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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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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考德神庙的剪彩仪式将在十一月一日下午举行。

新闻媒体的工作很出色。人们谈论着这件事,谈论着霍华德·洛克,谈论着这个城市所期待的杰作。

十月三十日上午,霍普顿·斯考德环球旅行回来了。埃斯沃斯·托黑在码头与他会面。

十一月一日的早上,霍普顿·斯考德发表了一份简短的声明,宣布不会举行剪彩仪式。没有任何解释。

十一月二日的上午,《纽约旗帜报》在《微声》专栏登出了一篇埃斯沃斯·托黑的题为《亵渎》的文章,内容如下:

“时间到了,海象说,

“来谈些事情吧:

“关于船——关于鞋——关于霍华德·洛克——

“关于垃圾——关于国王——

“关于大海为什么要沸腾——

“关于洛克是否有翅膀。

“我们的职能——一位我们不喜欢的哲学家解释说——不是成为苍蝇拍,但是如果苍蝇需要有庄严的错觉,我们当中的佼佼者一定要直冲下来,将其灭绝。

“最近有很多关于霍华德·洛克的谈论。因为自由言论是我们神圣的传统,包括自由浪费一个人的时间,这样的谈论无伤大雅——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人们会发现,有很多努力都比谈论一座已经开始却不会完成的建筑更有意义。没有任何名誉可言。这是无伤大雅的——如果那些愚蠢没有变成悲剧——和欺骗。

“霍华德·洛克——正如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听说过,也不可能再听说——是个建筑师。一年前,他受托于一项非凡的责任。他受命建造一座伟大的纪念碑,他的雇主十分信任他并给了他创作的自由,修建过程中雇主并不在场。如果我们的犯罪学术语能够适用于艺术领域,我们不得不说洛克递交的东西是精神剽窃。

“霍普顿·斯考德先生,著名的慈善家,想为纽约修建一座宗教神庙,一个无派别的大教堂,以此象征人类信仰的精神。洛克为他修建的可能是个仓库——尽管看起来不实用。可能是个妓院——如果我们考虑到里面的一些雕刻装饰品,那就更像了。那肯定不是一座神庙。

“似乎在这座建筑中,一场精心策划的预谋把宗教建筑的每个概念都颠倒了。它不是被严格地关闭着,而是对外洞开,像是西方的沙龙。它不会让人感觉到悲伤,不会让人想去感受这里的神圣并察觉自身的渺小,反而有一种松弛的、放荡的兴奋。它不像所有的神庙那样直入云霄,就像人们在呼唤比自身更高尚的东西,而是躺在地平线上,肚皮扎在泥土里,像在宣称它对肉欲的沉溺。一个裸体女人塑像放在那里,让男人感到兴奋,已经不言而喻,不需多加评论。

“一个进入神庙的人是为了自己的解脱,贬低自己的骄傲,忏悔自己的无用,祈求宽恕。人们在可怜的谦卑中找到满足感。在上帝的处所里,人的正常姿势是跪着。而没有一个有正常思维的人会在洛克先生的神庙里跪拜,这个地方禁止这样。这里暗示的情感是不同的:自大、无耻、蔑视、自鸣得意。这不是上帝的处所,而是自大狂患者的所在。这不是神庙,而是完美的对立面,是对所有宗教的傲慢嘲笑。我们可以称它为异教徒,因为异教徒就是声名狼藉的建筑师。

“这个专栏不是任何特别宗教的支持者,但是单纯的礼仪要求我们尊重别人的宗教信仰。我感觉我们必须向公众解释这个对宗教早有预谋的攻击。我们不能宽恕这样蛮横的亵渎。

“如果我们看起来忘记了自己作为纯建筑价值批评者的使命,我们只能说是这个事件不需要那个使命。在严肃的批评中赞扬平庸是个错误。我们能回忆起这个霍华德·洛克以前所修建过的其他建筑,同样不称职,同样是野心勃勃的业余爱好者的通俗作品。上帝所有的天使都有翅膀,但是,不幸的是,天才却没有。

“就是这样,我的朋友们,很高兴今天讨厌的工作结束了。我们真的不喜欢写讣告。”

十一月三日,霍普顿·斯考德提起了对霍华德·洛克的诉讼,控告他违反合同,违背作品,要求赔偿;他要求足够数目的赔偿来找另一名建筑师对神庙进行整修。

说服霍普顿·斯考德很容易。旅行归来后,他被这个世界的宗教景观压垮了,特别是被他所面对的全世界各种形式的地狱规则压垮了。他得出结论,他的生活已经使他有资格被打入任何信仰体制下的最残酷的地狱。这动摇了他脑中原本的观点。在回程中,船上的乘务员相信这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已经老年痴呆。

他回来那天的下午,埃斯沃斯·托黑带他去看神庙。托黑什么也没说。霍普顿·斯考德瞪着眼睛看,托黑听到斯考德的假牙在断断续续地发出声响。这个地方可不像斯考德曾经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看过的,也不是他所期待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他回头看了一眼托黑,那是让人绝望的乞求。他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两颗吉露牌果冻。他等待着。在那个时候,托黑可以说服他做任何事情。托黑说话了,说出了后来在他的专栏里出现的话。

“但是你告诉我这个洛克很出色!”斯考德惊慌地埋怨道。

“我本来希望他是出色的。”托黑冷漠地回答说。

“但是那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托黑说——他带有责问的一瞥让斯考德知道这后面是一种不祥的罪恶。这罪恶属于斯考德。

回斯考德公寓的路上,在豪华轿车里,斯考德求他说话,托黑却什么也没说。他没有回答。沉默让斯考德感到恐惧。在公寓里,托黑让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自己站在他面前,严肃得像个法官。

“霍普顿,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哦,为什么?”

“你能想出我对你撒谎的理由吗?”

“不能,当然不能,你是最伟大的专家,最诚实的人。我不明白。我只是一点都不明白!”

