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望着桌对面的艾迪·威勒斯,笑了。
“我感觉就像逃犯一样,”艾迪·威勒斯说,“我想,你明白我为什么几个月都没来这里吧?”他说着,指了指这个地下的餐厅,“我现在应该算是个副总了,负责业务的副总。得了,别太当真,我尽量撑着吧,完事后就跑得远远的,哪怕是一个晚上也好……我头回来这里吃晚饭的时候,刚得到所谓的升职,他们全都拼命盯着我,弄得我都不敢再来了。好,让他们盯着吧,你是不会的,让我觉得高兴的就是你不会因此就和平时不一样……没有,我已经两个星期没见到她了,不过我每天都和她通电话,有时候一天打两次……是啊,我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她高兴坏了。咱们在电话里听到的是什么——声波,对吧?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变成了光波——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吧。她很喜欢孤军奋战,然后打赢这场恶仗……哦,对对,她已经占上风了!你知道为什么报纸在这段时间没报道约翰·高尔特铁路吗?因为它进展得很顺利……只是……里尔登合金的铁轨是至今为止最好的轨道了,但如果没有足够强劲的机车能发挥它的优势,又有什么用?看看咱们剩下来的那些燃煤的破车——就算是在旧电车的轨道上,它们什么都不拖也跑不快……不过,还是有希望的。联合机车厂已经破产了,这是让咱们近几年来最舒心的一件事,因为他们的工厂已经被怀特·桑德斯买下了。他是个特别聪明和年轻的工程师,全国唯一的一家不错的飞机制造厂就是他开的。为了拿下联合机车厂,他不得不把飞机制造厂卖给了他的哥哥,这还不是因为那个机会平衡法案。当然了,那只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一种安排而已,可你能怪他吗?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将会看到联合机车厂生产的柴油机车了,怀特·桑德斯会开始干的……是啊,她在指望着他呢,你为什么问这个?……对,他现在对咱们至关重要,咱们已经和他签了合同,订了他首批将生产的十台柴油发动机。我打电话告诉她签合同的事情时,她乐着说,‘你瞧,有必要害怕吗?’……她这么说,是因为她心里知道——我从没跟她讲过,但她知道——我是在害怕……是啊,我是害怕……我不知道……一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不会害怕,因为我可以做点什么。可这次……告诉我,你是不是特别瞧不起我这个业务副总?……可你看不出来这是很危险的吗?……什么荣誉?我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了:是个小丑,幽灵,替身,还是个下三烂的配角。我坐在她的办公室里,坐在她办公桌后的椅子里的时候,感觉更糟糕:我觉得自己是个帮凶……当然了,我明白我应该就是她的配角——那是很值得感到荣幸的——可是……可是我的这种糟糕的感觉连我自己也说不好,我像是吉姆·塔格特的配角。她为什么非得找个配角?她为什么非要躲起来呢?他们为什么把她赶出了这幢楼?你知道吗,她只好搬到了咱们快速通道和行李入口对面的那条后街的一个小屋里。你应该有空去看一眼,那就是约翰·高尔特公司的办公室。然而,大家都知道她还在管理着塔格特公司。她为什么要从她这么好的工作中躲出去呢?他们为什么不念她的好?为什么把她的成果占为己有——还让我成了分赃的。因为有了她,他们才免于毁灭,为什么他们还拼命阻挠她的成功?为什么她救了他们,他们却反过来对她进行摧残?……你怎么回事?干吗这么看着我?……是啊,我想你是明白的……我是搞不懂这里的一些事,一些丑恶的事。所以我害怕……我不觉得有谁可以不把这当回事……你知道,这很奇怪,不过我想,吉姆他们这群胆小鬼,还有楼里的这些人也清楚这一点,这里整个有一种犯罪和卑鄙的感觉,犯罪和卑鄙——还有死气沉沉。塔格特公司现在像是个丢掉了灵魂的人……背叛了他的灵魂……不,她不在乎。上次她意外地回纽约来,我正在办公室里,在她的办公室里——门突然一开,她就出现了。她走进来说,‘威勒斯先生,我想找个车站调度员的活儿干,能给个机会吗?’我想把他们全都臭骂一顿,可我还是忍不住笑了,看到她真的是太好了,她笑得特别开心。她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穿着长裤和飞行夹克——她看起来好极了——皮肤被风吹得红红的,看上去像是去度假晒的一样。她让我继续坐她的椅子,而她却随便往桌上一坐,就讲起了约翰·高尔特铁路线上新建的大桥……不,没有,我从没问过她为什么选了这个名字……我不知道这对她意味着什么,我猜,可能是某种挑战吧……我不知道是向谁……哦,这无所谓,没什么意义,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约翰·高尔特,不过,我还是希望她当初没用这个名字。我不喜欢,你呢?……你喜欢?可是,听你说起它的时候并不是很高兴啊。”
约翰·高尔特铁路公司办公室的窗户临着一条背阴的小巷。达格妮从她的办公桌望出去,视线便被外面突兀的高楼阻隔,看不到天空,这建筑便是塔格特公司的摩天大厦。
她新的办公总部是在一个破旧的建筑底层,只有两个房间。出于安全的考虑,这座摇摇欲坠的楼房顶层已经被清空,楼里的租户们也和这座建筑一样潦倒不堪,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她觉得这地方不错:省钱。房间里已经布置得不能再简单了,她从废物场捡来了家具,凑齐了能用的人手。她来纽约的时间不多,也没工夫去注意她工作的环境,只要能用就足够了。
今晚,她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看着雨水打落在街对面高楼的玻璃上。
已经过了午夜,手下的几个人已经下班回家,凌晨三点的时候,她要坐自己的飞机赶回科罗拉多。此时,除了还有几份艾迪的报告要看,她已经把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她突然从紧张的忙碌中停了下来,再也干不下去了。她已经没有精力去读这些报告,现在回家去睡觉已经太晚了,去机场又还早。你是累了,她用苛刻而瞧不起的眼光超然审视着自己的情绪,心里很清楚,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这次来纽约很突然。在从新闻广播中听到一条简短的消息之后,她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匆匆坐上了飞机。广播中说,怀特·桑德斯没有给出任何说法,便突然退出了商界。她赶到纽约来就是为了找到并阻止他这样做。不过,她还在空中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找到他的机会实际上是非常的渺茫。
春雨像一层薄雾,静静地笼罩着窗外。她坐在那儿,望着塔格特火车站快速通道和行李的入口处,那里天棚的钢架上亮着几盏灯泡,一些行李堆在破旧的水泥地上,看上去,这地方像是荒废了一般死气沉沉。
她瞟了一眼办公室墙壁上的锯齿形裂缝,四周一片寂静,她知道,这座废墟一样的楼里此刻只有她一个人,似乎整个城市里也只是她孤身一人。多年前的感觉又再度袭来:那种寂寞远远超过了此时,超过了这房间和泛着湿漉漉夜光的街道所散发出的沉寂,那是一种在荒凉的废墟中找不到任何希望的寂寞,是她童年时感到过的寂寞。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把脸伏在玻璃上,她可以看得见整幢大厦,看到它的楼身迅速地汇聚成高空中的塔尖。她抬头望着曾是她办公室的那扇漆黑的窗户,感到自己像是被永远地放逐了,似乎阻隔在自己和这座大楼之间的,绝不仅仅是一扇玻璃、一帘雨水,和几个月的光景。
她站在用灰浆涂满墙壁的屋子里,仰望着自己深爱过、却又毫不可及的一切。她说不清自己孤独的原因,唯一能够表达出来的就是:这不是我所期望的世界。
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有一次看见塔格特长长的铁轨就像眼前这座大楼的线条一样,交汇在远方的一点,她曾告诉艾迪·威勒斯,她总觉得那些铁轨是被一个远远地站在地平线另一端的人握在了手中——不过,那不是他的父亲,也不是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个人——有一天,她会见到这个人的。
她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窗户。
她回到办公桌前,伸手去拿那几份报告,却忽然胳膊抱着头,伏倒在了桌子上。不要这样,她心想,但却没有动。没关系的,反正也没别人看见。
这是一种她从来就不允许自己去承认的渴望,此时,她与它面对了。她想,如果感情是对周围一切所做出的回应,如果她把自己爱的情感给了铁轨,给了这座大楼和更多的东西:如果她也爱着自己的这种情感,她还是缺少一种最大的回应。她想,找到一种感情,能够包容和诠释她所深爱的一切……找到一种像她一样的灵魂,让自己和他成为彼此的世界……不,他不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不是汉克·里尔登,不是她认识和尊敬的任何人……他只存在于她所认识到的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情感之中,但却会赋予她生命,让她能去体验……她的胸脯紧紧地压着桌子,身体缓慢而轻微地扭动着,感觉到来自她的肌肉和神经的那种欲望。
