少?”
“怎么没有合适的?”阿莲嘉说,大笑起来,“咱们这里大姑娘小媳妇要多少有多少。瞧,这安纽塔不就挺好吗!?安纽塔,你过来,有事!”她喊着,声音很洪亮。
安纽塔的肩膀很宽,背上肉乎乎的,两只胳膊短短的。她听见有人叫她,转过身子来。她的脸长得很清秀,笑起来显得又善良又令人愉快。她拉着长腔喊了句什么作答,却更欢地干起活儿来。
“没听见对你说的话吗?下来!”阿莲嘉又用洪亮的声音向她喊话。
“我去你们那里没事干,还没学会搞这些名堂。”安纽塔拉着长腔愉快地喊道。
“咱们不要安纽塔这样的,咱们要更干净、更高雅一点的,”村长用指点的口气说,“咱们知道要谁!”于是他用意深长地瞧了阿莲嘉一眼。她有点窘促,脸也微微涨红了。
“不,不,不!”她答道,笑了一下,用以遮掩她的局促不安。“再找不到比安纽塔更好的了。要是看不中安纽塔,那么纳思琪佳总可以了。她穿戴干净,还在城里住过……”
“少废话,住口。”村长突然粗暴地说,“去干自己的活去吧。瞎扯一通,也该够了吗!太太已经骂我,说我把你们这些人惯得只会唉声叹气扯闲蛋……”
阿莲嘉跳了起来,一手抓起了木叉,她的动作又是无比敏捷、轻巧。这时卸完最后一车粪的工人喊道:“吃早饭啦!”
然后他拉了一下缰绳,麻利地赶着空车,沿着林荫路往下坡驶去,车子在路上吱吱地响着。
“吃早饭啦,吃早饭啦1!”姑娘们用各种嗓门喊了起来,扔下铁锹和木叉,从土围子上跳了下来,那光着的、和穿着各种颜色袜子的脚一闪一闪地跑着。她们到云杉林前去拿她们带来的、用包袱包着的早饭。
村长斜了米嘉一眼,向他挤了一下眼睛,意思是说:有门儿了。接着,他把身子撑起来,半坐着,用上司的口气批准似地说:
“好吧,要吃早饭就吃早饭吧……”
在像墙似的云杉林前,穿着花布衫的姑娘们随随便便、高高兴兴地坐在草地上,打开了她们的包袱,取出油饼,放在伸得直直的两腿间的裙子上,开始大嚼起来。有的就着瓶子喝牛奶,有的喝葛瓦斯,她们继续高声谈论,七嘴八舌地瞎扯,说每一句话都大笑不已,不时用好奇、挑衅的目光瞧一眼米嘉。阿莲嘉凑在安纽塔身旁,正在跟她咬耳朵说悄悄话。
安纽塔忍不住笑了,使劲地把阿莲嘉推开了。她笑得那样迷人(阿莲嘉则捧腹大笑,把头靠在自己的膝头上),然后,她拉着长腔,装出窘惑不安的样子对着云杉林喊了起来。
“傻瓜!无缘无故笑个什么?有什么高兴的事?”
“真讨厌,咱们走吧,米特里·巴雷奇,”村长说,“呸!
叫魔鬼把她们捉了去!”
第二天是礼拜日,园子里没有人干活儿。
夜里下了一场雨,雨点儿打在房顶上哒哒地响。到处水淋淋的,花园里的颜色显得淡淡的,然而却仿佛豁然开朗、亮晶晶的,像童话世界一般。天亮时,云消雨散,呈现了一派朴素、安详的景象。满室灿烂的阳光,教堂的悠扬的钟声打搅了米嘉的清梦,他醒了。
他从从容容地洗了脸,穿好了衣服,喝了一杯茶,准备去作弥撒。“太太已经走了,”帕拉莎责怪他说,“您怎么像鞑靼人一样懒……”
去教堂有两条路,一条是从庄园的大门出去,向左拐,穿过放牧场;另一条取道主干林荫路,通过园子,然后顺着花园和打谷场之间的那条路向左拐。米嘉取道直穿花园的这条路。
园子里完全是一派夏日的景象了。米嘉出了林荫路,在太阳下走着。打谷场和田里一片阳光,这阳光、这钟声与米嘉、农村的早晨和谐而美好地溶合在一起。米嘉刚刚洗过脸,漆黑发亮、湿乎乎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上了大学生的大檐帽。虽然他又彻夜无眠,各式各样的思想和感情整宿纠缠着他,但这时他觉得心情舒畅。他心中突然出现了一种希望,好象他能从这许许多多的痛苦和折磨中摆脱出来,使问题得到解决,有个幸福的结局,他得以获得心灵上的解放。钟声荡漾,在召唤着他;打谷场上夏日炎炎、光辉灿烂。有一个啄木鸟停在树上,抬起它那长着一撮冠毛的头,顺着麻癞癞的菩提树干迅速地爬上了阳光照射着的淡绿色的树端。丸花蜂像穿着深红色天鹅绒衣服,在林中草地的花中和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地方忙忙碌碌地钻来钻去。花园里处处可闻鸟啼,听起来是那样甜蜜、那样无忧无虑……这一切,都是他在童年、少年时期多少次见过的。此时此刻,往日美好、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时光又历历在目了。于是他突然有了信心,觉得上帝是仁慈的,也许,没有卡佳他也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真的,要不然去拜访一下米什切尔斯基家!”米嘉突然有了这个念头。