“我明白。当我推荐洛克的时候,我有所有理由希望——用我最真诚的判断力——他能给你带来杰作。但是,他没有。霍普顿,你知道什么力量能扰乱一个人所有的思考吗?”

“什——什么力量?”

“上帝选择这种方式阻止你的献礼。他认为你不配为他献上一座神殿。我猜你能愚弄我,霍普顿,愚弄所有人,但是你愚弄不了上帝。他知道你的记录要比我想象的更黑暗。”

他接着说了很长时间,平静而又严肃,对方沉寂而恐惧地缩成了一团。最后,他说:

“似乎很明显,霍普顿,如果自上而下,你就不能取得原谅。只有心底的纯净才能建起神庙。在你达到之前,你必须经历很多谦卑的赎罪过程。在你对上帝进行弥补之前,你必须对你的追随者进行弥补。这座建筑不应该是一座神庙,而应该是人们所需要的慈善之地,好比低能儿之家。”

霍普顿·斯考德自己是不会接受的。“以后,埃斯沃斯,以后,”他抱怨说,“给我时间。”按照托黑的建议,他同意控告洛克,要求赔偿改造的费用,后来,他也决定要做些改建。

“不要被我要说的和我要写的吓着。”托黑离开的时候告诉他,“我被逼上演了一些不真实的东西。我必须保护自己的名声不受辱。那是你的过错,不是我的。记住你曾经发过誓,不会说出是谁建议你雇用洛克的。”

第二天,《亵渎》出现在《纽约旗帜报》上,点燃了导火索。

没有人认为需要对一座建筑发起运动,但是宗教受到了攻击;而新闻媒体已经准备了充足的证据。公众的情绪受到了伤害,很多人都可以利用这个。

反对霍华德·洛克和神庙的愤怒呼声高涨,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除了埃斯沃斯·托黑。牧师在布道时说这个建筑是道义上的耻辱。妇女俱乐部通过了保护决议。母亲委员会的声明占满了报纸的第八版,声嘶力竭地呼吁着对孩子的保护。一位著名的女演员写了一篇文章,主题是所有艺术在本质上都是一致的,解释说斯考德神庙没有建筑中所应有的意义,并谈起了她曾经在大型圣经剧中扮演过的抹大拉的玛利亚。一位社交界的女士写了一篇关于奇异神庙的文章,她曾经在一次危险的丛林旅行中见过这样的神庙,她赞扬了野蛮人那令人感动的信仰,并表达了她对现代犬儒主义的责备。她说,斯考德神庙是软弱和颓废的代表。插图上画着她穿着马裤,一只细长的脚踩在一只死狮子的脖子上。一位大学教授给编辑写了一封信,讲述了他的精神经历,表明他不能在像斯考德神庙这样的地方有庄严的感受。琦琦·霍尔科姆给编辑写了封信,讲述了她对生活和死亡的观点。

美国建筑师行会发表了一份庄严的声明,谴责斯考德神庙是对精神和艺术的欺骗。美国建筑家委员会、作家委员会、艺术家委员会也发表了类似的声明。这些声明都少了点装腔作势的威严,多了些行业特色。没有人听说过这些委员会。但是,他们是委员会。他们的声音有分量。一个人会对另一个人说:“你知道吗?美国建筑家委员会曾说过这个神庙是建筑垃圾。”他的语调仿佛与艺术世界相当熟稔。另一个人不想说他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团体,但是会回答说:“早就料到他们会这样说的,你也料到了吗?”

霍普顿·斯考德收到了很多同情信。他开始感到很高兴。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受欢迎过。他想,埃斯沃斯是正确的。他的伙伴在原谅他。埃斯沃斯总是正确的。

过了一段时间,一些高品位的报纸便不再刊登此事。但是《纽约旗帜报》一直在做。这让《纽约旗帜报》受益匪浅。盖尔·华纳德不在市里,他正在印度洋上开着他的游艇冲浪呢。爱尔瓦·斯卡瑞特一直参与这场运动,并且已经得心应手。斯卡瑞特不需要埃斯沃斯·托黑的任何建议,完全可以自己应付。

他写了一篇关于文明衰落的文章,对缺乏单纯的信仰表示悲痛。他出资在高中生中间发起了一次关于“我为什么去教堂”的论文比赛。他写了一系列关于“我们孩童时代的教堂”的插图文章。他还提供了不同年代宗教建筑的照片——狮身人面像、怪兽饰、图腾柱——突出了多米尼克雕像的照片,并附有极为愤慨的说明文字,但是略去了模特的名字。他提供了洛克的漫画,把洛克比作一个披着熊皮拿着棍棒的野蛮人。他写了很多隽词妙语,讲述不能通天的巴别塔和鼓动蜡翅膀的伊卡洛斯。

埃斯沃斯·托黑坐下来,观察着。他提出了两点小小的建议:他在《纽约旗帜报》的资料库里找到了洛克在恩瑞特公寓开业仪式上的照片——那是一个男人神情兴奋的瞬间。他把它印在《纽约旗帜报》上,标题为:“你快乐吗,超人先生?”等待审判开始的同时,他让斯考德把神庙向公众开放。神庙吸引了很多人,他们在多米尼克雕像的底座上留下了淫秽的图画和题字。

有少数一些人来了,看了,无声景仰这座建筑,但他们是那种不会加入公开讨论的人。奥斯顿·海勒写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文章为洛克和神庙辩护。但他不是建筑和宗教方面的权威,文章在风浪中被淹没了。

霍华德·洛克什么也没做。

他被要求发表声明,他在办公室接待了很多的记者。他发表了讲话,但没有生气。他说:“关于这座建筑,我对任何人都无可奉告。如果我准备一些苛刻的话去塞满别人的脑子,对他们对我都是一种伤害。但是你们来到这里,我很高兴,我确实想说些事情。我想请每一位对这个感兴趣的人都去看看这座建筑,去看看,然后使用自己的思想去说——如果他想说的话。”

《纽约旗帜报》刊印如下:“洛克先生似乎是位新闻制造者。他以一种自以为是的高傲态度接待了记者,声明说公众是一锅大杂烩。他没有选择发言,但是他似乎清楚地意识到那种态度的广告效应。他还说,他唯一希望的就是有尽可能多的人去参观这座建筑。”

洛克拒绝雇用律师代表他上法庭。他不顾奥斯顿·海勒如何愤怒地抗议,说他会为自己辩护,并拒绝解释他要如何辩护。

“奥斯顿,我很愿意遵守一些规则。我愿意穿每个人都穿的衣服,吃同样的食物,搭乘同样的地铁。但是有些事情我不能以他们的方式去做——这就是其中之一。”

“你了解法庭和法律吗?他会赢的。”

“赢什么?”

