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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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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里的一天,当海勒家的房子快要竣工时,房子前面的路上有很多人驻足观看。一个穿工作服的细高挑年轻人也在人群外观看着,然后他向洛克走过来。

“你就是修建这个‘鲣鸟窝’的家伙?”他问,神态中有点缺乏自信。

“如果你指的是这所房子,是我修的。”洛克回答说。

“噢,请你原谅,先生。那只不过是他们的叫法。并不是我要这么叫的。你知道,我有一档子工程活儿……唔,确切地说,也不完全是个工程。是我要在离此十英里的地方修建一座私人加油站,就在南边的邮政路上。我想和你谈谈。”

后来,在他工作的汽车修理厂前面,吉米·高文端坐在一条长凳上,又向洛克作了详细的解释。他说:“洛克先生,我是怎么偏偏想到你呢?因为我喜欢它,就是你修建的那座滑稽的房子。我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可我就是喜欢它。我能理解它的意义。而且,我也明白人们为什么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它,对它评头论足。不过,对于一座房子来说,那并没什么用处,可对于一门生意来说,却挺时髦的——让他们傻笑去吧,但是要让他们谈论它。所以我想我要让你来修这个加油站,那样他们就会说我是疯了,可是你在乎吗?我是不在乎的。”

吉米·高文像头驴子似的辛辛苦苦干了十五年,为了自己做一门生意而省吃俭用。人们对他所选择的建筑师表示了愤怒和不满。吉米未作任何解释,也不为自己辩解,他彬彬有礼地说:“或许是这样吧,乡亲们,或许是这样。”然后继续让洛克修建他的加油站。

那个加油站在十二月底的一天开张了。它矗立在波士顿邮政路的路边上,两个小型的玻璃混凝土建筑在树林间形成了一个半圆形:柱形的办公室和长长的椭圆形餐厅,两者之间是加油处,一排排油泵像一条柱廊。那是一篇圆的习作,没有角,也没有直线。它看起来像是流动的形体,定格于液体被泼洒出的那一瞬间,定格于它们达到一种和谐的精确时刻——那和谐太过于天衣无缝了,仿佛不像是有意为之。它看起来像是一簇簇的气泡,低低地悬在地面上方,还不曾接触到地面,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卷到了一边;它看起来那么欢快,那么坚固,使人精神振奋,就像一个强大的飞机引擎。

在加油站剪彩那天,洛克就待在加油站。他用一只洁净的白色马克杯在饭馆的柜台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络绎不绝地停到门口的汽车。晚上他很晚才离开。开着车在漫长空寂的路面上行驶,他回望过一次。加油站的灯光渐渐远去,从他的眼前飞逝而过。它矗立在那里,就在两条公路的交会处。汽车会日日夜夜地呼啸而过,它们从城市开来,在那样的大城市里是不会有这种建筑物的立锥之地的;它们又是开往城市去的,在那里同样不会有这样的建筑物。他转过脸,看着前方的路,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汽车的后视镜——那个后视镜中依然静静地反射着那离他远去的星星点点的灯光……

他开车回去了,等着他的是几个月的门庭冷落。每天早晨他都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因为他知道必须坐在那里。他看着那扇永不开启的门,手指摁在电话上忘记了拿开,那电话是从来不响的。在他每天离开前都会倒空的烟灰缸里,已经盛满了烟蒂。

“你做了点什么没有,洛克?”奥斯顿·海勒在一天晚上一起吃饭时这样问他。

“什么也没有做。”

“可是你必须得做点什么。”

“我无计可施。”

“你必须学会和人打交道。”

“我做不到。”

“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去待人接物。我天生就缺少某种特定的功能。”

“那是人后天学来的。”

“我没有学习这种能力的感官。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缺乏这种东西,或者是我具有某种额外的东西,它妨碍我去获得这种能力。此外,我不喜欢那种得让人去对付的人。”

“可是你不能静坐在这里无所事事呀。你得去寻找项目。”

“我对人们说什么才能得到委托书呢?我只会出示我的作品。如果他们连我对作品的解释都听不进去,那他们也不会听我所说的任何事情。在他们眼里,我是个无名小卒,我给他们的只有我的作品——那是我们唯一要共同面对的东西。除此之外,我不想跟他们说任何事情。”

“那你打算做什么呢?你不着急么?”