他抬起了头,这时,他看见离自己二十步远的地方,阿莲嘉正从大门口走过。她仍然扎着那条粉红色的丝头巾,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漂亮的连衣裙,领口、裙摆、袖口上都嵌着褶边,脚上穿着一双钉着铁掌的崭新的皮鞋。她臀部一扭一扭地迈着快步走了过去,并没有看见他。米嘉赶忙躲到一边,藏在树后了。
待她走得看不见了,米嘉带着跳得要命的心,急忙转身回家了。他突然明白,他去教堂是偷偷怀着想看见阿莲嘉的目的。同时又觉得绝不能到教堂去看她,不应该,也不需要这样做。
吃午饭的时候,从火车站来的递急件的信差送来一份安娜和科斯加打来的电报,电文上说他们明天晚上到家。米嘉对待这件事十分淡漠。
午饭后,他仰面朝天躺在阳台上的藤沙发上,闭上了眼睛,感觉到移到阳台上的热乎乎的阳光,耳朵听着夏日苍蝇嗡嗡声。他的心在颤抖,头脑里萦绕着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阿莲嘉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最后办成?为什么昨天村长没有直接了当问个清楚:她同意还是不同意?如果她愿意,那么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面?与此同时有另外一个思想折磨着他——要不要破坏自己再不去邮局的坚定不移的决定?今天再最后去一次邮局呢?难道这不是对自己的自尊心又一次毫无意义的嘲弄吗?难道这不是用渺茫的希望又一次毫无意义地折磨自己吗?然而再去一次邮局又能够在他那沉重的痛苦上增加多少法码呢?莫非他还不清楚:莫斯科之恋对他来说不是已经永远永远地结束了吗?现在他还有什么可丢失的呢?
“少爷!”突然阳台前传来低低的喊声,“少爷,您睡着了吗?”
他马上睁开了眼睛。村长穿着一件新的细布衬衫,头上戴着一顶新帽子,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副过节的模样,看上去酒足饭饱、迷迷糊糊、醉意阑姗。
“少爷,咱们快到树林里去,”他悄悄地说,“我对太太说了,我要去看看特里丰,跟他谈谈蜜蜂的事。趁着太太睡午觉咱们快点走,不然她醒了,说不定又改变主意……您带点什么去款待特里丰,他喝醉了,您就和他聊天缠住他,我想办法悄悄地跟阿莲嘉说上几句。您快点出来,我已经把车套好了……”
米嘉跳了起来,经过听差室门前,一把抓起了帽子,迅速地向车棚子奔去。一匹性子很烈的小马驹已经套在轻便的两轮车上,正等在那里。
小马驹一阵风似地出了大门。他们在教堂对面小商店前把车停下,买了一磅腌肥肉1、一瓶伏特加,就又赶着车飞快地向前驶去。
在庄园出口处,他们从一幢木屋前一闪而过。安纽塔站在房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村长和她开玩笑,喊了一句什么粗野的话,然后摆出一副醉醺醺的、毫无意义的、骠悍的劲头,紧紧地勒住了缰绳,就用皮缰抽了一下马屁股。小马驹又加了把油,飞跑起来。
马车颠簸着。米嘉坐在车上,拚命使自己坐得稳些。他觉得后脑勺晒得热乎乎的,很舒服。田野的热风迎面扑来,弥散着大麦的花香、尘土和车轴油的气味。大麦正在扬花,田里滚着一片银灰色的浪,像张张贵重美丽的毛皮一样。云雀唱着歌,时而在这片麦浪上空盘旋,时而又俯冲下来,侧着身子在麦浪上面掠过。前方远远可见一片蓝蓝的森林,给人以温柔之感……
一刻钟之后,他们已经进了林子里。马车仍然跑得很快,在林中荫凉的路上飞驶,车轮不时地辗在树桩和伐根上,车身颠簸得厉害。太阳晒进林里,把光斑洒在路上。路旁茂密的草丛中无数的野花竞相吐艳,一路上都显得喜气洋洋的。阿莲嘉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脚上穿着皮靴,两腿伸得很直,坐在看林人住的小房子旁的枝叶茂盛的小槲树林里,正在绣花。
村长赶着车从她身旁一闪而过,向她威胁地甩了一鞭,立刻勒住马,把车停在门口了。森林里小槲树叶子发散着清新、苦涩的芳香,使米嘉惊异不已。一群小狗围着马车汪汪狂吠,满森林都是犬吠的回音。这些小狗愤怒地叫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可是那张张垂着长毛的小脸蛋上却是一副善良的神情,个个都还摇着尾巴。
他们下了车,把小马驹拴在窗前一棵被雷劈过的干枯的小树上,穿过光线很暗的门廊走进房里。
守林人的小木房里非常清洁、舒适,很挤、也很热,因为两扇窗子都有阳光射进来,而且早上烤过精粉面包,还烧过炉子。阿莲嘉的婆婆费多西娅是个干干净净、仪表优雅、令人起敬的老太婆,正生在桌前、背对着一扇叮满了小苍蝇的窗户,阳光直泻而入。看见了少爷,她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们相互问候之后,就坐下抽起烟来。