“他的案子。”

“这个案子很重要吗?我没有办法阻止他改建那座建筑。他是那里的主人。他能毁掉这座建筑或者将它改建成一个胶水工厂。无论我赢还是输,他都能做。”

“但是他会用你的钱去干。”

“是的。他会用我的钱。”

斯蒂文·马勒瑞没有对任何事情进行评价。但是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洛克第一次看见他的那晚一样。

“斯蒂文,说说吧,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些。”一天晚上洛克对他说。

“没有什么可以说的。”马勒瑞冷漠地回答,“我告诉过你,我认为他们不会让你活下来的。”

“瞎说。你没有权利为我害怕。”

“我不是为你害怕。那有什么用吗?是别的事情。”

几天后,马勒瑞坐在洛克房间的窗户旁,安静地看着窗外的街道,突然说:“霍华德,你还记得我曾告诉过你的,令我害怕的那个怪兽吗?我对埃斯沃斯·托黑一无所知。在我枪击他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只是读过他写的东西。霍华德,我枪击他是因为我认为他知道那个怪兽的一切。”

斯考德宣布起诉的那天晚上,多米尼克来到了洛克的房间。她什么也没说。她把包放在桌上,站在那儿,慢慢地摘下手套,似乎希望延长在他房间里表演例行动作这样的亲昵。她低下头看她的手指,然后抬起了头。她的脸看起来就像她知道他最深的痛苦,那也是她的痛苦,她希望这样冷冷地承受它,而不要求缓解的言语。

“你错了,”他说。他们总是这样说话,这样继续一场并未开始的谈话。他的声音很温柔,“我没有那样的感觉。”

“我不想知道。”

“我想让你知道。你想的要比事实更糟。我不认为他们毁了它跟我有什么关系。可能是太伤人了,我反而不知道自己受了伤。但我不这么认为。如果你想承受我的痛苦,不要比我承受得更多。我从来不能完全承受痛苦,从来不能。痛苦只能沉到一个特定的点,然后停下来。只要有这个不被触及的点,那痛苦其实就不是痛苦。你不能像现在这副样子。”

“在哪里会停下来?”

“除了我设计了神庙这个事实外,我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地方。我修建了它。别的东西似乎都不重要。”

“你真不该修建它。真不该让事情变成这样。”

“没关系。即使他们毁掉它也没关系,只要它曾经存在过。”

她摇了摇头。“你明白我从你这里夺走那些项目时,是想从什么里面拯救你吗?……不让他们有权利对你做这些……他们没有权利生活在你的建筑里……没有权利碰到你……无论以哪种方式……”

当多米尼克走进托黑的办公室时,托黑笑了,那是一种真诚欢迎的笑容——意想不到的真诚。当他眉头紧皱表现出失望时,他有点失控;皱眉和微笑一起可笑地并存了一会儿。他失望了,因为她没有像平时那样戏剧性地进门。他没有看到气愤,没有看到嘲笑,她进来时就像个有公务在身的簿记员。她问:“你想得到什么?”

他尽力找回平日里争吵的愉快感觉。他说:“坐下,亲爱的。很高兴看到你,非常坦率而又无助的高兴,真是太久了。早就盼着你来。我收到了很多有关那篇小文章的溢美之词,但是,说实话,那不算什么。我想听听你会说什么。”

“你要做什么?”

“看,亲爱的,我确实希望你不介意我说那座雕像会令人兴奋。我想你能理解我,我不能跳过那个。”

“起诉的目的是什么?”

“哦,你想让我说。我这么做是想听你说。但是有一半快乐总比没有好。我想说,我焦急地等着你来。但是我确实希望你能坐下,那样我会更舒服一些……不?哦,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只要你不跑掉。起诉?哦,原因不是明摆着吗?”

“怎么能阻止他?”她问话的语气就像在背一串儿数字,“无论他是输是赢,那都说明不了什么。整件事情就是一次愚人的狂欢,肮脏而毫无意义。我认为你不会在臭气弹上浪费时间的。一切都会在圣诞节之前被人们忘记。”

“上帝啊,我一定是个失败的人!我从没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可怜的老师。在和我两年的亲密接触中你学到的太少了!真令人气馁!因为你是我知道的最有才华的女人,这是我的错。哦,让我们看看,你确实说对了一件事情:我不会浪费我的时间。非常正确。我不会。是的,亲爱的,一切都会在明年圣诞节之前被人们忘记的。你看,那就是成就。你能为活生生的事情而战。你不能为过去了的事情而战。过去的事情,像所有死去的东西一样,不会立即消失,会留下一些分解物。一个令人不快的东西会挂在你的名字上。霍普顿·斯考德先生会被彻底忘记。神庙也会被忘记。起诉会被忘记。但是还有一些会保留下来:‘霍华德·洛克?为什么,你怎么能信任那么一个人?他是宗教的敌人。他是彻底不道德的。首先你知道,他会欺诈你的建筑成本。’‘洛克?他不怎么样——为什么,一个客户不得不起诉他,因为他建的建筑太拙劣了。’‘洛克?洛克?等一会儿,不是那个登上所有报纸,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的小子吗?现在怎么样了?一些堕落的丑闻,某个建筑的主人——我认为那是座杂乱不堪的房子——无论如何主人都得起诉他。你不想和那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人扯在一起吧。为什么呢?有那么多正派的建筑师可供挑选。’抗争吧,亲爱的。告诉我一种抗争的方法。特别是当你除了天才以外,再也没有其他武器的时候。天才不是一种武器,而是一种伟大的责任。”