“不,我早料定会这样的。我在等。”

“等什么?”

“和我一样的那种人。”

“那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不,我知道,可是我无法解释。我经常希望我能解释。肯定有某一条原则是适用于它的,可我又不知道那条原则是什么。”

“是诚实吗?”

“对……不,只是一部分。盖伊·弗兰肯是个诚实的人,可不是他那样的诚实。是勇气吗?罗斯通·霍尔科姆就有勇气,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我不知道。我对于别的事情没有那么含糊和暧昧。可是我可以凭人们的面貌辨别出像我一样的人。通过他们面孔上的某种东西。会有成千上万的人经过你的房子,经过加油站。如果千千万万的人当中,有一个人驻足看见了它,那就是我所需要的。”

“那么说,霍华德,你到底还是需要别人的,不是吗?”

“当然。你笑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是我曾经很荣幸地见过的最反社会的动物。”

“我需要人们给我工作。我修建的又不是陵墓。你以为我会在其他方面需要他们吗?在更亲密、更为个人的方面吗?”

“在个人方面,你并不需要任何人。”

“是的。”

“你根本不是在吹嘘。”

“我犯得着吗?”

“你不会。你太傲慢,傲慢得不会吹嘘了。”

“那是我吗?”

“你难道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不。我对自己还没有了解到你了解我的程度,或者说别的任何人了解我的程度。”

海勒默不作声,手指间捏着根香烟,用手腕画着圈,然后笑出声来,说:“非常与众不同。”

“什么?”

“你并没有央求我告诉你,我眼中的你是什么样的。换成任何别的人都会这么做。”

“对不起。那并不说明我不在乎。你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我想保持友谊的人之一。我只是没有想到要问你而已。”

“我知道你没有想到。这就是问题的要点。你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魔鬼,霍华德。因为你是全然无恶意的,这就愈发地荒谬可笑。”

“你说对了。”

“既然你承认了这一点,那你应该稍微注意一点。”

“为什么?”

“你知道,有一件事使我为难。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冷漠的人。然而尽管知道你实际上是个让自己处于安静之中的魔鬼,我却无法理解为什么每当看见你时,我总是觉得你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能给予人生命的。”

“你是指什么?”

“我不知道,就是这样。”

几个星期过去了。洛克每天步行去他的办公室,在桌前坐上八个小时,大量地阅读。五点钟的时候,他步行回家。他已经搬到了一个好一点的屋子,在办公室附近。他花钱很细心,他有足够的钱来对付未来很长一段的时间。

二月的一个早晨,他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一个活泼而引人注目的女性声音要求与建筑师洛克先生定个约会。当天下午,一位生气勃勃的深色皮肤小个子妇女走进洛克的办公室。她穿着一件水貂皮大衣,每当她的头一动,那对异国情调的耳环便玎玲玎玲地响。她使劲儿地摇头,像小鸟似的猛地转来转去。她是长岛的维恩·威尔默特夫人,她希望建一座乡间别墅。她解释说,她之所以请洛克先生来修建它,是因为奥斯顿·海勒的家就是他设计的。她崇拜奥斯顿·海勒。她认为,对于那些最不觊觎知识分子头衔的人来说,他是一个圣人。她认为——“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她就像一个狂热者一样追随着海勒,“是的,从字面上来讲,像个狂热的追随者。”洛克先生很年轻,不是么?可是她不在乎,她是个思想非常自由的人,而且喜欢帮助青年人。她想要一幢大房子,她有两个孩子,她相信应该表现出他们的独立个性,“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而且每个孩子都得上各自的托儿所,她得有个图书室,“我爱读书爱得发狂。”——一间琴房,一间温室,“我们种铃兰,我的朋友告诉我说,那是我的幸运花。”给她丈夫一间小而舒适的书房,他绝对地信赖她,所以让她来设计这所房子,“因为我很擅长设计,如果我不是女人,我肯定是一个建筑师。”还有佣人住的房间什么的,以及三间车库。过了半个小时,她的细节才讲了一半,她说:“而且当然了,至于房子的风格,那将是英国都铎王朝时期的风格。我崇拜都铎王朝。”

他注视着她,慢吞吞地说:“你见过海勒的房子吗?”