“特里丰在什么地方?”村长问。
“他在仓房里睡午觉呢!”费多西娅说,“我马上去叫他。”
“事情有门儿了!”老太太走出去之后,村长悄悄对米嘉说,一对眼睛都在挤弄着。
米嘉并没有看见事情有了什么眉目。他只觉得局促不安,简直受不了,他觉得仿佛费多西娅已经完全看出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三天以来萦绕在他脑际的的一个可怕的思想又出现了:“我在干什么?我要发疯了!”他感到自己好像是一个夜游症患者,正在服从着外在意志的支配,越来越快地走向那具有无限诱惑力的、可怕的深渊,而不能自拔。为了保持随随便便、心境平和的样子,他坐着吸烟,端详着这间小屋的陈设。特里丰是个精明而生性凶恶的汉子,他一定比费多西娅更厉害,一眼就能看穿他们的来意。当他想到这些时,感到特别难为情。然而与此同时,又一个思想涌了上来:“她睡在什么地方?睡在这里的木炕上?还是在仓房里?”他想当然是睡在仓房里。森林中的夏夜,仓房的窗户没有窗框,也不安玻璃,整夜都能听得见催人入睡的树林的低语,她睡着……
特里丰走进门来,也向米嘉深深地鞠了一躬,但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以后就坐在桌前的长凳上,态度冷淡,很不客气地和村长谈起话来。问他有什么事?来干什么?村长连忙说,太太派他来请特里丰去看看庄园的养蜂场,因为他们的养蜂工人又老又聋,又笨又糊涂,特里丰是全省头一名养蜂的行家,又聪明又能干,故来请教的。他边说边从一个裤兜里拿出一瓶伏特加,又从另一个裤兜里拿出一块用粗糙的纸包着的腌肥肉,那纸已经完全油透了。特里丰冰冷地、讥笑地斜了这些东西一眼,不过他还是站了起来,把茶杯从橱架上拿了下来。村长先敬了一杯酒给米嘉,然后又给特里丰和费多西娅各斟了一杯。费多西亚非常满意,一饮而尽。最后,村长才给自己斟上一杯。他饮过之后,马上又给大家满上了第二杯,嘴里嚼着精粉面包,鼻孔张得很大,吸着气。
特里丰很快就喝醉了,然而却仍然保持着他那冷淡、不和气、讥笑的神情。第二杯酒下肚之后,村长马上就有点神智不清了。从表面看,他们的谈话内容很友好,但他们的眼睛里却充满了不信任的恶意。费多西娅一声不吭地坐着,很有礼貌地望着他们,眼睛里也流露出不满意的神态。阿莲嘉没有露面。已经不能指望阿莲嘉能够出来,就是她出来了,村长也完全没法跟她说上几句悄悄话。米嘉现在已经清楚地看见,他们原来的想法完全是瞎胡闹。于是他站了起来,严厉地对村长说他们应该走了。
“马上,马上,来得及的!”析长脸色阴沉,厚颜无耻地回答他:“我还要跟您悄悄地说上一句话。”
“路上再说吧!”米嘉克制着自己,更严厉地对村长说。
“走吧!”
村长一巴掌打在桌子上,醉眼瞣/oo眬、神秘莫测地说:
“您听我说,这事不能在路上说。咱们出去一会儿……”
米嘉跟着他走了出来。
“好啦,你有什么事?”
“不许说!”村长神秘地、悄悄地对他说,关上米嘉身后的门。
“什么事不许说?”
“不许您说!”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不许说!咱的事能办成!我敢起誓!”
米嘉把他推开了,走出门廊,站在门口,不知道应怎么办?是等他一会儿呢?还是一个人赶车回去?或者干脆步行回去好呢?
在距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就是绿油油的茂密的树林,满林浓荫,光线很暗,所以空气就更清新、干净、令人神清气爽。明亮的太阳已经沉落到林梢后面,束束金红色的阳光穿过枝头射进了林中。突然,树林深处传出女人的唱歌般的声音,这声音很迷人,在召唤什么,仿佛来自远远的谷地后面,在林中回荡。只有当夏日傍晚,天边还残留着一抹夕照时,才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啊……唔!”有人拖着长腔吆喝着,好象想听听林中的回音在闹着玩似的。“啊……唔!”
米嘉一个箭步离开了门口,踩着花草,向树林里跑去。顺着林子往下走就是一条石谷。阿莲嘉正站在谷里,嘴里嚼着黄花九轮草1。米嘉跑到石谷上面的崖上停住了脚步。她惊奇地从下面望着米嘉。
“你在这里干什么?”米嘉小声地问。
“找我家的玛露霞和牛。你问这些干什么?”她也小声地回答他。
“你到底来不来?”
“我干嘛要白去?”她说。
“谁说叫你白去?”米嘉几乎是在低语。“这方面你尽可一百个放心。”
“什么时候?”阿莲嘉问。
“明天吧……你什么时候能来?”