她的眼神充满失望,它们耐心地听着,没有离开,也没有生气。她笔直而克制地站在他的桌子前,像是暴风雨中的哨兵,知道他必须接受,而且她必须继续站在那儿,即便他无法接受。

“我相信你想让我继续,”托黑说,“现在你已经看到过去的事情的奇特效力。你摆脱不开它。你无法解释,你无法为自己辩护,没有人会听。得到名声实在不容易。一旦你得到了,就根本不可能改变它的本质。你永远无法通过谈论一个建筑师的平庸而毁掉他。没有人会听。但是你可以毁坏他,因为他是无神论者,或者因为有人起诉他,或者因为他和某个女人睡觉,或者因为他拔掉了苍蝇的翅膀。你会说这没意义?是没意义,但这些却起作用了。理性可以和理性进行战斗。你能和非理性战斗吗?亲爱的,你和大多数人的麻烦就在于你对无厘头没有充分的尊重。无厘头是我们生活的主要因素。如果它是你的敌人,你就没有机会了。但是如果你让它成为你的同盟——啊,亲爱的!……看,多米尼克,我还是停下来吧,你害怕了。”

“继续。”她说。

“我认为你现在应该问我一个问题,也许你不喜欢表现得太明显,觉着我必须自己猜出问题。但我认为你是对的。这个问题是,我为什么要选霍华德·洛克?因为——引用我自己文章里的话——我的职能不是做一个苍蝇拍,现在引用这个另有他意,但我们先放过去。而且,这也帮助我从霍普顿·斯考德那儿得到了一些我企盼已久的东西,当然,那仅仅是微不足道的次要问题,纯粹的、偶然的意外收获。但是,主要来说,整件事是一次试验。仅仅是一场试验性的小规模战斗,我们可以这样说吗?战果非常令人满意,如果你没像现在这样卷入其中,你会是欣赏这个壮观场面的人。真的,你知道,在你考虑接下来如何进展时,我几乎什么都没做。难道你没发现这很有意思吗?一台大型、复杂的机器很有意义,例如我们的社会,所有的杠杆、运转带和咬合的齿轮,看上去似乎需要一个军队来操纵那种——而你发现把你的小手指按到一个位置,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所有重力的中心,你就能把这台机器粉碎成一堆分文不值的废铁,完全能办得到,亲爱的。但需要花很长时间,需要几个世纪。我有很多专家,这是我的优势。我觉得我将是那个队列中最后并且最成功的一个,因为——虽然比起他们我不一定更能干——但是我更清楚地明白我在追求什么。当然,这说起来抽象了。但说到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你难道没有发现在我这个小试验里令人开心的事吗?我发现了。你注意到了吗?所有错误的人都站在错误的一边。例如,爱尔瓦·斯卡瑞特、大学的教授、报纸的编辑、受人尊敬的母亲,所有商会都应该趋之若鹜地为霍华德·洛克辩护——如果他们尊重自己的生命。但是他们没有,反而在鼎力支持霍普顿·斯考德。另一方面,我听说,在自助餐馆里,一伙号称‘新无产阶级艺术联盟’的愚蠢激进分子试图积极支持霍华德·洛克——他们说,他是资本主义的牺牲品——他们应该明白,霍普顿·斯考德才是他们的大本营。顺便说一下,洛克有充分的理由拒绝那种支持。他明白,你明白,我也明白,但其他许多人不明白。噢,算了。废铁自有它的用处。”

她转身想离开房间。

“多米尼克,你不是要走吧?”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受伤害的味道,“你不想说点什么吗?一点儿也不想说吗?”

“的确不想说什么。”

“多米尼克,你让我失望了。我是如何苦苦等候着你!通常情况下,我是一个非常自负的人,但偶尔,我的确需要一个听众。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会感到我是在做我自己。我认为那是因为你对我如此蔑视,以至于我能对你畅所欲言,说什么都无关紧要。我知道,你心里明白这一点,但是我不介意。而且,我用在其他人身上的手段永远不会对你起作用,很奇怪,只有诚实才会对你起作用。见鬼,你已经完成了一项技术娴熟的工作,别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那用处何在呢?如果你还是过去的你,此时,你会告诉我,那是一种凶手的心理,那个凶手犯下了完美无瑕的罪行,然后又向人坦白,因为想到没人知道这是一次完美的犯罪,他便无法忍受。我想说,你是对的。我想要一名听众。这是那些受害者的问题——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受害者,好像天经地义似的,这件事正变得越来越单调枯燥,只剩下一半的乐趣了。你真是个罕见的尤物——一个能够观赏自己被处以极刑的受害者……看在上帝的分上,多米尼克,你要在我求你留下来的时候离我而去吗?”

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他耸了耸肩,遗憾地坐回了他的椅子里。

“好吧,”他说,“顺便说一下,不要试图买下斯考德神庙,我刚刚说服了他,他不会卖的。”她已经打开了门,但是停下来又关上了。“噢,是的,当然,我知道你已经试过了,但没用。你没那么富有,你没能筹集到足够的钱,买不起那座神庙,而且,霍普顿不会从你这儿接受任何钱去支付改建费用的。我知道你已经提出了这样做。他想从洛克那儿要钱。还有,我认为,如果我让洛克知道你已经做过的一切,他不会好受。”

他笑了,似乎在期待对方的抗议。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她又转向了门。

“还有一个问题,多米尼克,斯考德先生的辩护律师想知道,他是否可以打电话给你,请你做证人。你是建筑方面的专家,当然,你将为原告作证,是吗?”