这就是你想要的?就这么简单吗?她心里想着,同时清楚地知道并不是这么简单。在她对工作的挚爱和她身体的欲望之间,有一些扯不断的联系,仿佛是其中一个给予了她另外一个的权利和意义,仿佛这两者结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这欲望在遇到同样伟大的灵魂之前,永远无法得到满足。
她的脸压在胳膊上,否定地晃了晃她的头,她是永远找不到了。她对自己希望的生活的想法就是她对这个世界的全部要求。只是想法而已——还有极少的一些瞬间,像几盏路上的灯光,照着她去探求,去把握,去继续到底……她抬起了头。
在她窗外小巷的人行道上,她看到一个站在她办公室门外的人影。
那门有几步远,她既看不到那个人,也看不到他身后的街灯,只能看到他投在人行道石板上的阴影。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站得离门那样近,好像要进来一样,她甚至在等着他来敲门。可是,她看到那影子倏地一晃,似乎他猛然后退了一步,然后他便转身走开。他停下来的时候,地上只留下他帽檐和肩膀的影子,这影子凝固了一会儿,摇曳着,然后伸得越来越长,他又走了回来。
她并不感到害怕,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诧异地注视着。他在门口停下,随即又退开,他站在小巷中的什么地方,来回不安地踱着步子,然后又收住脚步。他的影子在人行道上像钟摆一样晃来晃去,看得出在进行着无声的斗争:是进门,还是逃掉,他踌躇不决。
她像一个局外人那样,没有应对的能力,只有在一边旁观。她远远地看着,陷入了茫然:他是谁?是不是一直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在窥视她?他是否从无遮无挡、亮着灯的窗户中看到了她颓然伏在桌子上?是否像她现在观察他那样,也看到了她无助的寂寞?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他们独自在城市死去一般的沉寂中,她觉得他很遥远,像一个忍受折磨的无名英雄,也像她一样地幸存下来,但遇到的难题却和她的完全不同。他一会儿走出她的视线,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她坐在那里,看着这被莫名的苦恼所困扰的身影闪现在漆黑的小巷中泛着夜色的人行道上。
那个影子再一次走开了,她等待着,却不见它回来,她一跃而起。她想等着看这场较量的结果,现在他是赢了,还是输了——她突然急切地想要知道他的身份和目的。她跑过外间屋,打开门,向外看去。
小巷空无一人,在几盏街灯的照射下,人行道像一面潮湿的镜子,渐渐在远处消失成一点,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她看到一家废弃的商店窗户上黑黑的破洞,再过去,是几家大宅院的门,街道的另一侧是一扇开着的大门,从大门阴影上方的灯光里,可以看到雨水淅淅沥沥地淌落着,穿过这扇门,便是塔格特公司的地下通道。
里尔登把签完的一堆纸往桌对面一推,便不再去看了,心里想着以后可以不用再惦记这些东西了,恨不得把这一切立刻抛到脑后。
保罗·拉尔金犹豫地伸手接了过来,他有意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这只是例行的法律手续,汉克。”他说道,“你知道,我会一直把这些铁矿认作是你的。”
里尔登慢慢地摇了摇头,只是脖子动了动,他的脸仿佛是对着陌生人一般,丝毫不为所动,“不,”他说道,“我的财产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但……但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不用担心你的铁矿石供应,咱们说好了的,你知道我是靠得住的。”
“我不知道,我希望如此。”
“可我已经答应了你。”
“我从来就没靠过别人的承诺。”
“怎么……你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是朋友,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我所有的产量都会给你的,矿还是你的——和你的没任何区别。你不用担心什么,我会……汉克,怎么了?”
“别说了。”
“可……可是怎么了?”
“我不喜欢什么保证,不想假装觉得自己有多么保险,我并不保险。我没法强迫执行我们之间的协定,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如果你想守信用的话,不用说,做就是了。”
“你看我的样子,怎么倒像是我做错了什么?这让我感觉很不好,你也知道。我是因为想帮你,才把这些矿买下来——我是说,我觉得如果能卖给朋友,你是不愿意把它们卖给陌生人的。这不是我的错,我不喜欢那个糟透了的机会平衡法案,我不知道这是谁主使的,做梦都没想到他们居然能批准,我太吃惊了,他们——”
“算了。”
“可我只是——”
“你干吗非要说这事?”
“我……”拉尔金用乞求的声音说,“我出了最好的价钱给你,汉克。法律的规定是‘合理的补偿’。我的出价比其他人都要高。”
里尔登看了看依旧躺在桌上的文件,他在想他的这些铁矿卖出去能得到的收入,拉尔金从政府那里拿到了相当于总金额三分之二的贷款,新的法案对这项贷款做了如此的规定,“是为了给以前没有出路的新业主公平的机会。”余下数额的三分之二是他自己贷款给了拉尔金,他接受了分期付款的方式卖出自己的矿产……政府的钱,他突然想道,支付给他矿产的这笔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钱又是谁挣来的?
“你不用担心,汉克,”拉尔金的声音中还是那种令人费解的、坚信乞求能成功的语调,“这只是手续而已。”
里尔登在隐隐地琢磨着拉尔金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他觉得眼前这个人除了买卖成交的事实,还在等着别的什么,是一些他——里尔登——应该要说的话,是一些他应该做出的慈善慷慨的举动。在这个最好的发财时机面前,拉尔金的眼睛越发像个乞丐了。
“你干吗要生气呢,汉克?这只是法律规定换了个形式而已,只是一个新的历史情况,对此,大家都无能为力。不能去责备任何一个人,不过要想彼此相处好还总是有办法的。看看别人,他们不在乎,他们——”
“他们是安排了听话的自己人,来继续控制自己被敲诈走的财产。我——”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我还要告诉你——而且我想你也知道——我并不擅长玩这类游戏。我既没时间,也没花花肠子去想什么勒索的花招来套住你,并通过你去控制我的矿。我从不和谁分享产权,也不希望靠着你的怯懦,靠不断地蒙骗或者威胁你来一直拥有它。我从不这么做生意,而且从不和懦夫打交道。矿产是你的了。如果你想让我得到所有的铁矿产量,你就会那么去做;如果你想蒙骗我,也是你的事。”
拉尔金一副很受伤害的神情,“你太不公平了,”他干巴巴的声音中带有一分正义的谴责,“我从没有失信于你。”他匆忙拿起了桌上的文件。
里尔登看着文件被装进了拉尔金上衣的内侧口袋,他看见了他衬衣张开的领口,看见起皱的背心紧紧地裹着他松弛的腹部,以及腋下衬衫上的汗迹。
他的心中顿时浮现出那张他二十七年前见到过的脸庞,那是个他在街边遇到的牧师,他已经想不起是在哪一座城市了,留在记忆中的,只有贫民窟黑黑的墙壁、秋夜的雨和那人满是正义和怨恨的嘴巴,在深夜中咧得大大的,叫喊着,“最高尚的美德——是人们都像兄弟一样互相照顾,强者为弱者劳作,有能力者为那些没有能力的人服务……”
接着,他看到了十八岁的汉克·里尔登,看到了他脸上的迫切,脚步如飞,浑身陶醉在不眠的兴奋之中,看到他骄傲扬起的头,清亮、坚定、毫不留情的眼睛,这双眼睛属于一个为达到目的而毫不吝惜自己的人。然后,他看到了保罗·拉尔金当时可能的样子—— 一个年轻人,却有一副苍老的娃娃脸,挤出逢迎的干笑,乞求着宽恕,乞求这世界能给他个机会。如果有人告诉那时的里尔登,你今后会遇到这个年轻人,他会把你疼痛的肌体中的能量再榨干,他会怎么——这念头给了他的脑袋实实在在的一拳,当他清醒过来后,立刻明白了当时的里尔登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他想把拉尔金这个无耻的东西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他还从未体验过如此的感受,过了半晌,他才意识到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仇恨。
他观察到,当拉尔金起身离去、向他嘟囔着告辞时,紧闭着嘴,一副受伤和埋怨的模样,似乎他拉尔金才是受害者一样。
不知为什么,当里尔登把煤矿卖给宾夕法尼亚州最大的煤矿主肯·达纳格的时候,却一点也不难受,也感觉不到仇恨。肯·达纳格是矿工出身,已经五十多岁的年纪,面容刚毅沉稳。
里尔登把契约递给他的时候,达纳格面无表情地说,“我想我还没告诉你,你以后从我这儿买的煤,一律按成本价。”
里尔登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这是违法的。”
“我在你客厅里把现金给你,谁又能发现呢?”