阿莲嘉想了一下。
“我明天回娘家剪羊毛去,”她说,沉默了一会儿,她小心谨慎地望着米嘉身后小丘上的树林。“晚上,天一黑,我就来,去哪里?打谷场上不行,会碰见人的……要是您愿意的话,就去您家园子冲沟那里的窝棚,行吗?不过您可记着,别骗我——我可不会白答应您……这里跟您在莫斯科不一样。”
她说,笑眯眯的眼睛从下面往上看着米嘉,“听说,那里娘们儿是倒贴的……”
他们十分难堪地回到家中。
特里丰不想欠下人情,也拿出了一瓶酒,村长终于喝得酩酊大醉了,以至于连车都上不去了。他先扑倒在车上,那受惊的小马驹几乎没把车子拖跑。米嘉一声不响,毫无表情,耐心地等村长上了车。村长又不管不顾地赶着车飞跑。米嘉沉默着,手紧把着车,眼睛望着他眼前跳动着、颤抖着的傍晚的天空和田野。田野上空,云雀向着残阳飞去,正在结束它们的柔和悦耳的歌唱;东方天际已经笼罩在夜幕将临的一片暗蓝之中,远远的还挂着一抹晚霞,预示着明天又是晴朗的天气。米嘉曾多么熟悉和欣赏这黄昏时分的绚丽呵!可是现在他觉得这夕阳、这彩霞都与他无关。在他的思想中、心灵里只有一个念头——明天晚上!
家里收到了信,证实安娜和科斯加明天晚车到达——这个消息等着他。他一听见这个消息,就吓了一跳。他想:他们回家后,晚上会跑到园子里去,会到冲沟和窝棚那里去玩……后来他又想起,从车站回来,晚上九点以后才能到家,然后还要吃饭、喝茶……
“你去接他们吗?”奥莉佳·彼得罗芙娜问他。
他觉得自己的脸马上白了。
“不,不想去……我有点不想去……车里也坐不下那么多人……”
“坐不下的话,你就骑马去嘛……”
“不,我不知道……真的,去这么多人干什么?起码现在我不想去……”
奥莉佳两眼盯着他。
“你不舒服吗?”
“一点也没有,”米嘉几乎是粗暴地说,“我不过是非常想睡觉……”
他马上回到自己房里,在黑暗中躺到沙发上,没有脱衣服就睡觉了。
夜里他听见了远远的、缓慢悠扬的音乐,看见自己悬在一个巨大的、泛着微光的深渊上面。这深渊变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深,发出金色、耀眼的光芒,里面的人也越来越多。以后他非常清晰地听见乐声四起,声音无比柔和而忧伤,有人唱道:“以前费尔城里,住着一位善良的国王”……他深受感动地颤栗了一下,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
这一天仿佛长得到不了头。
米嘉呆呆地,像个木头人一样,出来喝了茶,吃了午饭,又回到自己房里躺下了。他顺手拿起书桌上已经放了很久的一本彼谢木斯基的作品,读了起来,但一个字也没明白写的是什么。他又看了老半天天花板,听着窗外阳光灿烂的夏日花园里有节奏的、均匀的风吹丝绸般的声音……他起来了一下,到图书馆去,想换一本书。这间古色古香的、安宁美好的房间,从一面窗子望去,就是那株先人种下的老枫树,引人入胜;从另一排窗子望去,西边的天空一片碧蓝。此情此景使他想起春天的日子;那时,他也坐在这里,读着旧杂志里的诗篇,仿佛卡佳无所不在,这里成了卡佳的世界。现在他觉得那已经是非常久远的往事了,于是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里。“真见鬼!”他愤怒地想,“让这段诗一般的爱情悲剧全都见鬼去吧!”