“没有,尽管我确实想去看看,可是那怎么可能呢?我从不认识海勒先生,我只是他的发烧友,仅此而已,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发烧友。他人怎么样?你一定得告诉我,我渴望听到他的事。不,我没有见过他的房子,它在缅因州的什么地方,不是吗?”

洛克从抽屉里拿出照片递给她。

“这就是海勒宅邸。”

她看着那些照片,她的眼神就像从照片光滑的表面上滴落下来了一样,她把它们往桌上一扔。

“很有趣,”她说,“特别不同凡响。极其漂亮。不过,当然,那不是我要的。那种房子不能表达我的个性。我的朋友说我具有伊丽莎白的个性。”

他平静地、耐心地试图向她解释他不能建都铎式房子的原因。

“瞧,洛克先生,你不是在对我指手画脚吧?我对自己的品位有相当的把握,而且我对建筑颇有研究,我在俱乐部还学习过专门的课程。我的朋友说,我比很多建筑师懂得的知识都要多。我已经彻底拿定主意要一幢都铎式的房子了。我可不想再争论了。”

“你只得请别的建筑师了。威尔默特夫人。”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么你是说你拒绝了我的委托?”

“是的。”

“你不想要我的委托?”

“对。”

“那为什么?”

“我不设计这样的东西。”

“可我以为建筑师……”

“是的。建筑师会建造你要求的任何东西。城里别的建筑师都会的。”

“可是我把第一次的机会给了你。”

“威尔默特夫人,请你帮个忙行吗?你能不能告诉我,既然你要的不过是都铎式的房子,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唔,我当然以为你会喜欢这个机会。然后,我就可以告诉我的朋友说,我用的是奥斯顿·海勒用过的设计师。”

他努力地去解释,试图想让她理解。他说的时候,明知那是毫无用处的,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碰在真空管上一样。仿佛没有威尔默特夫人这个人;只有一个空壳,一个装着她朋友的观点,装着她所看见过的那些带有图画的明信片,她所读过的有关乡村的小说的空壳。他就是在对着这样的空壳讲话,对着这样一个既不可能听他说,也不可能回应他的无形的东西,一个不具人格的棉花团在讲话。

“我很抱歉,”维恩·威尔默特夫人说,“可是我极不善于与一个极其没有理性的人打交道。我相当有把握——乐意为我效劳的更有名的建筑师多的是。我的丈夫首先就反对我雇用你,而且我很遗憾地发现他竟然是对的。日安,洛克先生。”

她很体面地走了出去,却把门摔得很响。他把那些照片抹进了抽屉。

三月份来洛克办公室的罗伯特·芒迪先生是由奥斯顿·海勒派来的。芒迪先生的嗓音和头发都像铁一样灰,而他蓝色的眼睛既柔和又充满渴望。他想在康涅狄格州修建一座房子,他说到它的时候声音发抖,像一个年轻的新郎,又像一个在探索最后的秘密目标的人。

“它不仅仅是一座房子,洛克先生,”他腼腆而羞怯地说,仿佛他在对一个比他年龄大的、更有威望的人讲话,“它就像……对我来说……它就像是一个象征。它就是这么多年来我所等待着的和为之奋斗不息的东西。现在,都这么多年了……我必须告诉你这个,好让你明白。我现在有很多钱,我都不愿去算了。我过去并不总是有钱。也许它来得太晚了。我不知道。年轻人以为人在到达目的地时就会忘记路途上所发生的事情。可人是忘不掉的。有些东西还历历在目。我永远会记得儿时的情形——在佐治亚州的一个小地方,我怎样为一个做马具的人跑腿,而每当马车经过,那些小娃娃们就会大声取笑我,而且马车会溅得我的裤子上到处是泥巴。就在那时,我就下定决心:总有一天我会拥有自己的房子——就是人们坐着马车要去的那种房子。从那以后,无论境况多艰难,我总想着那幢房子,还挺管用。后来,我也很害怕它——本来早就应该盖起来的,可是我很害怕。好了,现在时间终于来了。洛克先生,你明白吗?奥斯顿说,你就是那个善解人意的人。”

“是的,”洛克说,“我懂。”