“你是说回扣。”
“对。”
“那就更违法了,如果被他们查出来,你比我还惨。”
“当然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不是在给你施舍。”
里尔登笑了,那是开心的笑,但他像挨打一样闭上眼睛,然后摇了摇头,说,“谢谢,我不是他们那种人,我不希望任何人替我白干。”
“我也不是他们那种人,”达纳格生气了,“你想想,里尔登,你难道不觉得我知道自己是在不劳而获吗?这点钱根本补不回你的损失,至少目前不能。”
“你并没有主动来买我的矿产,是我请你买下的。我多希望铁矿业里也有你这样的人来接管我的铁矿,可是没有啊。如果想帮我的话,别给我回扣,只要给我机会,让我能够付给你比别人更高的价钱,无论你想怎么治我都没关系,只要能让我头一个拿到煤就行。我会料理我这边的事,只要给我煤就行。”
“你会得到的。”
里尔登曾经纳闷为什么没有莫奇的音信。他给华盛顿打的电话一直没人回,随后就收到了一封信,里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通知他莫奇先生已经从这里辞职了。两周后,他从报纸上获悉,韦斯利·莫奇已经被任命为国家经济计划和资源局的助理协调员。
别去纠缠这些了——在无数个沉寂的夜晚,里尔登同他所厌恶的这股骤然新涌上来的思潮进行着搏斗——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个难以言喻的邪恶势力,和它纠缠这些细节毫无用处。你必须再努力一下,只要再努力一下——不能让它得逞。
里尔登合金大桥所用的钢梁和桁架每天都在源源不断地从轧钢厂生产出来,然后被运往约翰·高尔特铁路线的工地,在初春的阳光下,钢铁大桥的雏形泛着蓝绿色的光泽,横跨在峡谷上空。他没有痛苦的时间,没有愤怒的余力。再有几个星期,一切就都过去了,使人丧失理智的仇恨的刺痛已经停止,再也感受不到了。
那天晚上,当他给艾迪·威勒斯打电话的时候,已经重新充满了信心和自控,“艾迪,我在纽约的韦恩·福克兰饭店,明天早晨过来一起用早餐吧,我想和你商量点事。”
艾迪·威勒斯是带着沉重的负疚感去赴约的,他还没从机会平衡法案的打击中摆脱出来,像是挨打后留下的淤青,他的心中依然隐隐作痛。他不喜欢眼前的城市:似乎里面隐藏着莫名而恶毒的威胁;他害怕见到这个法案的受害人:他简直觉得他自己,艾迪·威勒斯,对此负有一种他都说不清的可怕的责任。
他一见到里尔登,这种感觉立即烟消云散,里尔登的举止之间,根本不像受害的样子。客房的窗外,全城的玻璃都在春天的晨光里熠熠生辉,天色还早,还是淡淡的浅蓝,办公室还都没开门,城市看上去并不像窝藏了什么恶意,似乎和里尔登一样,已经愉快地准备好,去迎接一片生机。里尔登看起来睡得不坏,容光焕发,穿着家常的睡袍,像是不愿意因为更衣而推迟他谈生意。
“早上好,艾迪,很抱歉让你一大早就出来。我只有这会儿有时间,早饭后得马上赶回费城,咱们边吃便谈吧。”
他穿的是深蓝色的法兰绒睡袍,胸前的口袋上绣了白色的名字缩写“hr”。他看起来年轻而放松,在这个房间,乃至整个世界,他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
艾迪瞧着服务生熟练地将早餐车推了进来,感到精神为之一振。他发现,眼前挺括洁净的白桌布,沐浴在阳光下的银餐具和盛着橙汁的冰桶都是那么赏心悦目,他还从没发现这些东西居然能让他神清气爽。“我不想为这事给达格妮打长途,”里尔登说道,“她够忙的了,你和我只用几分钟就可以把这件事搞定。”
“只要我有这个权力。”
里尔登笑了,“你当然有。”他朝桌子倾了倾身子,“艾迪,现在塔格特公司的财务状况如何?是不是很紧张?”
“比你想象得到的更糟,里尔登先生。”
“还发得出工资吗?”
“够呛。我们尽量对媒体保密,不过我想大家已经都知道了。公司上下到处在拖欠付款,吉姆已经使完了所有的借口。”
“你知不知道,你们购买里尔登合金铁轨的第一笔款子下周就要付了?”
“对,我知道。”
“嗯,那咱们还是延期付款吧,一直到约翰·高尔特铁路线开通后六个月之前,你们什么都不用付。”
艾迪·威勒斯“砰”的一声放下了手中的咖啡,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里尔登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了?你总该有接受的权力吧。”
“里尔登先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有什么,说句‘好的’就够了。”
“好的,里尔登先生。”艾迪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我把文件准备好以后就送给你,你可以告诉吉姆,让他签个字。”
“好的,里尔登先生。”
“我不喜欢和吉姆打交道,他能浪费掉两个小时来让他自己相信,他是给了我面子才会答应接受的。”
艾迪坐着没动,只是低头看着他的盘子。
“怎么了?”
“里尔登先生,我想……向你表示感谢……可是怎么都不足以来——”
“好了,艾迪,你其实可以是个很出色的生意人,所以你一定要把几个问题想清楚。这种情况没什么好感谢的,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塔格特公司,而是完全为我自己的实际利益考虑。现在向你们要账,就可能会逼你们垮掉,我为什么要那么干?如果你们的公司一无是处,我就会去收钱,而且越快越好。我不是慈善机构,也不会把宝押在无能的人身上,但你们仍然是全国最好的铁路,约翰·高尔特线一旦完成,你们的财务状况会是最理想的,因此我完全有理由等一等。另外,你们是因为用了我的合金才有了麻烦,我希望能看到你们成功。”
“我还是要感谢你,里尔登先生……这比慈善事业的意义更大。”
“不,你还不明白?我刚得了一大笔钱……尽管我不想要。我不能拿它去投资,对我一点用都没有……所以,一方面来说,我很高兴在这场较量中把钱还用来对付他们,正是他们让我能够再给你们宽限,帮你们去对付他们。”
他看到艾迪退缩着,似乎被戳中了伤口,“最可怕的就是这个!”
“什么?”
“他们对你做出来的那些事——和你反过来在做的事情。我的意思是——”他顿了顿,“对不起,里尔登先生,我知道做生意不是这样的。”
里尔登笑了,“谢谢,艾迪,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还是忘了它,让他们见鬼去吧。”
“嗯,只是……里尔登先生,我能不能跟你说说?我知道这很不合适,因此也不是以副总的身份和你说这些话。”
“请吧。”
“你的提议对达格妮、对我,以及对塔格特公司每一个正直的人所具有的意义,我就不必多说了,这你都清楚,你也知道是可以信赖我们的。但……但我觉得最要命的是吉姆·塔格特也会因此受益,你是在挽救他和他那一伙人,而他们——”
里尔登大笑道,“艾迪,管他们干什么?咱们开着快车,他们坐在车顶上,嚷嚷着该如何做领导,管他们呢?反正我们有的是劲,可以捎上他们,对不对?”
“它坚持不住。”
夏日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城市的窗户上,穿过街道的灰尘,留下一片片耀眼的亮斑。热浪透过空气,自楼顶蒸腾,升到那个巨大的白色日历上。日历的发动机继续转着,正在抹去六月最后的一天。
“它坚持不住,”人们议论着,“他们在约翰·高尔特铁路上运行第一列火车的时候,铁轨会分家的,根本就走不到大桥。假如他们能走到,大桥也会被机车压塌。”
在科罗拉多州的山坡上,货车从凤凰·杜兰戈的轨道上经塔格特公司的主干线,北上怀俄明州;向南,经过南大西洋铁路公司的干线通往新墨西哥州。一串串油罐车从威特油田向远在四面八方的各州驶去。没人去谈论它们,在大众的眼里,这些油罐车只是像光线一般地移动着,也正如光线一般,它们只有在变成灯光、变成炉子的热气、变成转动的发动机时才会被人注意。但即使如此,它们仍被视为是理所当然的。
凤凰·杜兰戈铁路公司将于七月二十五日停止运作。“汉克·里尔登是只贪婪的野兽,”人们议论说,“瞧瞧他挣的那些钱,他向社会回报过任何东西吗?是不是他从来就没有任何社会的良知?他只知道赚钱,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他的桥塌了,导致人命,他会在乎吗?”
“塔格特家的人世代都是这么贪得无厌,”人们议论说,“他们天性就是如此,别忘了这个家族的创始人是内特·塔格特,他是有史以来最恶名昭彰的仇视社会的恶棍,把国家敲诈一空来积聚自己的财富,可以肯定的是,只要能赚钱,塔格特家的人绝对不会顾及他人的生命。他们买下了劣质铁轨,因为价钱比钢更便宜——挣到运费之后,他们怎么会在乎什么灾难和血肉模糊的尸体呢?”