他曾打算如果卡佳再不来信就开枪自杀,他现在对这种企图也感到愤慨。于是又躺下,拿起那卷彼谢木斯基选集看起来。他仍然和刚才一样,读着书,却什么也不明白。有时望着书本,心里却想着阿莲嘉,他觉得腹部在颤抖,这颤抖迅速遍及全身,而且越来越厉害。时近黄昏,阵阵颤栗越来越紧地冲击着他。他听见家里有人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院子里也有人声,现在已经准备套四轮马车去火车站了。
他觉得又像那次病中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时一样,觉得在他周围流逝着的忙忙碌碌的日常生活,好象与自己无关,因此觉得十分陌生、甚至对它抱有敌意。最后,帕拉莎在什么地方喊了一句:“太太,马车备好了!”接着就是干巴巴的、不悦耳的叮叮铃声,马蹄声和马车驶近大门前的沙沙车轮声……
“唉!这还有个完没有?!”米嘉觉得受不了,不自觉地嘟嚷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耳朵却贪婪地听着奥莉佳·彼得罗芙娜在听差室里下达的最后指示。突然铃声叮叮地响了起来,这叮叮声逐渐和向下坡路行驶的车轮声混在一起,渐渐地消失了……
米嘉迅速地起来,走到大厅里去。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夕阳把这里照得一片金黄。整个宅院都空荡荡的,显得很奇怪、怪瘆得慌的。他怀着一种奇怪的,好像是告别的感情望了望那寂无人声的、各个房间都敞着门的过道,看了看大客厅、小客厅、图书馆。从窗子望出去,南面天陲笼罩在蓝湛湛的暮色之中,枫树梢上绿油油的,上面挂着一颗天蝎星座的大火星,看上去像个玫瑰色的珠子,景色如诗如画……以后他又去听差室查探了一下,看看帕拉莎在不在那里。确信这里也空无一人,他从衣架上抓起了帽子,又跑回自己的房里,从窗子跳了出去,他的两条长腿远远地落在花坛上。他在花坛上呆了一下,然后,他猫着腰跑进了花园,立即溜到园子边上偏僻的、丛生着茂密的金合欢和丁香树的林荫路上。
初夏没有露水,因此幕色笼罩着的花园里闻不到花草树木浓郁的香气。虽然整个晚上米嘉的全部行动完全是无意识的,然而,他觉得也许除了少小之时,他此生中还从来没有感受到这里的芳香如此浓郁,各种花草的香味又都如此不同。
金合欢、丁香树叶、黑豆树叶、牛蒡花、苦艾、野草、青草、土地……无不喷吐着香气。
他快走了几步,心中有个念头觉得瘆得慌:“要是她骗了我,不来了呢?”现在他觉得,他的全部生命都取决于阿莲嘉来还是不来。品辨着各种植物的芳香,享受着从村庄上飘过来的炊烟的气息,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一下子转过身来。一个小金虫1在他身旁慢慢地飞着,还发出嗡嗡的响声,好像它正在散布着安宁、平静和幽暗。晚霞照得半边天际亮亮的,这光线平稳的初夏的霞光久久也不熄灭2;从树丛中隐约可见的房顶上空、在那看上去仿佛透明的空旷的苍穹里,高高地悬着一钩镰刀3似的明亮的新月。米嘉望了月亮一眼,迅速地、轻轻在胸口划了十字,向金合欢树丛走去。林荫路通向冲沟,并不通向窝棚,要去窝棚得向左拐,斜穿过去。米嘉走过了金合欢树丛,就在树枝低矮、伸得长长的苹果树下跑起来。不时地猫起腰躲避那碰着他的树枝。不一会儿,他已经到了他们约好的地方。
他满怀恐怖地钻进了窝棚,窝棚里黑乎乎的,弥散着发霉的干草味。他警惕地向四周察看了一下,确信这里没有别人之后,简直高兴极了。命中注定的时刻已经临近,他站在窝棚前,全身感觉都变得敏锐起来,全神贯注地留心着周围动静。在这一整天里,他肉体上某种特殊的兴奋状态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他。现在他兴奋到了极点,然而,奇怪的是:无论是白天还是现在,这种状态仿佛是独立存在的,并没有牵动他的全部身心,兴奋感只支配着他的肉体,并没有触动他的心灵。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万籁无声,周围是那样宁静,他只能听见自己心的跳动。在枝头、在灰绿色的苹果树叶上,柔软的、素雅的小蝴蝶不倦地、无声地轻轻飞舞着、旋转着,在施着法术,召唤神灵,使寂静的园林变得更加寂静了。傍晚的天幕上也仿佛绘上了各式各样花边般的苹果树的剪影。突然,米嘉身后喀嚓响了一声,这声音象一声惊雷吓了他一跳。
他猛地一回身,透过树木间的缝隙朝土墙的方向望去,他看见苹果树枝下面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朝他过来了。他还没有意识到这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它已经跑到他的跟前,做了一个大的动作——他这才明白,原来是阿莲嘉来了。
她把蒙在头上的家织黑毛布短裙放下,米嘉看见她那张神色慌张、笑嘻嘻的面庞。她赤着脚,只穿一条裙子,原色的粗麻布上衣塞在裙子里。衬衫下面她那少女的胸房突起着。
领口开得很大,露着颈和一部份肩膀,衣袖卷在肘上,露出圆圆的手臂。从她那蒙着黄色头巾的小脑袋,到她那双赤着的、女性的、又是孩子般的小脚丫儿,乃至她的全身,都是那样美好、敏捷而迷人。米嘉几次见到她时,她都是打扮得整整齐齐的,现在第一次见到她的全部朴素的美和魅力,他心里不禁惊叹不已。
“来,快点嘛!”她满心喜悦,偷偷地向他耳语着,然后向四面看了一下,就钻进了黑乎乎的、发散着干草气味的窝棚。
进去之后,她站住了。米嘉咬紧牙关,克制着身上发抖得牙齿咯咯地相碰,他赶忙把手伸进了衣袋里,把揉得很皱的一张五个卢布的票子掏出来塞到她的手里,紧张得两腿硬得像铁棍子似的。她迅速地把钱塞进胸衣里,坐在地上了。米嘉坐到她的身边,抱住了她的颈子,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需要吻她呢?或许用不着?她那头巾、头发的气味,那全身发散着的葱和木屋烟火的混合气味令他神魂颠倒、头晕目眩,他享受着它,领会了它的奥秘。然而和以前一样,肉体上的强烈的欲望,并没有转变为心灵上的渴求,没有上升为幸福、狂喜和全部身心的懒洋洋的强烈的快感。她向后一仰,就脸朝天地躺下了。他躺到她的旁边靠在她的身上,把手伸了过去。她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抓住了他的手,拉下去按住了。
“这可不行,”她又像开玩笑,又像认真地说。
她把他的手拉开,紧紧地握在她的小手里,她的眼睛望着窝棚三角形窗外的苹果树枝,望着树枝后面的慢慢昏暗下来的暗蓝的天际和那颗孤零零地悬在天空中、一动不动、像个小红点似的天蝎星座里的大火星。她的那双眼睛流露着什么样的感情?现在他应该做什么?吻她的颈子?吻她的嘴唇?