“有个地方,就在我的家乡那边,整个那一带的一座大庄园,伦道夫家的房子。我过去常到那儿送东西,是从后门送进去的。我就要那样的房子。洛克先生,就像那幢房子一样。不过不是在佐治亚州,我不想回到那里去。我已经买好了地,你得帮我把它周围的风景也规划成跟伦道夫家的房子一模一样的。我们要种上树木和灌木丛,就种他们在佐治亚州种的那种花草。我们会想办法让它们生长。我不在乎花多少钱。我们当然要用电灯和车库,而不是四轮马车。不过我要你把所有的电灯都设计成蜡烛的样子,而且我要你把车库设计成马厩的样式。每一件东西都跟过去一样。我有伦道夫家房子的照片。我还买了他们的部分旧家具。”

当洛克开始说话的时候,芒迪先生听着,一脸礼貌的惊讶。他似乎并不是讨厌那些字眼。它们根本就不会往他心里去。

“你不明白吗?”洛克说,“你想建的那叫纪念馆,但不是为你自己修建的。不是为自己的一生和你自己的成就修建的。是为他人修的。是为他人在你面前的优越感而修建的。你这不是在向那种优越性和至高无上提出挑战,而是在使它们永垂不朽,传诸后世。你并没有摆脱它们对你的束缚——你在为自己戴上永远的精神枷锁。如果你把自己的余生就关在这样一栋抄袭来的房子里,你会感到快乐和幸福吗?还是你为自由而抗争一次,为自己建起一座崭新的房子?你要的不是伦道夫家的房子。你要的是它所象征的东西。可是它所代表的正是你一辈子所与之抗争的东西。”

芒迪先生茫然地听着,毫无表情。而洛克再一次地感觉到一种在现实面前的迷茫无奈:眼前没有芒迪这个人,有的只是那些在伦道夫家的房子居住过的人们的余烬,早就没有了生命;人是无法与余烬辩论的,也无法去说服它们。

芒迪先生最后终于说:“不,不。你也许是对的,可是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是说你讲的没有道理,它听起来很在理,可是我喜欢伦道夫家的房子。”

“为什么?”

“就因为我喜欢。就是因为那正是我喜欢的东西。”

当洛克说他得另请高明时,芒迪先生颇感意外地说:“可是我喜欢你。为什么你就不能为我设计呢?那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影响?”

洛克没有解释。

后来奥斯顿·海勒对他说:“果不出我所料。我就担心你会拒绝他。我不是在怪你,霍华德。只是他那么有钱。那个项目本来能对你有很大帮助。而且,毕竟,你得生存。”

“不是以那种方式。”洛克说。

四月份的时候,詹因斯-斯图亚特房地产公司的纳撒尼尔·詹因斯先生把洛克叫到他的办公室。詹因斯先生粗鲁而又直率。他说他的公司在计划修建一幢小型办公楼,三十层,就在百老汇大街南部,还说他并不相信洛克,实际上他或多或少是反对他的,可是他的朋友奥斯顿·海勒坚决要求他见见洛克并与他谈谈这个问题。詹因斯先生对洛克拙劣的作品不以为然,可是海勒的确露骨地威胁过他,说他最好在决定用任何人以前先听听洛克的想法。他问洛克:对这个话题有什么高见?

洛克有很多话要说,他说得从容而镇定,而刚开始很难做到,因为他想要那个工程,因为他感觉到,如果他有一把枪的话,他有一种用武力威胁、硬把那幢大楼从詹因斯手里夺过来的渴望。但是过了几分钟之后,事情就变得轻而易举了。枪的念头消失了,甚至他的渴望也消失了;没有要争取的项目,他在这儿也不是为了争取什么,他只是在谈论建筑。

“詹因斯先生,当你要买一辆汽车的时候,你并不想在它的窗户上装饰玫瑰花环,不想在壁炉炉围上装饰狮子,更不想车顶上蹲着一个天使。你为何不想这样?”

“那样会很愚蠢。”詹因斯说道。

“为什么说很愚蠢呢?可我却认为那会很漂亮。而且,路易十四就有一辆那样的马车,那么对路易十四来说好的东西对我们也差不了。我们不应该追求轻率的创新,而且我们不应该与传统决裂。”

“得啦,你明知道你不信那一套的!”