“是的,我将为原告作证。”

霍普顿·斯考德状告霍华德·洛克的案件在一九三一年二月开庭。

法庭里挤得水泄不通,群众的反应只能从他们移动的头上看出来,这舒缓的移动如同轻风吹拂下水面的涟漪,如同海狮紧绷皮肤下起伏的波纹。

棕色的人群中有各种浅色的条纹,看上去就像一块完美的水果艺术蛋糕,顶端那层丰厚的奶油便是美国建筑师行会。这里有超然出群的男士和衣着时髦、嘴唇紧闭的女人;每个女人似乎都认为自己对艺术拥有独家所有权,并对其施加自己的保护;他们都拥有一种唯我独尊的眼神,并憎恶地瞥着彼此。大家几乎都互相认识。整个房间里笼罩着大型会议、开幕晚会和家庭野餐的混合气氛,有一种“我们的一群”“我们的小伙子们”“我们的节目”的感觉。

斯蒂文·马勒瑞、奥斯顿·海勒、洛格·恩瑞特、肯特·兰森、迈克一起坐在一个角落里。他们尽力不去看四周。迈克担心斯蒂文·马勒瑞,他一直离他很近,坚持坐在他旁边,不管何时,只要谈话中有一点攻击性的东西,他就会看一眼马勒瑞。

马勒瑞最后注意到了这一点,说道:“不要担心,迈克,我不会尖叫的,我也不会向任何人开枪。”

“亲爱的,注意饮食,”迈克说,“一定要注意你的饮食。一个人不能为生病而生病。”

“迈克,你还记得那个晚上吗?我们待到那么晚,天差不多都快亮了,多米尼克的车胎没气了,没有公共汽车,我们一致决定走回家。我们中的第一个人到家时,太阳已经爬上了屋顶。”

“是的,你想起了那件事,我想起了那座大理石采石场。”

“什么采石场?”

“它曾经令我非常厌恶,可后来,从长期看,什么都无关紧要。”

窗户外面的天空是单调的白色,平坦得像上了霜的玻璃。灯光像是从屋顶和壁架的层层白雪中反射出来的,极不自然,使房间里的每件东西看上去都一丝不挂。

法官弓着背坐在他那高高的法官席上,好像正在打盹儿。他的脸小而干瘪,完全被道德的威严所淹没。他把双手在胸前合十。霍普顿·斯考德没有出席。他的代理律师是位眉清目秀的绅士,高高的个子,严肃得像个外交官。

洛克独自坐在被告席的桌子旁。人们看着他,愤愤地放弃了他们试图寻找的满足。他看上去没有崩溃失落,也不傲慢无礼,冷漠,平静。他不像公共场合的公众人物,反而像是独自待在自己房间里,听着收音机。他没有做记录,他面前的桌子上没有纸,只有一个棕色大信封。这伙人可以原谅任何事,唯独不能原谅在山洪般的嘲讽中依然冷静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来这儿的时候已经准备怜悯他了,但在最初的几分钟之后,所有的人都开始憎恶他。

原告律师用简单的开场白陈述了案情;确实,他承认,霍普顿·斯考德给了洛克设计和建造神庙的全部自由。但问题是,斯考德先生曾详细、具体地说明要建筑一座什么样的神庙。正在讨论中的这座建筑,无论用怎样已知的标准来衡量,都不能被看作一座神庙,正如这个领域里最好的专家所做出的验证一样。

洛克放弃了向陪审团做公开陈述的权利。

埃斯沃斯·托黑是原告传唤的第一个证人,他坐在证人座椅的边缘上,向后倚着,以脊柱末端为支撑点,抬起一条腿,把它水平地放在了另一条腿上。他看上去怡然自得——却在尽力表明,他的怡然自得是有教养地保护自己不被人看出自己的厌烦。

律师浏览了有关托黑专业资格的一长串问题,包括他的书《关于石头的论述》的销售数量,接下来,他大声朗读托黑的专栏文章《亵渎》,请他陈述他是否写了这个专栏。托黑做了肯定回答。接下来是关于这座神庙是否有建筑学价值的一系列问题,净是些有学问的建筑术语,托黑证实它没有。再下来就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回顾。托黑随意、轻松地说着,对所有著名文明和其代表性的宗教建筑作了简短的概述——从印加人到腓尼基人到复活节岛人——包括,凡有可能,这些建筑开始建造的时间和完成的时间,参与建筑的工人数量和按当代美元折合的大概花费。听众听得呆若木鸡。

托黑证实,斯考德神庙与历史上的每一块砖、每一块石头、每一句历史箴言都相矛盾。“我已经竭力表明,”他做结论说,“神庙概念的两个本质,是敬畏感和人类的谦恭感。我们已经注意到宗教建筑物的庞大体积,高耸入云的线条,恐怖怪异得像和尚一样的神灵,或者,后期,还有怪兽状的滴水嘴。所有这一切往往让人类看到自己的个体并不重要,纯粹的宏大胜过了他自身,使他沉浸在那种对神圣的恐惧之中,那种恐惧通向温顺的美德。斯考德神庙是对我们过去一切的一种厚颜无耻的否定,在历史的面孔上刻上了无礼的‘不’字。我可以冒险猜猜这个案件引起公众如此注意的原因。我们所有人已经本能地意识到,它所涉及的道德问题远远超过它所涉及的法律问题。这座建筑是对人性刻骨仇恨的纪念物。它是对全人类最神圣的理念——对街道上走着的每一个人、对这个法庭里每一个人最神圣的理念的否认。”

这不是在法庭上作证,而是埃斯沃斯·托黑在为一场会议发表演讲——回应是不可避免的:观众中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法官敲着法槌,试图让法庭安静下来。秩序被恢复了,但人们的表情还没有恢复过来:那些脸上依然是那种高傲的自以为是的表情,仿佛在案子里被称为被侵犯的一方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他们中有四分之三从没看过斯考德神庙。

“谢谢你,托黑先生。”律师说着,微微鞠了一躬。然后他转向洛克,非常谦逊地说道:“你有问题吗?”