突然,她拉起她的黑色短裙,催促地说:
“来,快点嘛……”
当他们两人站起来的时候,米嘉心灰意懒、懊恼以极。阿莲嘉理着头发,重新扎好头巾,已经作为一个和他关系亲密的人、他的情妇高高兴兴地向他小声说道:
“听说您去过苏波其诺村?那里牧师的小猪仔卖得挺便宜,这话真不真?您没听说吗?”
这个星期从星期三就开始下雨。星期六从早到晚大雨倾盆,下个没完,时而狂风大作,天色阴森森的。
米嘉一整天都在园子里不知疲倦地走来走去,而且哭得非常厉害,有时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有那么多眼泪,那么不可遏止地流个没完。
帕拉莎到处找他,到院子里去,到林荫路上去叫他吃午饭,又喊他用茶,他都没有答应。
天气阴沉沉的,有些冷,潮湿袭骨,彤云四合。在黑乎乎的天幕衬托下,水淋淋的园中一片苍翠,显得清新、醒目。
不时刮过来的风把树叶上的积水吹下来,水流如注,向四面飞溅,仿佛雨中有雨。然而米嘉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能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白色帽子耷拉着,变成了深灰色,大学生的制服弄得黑不溜秋的,长靴筒直到膝部满是泥泞,他全身衣服都湿透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哭得肿肿的,目光像个疯子,那样子可怕极了。
他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烟,跨着大步走在泥泞的林荫路上。有时,他信步走在苹果树和梨树之间,全身没在高高的草里,碰上弯弯曲曲,麻麻癞癞、上面长着灰绿色苔癣的、水淋淋的枯树枝。他有时在那变成了黑色的、被雨水泡得发涨了的长木椅上坐一会儿,又跑进冲沟,躺在窝棚里湿乎乎的麦草上,躺在他曾和阿莲嘉一起躺过的地方。由于天气寒冷和空气中袭骨的潮湿,他的两只大手变得铁青,嘴唇也紫了。
那死人般苍白的脸上,两颊陷了下去,仿佛微微发着淡紫色。
他仰卧着,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眼睛死盯着黑乎乎的草顶棚,望着棚顶上滴下来的麦粒大的雨滴。以后,他的颧骨绷得紧紧的,眉毛开始跳动起来。他猛然跳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封已经揉得很皱、弄得稀脏的信。昨天土地测量员来庄园办事,要呆上几天,是他把这封信捎来的,他已经看过一百遍了。现在他又贪婪地、已经是第一百零一遍地看起来:
“亲爱的米嘉,我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请原谅吧!恳请您忘掉过去的一切!我不好,是坏人,是堕落的人,配不上您,但我热爱艺术!命运已定,决心已下,我要走了。您会明白我是和谁一起走的……
您是很敏感、很聪明的人,恳求你不要折磨我和你1自己!请你不要再给我写信,这是徒劳无益的!”
看到这地方,米嘉把信揉成团儿,一头扎进湿乎乎的麦草里,疯狂地咬着牙,抽噎着,已经泣不成声了。这不小心写出的“你”字呵!它勾起了他多少回忆,仿佛又使他们的亲密关系得到了恢复。于是万种柔情一齐涌上心头,使他无法消受——这是一种超乎人类之上的力量!可是在这个“你”字的旁边,乃是绝情绝义的声明,而且甚至说事到如今,给她写信也是徒劳无益的!呵!是的,他明白这一点——是徒劳无益的!一切都完了,永远永远地完了!