“我知道我不相信。可那正是你所相信的,不是吗?那么,譬如人体。你为什么不喜欢长着一条卷曲的尾巴,尾巴尖上还长着几根翎毛的人体呢?还有长着叶子形耳朵的人呢?你知道,那会富有装饰效果,而不像我们的身体,刻板、光秃秃的丑陋。那么你为什么不喜欢这种想法呢?因为那是毫无用处的,而且是不得要领的、空洞的,无意义的。因为人体的美就在于它没有一块肌肉不具有自己的目的,没有一根线条是多余的,每一处细节都切合某种思想,切合人的思想和人的生活。你能否告诉我,当说到一幢大楼时,你为何不想让它看起来具有目的和意义,却要用装饰品来扼杀它,你想舍弃它的功能而取它的外壳——可你却连为何需要那样的外壳都不清楚?你想让它看着就像一个经过十个不同的品种杂交以后生出的杂种畜生?直到它们不断地混合后变得没有肠子,没有心脏和大脑,变成一个浑身都是皮毛,尾巴,脚爪和羽毛的怪物时,你才喜欢?为什么?你必须告诉我,因为我从来不能理解它。”

詹因斯先生说:“可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他又不十分确信地补充说,“但是我们想让我的大楼看起来有威严,而且要有美感,这你知道,也就是他们称之为真美的东西。”

“什么样的人所说的什么样的美呢?”

“唔……”

“詹因斯先生,告诉我,你真的认为在一座现代的钢筋结构的办公楼上采用希腊式的门柱和水果篮子就是美的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否曾经思考过什么样的一座建筑物是美的这类问题。”詹因斯先生承认说,“可是我想美就是公众想要的东西。”

“你怎么就以为他们想要它呢?”

“我不知道。”

“那么你还在乎他们需要什么吗?”

“你必须得考虑公众。”

“难道你不知道大多数人接受事物是因为那就是人们所给予他们的东西,而他们是什么观点都没有的吗?他们期待你考虑他们所想的东西,你是愿意听从他们的期待?还是愿意听从自己的判断?”

“牛不喝水你不能强按牛头呀。”

“你不必非得强迫他们接受。你只需有耐心就行了。因为在你这方面,你有理由——噢,我知道在对方一边,那是一种没人真正想要的、甚至是与你对抗的东西,你只有某种含糊的、迟钝的、盲目的惰性。”

“你为什么认为我不想要理性呢?”

“詹因斯先生,这样的不是你,而是大多数人。他们不得不抓住一个机会,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抓机会,可是当他们接受某种丑陋、愚蠢和徒有其表的东西时,会更有安全感。”

“果真是这样的。”詹因斯先生说。

在面谈结束时,詹因斯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我不能说那是没有道理的,洛克先生。容我再好好想想。你会很快得到我的答复的。”

詹因斯先生一周后给他打来电话,说:“将由董事会作出选择。洛克先生,你愿意试一试吗?做一个设计方案,并制一些初步的草图。我会把它们提交董事会。我不能向你作任何保证,不过我是支持你的,我会为你据理力争的。”

洛克夜以继日地工作了两周,终于完成了设计方案。方案提交上去了。然后,他被叫到詹因斯-斯图亚特房地产公司的董事们面前。他站在长长的会议桌一边阐述自己的观点,目光慢慢地挨个儿从他们的脸上扫过。他竭力不去看桌子,但是他视野下方的余光可以看得见桌子上那一点白色——他制的草图铺在十二个董事面前。他们向他提了很多问题。有时候詹因斯跳起来代他回答,用拳头砰砰地捣着桌子,咆哮着说:“难道你们不明白吗?难道这还不清楚吗?……格朗特先生,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即使从来没有人建造过那样的大楼,又有什么关系?……哥特式的吗,赫巴特先生?我们为什么非得要哥特式的呢?……如果你拒绝这个计划,我倒十分愿意辞职!”