“没有。”洛克说道。

埃斯沃斯·托黑扬起了一条眉毛,遗憾地离开了证人席。

“彼得·吉丁先生!”律师叫道。

彼得·吉丁的脸看上去光彩照人、极富吸引力,好像刚刚睡了一夜好觉。他登上了证人席,带着学生般的兴高采烈,毫无必要地摇晃着肩膀和手臂。他发了誓,兴致勃勃地回答了最初的几个问题。他在证人椅上的姿势很奇怪:身体肆无忌惮地倒向一侧,肘部倚在扶手上,但是双脚却直直地杵在地上,两个膝盖紧压在一起。他没看洛克。

“请说出一些你设计的著名建筑物的名字,吉丁先生?”律师问道。

吉丁说出了一系列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名字,刚开始的几个说得快,后面的越来越慢,好像希望有人阻止他继续说,最后一个名字夭折在空气中,没说完。

“你忘掉了最重要的一个吧,吉丁先生?”律师问道,“难道你没设计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吗?”

“设计了。”吉丁小声说。

“那么,吉丁先生,你像洛克先生一样,也在斯坦顿理工学院上过学,是吗?”

“是的。”

“你能把洛克先生在那儿的学习记录告诉我们吗?”

“他被开除了。”

“他被开除了,是因为他无法达到学院高水平的要求吗?”

“是的,正是这样。”

法官看了一眼洛克。如果是一个律师,这时可能会反对说“与本案无关”。但洛克没有反对。

“当时,你认为他在建筑专业里表现出了一定的天赋吗?”

“不认为。”

“请你声音稍大一点儿,吉丁先生?”

“我认为……他没有任何天赋。”

吉丁的语气正发生着奇怪的变化:一些话语干脆利落,清清楚楚地蹦了出来,好像每句之后都点了个惊叹号;其他的话语则杂糅在一起,好像他不愿停下来让自己听见自己说的话。他没有看律师,而是自始至终看着听众。有时,他看上去像一个戏耍的男孩,一个刚刚在地铁牙膏广告上漂亮女孩的脸上画完胡子的男孩。接着,他看上去好像正在乞求人群的支持——好像他正在他们面前接受审判。

“有一段时间,你的事务所雇用了洛克先生?”

“是的。”

“你发现自己不得不解雇他?”

“是的……我解雇了他。”

“因为不胜任吗?”

“是的。”

“对于洛克先生后来的职业生涯,你能跟我说些什么吗?”

“噢,你知道,职业生涯是一个术语,就成绩和数量来说,我们事务所任何制图师的工作都比洛克先生多。我们不能把仅仅设计了一两幢楼的人称为职业人。每一个月,我们都要建起许多建筑。”

“你能向我们提供一下你对他工作的专业性意见吗?”

“噢,我认为不够成熟。有时令人瞠目结舌,甚至非常有意思,但是从本质上来说——不够成熟。”

“那么洛克先生不能被称为羽翼丰满、能够独立翱翔的建筑师?”

“和罗斯通·霍尔科姆先生、盖伊·弗兰肯先生、高登·普利斯科特先生相比——不是。当然,我这样说是公正的。我认为洛克先生确实有很大潜力,尤其是在解决纯工程学难题方面。他也许有他自己独到的地方。我已经尽我所能跟他谈过了这点,我已经尽我所能帮过他了,我诚心诚意做了这些。但这就像和他最钟爱的那种强力水泥板谈话一样。我就知道他会遇上这种事。当我听说客户最终起诉了他,我一点儿也不惊讶。”

“你能告诉我们洛克先生对顾客是什么态度吗?”

“噢,问到点子上了,这是全部问题的症结所在。他不在意客户想什么、希望什么,他不在乎世界上任何人想什么、希望什么。他甚至理解不了其他建筑师为何会在意。他甚至不会给你解释,这还不够……他也不会给你一点点儿尊重。我不明白竭尽全力取悦人有什么错误,我不明白渴望友善、喜欢受欢迎有什么错误。那为什么是错误呢?你为什么要人们为此嘲笑你呢?而且是自始至终地、一刻不停地、日日夜夜地讥讽你,不给你留下片刻的宁静,就像是水刑。你知道,那可是将水一滴一滴不停地滴到你的头盖骨上。”

听众开始意识到彼得·吉丁醉了。律师皱了一下眉,证词本来已经被预演过,但现在却跑题了。

“噢,现在,吉丁先生,也许你应该告诉我们洛克在建筑学上的见解。”

“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的。他认为,谈到建筑的时候应该脱掉鞋,跪下来,这就是他想的一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呢?这和其他任何的事情一样,不是吗?对建筑用得着顶礼膜拜吗?我们为什么必须那么紧张呢?我们只是人。我们想要生存。所有的事情为什么不能简单容易点呢?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成为某种伟大的英雄呢?”

“现在,吉丁先生,我认为我们有点儿偏离主题了,我们……”

“不,我们没有。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也知道。他们全都知道。这儿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正在谈论那座神庙,难道你不明白吗?为什么挑选一个魔鬼建造神庙?只有非常人性化的人才适合去做那件事。一个理解……并且宽恕的人……宽恕的人……那正是你要去教堂寻找的——被……宽恕……”

“是的,吉丁先生,但是说说洛克先生吧……”

“噢,洛克先生怎么样?他根本不是一个建筑师,他一点儿也不优秀,我为什么会不敢说他一点儿也不优秀呢?你们为什么全都害怕他呢?”

“吉丁先生,如果你不舒服的话,我们先停下来,好吗?”

吉丁看着他,好像清醒了。他尽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声音平淡,很顺从:

“不,我很好,我要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你想要我说什么?”