傍晚时分,比早上还要大十倍的滂沱大雨向园中一个劲儿地倾盆而下,而且突然惊雷阵阵,终于使米嘉想回家了。他从头到脚湿个透,全身冰冷,抖成一团,上牙打着下牙。他在树下向四面打量了一下,确信没有人看见以后,急忙跑到他自己的窗前,从外面把窗子推开——这是老式的窗户,可以打开一半——然后从窗子跳进房里,锁上了门,扑到床上。
天很快就黑了。房顶上、房四周、花园里,到处一片雨声。雨声仿佛加倍地响,而且各处响得也不一样。园子里是一种声音;房前房后,滴哒雨声汇合着水槽里流水哗啦哗啦的响声——这又是一种雨声。这些声音使骤然进入麻木昏睡、全身发僵、动弹不得状态的米嘉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同时他又觉得鼻孔、呼吸、脑袋都火烧火燎的,好象有人给他施行了麻醉,使他进入了一个另外的世界,置身于完全不熟悉的黄昏里,——釉谀吧说募抑小kじ械搅耸裁纯膳碌氖?将要来临。
他知道,也感觉到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外面正在下雨,夜幕降临,室内昏暗。他也听见在大厅里,妈妈、安娜、科斯加和土地测量员正坐在桌前边喝茶边聊天。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跟在一个离他而去的年轻姆的后面,一种莫名的、每分钟都在增加着的恐怖然而又是某种魔力的混合的感觉在控制着他。他预感到有个什么人要和另一个人去幽会。仿佛他也参加了这一违反自然的、令人极端厌恶的幽会。他的这些感受又好像是通过那个年轻手上抱着的婴儿而取得的,这婴儿的脸又白又大,伏在的肩上,想去看一看她的脸,他想,她是不是阿莲嘉呢?然而他突然到了一间光线很暗的中学的教室里,这里玻璃窗上都涂着白灰,那个女人就在这房间里,站在五斗橱前,面对着一面镜子。她看不见米嘉,因为他是隐形人。她穿着一件紧紧地包着臀部的黄绸衬裙,脚上穿着高跟鞋,腿上薄薄的黑丝袜是织花透明的,肉体可以看得很清楚。她神态懒洋洋的,又有些羞怯,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已经把那个婴儿藏在五斗橱的抽屉里。她把发辫从肩上甩过来,迅速地编起来,同时朝着门斜了一眼。她面对着镜子,镜中映出她那涂脂抹粉的小脸蛋儿,裸着的两肩、乳白透青的小小胸房以及上面粉红色的小奶头,门敞开了,一位先生兴致勃勃地、心神不定地张望了一下,走进来了。他身穿夜礼服,刮得光光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留着一头短短的鬈发。他进门以后,掏出一个薄薄的金烟盒,随随便便、毫不拘束地抽起烟来。她把辫子编好,怯生生地看着他,已经知道他来的目的是什么,然后她把辫子从肩上甩到后面去,举起了她那赤裸的两臂……
他傲慢地抱住了她的纤腰,她也抱住了他的颈子,露出了她那黑乎乎的腋毛,贴在他的身上,把脸偎在他的胸前……
这个星期从星期三就开始下雨。星期六从早到晚大雨倾盆,下个没完,时而狂风大作,天色阴森森的。
米嘉一整天都在园子里不知疲倦地走来走去,而且哭得非常厉害,有时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有那么多眼泪,那么不可遏止地流个没完。
帕拉莎到处找他,到院子里去,到林荫路上去叫他吃午饭,又喊他用茶,他都没有答应。
天气阴沉沉的,有些冷,潮湿袭骨,彤云四合。在黑乎乎的天幕衬托下,水淋淋的园中一片苍翠,显得清新、醒目。
不时刮过来的风把树叶上的积水吹下来,水流如注,向四面飞溅,仿佛雨中有雨。然而米嘉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能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白色帽子耷拉着,变成了深灰色,大学生的制服弄得黑不溜秋的,长靴筒直到膝部满是泥泞,他全身衣服都湿透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哭得肿肿的,目光像个疯子,那样子可怕极了。
他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烟,跨着大步走在泥泞的林荫路上。有时,他信步走在苹果树和梨树之间,全身没在高高的草里,碰上弯弯曲曲,麻麻癞癞、上面长着灰绿色苔癣的、水淋淋的枯树枝。他有时在那变成了黑色的、被雨水泡得发涨了的长木椅上坐一会儿,又跑进冲沟,躺在窝棚里湿乎乎的麦草上,躺在他曾和阿莲嘉一起躺过的地方。由于天气寒冷和空气中袭骨的潮湿,他的两只大手变得铁青,嘴唇也紫了。
那死人般苍白的脸上,两颊陷了下去,仿佛微微发着淡紫色。
他仰卧着,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眼睛死盯着黑乎乎的草顶棚,望着棚顶上滴下来的麦粒大的雨滴。以后,他的颧骨绷得紧紧的,眉毛开始跳动起来。他猛然跳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封已经揉得很皱、弄得稀脏的信。昨天土地测量员来庄园办事,要呆上几天,是他把这封信捎来的,他已经看过一百遍了。现在他又贪婪地、已经是第一百零一遍地看起来:
“亲爱的米嘉,我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请原谅吧!恳请您忘掉过去的一切!我不好,是坏人,是堕落的人,配不上您,但我热爱艺术!命运已定,决心已下,我要走了。您会明白我是和谁一起走的……
您是很敏感、很聪明的人,恳求你不要折磨我和你1自己!请你不要再给我写信,这是徒劳无益的!”
看到这地方,米嘉把信揉成团儿,一头扎进湿乎乎的麦草里,疯狂地咬着牙,抽噎着,已经泣不成声了。这不小心写出的“你”字呵!它勾起了他多少回忆,仿佛又使他们的亲密关系得到了恢复。于是万种柔情一齐涌上心头,使他无法消受——这是一种超乎人类之上的力量!可是在这个“你”字的旁边,乃是绝情绝义的声明,而且甚至说事到如今,给她写信也是徒劳无益的!呵!是的,他明白这一点——是徒劳无益的!一切都完了,永远永远地完了!