人们并不知道这些说法的来由,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说法是如此盛行,只是鹦鹉学舌一般地继续传说着,既不去解释,也不问缘由。“理由,”普利切特博士曾告诉过他们,“是最低级的一种迷信。”
“民意的来源吗?”克劳得·斯拉根霍普在一次广播讲话中说道,“并没有什么民意的来源,那是一种普遍的自发意识,是集体智慧的本能反应。”
沃伦·伯伊勒接受了发行量最大的《环球》新闻杂志的访问,专访强调了金属所起的重要作用及人们对其质量的依赖,讨论的主题便是冶金家们所负的重大的社会责任。“在我看来,不应该为了推出一种新产品,就把人当成几内亚猪那样去做实验。”他不点名地说道。
“什么,没有,我没说那桥会塌,”联合钢铁公司的冶金总工程师在一次电视节目里说道,“我根本就没那么说,我只是说如果我有小孩的话,绝不允许他们去坐头一趟经过大桥的火车。不过,这仅仅是我个人的选择,我就是太喜欢孩子了。”
“我没说过里尔登·塔格特的设计会垮,”伯川·斯库德在《未来》杂志的文章中写道,“也许会,也许不会,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个极度放纵自己而又傲慢、自私、贪婪的人,显然是一直就缺乏大众意识,为了防范他们,社会又有什么样的保障措施呢?他们两个狂妄地想要证明自己,而去对抗绝大多数著名专家的意见,显然也会置他们手下人的生命于不顾。这是否应该被社会所允许?如果它一旦塌了,再采取预防措施是不是就太晚了呢?这不就像是马都跑光了才去锁上马场的大门吗?本专栏一直认为,对某些马,就应该用社会的规范进行管束和制约。”
一个自称为“无私公民委员会”的团体征集了签名,请求政府专家在通车之前,对约翰·高尔特铁路进行为期一年的勘察。这个请愿声称,所有的签名者除了怀着“公民的责任感”,再无其他动机。最先签名的是巴夫·尤班克和莫特·里迪。所有的报纸都对这次请愿做了大篇幅的报道和评论,使它备受尊崇,因为它是来自于无私的人们。
报纸对于约翰·高尔特铁路建设的进展却只字不提,没有派任何记者到现场去看,五年前,一位知名的编辑就道出了新闻界的总体原则。“没有客观的事实,”他这样说道,“所有关于事实的报道都只是某些人的看法而已,因此,对事实进行描述毫无用处。”
一些商人觉得或许应该考虑一下里尔登合金的商业价值,他们就这个问题进行了统计调查,既没有雇冶金专家来检验样品,也没有请工程人员实地考察,而是进行了民意测验,要求一万名经过严格筛选、确实代表了各类群体的人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你会不会乘坐约翰·高尔特铁路线的火车?”压倒多数的回答是:“不,绝不!”
在公开的场合里没有为里尔登辩护的声音,也没人把塔格特公司的股票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上涨当回事。有人在进行观察,并小心翼翼地操作着。莫文先生以他妹妹的名义买了塔格特股票;本·尼利是用他表亲的名字;保罗·拉尔金则是用了化名。“我不相信那些一直在升温的争议事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说。
“哦,不错,施工当然是在按进度推进,”詹姆斯·塔格特耸着肩膀对他的董事会成员们说道,“是的,你们完全可以放心,我那亲爱的妹妹恰恰不是个一般人,而是一台内燃机,因此,她获得成功是毫无疑问的。”
当詹姆斯·塔格特听说部分大桥的桁梁出现断裂倒塌,三个工人因此丧命时,他跳起脚来,跑到秘书的办公室,命令他给科罗拉多打电话。他在一旁等待的时候,身体倚着秘书的办公桌,似乎在寻求着什么保护;他的眼神惶恐不安,但嘴巴却突然笑一样地咧开,说道,“我现在就想看看里尔登是什么表情。”当听到这传闻只是谣言时,他长叹一声,“感谢上帝!”但声音中却流露出了一丝失望。
“哦,是吗!”菲利普·里尔登听到同样的传言时,对他的朋友们说,“也许他也有失败的时候,也许我那伟大的哥哥并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么伟大。”
“亲爱的,”莉莉安·里尔登对丈夫说,“我昨天在吃午茶的时候可替你说话了,那些女人们说达格妮·塔格特是你的情妇……哦,天啊,别那么看着我行不行!我知道这很荒唐,就狠狠地教训了她们一顿。那些混账娘们就是不能想象,为什么一个女人能够为了你的合金而跟所有的人都翻脸。当然了,我对这点很清楚。我知道那个塔格特家的女人根本就没有性能力,她才不把你当回事呢——再说了,亲爱的,我知道你是没这个胆子,但假如你真想干那事的话,你也不会去找一个穿得那么古板的机器,你想要的是那些金发、有女人味儿的姑娘——噢,不过亨利,我只是在开玩笑!——别那么看着我行不行!”
“达格妮,”詹姆斯·塔格特惨兮兮地说道,“咱们究竟会怎么样?塔格特公司越来越不被看好了。”
达格妮笑了起来,她不仅是此时很开心,快乐的情绪在她的心中像源源不断的暗流,随时可以溢出来。她是那么爱笑,轻松地张大了嘴笑着,洁白的牙齿在她被太阳晒焦的脸庞的映衬下更加醒目。野外的生活令她的眼神更加深邃。他发现她最近几次回纽约时,瞧着他的样子,仿佛是已经对他视而不见了。
“我们怎么办?舆论几乎全都在反对我们!”
“吉姆,还记得他们提起过的那个内特·塔格特的故事吗?他曾经说,只有他的一个对手让他感到羡慕,因为那个人说过,‘让舆论见鬼去吧!’他希望这话是他说出来的。”
在城市凝重的夏夜里,在公园的椅子上,在街头和敞开的窗旁,人们开始从报纸上看到有关约翰·高尔特铁路进展的简要报道,他们望着这都市时,突然感受到一股爱的情感。年轻人感觉到这就是他们盼望着出现的事情;而老人们则已经目睹了从前发生过的类似的事情。他们并不关心什么铁路,对做生意知之寥寥,他们只知道,有人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正一步步走向胜利。对这些斗士的目标,他们并不欣赏,他们相信的是舆论的声音。尽管如此,当他们读到这条铁路在一点点延伸的时候,便在刹那间感受到了一股活力,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他们自己所面临的难题变得容易了。
约翰·高尔特铁路首发列车要承载的货物源源不断地运到了货场,预订车皮的订单像雪片一样堆积起来,而这一切,只有塔格特公司在车页纳和约翰·高尔特铁路公司的办公室才清楚。达格妮·塔格特已经宣布,和以往的习惯不同,首发的列车将不会是满载着各界名流政要的旅客特快,而是一趟特别货车。
货物来自农场、木场和全国各地的矿厂,来自把生存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科罗拉多新工厂的偏远地区。没有人对这些货主做出任何报道,因为他们不属于那些无私的人。
凤凰·杜兰戈铁路将于七月二十五日关闭,约翰·高尔特铁路的首发车将于七月二十二日运行。
“嗯,是这样的,塔格特小姐,”火车司机工会的代表说,“我们不允许你运行那趟车。”
达格妮坐在她破旧的办公桌旁,身后是她办公室的那面斑驳剥落的墙壁。她动也不动地说道,“给我出去。”
那人从没有在铁路总裁们讲究的办公室里听到过这样的话,他蒙了,“我来是告诉你——”
“如果有事要告诉我,就重新说。”
“什么?”
“少跟我说你要允许我去做什么。”
“噢,我的意思是,我们不会允许我们的会员驾驶你的火车。”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嗯,我们就是这么决定的。”
“谁决定的?”
“是委员会。你做的一切,是违反人权的。你不能就为了自己赚钱而强迫他们去冒大桥倒塌的生命危险。”
她找出一张白纸,递了过去,“把它写下来,然后我们签一份生效的合同。”
“什么合同?”
“约翰·高尔特铁路永远不雇佣你们工会的会员。”
“什么……等等……我从没说过——”
“你不想签这个合同?”
“不是,我——”
“干吗不签呢,你不是知道那桥会塌的么?”
“我只是想——”
“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想用我给他们的工作来要挟你的会员们,同时用你的会员们来要挟我。你想让我提供就业机会,同时又不想让我给出什么工作。我现在让你选择。火车是一定要发的,这你别无选择。但是,你可以选择究竟是否允许你的会员来开。如果你不允许他们的话,就算我自己上去,车也还是要照开。那么,假如桥塌了,反正也不会再有任何铁路能存在下去了;可如果它没塌,你们工会的任何成员都别想在约翰·高尔特铁路找工作。如果你觉得是我更需要你们的人,你可以因此做选择;如果你知道我会开火车,但他们却不会建铁路,你也可以根据这个来选择。那么现在,你是否要禁止你们的人开这趟车?”