洛克说话时语气平静。他是这间会议室里唯一对自己说的话有把握的人。他同时也感觉出他是没有希望的。他面前的十二张脸表情各异,但是每一张脸上都具有某种共同特性,那种特性既不是肤色,也不是容貌,它将他们的表情融化了,最终它们不再是一张张的面孔,只剩下空洞的椭圆形的肌肤。他向所有的人讲话。他没有向任何一个人讲话。他感觉不到回应,甚至连自己的话语反射到耳膜上的回音都听不到。他的话语从墙上掉下来,中途撞击在凸出的石角上,而每一个凸角都不愿承载它们,反而把它们抛得更远,使它们摇摆颠簸着,把它们送到那并不存在的无底深渊。

他被告知他们将会通知他董事会的最后决定。他已经预先知道了结果。当他收到那封信时,他毫无感觉地读着。那封信是詹因斯先生写来的,开头这样写道:“亲爱的洛克,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我们的董事会认为他们无法将此项目交付于你,因为……”在这封信粗暴的、攻击性的礼节中有一种请求:一个无法面对他的人的请求。

约翰·法果当初是靠推着手推车做小商贩起家的。到了五十岁这年,他有一笔数目不大的财产和第六街南端一个生意很红火的百货商店。多年来,他成功地与街对面的一个大商家抗衡,那是一个人数众多的大家族继承的诸多商店中的一家。在去年秋天,那个家族将该分店搬迁到了一个远离商业区的新址。他们确信城区的零售商业中心将向北移,因此他们决定清空他们的老店,以此加速旧社区的萧条。这对于他们对街的竞争者来说,既是严峻的警示,也颇为尴尬。约翰·法果作出了回应,他宣布,他将建一个新店,就在同一个地点,在他的老店隔壁。他要建一个比这个城区所见过的任何商店都更新潮、更漂亮的商店,他声称要保住旧社区的名气。

当他把洛克叫到他的办公室时,他并没有说他必须迟一些作出决定或者考虑考虑情况之类的话。他说:“你就是我商店的建筑师了。”他坐在那里,脚搭在办公桌的边上,嘴里一边大声吆喝着说话,一边喷出一股股的烟雾。“我会告诉你我要多大的空间和我要投资的数目。如果你觉得不够,你就说出来。其他的事由你来决定。我虽然不大懂建筑,可是看见一个懂建筑的人,我识货。干吧。”

法果之所以选择了洛克,是因为有一天开车经过高文的加油站时,他停下车,走了进去,还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他又买通了海勒家的厨师,趁海勒不在家时参观了海勒的房子。法果不需要更多的证据。

五月下旬,当洛克办公室的制图台上堆满了法果商店的草图时,他又接到了一宗委托。

这位客户惠特福德·桑伯恩先生拥有一幢多年前由亨利·卡麦隆设计修建的办公大楼。当决定修建一座乡间庄园的时候,桑伯恩先生驳回了他妻子请其他建筑师的建议。他给亨利·卡麦隆写了一封信。卡麦隆写了一封十页的长信作答。前三行述说他已经不再执业,退休了,其余的几页讲的都是关于洛克的事。信中写了些什么,洛克不得而知。桑伯恩不会给他看,而卡麦隆也不会告诉他。但是,桑伯恩无视夫人的强烈反对,与洛克签了合同,让他来修建这座乡间宅第。

桑伯恩夫人担任着很多慈善机构的主席,这使她对独裁统治上瘾,而这种瘾是其他副业所不能带来的。桑伯恩夫人希望在他们哈得逊的新庄园里修建一座法式的城堡。她希望这座城堡看上去庄重肃穆而古风盎然,好像是她的家族先辈遗留下来的似的;当然,她也承认,人们会知道那城堡不是先辈留下来的,但是它看起来应该像是那样。

在听洛克详细地阐述了他对房子的理解以后,桑伯恩先生与他签订了合同。桑伯恩先生心甘情愿地点头认可,甚至都没有表示要等待审定草图的意思。“不过,芬妮,”桑伯恩先生疲惫地说,“当然,我想要一幢现代风格的房子。我早就对你说过。那正是卡麦隆可能设计出来的风格。”“卡麦隆现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她问。“芬妮,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纽约没有一座房子像他为我设计的那样。”

争论在桑伯恩夫妇家那间黑暗、杂乱无章,却擦得发亮的维多利亚式起居室里持续了好多个漫长的晚上。桑伯恩先生犹豫不决。洛克问:“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一边用胳膊扫向周围的整个房间。“怎么!如果你想说无礼的话……”桑伯恩夫人开口说道,可是桑伯恩勃然大怒:“岂有此理!芬妮!他说得对!那正是我不想要的东西!我对此已经厌烦透顶!”