傍晚时分,比早上还要大十倍的滂沱大雨向园中一个劲儿地倾盆而下,而且突然惊雷阵阵,终于使米嘉想回家了。他从头到脚湿个透,全身冰冷,抖成一团,上牙打着下牙。他在树下向四面打量了一下,确信没有人看见以后,急忙跑到他自己的窗前,从外面把窗子推开——这是老式的窗户,可以打开一半——然后从窗子跳进房里,锁上了门,扑到床上。
天很快就黑了。房顶上、房四周、花园里,到处一片雨声。雨声仿佛加倍地响,而且各处响得也不一样。园子里是一种声音;房前房后,滴哒雨声汇合着水槽里流水哗啦哗啦的响声——这又是一种雨声。这些声音使骤然进入麻木昏睡、全身发僵、动弹不得状态的米嘉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同时他又觉得鼻孔、呼吸、脑袋都火烧火燎的,好象有人给他施行了麻醉,使他进入了一个另外的世界,置身于完全不熟悉的黄昏里,——釉谀吧说募抑小kじ械搅耸裁纯膳碌氖?将要来临。
他知道,也感觉到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外面正在下雨,夜幕降临,室内昏暗。他也听见在大厅里,妈妈、安娜、科斯加和土地测量员正坐在桌前边喝茶边聊天。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跟在一个离他而去的年轻姆的后面,一种莫名的、每分钟都在增加着的恐怖然而又是某种魔力的混合的感觉在控制着他。他预感到有个什么人要和另一个人去幽会。仿佛他也参加了这一违反自然的、令人极端厌恶的幽会。他的这些感受又好像是通过那个年轻手上抱着的婴儿而取得的,这婴儿的脸又白又大,伏在的肩上,想去看一看她的脸,他想,她是不是阿莲嘉呢?然而他突然到了一间光线很暗的中学的教室里,这里玻璃窗上都涂着白灰,那个女人就在这房间里,站在五斗橱前,面对着一面镜子。她看不见米嘉,因为他是隐形人。她穿着一件紧紧地包着臀部的黄绸衬裙,脚上穿着高跟鞋,腿上薄薄的黑丝袜是织花透明的,肉体可以看得很清楚。她神态懒洋洋的,又有些羞怯,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已经把那个婴儿藏在五斗橱的抽屉里。她把发辫从肩上甩过来,迅速地编起来,同时朝着门斜了一眼。她面对着镜子,镜中映出她那涂脂抹粉的小脸蛋儿,裸着的两肩、乳白透青的小小胸房以及上面粉红色的小奶头,门敞开了,一位先生兴致勃勃地、心神不定地张望了一下,走进来了。他身穿夜礼服,刮得光光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留着一头短短的鬈发。他进门以后,掏出一个薄薄的金烟盒,随随便便、毫不拘束地抽起烟来。她把辫子编好,怯生生地看着他,已经知道他来的目的是什么,然后她把辫子从肩上甩到后面去,举起了她那赤裸的两臂……
他傲慢地抱住了她的纤腰,她也抱住了他的颈子,露出了她那黑乎乎的腋毛,贴在他的身上,把脸偎在他的胸前……
米嘉突然醒过来,他一身是汗,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要死了。他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事物比地狱里和坟墓中的还要骇人听闻、没有出路、阴森可怕,这使他非常震惊。房间漆黑一片,窗外下着雨,滴哒的雨声和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使他受不了(就是一点点声音他都受不了),他全身发冷、抖成一团。他觉得更受不了和更可怕的是人类骇人听闻的、违反自然的性交行为,仿佛他刚才和那位面孔刮得光光的先生曾共享了这种性的感受。大厅里传来了欢声笑语。他觉得这些欢笑也是违反自然的,和他是格格不入的,是一种愚蠢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冷漠无情的……
“卡佳!”他说,在床上坐起来,两脚伸下床来,“卡佳,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大声地说,确信她就在这里,已经听见了他说的话。她沉默着,不回答他,是因为她也心情沉重,明白自己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可怕的事。“呵!没有关系,卡佳,”他痛苦而满怀深情地低语着。她想说:他已经原谅了她的一切,只要她能和以前一样投入他的怀抱,两人在一起共同得救,拯救他们明媚的春天世界里天堂般美好的爱情。当他说出:“呵!没有关系,卡佳!”这句话之后,他马上明白,并非没有关系,他知道在沙霍夫斯科耶庄园见到的、在茉莉花丛中的阳台上的一切美好的幻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根本不可能再现了。于是他轻声哭泣起来,哭得五脏六腑都疼痛欲裂了。
他觉得疼痛有增无减越来越厉害,他再也无法忍受。他没有想,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动作会有什么后果,他只强烈地希望那怕是有一分钟能摆脱他胸中的疼痛,他只求不要再陷入曾熬煎了他一整天的那个万分可怕的世界,只要不再堕进刚才他见到的那种世上是最可怕、最令人厌恶的梦境——他摸到了床头柜的抽屉,打开了它,抓起了冰冷、沉重的手枪,欣喜欲狂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开了嘴,枪口对着喉咙,心情愉快地、使劲地开了一枪。
赵洵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