“我没说我们要禁止,我从没说过要禁止。但……但你不能强迫人去冒生命危险。”
“我不会强迫任何人开那趟车。”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找自愿者。”
“如果没人愿意呢?”
“那就是我的问题了,不用你操心。”
“那,我告诉你,我会建议他们去拒绝的。”
“请便吧,想怎么建议就怎么建议,你怎么去说都行。但要给他们选择的权利,别想去禁止。”
出现在塔格特公司所有车库里的通知上都有“艾德文·威勒斯——业务副总裁”的签名,通知要求,凡愿意驾驶约翰·高尔特铁路首发车的司机,应在七月十五日上午十一点之前通知威勒斯办公室。
七月十五日上午十一点一刻,达格妮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是艾迪从她窗外高高的塔格特大楼打来的。“达格妮,你最好过来一下。”他的声音有些反常。
她急忙穿过大街,经过铺着大理石的大厅,来到窗上还挂着“达格妮·塔格特”名牌的门前,推开了门。
办公室的外间屋里挤得满满当当,桌旁和墙边站满了人。她一进来,人们全都摘下帽子,顿时鸦雀无声。她看到的是一群灰白头发的头顶和壮实的肩膀,看到她手下职员脸上的笑容和在房间另一头的艾迪·威勒斯。大家全都明白了。
艾迪站在她办公室敞开的门旁,人群闪开,让她走了过去,他用手指了指房间,然后又指了指一堆信件和电报。
“达格妮,他们中的每个人,塔格特公司的每个火车司机,只要能来的,都在这里了,有的是从芝加哥分部赶来的。”他指着邮件说,“其他人都在这儿了。确切地说,只有三个人没消息,一个正在北部山区休假,一个住院,还有一个因为开汽车时危险驾驶,正在蹲监狱。”
她望着这些人们,他们庄重的脸上还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她冲他们点头示意,低下头垂立了一会儿,似乎在接受一个判决,她明白这判决将影响到她和房间中的每一个人,影响到这座大楼之外的整个世界。
“谢谢你们。”她开口说道。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经常见到她,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许多人却看着她,暗自惊讶不已,他们头一次发现,他们的业务副总有着一张美丽的女人的面容。
后面有人突然兴奋地喊了一声,“让吉姆·塔格特见鬼去吧!”
人群立刻沸腾了,人们大笑着,欢呼着,鼓起掌来。这句话本来不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但它给了他们一个借口,他们似乎是在为那个高声叫喊的人鼓掌,来展现他们对权威的蔑视。但房间中所有的人都明白他们是在为谁而欢呼。
她抬了抬手,“现在还太早呢,”她笑着说,“再过一个星期,到那时我们才应该庆祝,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庆祝的!”
他们用抽签来决定谁去驾驶。她从写着他们姓名的折叠好的纸条堆里拣出了一个。中彩的帕特·洛根不在现场,不过,他在塔格特的内布拉斯加州分公司驾驶彗星特快客车,是全公司最好的火车司机之一。
“给帕特发电报,跟他说他已经被降级开货车了,”她对艾迪吩咐道,随后,又像是临时想起什么一样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但大家都明白她绝对不是随便说说的,“哦,对了,告诉他,我要和他一起坐在驾驶室里。”
她身旁的一个上岁数的司机咧嘴一乐,“我想你就会这么做的,塔格特小姐。”
达格妮给在纽约的里尔登打了个电话,“汉克,我明天要开一个新闻发布会。”
他大笑起来,“不会吧!”
“是啊,”她的语气认真得让人觉得有一点害怕,“报纸突然找到了我,问了许多问题,我打算答复他们。”
“祝你一切顺利。”
“我会的,你明天在城里吗?我希望你能来。”
“好吧,我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前来约翰·高尔特公司办公室参加新闻发布会的记者们岁数都不大,他们在工作中所受的训练是如何在全世界面前去掩盖事实的真相。他们的日常安排是给那些公众人物捧场当观众,听那些人用精雕细琢、让人不知所云的讲话来谈论着大众的利益;他们的日常工作则是玩弄文字游戏,只要摆弄出来的文字不要把事情说得明确和具体就好。他们根本无法理解眼下的这场发布会。
达格妮·塔格特在她那间像贫民窟地下室一样的办公室里坐定。她穿了漂亮考究的深蓝色套装,再加上一件白色的外套,透出一种庄重和近乎于军人般的风范。她正襟危坐,神态威严,只是稍稍有点过于威严了。
里尔登大大咧咧地躺坐在房间一个角落内的椅子里,他把两条长长的腿跷起来,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身体的方向和其他的人都拧着,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只是显得有点太随便了。
达格妮不借助于任何文件,两眼直视着面前的人们,用军人报到般清晰而毫无起伏的声音叙述了约翰·高尔特铁路的技术情况,一一给出了铁轨性能的确切数据、大桥的运载能力、建筑方法以及造价。随后,她像银行家那样,用平淡枯燥的语气讲述了这条铁路的财政前景,并指出了她预计会得到的巨大收益。“就这些。”她结束了讲话。
“就这些吗?”一个记者问道,“你难道不想对大家说些什么吗?”
“这就是我要说的。”
“可——我的意思是,你不想为自己做些辩解吗?”
“辩解什么?”
“你难道不想给我们些东西,以此证明你的铁路吗?”
“我已经给了。”
一个嘴上总是挂着冷笑的人问道,“那么,我想知道的是,正如伯川·斯库德所说,如果你的铁路不安全,我们能得到什么样的保障?”
“别坐就是了。”
另一个问,“你不打算告诉我们修筑那条铁路的动机吗?”
“这我已经说过了:就是我预期的收益。”
“哦,塔格特小姐,别这么说!”一个年轻人嚷了起来。他是一个还忠实于自己职责的新人,对达格妮·塔格特有种莫名其妙的好感,“你不该这么说,他们正是在这一点上对你有非议。”
“是吗?”
“我想,你肯定不是这意思,而且……而且你肯定想澄清这一点。”
“哦,既然你这么想,那好吧。一直以来,铁路的平均利润是全部资金投入的百分之二,这种巨大的付出和微薄的收入对于一个企业来说是很不合理的。我前面已经讲过,对比一下约翰·高尔特铁路的成本和它今后可承载的运输量,我预计可以获得不少于投资额百分之十五的利润。当然,按现今的标准,任何企业如果得到高于百分之四的利润都会被视为暴利。尽管如此,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尽力让约翰·高尔特铁路给我挣来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这就是我修建这条铁路的动机。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那个年轻人绝望地看着她,“你的意思不是说要为你挣利润吧,塔格特小姐?你其实是说,是为了你的那些股东们,对吗?”他希望能给她提个醒。
“干吗,当然不是了。我恰好就是塔格特公司最大的股东,因此我的利润分成是最多的一个。目前,里尔登先生的情况更有利,因为没有其他的股东可以瓜分他的利润——要不要你自己说说,里尔登先生?”
“我当然很乐意。”里尔登接了过来,“因为里尔登合金的成分配方是属于我个人的商业秘密,鉴于该合金的生产成本比你们诸位所能想象出的还要低很多,我预期在今后几年可以从大众身上挣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润。”
“你所说的,从大众身上,是什么意思,里尔登先生?”一个人质问说,“如果真像你广告里所说,你的合金比其他材料的寿命能延长三倍,而价格却便宜一半的话,大众不就会因此得到好处吗?”
“哦,你也发现了?”里尔登回答说。
“你们俩知不知道你们说的话是会见报的?”那个带着冷笑的人问道。
“霍普金斯先生,”达格妮不失礼貌地反讥说,“如果不是因为要见报,我们干吗要和你们讲这些?”
“你想让我们把你们刚才说的都登出去吗?”
“我巴不得你能一五一十地照登不误。你想让我逐字逐句落实到字面上吗?”她停了停,看他们把笔都准备好以后,便开始口述道,“塔格特小姐说——引号开始——我希望能靠约翰·高尔特铁路挣大钱,我会挣到的。引号结束。谢谢你们。”
“先生们,还有问题吗?”里尔登问。
再没人问什么问题了。
“现在,我必须要告诉你们约翰·高尔特铁路通车的事情。”达格妮说道,“首发车将于七月二十二日下午四时从塔格特公司在怀俄明州的车页纳车站发出,是挂有八十节车皮的特别货车。作驱动的是我从塔格特公司借用的功率为八千马力的四体柴油机车。这趟车将以平均一百英里的时速,一路不停,直达科罗拉多州的威特交叉口。对不起,你说什么?”她问那个低声长嘘的人。
“你刚刚说什么,塔格特小姐?”