“你能否告诉我们——从专业方面——你对被称为斯考德神庙的建筑结构有什么看法?”

“是的,当然。斯考德神庙……斯考德神庙规划十分不明确,这导致了一种空间上的混乱,没有整体上的平衡。它缺少对称感,比例不合适。”他语调毫无变化地说着,脖颈僵直,尽力不向前垂,“它比例失衡,和布局的基本原则矛盾,整体的效果是……”

“请大声点儿,吉丁先生。”

“整体的效果是粗鲁浅薄,没有建筑常识。它表明……它没有设计感,没有原始的美感,没有创造和想象力,没有……”他闭上了眼睛,“……没有艺术上的完美……”

“谢谢你,吉丁先生,这足够了。”

律师转向洛克,加重语气说道:“你有问题吗。”

“没有。”洛克说。

第一天审判结束了。

那天晚上,马勒瑞、海勒、迈克,恩瑞特和兰森聚集在洛克的房间里,他们没有事先约定,但是都来了,受同一种感情的驱使。他们没有谈论审判,但是也没有故意回避这个话题。洛克坐在制图台上,和他们谈论着塑料工业的未来。突然,马勒瑞毫无原因地哈哈大笑。“怎么了,斯蒂文?”洛克问。“我只是想到……霍华德,我们来这儿是为了帮助你,让你高兴起来。但相反,却是你在帮助我们。你正在支持你的支持者们,霍华德。”

那天晚上,彼得·吉丁在一家酒吧的桌子上半趴着,一只胳膊摊在桌子上面,脸枕在胳膊上。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证人继续替原告作证。提问都是从证人的职业成就开始的。律师就像一个专业的新闻发言人那样引导着他们。奥斯顿·海勒简短地评述道,建筑师们一定会为能站到证人席上而战,因为这是他们寂静的职业生涯中能够引人注目的最好方式。

证人中没有一个人看洛克,但他看着他们。他倾听着证词,对每个人说:“没有问题。”

罗斯通·霍尔科姆站到了证人席上,领带飘飞,拄着一根镶着金头的拐杖,外表极像一个沙皇大公或者啤酒花园设计者。他的证词又长又有专业性,可归纳如下:

“这些纯属一派胡言,全都是些孩子般的谎言。我不能说我对霍普顿·斯考德先生非常同情。他应该更明白,这是科学事实。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是唯一和我们时代相适宜的,如果我们最好的人,像斯考德先生,拒绝认识这一点,你还能从各式各样的暴发户、所谓的建筑师和一帮乌合之众那里期望什么呢?文艺复兴已经被证明是所有礼拜堂、神庙和大教堂里唯一被许可的风格。克里斯多夫·列恩爵士怎么样?笑笑就忘了吧。记住所有时代最伟大的宗教纪念物——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你要在圣·彼得上做手脚吗?如果斯考德先生没有明确地坚持文艺复兴,他就该得到他应得到的一切。活该。”

高登·普利斯科特的格呢外衣里穿着一件高领套头羊绒衫,下着苏格兰粗呢裤子,笨重的高尔夫球鞋。

“正在讨论的这座建筑的纯粹空间与超越的相关性是完全扭曲的,”他说,“如果我们把水平的当作一维,把垂直的当作二维,把对角的当作三维,把空间的相互交叉当作四维——建筑是四维艺术——我们可以很直接地看到这幢建筑是同一平面的——用门外汉的话说是——平的。流动性来源于紊乱中的秩序感,或者,用你的话说,来自于多样性的统一,反之亦然,这是生活中的矛盾在建筑中所能实现的和解。这种和解在斯考德神庙里却完全不存在。我正在尽可能清晰地表述我自己,但如果为了不善思考的门外汉着想,犯下‘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错误,就不可能呈现一场辨证的陈述了。”

约翰·埃瑞克·斯耐特有节制地、谨慎地提供了证词,他在他的办公室里雇用过洛克,洛克是一个不可靠、不忠实、不严格认真的雇员,洛克从他那儿挖走了一名客户,开始了个人的事业。

审讯的第四天,原告律师请出他的最后一名证人。

“多米尼克·弗兰肯小姐。”律师庄重地宣布。

马勒瑞屏息咕哝了一句,但没有人听见,迈克的手紧紧地压在了他的手腕上,让他保持安静。

律师让多米尼克压轴,让她在案件的审判顶峰出现,一部分是因为他对多米尼克期望很高,另一部分是因为他对她有些担心。她是唯一没有事先做证词排练的证人,她拒绝被指导。她的专栏里从没提到过斯考德神庙;但是他查看了她早期写的有关洛克的东西;而且埃斯沃斯·托黑建议他让多米尼克出庭作证。

多米尼克在证人席的台子上站了一会儿,缓缓地扫视了一眼人群。她的美貌令人惊羡,但是全无个性,好像那并不属于她。她似乎是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独立个体。人们想到了一副不经常出现的景象——在绞刑架上的受害者,暮色沉沉中站在海轮栏杆旁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多米尼克·弗兰肯。”

“从事什么职业,弗兰肯小姐?”

“新闻工作者。”

“你就是《纽约旗帜报》那个声名显赫的专栏《你的家园》的作者吗?”

“我是《你的家园》的作者。”

“你的父亲是盖伊·弗兰肯,著名的建筑师吗?”

“是的,我的父亲被要求来这儿作证。他拒绝了。他说,他对诸如斯考德神庙那样的建筑不感兴趣,但是他认为我们的所作所为不像正人君子。”

“噢,现在,弗兰肯小姐,是否应该将我们的回答限制在问题上呢?我们非常荣幸你和我们站在一起,因为你是我们唯一的女证人,女人总是对宗教信仰有着最为圣洁的感觉。而且,作为建筑学方面的权威,你有特别的资格来给我们一个看法,我们应该带着所有的敬意去注目女性的看法。请你用你自己的话告诉我们,你是怎么评价斯考德神庙的?”