洛克在制好草图前谁也不见。那幢朴素的粗石房子位于临河的花园里,有宽大的窗户和许多阶梯。房子像河床一样宽敞,与花园一样开阔。人们必须仔细留意,顺着路线才能找到与花园连接的台阶。阶梯的起伏非常平缓,通向每堵墙壁的路以及真实的墙体都处理得非常自然;似乎是树木川流不息地进入房子并从中穿过;仿佛房子并不是阳光的障碍,而是一个收集阳光的碗,把它聚成比户外的光线更为明亮的光辉。

桑伯恩先生是第一个看到草图的人。他仔细地研究了一番,然后说:“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洛克先生。它太棒了。卡麦隆对你的评价一点不假。”

等到其他人看过草图以后,桑伯恩先生对此就不再那么肯定了。桑伯恩夫人说那房子丑陋无比。于是又回到了整晚的争论中。“哎呀,唔,为什么不在那个角落里增加一个塔楼呢?”桑伯恩夫人问,“这些平屋顶上可是有足够的地方呀。”当她被说服不使用塔楼后,她又问:“为什么我们不采用带中梃的窗户呢?那又有什么影响呢?天知道,那些窗户可真够大的——尽管我看不出它们为什么非得这么大,可真是一点个人隐私都没有了——可是,洛克先生,如果你还是对此那么固执的话,我愿意接受你设计的窗户,可你为什么不在窗格上装上中梃呢?那样会使事物变得柔和些,而且还能增添一种帝王般的气派,你一定记得,就是那种封建时代的情调。”

桑伯恩夫人急着将那些草图拿给她的朋友和亲戚们过目,他们一点儿也不喜欢那座房子。渥玲夫人说它荒谬可笑,而胡珀夫人认为那是粗制滥造。米兰德先生说白送给他他都不要。艾珀比夫人说它像一个制鞋厂。戴维特小姐瞥了一眼那些草图,赞赏地说:“噢,亲爱的,多么富有艺术性啊!是谁设计的?……洛克?……从来没听说过他……喔,老实说,芬妮,它看起来像是冒牌货。”

家里的两个孩子对此各持己见。十九岁的珍·桑伯恩一直认为建筑师都是罗曼蒂克的,所以得知他们会请一位非常年轻的建筑师,她很高兴。但是她不喜欢他的样子,不喜欢他对她的暗示所持的冷漠态度,所以她宣称那幢房子是可怕的,还有,至少她是拒绝住进去的。理查·桑伯恩二十四岁,他在上大学时是个出类拔萃的学生,而现在却快要醉死了。他一改往日的无精打采,宣称那房子太棒了,这使他的家人大为震惊。没人能说得清他的话到底是审美的评价,还是对母亲的敌意,或者两种成分都有。

惠特福德·桑伯恩随着各种新趋向摇摆不定。他常常嘀咕:“算了,那就不用中梃了,当然,那完全是垃圾,不过,洛克先生,你就不能为她装个檐口吗?好让我的家人平静一些,就那种钝锯齿状的檐口,它又不会破坏任何东西。它会吗?”

直到洛克说除非桑伯恩先生赞成原来的草图,并且在每一张图纸上面签字,否则他就不修了,争论才终于结束。桑伯恩先生签了字。

桑伯恩夫人不久以后便高兴地得知,没有一个有名气的承包商愿意承包这座房子的建筑工程。“你明白了?”她得意洋洋地说道。桑伯恩先生拒绝明白。他找了一家不出名却愿意接受这个项目的工程公司,他们极不情愿,说接这个工程是对他的特别照顾。桑伯恩夫人得知承包商跟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便违背了社会惯例,甚至请他一起喝茶。她对这幢房子早已失去了有条理的见解,她只是恨洛克,而她的承包商则是恨所有有原则的建筑师。