“我说的是,一百英里的时速,把坡度、转弯和所有路况都算上。”
“你难道不想把速度减到比正常更低的水平,而不是……塔格特小姐,你难道对公众的看法就从来不考虑吗?”
“正因为我考虑了,如果不是为了顾及到这一点,平均时速六十五英里本来就足够了。”
“都由谁来操作这趟车?”
“我在这个问题上很伤脑筋。塔格特公司的所有司机、司炉工、司炉工和列车长都自愿报了名,我们只好抽签决定这趟列车的每一名车务人员。由塔格特彗星特快的帕特·洛根担任司机,司炉工是瑞·麦金姆,我在驾驶室,和他们一同出车。”
“真的呀!”
“请一定来参加通车典礼,是七月二十二号,我们最想邀请的就是媒体。和我平时的作风不同,我现在很想多曝曝光。真的,我想看到闪光灯、麦克风、摄像机都出现在那里。我建议你们在大桥附近多布置些摄像机,大桥倒塌的镜头一定很有意思。”
“塔格特小姐,”里尔登问了一句,“你怎么没说我也要乘这趟列车呢?”
她向房间那边的他望去,一时间,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彼此的目光紧紧相缠。
“当然了,里尔登先生。”她回答道。
七月二十二日,她和他又一次在车页纳的塔格特车站站台上相见了。
她走上站台时,并没有从人群中去寻找谁:除了感到震颤和灯光,她的全部知觉都被吞没在混在一起的天空、太阳和巨大的人群喧嚣之中。
然而,他是她看见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的一个人,连她也说不清楚已经有多久了。他站在约翰·高尔特列车旁边,听不见他正和别人在说些什么。他穿着宽大的灰布裤和衬衣,看上去像个经验丰富的修理工,但他周围的人全都盯着他看,因为他正是里尔登钢铁公司的汉克·里尔登。在他的头顶上方,是银色的车头前端的两个字母:tt。火车头的线条微微后倾,直指天空。
尽管他们之间隔了距离和人群,但她的出现立即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们彼此对望着,她明白,他和她心有灵犀。这不是系他们的命运于一线的重大冒险,而仅仅是他们享受的时刻。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此时,他们想的不是以后,而只是来之不易的现在。
她曾经告诉过他,人只有体会了庄重,才能感受到真正的轻松。无论这次通车对其他人意味着什么,对他们俩来说,今天的全部意义只是他们自己;无论别人在生活中追求什么,他们俩只希望能够感受到此时此刻。他们仿佛是隔着月台,把这些话告诉了对方。
随后,她从他的身上移开了视线。
她注意到,她自己也是人群包围和关注的目标,她在大声地笑着,回答着他们的提问。
她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站台和铁道两侧以及车站外的广场挤满了人,副线的货车车厢顶上和周围住家的窗户旁也全都是人。他们是被一种东西吸引了过来,这种东西使得詹姆斯·塔格特到了最后一刻也忍不住决定来参加通车典礼,她阻止了他,“如果你来的话,吉姆,我会从你自己的塔格特车站把你给轰出去,这一切,我是不会让你看到的。”然后,她让艾迪·威勒斯作为塔格特公司的代表来出席这个仪式。
她望着人群,对人们都盯着她看感到愕然,因为这本来是属于她自己的事,根本无法同其他人交流;同时,她又对他们能来、对他们可以目睹这一切感到欣慰,因为这样的成就是一个人能为别人献上的最珍贵的礼物。
她不生任何人的气,曾经难以忍受的一切现在已经如落潮一般,消退成了远远的水雾,伤痛虽然还在,但已奈何她不得。过去的事在此刻的现实面前纷纷瓦解,这一天的意义,正如泼洒在银色的火车头前的阳光般绚烂而清澈,让所有的人都能真真切切地目睹,她谁都不恨。
艾迪·威勒斯正注视着她,他站在站台上,身边簇拥着塔格特高层和分部的主管们和市政官员,以及被说服、收买或威胁的地方官员,他们搞到了允许火车以百英里的时速通过市区的许可。在这一天,在这个场合,他名副其实地担当起了副总裁的头衔。他一边和身边的人说着话,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人群中的达格妮。她身着宽松的蓝色裤子和衬衣,对所有场面上的事都漠不关心,统统交给了他去处理。此时,她简直就像是这趟车的一名车务人员,火车就是她心目中的一切。
她发现了他,走上来握住了他的手,她的笑容已经包含了他们所做的一切,无须再多说什么,“嗯,艾迪,你现在可就是塔格特公司了。”
“是,”他低声庄重地回答。
围上来的记者们把他们分开了,他们也向他提着各种问题,“威勒斯先生,塔格特公司对这条铁路的政策如何?”“所以,塔格特公司只是一个公平的旁观者,对吗,威勒斯先生?”他一边尽量去回答,一边看着照在柴油机车上的太阳,但此时他眼里的,是林间草地上的太阳和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对他说,将来有一天,他要帮她一起管铁路。
他远远地看着列车的车组人员们在火车头前站成一列,闪光灯立时亮成了一片,达格妮和里尔登微笑着,如同是在夏天的休假里留影。担任司机的帕特·洛根个头不高,非常壮实,他的头发花白,脸上带着谜一般淡然而轻蔑的嗤笑。担任司炉工的瑞·麦金姆是个高大健壮的小伙子,高傲的笑容里还有几分拘谨。车组的其他人似乎都快被相机闪花眼了,一个摄像师笑着说,“你们难道不会做出点要倒霉的样子么?我知道编辑就是想要这个。”
达格妮和里尔登正在答复记者们的问题。此时,他们的回答中已经不再有捉弄和怨恨,他们是在享受着这一切,好像那些问题也都变得善意起来,不知不觉间,也的确如此了。
“你觉得这趟车会发生什么情况?”记者在问其中一个司炉工,“你认为能到目的地吗?”
“我认为我们会到的,”那个司炉工回答说,“你也是这么想的,伙计。”
“洛根先生,你有小孩吗?你是否额外上了保险?你知道,我说的是那座桥。”
“在我到那儿之前,你们还是别过大桥了。”帕特·洛根轻蔑地回答说。
“里尔登先生,你怎么知道你的铁轨能承受得住?”
“教会大家印报纸的那个人,”里尔登答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告诉我,塔格特小姐,三千吨的大桥凭什么能支撑七千吨的火车呢?”
“凭我的判断。”她答道。
不知为什么,那些没拿自己的职业当回事的记者们却陶醉在今天的采访之中。一个常年靠写丑闻而出名的年轻记者,脸上的嘲讽神情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整整大了一倍,他突然说了一句,“我知道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了:我希望我能报道新闻!”