“我认为斯考德先生犯了一个错误。如果他起诉的不是改建费用,而是破坏费用的话,毫无疑问,他会赢得这场官司。”

律师看上去如释重负。“请解释一下你的理由,弗兰肯小姐,好吗?”

“至于原因,你已经从这次审判的每一位证人那里听到了。”

“那么我可以认为你同意前面的证词么?”

“完全可以,甚至比作证的那些人更完全。他们都是十分值得信赖的证人。”

“你可以……阐释一下吗,弗兰肯小姐?你是什么意思?”

“正如托黑先生所说:这座神庙是献给我们所有人的。”

“噢,我明白了。”

“托黑先生非常明白这个问题,我要用我自己的话阐释它吗?”

“完全可以。”

“霍华德·洛克给人类的精神建了一座神庙。他把人看得坚强、自豪、纯洁、聪明、无所畏惧,把人类看作英雄。这座神庙正是为此而建的。神庙是人类体验升华的地方,他认为升华来源于人类意识到自己无愧于这个世界,来源于看到并接受真理,来源于达到人的极限,来源于能够裸露在阳光里。他认为,升华就是快乐,快乐是人类天生的权利。他认为,为人类容身而修建的地方,是神圣的地方。那就是霍华德·洛克对人类和升华的看法。但是埃斯沃斯·托黑说,这座神庙是对人性刻骨仇恨的纪念物。埃斯沃斯·托黑说,升华的实质是吓得你魂飞魄散,屡战屡败,卑躬屈膝。埃斯沃斯·托黑说,人类美德的最高行为就是意识到他自己的无价值、乞求宽恕。埃斯沃斯·托黑说,不理所当然地认为人类需要被宽恕就是堕落的表现。埃斯沃斯·托黑看到这是一座人类的、地球的象征——于是埃斯沃斯·托黑说,这幢建筑物的石灰泥有膨胀的部分。埃斯沃斯·托黑说,要想赞美人类,就是赞美肉欲,因为人类是无法到达精神的高度的。埃斯沃斯·托黑说,要达到那个高度,人类必须像乞丐那样,双膝跪地。埃斯沃斯·托黑是人类的热爱者。”

“弗兰肯小姐,我们并不是在谈论托黑先生,所以你是否愿意把你自己限制在……”

“我没有谴责埃斯沃斯·托黑。我在谴责霍华德·洛克。一幢建筑物,人们说,一定要是它所在地的一部分。霍华德·洛克在怎样的地方建造了神庙?给什么样的人建造了?看看你的四周吧。你能够看见一座神庙因为霍普顿·斯考德先生、罗斯通·霍尔科姆先生、彼得·吉丁先生而变得圣洁吗?当你环顾他们所有这些人的时候,你会憎恶埃斯沃斯·托黑吗——或者因为霍华德·洛克呈现的妙不可言的完美而诅咒他吗?埃斯沃斯·托黑是对的,那座神庙是亵渎神圣,尽管他说的方式不对。我认为托黑先生知道这一切。当你看到一个人抛出大把的珍珠,却连一块猪排的回报也没有得到时——你不会为猪而愤怒,而是为那个人,那个人那么轻视珍珠,宁愿把它们扔到粪土里,让它们变成一个呼噜呼噜的音乐会,被法庭速记员转录下来……”

“弗兰肯小姐,我认为这与案情无关,不该允许……”

“证人请继续提供证词。”法官出其不意地宣布。他早已厌烦了,但是他喜欢看多米尼克的身材。而且,他知道,听众也很喜欢看,带着对丑闻的极度兴奋,尽管他们的同情心站在霍普顿·斯考德一边。

“法官大人,似乎有某些误解,”律师说,“弗兰肯小姐,你是在为谁作证,洛克先生还是斯考德先生?”

“当然是为斯考德先生。我一直在陈述斯考德先生应该赢得这场官司的理由。我已经发誓要讲客观事实。”

“继续。”法官说。

“所有这些证人已经讲述了事实,但不是全部事实。我只是在查漏补缺。他们说的是威胁和憎恶。他们是对的,斯考德神庙是对许多事情构成了威胁。如果允许它存在,没有人敢看镜子中的自己,这是对人类所做的残酷之事。可以让人类有任何东西,让他们有财富、名誉、爱情、残忍、谋杀、自我牺牲。但是不要奢望让他们有自尊,他们将会憎恨你的灵魂。噢,他们洞察一切。他们有自己的理由。当然,他们不会说恨你。他们会说你恨他们。我认为这足够了。他们知道牵连其中的感情。他们就是那样的人。那么,为不可能而殉道用处何在?为不复存在的世界修建建筑用处何在?”

“法官大人,我不明白这些有什么可……”

“我正在为你证明你的案件,我在证明你为什么必须和埃斯沃斯·托黑并肩站在一起,因为无论如何你都会这么做。斯考德神庙必须被毁掉。不是要把人类从它那里拯救出来,而是要把它从人类那里拯救出来。但是,区别何在呢?斯考德先生赢了。我完全同意这里所做的一切,除了一点——我觉得我们不会侥幸逃脱的那一点。让我们来毁灭,但是别让我们假装在做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让我们说,我们是鼹鼠,我们反对高山的巅峰,或者,我们是旅鼠,那种情不自禁游出去自取灭亡的动物,我完全意识到,此刻,我和洛克一样没有出息。这是我的斯考德神庙——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斯考德神庙。”她向法官点了一下头,“这就是全部证词,法官大人。”

“你有问题吗。”律师厉声朝洛克说道。

“没有。”洛克说道。

多米尼克离开了证人席。

律师向法官鞠了一躬,说:“原告停止作证。”

法官转向了洛克,做了一个不太明显的手势,请他开始。

洛克起身走向法官席,手里拿着棕色的信封。他从信封里拿出斯考德神庙的十张照片,放到了法官的桌子上,说道:

“被告停止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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