桑伯恩家房子的建筑工程从夏季一直持续到秋季,每天都有新的战斗。“可是,当然,洛克先生,我告诉过你,我的卧室要三个衣柜,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在一个星期五,我们都坐在起居室里,桑伯恩先生就坐在靠窗户的一把大椅子上,而且我在……那些设计方案怎么样?什么设计方案?你怎么能指望我来看懂什么设计方案?洛克先生,罗莎莉姑妈说她不可能爬螺旋形的楼梯,我们该怎么办?为了适应你的房子还得对我们的客人进行挑选吗?”“赫尔伯特先生说,那种天花板没法……噢,是的,赫尔伯特先生可是很懂建筑的行家。他在威尼斯过了两个夏天呢。”“我可怜的宝贝女儿珍说,她的房间会像地窖一样黑暗……哎呀,洛克先生,她就是那样想的。即使不是真的黑暗,可是如果那让她觉得黑暗,那还不是一样。”洛克熬上几个通宵,重新绘制草图,做一些他避免不掉的改动。而这就意味着一天天地拆掉地板,楼梯,已经砌好了的隔墙;这就意味着承包商的账单上预算数目在不断地增加。那位承包商耸耸肩说:“我早告诉过你了。既然你请一个异想天开的建筑师,这样的事情是难免要发生的。在他完工前他还要花你多少钱,你就等着瞧吧。”

后来,随着房子逐渐地成形,洛克发现还是需要做一处改动。东边的一侧从未让他感到满意过。看着它矗立起来了,他才看出自己所犯的错误和应该修改的方法;他知道那将使房子更具有一种逻辑上的整体感。他在施工中迈出了最初的几步,而那是他初次的试验。他可以老老实实地承认这一点。可是桑伯恩先生拒不允许做这样的改动。这次轮到洛克了,洛克反过来去恳求他。一旦洛克的脑子里已经形成了房子东翼新的清晰构思,他便再也无法忍受房子保持原样。桑伯恩先生冷冰冰地说:“不是我不同意你的意见,实际上,我确实觉得你是对的。可是,对不起,我们付不起那么多的费用。”“这点改动比桑伯恩夫人强迫我做的那些无意义的改动花的钱要少得多。”“别再对我提那件事了。桑伯恩先生,”洛克缓缓地说,“如果这处改动不花你一分钱,你肯签字正式认可吗?”“当然行。如果你能变出戏法做得到的话。”

他签了字。东翼又重新修了一遍。这笔费用由洛克自己承担。它的成本比洛克挣的设计费还要高。桑伯恩先生又有些犹豫不决了。他想支付这笔费用。桑伯恩夫人阻止了他:“那只是一种卑鄙的手段。只是一种强行推销的方式罢了。他在借你高尚的感情对你进行敲诈勒索呢。他料定你会出钱的。等着瞧吧。他会张口要的。别让他的诡计侥幸得逞。”洛克并没有开口要那笔钱。桑伯恩先生也从来没有支付给他。

房子竣工以后,桑伯恩夫人拒绝搬进去住。桑伯恩先生愁眉苦脸地看着新房子,他已经累得无法承认说他喜欢它了,累得无法说他一直想要的就是那样一座房子了。他做出了让步。房子没有布置。桑伯恩夫人携了她本人、她的丈夫和她的女儿到佛罗里达过冬去了。“在那边,我们有一幢像样的西班牙风格的房子,谢天谢地!——因为我们买了现成的房子。每当你冒险自己修房子时,你常常会遭到这样的下场!谁叫你要请一个半吊子的建筑师呢!”令每个人大吃一惊的是,她的儿子却突然爆发出野性的力量。他拒绝到佛罗里达去;他喜欢这座新房子,除了这里,别的地方他哪儿也不去。所以,特意为他布置了三间屋子。家里人都走了,而他独自一人搬进了哈得逊河畔的这幢房子里。每当夜晚来临,人们从河上可以看得见,那座庞大的、死寂的房子中间,有一小方被人遗忘的、昏黄的灯火。

美国建筑师行会的简报上登载了这样一则消息:

一桩奇怪的事情,虽然说不上可悲,也可说是可笑。据报道,最近著名实业家桑伯恩先生出资兴建了一座庄园。该庄园由霍华德·洛克设计,耗资超过十万美金,可是全家人却发现其不适于居住。现在,该庄园已被遗弃。这正是不称职的有力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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