车站楼顶的大钟指向了三点四十五分,人群开始向远处的车尾涌去,走动和喧哗声渐渐平息下来,在不知不觉间,人们纷纷驻足静立着。
跨越了崇山峻岭,通往三百英里外威特油田的铁道沿途车站都已经向调度发来了信号。调度走到车站的楼外,望着达格妮,做出了可以通行的手势。达格妮站在火车头旁边,举起手重复着他的手势,表示命令收到,一切明白。
货车的车厢被有序地衔挂在一起,像一条长长的脊椎,延伸开去。另一端的车长把手臂在空中一挥,她挥动着胳膊表示回答。
里尔登、洛根和麦金姆如同立正一般肃穆地站着,让她第一个上车。当她正踩着踏板登上机车时,一个记者想起了一个他还没问过的问题。
“塔格特小姐,”他在她身后叫道,“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转过身来,一只手抓着铁扶手,将身体悬在众人头顶上的半空之中。
“我们就是。”她回答道。
洛根跟在她身后上了驾驶室,接着是麦金姆,里尔登是最后一个。随后,机车的铁门便被彻底紧紧地关上了。
信号台显示出绿色的指示灯,在铁轨两侧的地面上,也有两排绿灯顺着轨道延伸,在远方的拐弯处,夏日的绿草掩映着挺立其间的一点绿灯,仿佛它们也都成了绿灯一样。
两个人在火车头前方的铁轨之间拉起了一道白色的丝绸条幅,他们是科罗拉多分部的主管和一直留下来的尼利的总工程师。艾迪·威勒斯要去剪断这个条幅,从而宣布新铁路线的开通。
摄影师们在精心选取着拍摄的镜头。他手拿剪刀,背对着火车头。摄影师们为了捕捉到更好的镜头,让他重复做几次剪彩的动作,并准备好了另外一束崭新的缎带。他在准备开始时停了下来,“不,”他突然说,“这不能弄假。”
他带着副总裁冷静威严的口吻,指着一排大大小小的摄影镜头,命令道,“向后退,退得远远的,我剪彩的时候你们只有一次拍摄的机会,然后就赶快让开。”
他们听话地急忙向后退着,只剩下一分钟了。艾迪转过身,背对摄影师、面朝着火车头,站在铁轨中间,把剪刀放在白绸带上准备好,把帽子摘下,扔到了一边。他抬头仰望着火车头,微风轻拂着他的金发,车头那巨大的银色面板上刻着内特·塔格特的标记。
车站的大钟指向四点的那一刻,艾迪·威勒斯举起了他的手。
“发车吧,帕特!”他高喊了一声。
当火车向前开动的一刹那,他剪断了白缎带,跃下了铁轨。
站在副线的轨道上,他看到了从面前经过的驾驶室,看到达格妮在向他挥手致意。接着,火车头驶远了,他隔着一节节的车厢,看着对面站台上时隐时现的人群。
仿佛是从地平线后面同一点发射出的两架喷气飞机,蓝绿色的铁轨向他们扑面而来。枕木在车轮的碾轧下,融化成了顺滑的溪流。在靠近地面的机车两侧,隐隐可见映出的亮痕。大树和电话杆猛地闪进视线之中,然后又一下子被甩到了后面。绿野伸展着,悠闲地漂浮过去。天边,起伏的山峦减缓了速度,似乎是跟着火车在跑。
她感觉不到脚下的车轮,列车如同乘着气流,悬浮于铁轨之上,在源源不断的推动下顺畅地飞行;她失去了速度感,好像很奇怪,那些绿色的信号灯怎么会每隔几十秒就出现一次,她清楚得很,这些信号灯之间的间隔是两英里。
帕特·洛根面前的时速表指针停在一百英里的位置。
她坐在司炉工的座位上,不时转头瞟一眼洛根。他松弛地坐在那里,身体稍稍向前倾着,一只手似乎随便地搭在气阀门上,但眼睛却始终不离前方的轨道。他表现出行家般的自如,自信得像若无其事一样,但那自如后面,是高度的全神贯注,专注于眼前不容半点闪失的任务。瑞·麦金姆坐在他们身后的凳子上,里尔登则站在驾驶室中央。
他双脚分开保持着平衡,两只手插在兜里,站立着望向前方。他顾不上看铁道两旁的一切:他盯着的是铁轨。
所有权——她回头瞧了他一眼,心想——不是有人不清楚它的含义、并怀疑它的存在吗?不,它绝不是靠公文、印章、授权和批准组成的,它——就在他的眼中。
充斥在驾驶室里的声响似乎也成了他们正在穿越的一部分。发动机在低沉地嗡嗡作响——是由许多零件发出的响亮的金属撞击声混合在一起,以及从颤动的玻璃窗那儿传来的高亢尖锐的呼啸。
景物风驰电掣般闪过—— 一座水塔,一株大树,一个大棚,一个米仓,它们的动作都像车窗的雨刷一样:划着一道曲线渐渐升高,然后再跌落到后面。电线正和火车赛跑,它们在柱子之间有规律地一起一伏,像在空中画出的一条稳定的心电图曲线。
她看着前方那吞没了远处铁轨的蒙胧,似乎灾难随时会扯开它,从里面横冲出来。她说不出为什么觉得比坐在汽车里感到安全。这里更加安全,仿佛一旦有什么障碍物横亘在眼前,火车的胸膛和车窗就会首先直接撞上去。她找到了答案,并露出笑容:这种安全感的存在,正是因为她是头一个完全了解和掌握所有过程的人,而不是被莫名的力量盲目地拉进一片未知之中。这是最美好的一种存在的感觉:不是盲目地相信,而是靠着了解。
玻璃车窗使得不断延伸的原野看上去更加浩瀚:目光所及,是那么的开阔,然而,一切又都并非遥不可及。她刚刚看到前方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转眼间它就出现在身边,然后落到了后面。
视觉和触觉之间的距离被奇特地缩短了,她想到了愿望和实现之间的距离,接着猛然一顿,词语从脑海中清晰地一跃而出——灵魂和肉体之间的距离。
首先有了想象中的画面,然后就是具体地把它表现出来;首先有了想法,然后就是一心一意地沿着笔直而单纯的路线到达选择的目标。如果两者缺少了一个,还有什么意义呢?不付诸实施的空想,或者漫无目的的行动,岂不是很不幸吗?究竟是谁把恶毒蔓延到了这个世界上,拼命地把这两者拆散,并让它们彼此对立?
她摇了摇头,对于身后的世界为何会是如此,她实在不愿意去想了,她不在乎,现在她正以一百英里的时速飞离它。她倚着身旁敞开的车窗,感觉着呼啸而来的风吹乱了额前的头发。她向后仰去,一心感觉着自己的陶醉。
然而,她的脑子仍在飞速地转动,断断续续的想法像轨道边的电线杆一样,从她的记忆当中闪过。物质的享受么?她想着,这列钢铁的火车……在里尔登合金轨道上奔驰……用燃油和发电机驱动……这是对空间物质运动的一种物质体验……可它是我此刻这种感觉的原因和意义吗?……下面的铁轨如果现在裂得粉碎——尽管不可能,但我不在乎,因为我已经感受到了这一切,那他们是不是认为这就是低级的动物才有的快感,一种低等、现实、物质,以及可耻的身体的愉悦?
她闭着眼睛,面带笑容,风从她的发际间穿过。
她睁开眼,只见里尔登站在面前,正低头用他刚才看着铁轨的眼神注视着她。她只觉得自己的意志在钝滞的一击之下彻底垮了,身体竟然动弹不得。她向后仰靠在椅子上,和他对视着,薄薄的衬衣被风吹得紧紧地贴裹着她的身体。
他移开了眼睛,她也再次把头转向窗外扑面而来的大地。
虽然她不愿去想,但念头像机车隆隆的发动机一样,不断在她的脑子里轰鸣。她打量着机车室,车顶上面密实的金属网,在四角用来固定焊接钢板的一排排铆钉,是谁造出来的?是靠人强健的肌肉吗?帕特·洛根前面的四块转盘和三根杆控制着他们身后十六台发动机的能量,使人仅凭单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操控,这又是谁的杰作呢?
这些东西,以及它们所具备的能力,就是人们认为的罪恶吗?这是不是他们称之为卑鄙的物质追求呢?这是不是被物质所奴役,是不是人的精神向肉体屈服了呢?
她用力地摇着脑袋,似乎想把这些念头扔出窗外,让它们在铁轨上摔得粉碎。她望着夏日原野上的太阳,发觉根本没必要去想这些。这些问题,不过是她早已懂得的真理的细节而已,就让它们像电线杆一样闪过去吧,她所了解的一切,就像飞过头顶的电线般不会间断。代表着它和这次征程、代表着她和全人类感受的那句话就是:这一切本来就是这么简单和正确!
她看着外面的田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注意到轨道边上每隔不远就会出现一些人影,只是他们全都是一晃而过,她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忽然,仿佛是电影里渐渐显现的全景一般,她恍然大悟。她曾经派人从铁路竣工后就负责看守,但她从没雇过这么多沿线的人。每一英里的路碑旁都站着一个人,有的是年轻的孩子,其余的则是老人,天空映衬出他们身体那微微弯曲的轮廓。在他们的手中,从价格不菲的步枪到老古董的长枪,凡是能找到的武器都拿来了,所有的人都头戴铁路的帽子。他们有的是塔格特员工的儿子,有的是在塔格特公司服务了一辈子、已经退休的老人,他们都是自愿前来守护这趟列车的。每个人在火车经过时,都笔直地立正站好,用军队行礼的方式举起枪来致敬。
当她明白了这一切后,情不自禁地突然放声笑了起来,她像孩子似的笑得浑身哆嗦,听上去像是发泄般的啜泣。帕特·洛根冲她微笑着点点头,他早就注意到路边守护的人们了。她伏在车窗前,胜利般地向铁道旁的人们用力挥动着手臂。
在远处的山头上,她看见一群人把手举在天空中摇摆着,在他们脚下的山谷中,零零落落地散布着山村里灰色的房屋,那些房子仿佛是放上去之后便就此被遗忘了,倾斜的屋顶无力地下垂着,墙壁的颜色早已随着岁月褪尽。或许,他们就是这样世代居住在那里,太阳的东升西落便是他们一天的标记。现在,这些人们爬上了山,来看一颗银头彗星穿过他们的平原,如同一声打破了恒久沉寂的号角。
房屋越来越多,离铁道也越来越近,她望见了那些凑在窗前、聚集在门廊、站在远处屋顶上的人们,她望见了交叉路口斜坡上挤满的人群,街道像风扇的叶片一闪而过,让她看不清人们的脸,但她看见了他们向列车高举着的手臂,仿佛是随风摇曳的树枝。他们在闪烁的红灯和标志下等候着,标志上写着:“停,看,听。”
他们以百英里的时速穿过的城镇和车站,从站台到屋顶到处是塑像一般涌动的人群,她看到的是摇晃挥舞的手臂、抛向空中的帽子和向列车投掷过来的花束。
在一路的铿锵声中,列车径直不停地驶过一座座城镇,一群群的人跑出来,就是为了能看一看,并因此欢呼雀跃,充满了希望。她看到花环堆放在陈旧的车站饱经烟尘熏染的屋檐下面,被岁月打磨得千疮百孔的墙壁上挂着星条旗。眼前的情景就像她当初从铁路史课本里看到并羡慕的那个时代,人们聚集在一起迎接第一列火车的诞生;就像内特·塔格特横穿全国的时代,沿途的人们渴望着能够目睹伟大的成就。她心想,那个时代已经成为了历史,几代人过去,却再也没什么好迎接的了,除了看到一道道裂缝在当初内特·塔格特建造的墙壁上日渐增加,便再也见不到什么了。然而,和他那个时候的人们一样,大家还是怀着同样的心情涌出来了。
她瞧了一眼里尔登,他站在车厢的墙壁旁边,似乎并未去注意人群,对他们的欢迎也无动于衷。他怀着浓厚的专业兴趣,在内行地观察着轨道的状况,他的神态似乎在说,他才不管什么“他们很喜欢”之类的念头,他心里想的只是:“成了!”
他那在灰色的长裤和衬衣下高大的身躯似乎跃跃欲动,长裤令他颀长的双腿线条更加分明,轻盈稳健、轻松自如地站在那里,却又仿佛可以随时跃向前方;他瘦削有力的手臂露在衬衣的短袖外面,从领口处可以看到他紧绷的胸肌。
她忽然觉得自己总是在扭头看他,便把身体转了回来。然而,这一天既不属于过去,也和今后没有关系——她产生不了任何联想——看不到任何含意,唯一的强烈感觉,就是此时她和他一同禁闭在同一方狭小的空间之内。正如他的铁轨令人不由得想到列车的飞驰,他在身边的如此贴近使她对这一天有了更深切的感受。
她有意转回头去瞧他,他也正在看着她。他没有转开眼睛,冷静而全神贯注地迎着她的目光。她不甘示弱地笑了笑,却不敢去多想这笑里的含意,只是清楚地知道,对这张顽固的面孔,这已经是她能够做出的最有力的回击了。突然,她有一种想看到他发抖、逼着他大喊出来的欲望。她不禁觉得好笑,同时感到自己喘不上气来,便缓缓地把头调开。
她靠在椅子上坐着,凝视着前方,心里知道他对她的感觉,也正如她对他一样。这种特殊的自我感知令她很舒服。每当她跷起腿来,每当她用支在窗沿的胳膊倚着身体、用手拂弄着额前的头发时,她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被一种她所不承认的感觉支配着:他是否正在看呢?
列车已经远离了城镇,铁轨在一片更加险恶和不愿被走近的野地里爬升。轨道经常被转弯所隐没,山脊也越来越逼近铁道,平原像是被打了褶。科罗拉多层层叠叠的岩石开始出现在铁道的两旁,群山起伏的蓝色峰峦渐渐吞噬了远方的天空。
他们的视线里出现了工厂烟囱中的烟雾,接着就是一座电厂纵横交错的网路和一座钢铁建筑物顶端矗立着的针状天线。他们马上要到丹佛了。
她瞧了瞧帕特·洛根,他此时身体更加前倾,他的眼睛和握紧的手指显出一丝紧张,他和她都清楚以目前这种高速通过城市的危险。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却让他们感到如此的漫长。首先进入眼帘、掠过窗外的是一座座工厂,然后就是成片的街道,接着,面前交错展开的轨道像张开的漏斗一般,把他们吞进了塔格特车站,只有路边沿线的绿灯能给他们带来一些安全感。从高高的控制室望出去,旁边铁轨上的货车车皮像一条用房顶组成的扁平带子一般蜿蜒而过,光线从车篷上的小孔里穿透下来,从他们的面孔上飞速闪过。在站台的玻璃穹顶下,车轮的声音震耳欲聋,欢呼高喊的人群像一滴水珠,在黑暗中的立柱之间晃动,他们就在这一阵阵轰鸣声中疾驰,向前面闪着光亮的半圆形站台出口和远处空中闪耀的绿光冲去,那些绿灯如同空中的把手,为他们开启了面前一道又一道的大门。旋即,川流不息的街道、人影晃动的窗户,以及嘶鸣的警笛声瞬时消失在了身后,远处的一座高楼顶上,有人停了下来,看着这粒银色的弹头飞过市区,然后像天女散花一般,从楼顶撒下了一大团碎纸片。
他们又冲向了野外,行驶到了一片崎岖的山坡上。仿佛是从城市径直地摔向一面花岗岩的峭壁,然后幸运地被一块凸出的岩层接住,高山,陡然耸立在了他们的眼前。他们此时正行驶在峭壁边缘,脚下是延展坠落的深渊,狰狞的巨石重重叠叠地从上方凸出,遮住了阳光,他们失去了天空和大地,只能在泛着蓝曦的黄昏之中急驰。
铁轨围绕着峭壁盘旋上升,迎面扑来的峭壁简直要把他们从路上掀翻挤下去,但铁轨所到之处,山却被劈开,像是张开了两翼一般闪向两旁。山的一侧布满了向上挺立的松枝,整片松林如同一层层密实的地毯,山的另一侧则裸露着红褐色的岩石。
她从打开的车窗望去,只见火车头涂了银色的一边吊在了半空。下面的溪流远远地看去如同一缕薄薄的丝带,在山脊间跌宕流淌,沉浸在水旁的苔藓就是白桦树亮闪闪的树梢;火车尾部的一节节车皮紧贴着花岗石的山壁蜿蜒回曲,在绵延数里的山石之下,蓝绿色的铁轨盘山而上,在火车的身后一点点铺展开去。
一片岩石从上方突伸出来,屋檐一般地遮住了他们的道路,占据了整个挡风玻璃的视野,车内顿时一片黑暗,距离如此接近,仿佛根本就不允许他们逃脱。但她听到车轮在拐弯处发出“吱吱”的摩擦声,光线一下子恢复了——她的眼前是一段从狭窄的山道上延伸出去的铁轨,消失在了空中,火车头正直冲云霄。除了铺在山路上那两条弯弯曲曲的蓝绿色铁轨,什么都无法阻挡他们。
要承受十六台发动机的强力震撼,她心里想道,要经得住七千吨钢铁和货物的重压,能够在转弯时把它们大幅度地甩动后又牢牢地控制住,两条距离还不及她手臂长度的铁轨简直完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壮举。是什么使这一切成为可能?是什么使这些肉眼看不见的分子结构足以让他们以生命相托,足以支撑起维系着多少人生命的八十车货物?她看到,一个人的面孔和双手浮现在实验室炉火的闪光和流淌着的白色样品合金的熔液之中。
她再也无法抑制涌上心头的情感,转过身去,一把拉开了发动机室的门,伴随着扑面而来的呼啸声,她逃遁在机车心脏发出的沉重撞击之中。
在一段时间里,除了听觉,她身上所有的感官似乎全部失灵,回荡在她耳朵里的只是一阵悠长起伏的嘶鸣。她置身在一个不停地摇晃着的封闭铁室里,凝视着巨大的发电机组。她一直就想亲眼来看一看,正是它们,正是她对它们的热爱,正是这生命的意义——也就是她所选择的工作,使得她的内心充满了胜利感。伴随着这剧烈的情感,她异常清晰地发觉她几乎快要抓住了她一直苦求而不得的东西。她放声大笑,那笑声立即淹没在机器隆隆的巨响之中,“约翰·高尔特铁路!”她高喊道,体验着这声音从她的唇边滑过的快乐。
她沿着发动机和墙壁之间的狭窄通道慢慢地挪动着,有一种冒冒失失闯进来的感觉,她仿佛是掉进了一个动物的身体内部,在它银色的皮肤下,看到生命的搏动是靠着铅色的汽缸、弯曲的线圈、密闭的钢管和接线端口里急速旋转的触片。她头顶上的这个庞然大物连接着看不见的管道,把它的狂暴输给了玻璃刻度表上的孱弱指针,输给了控制台上闪烁着的红绿指示灯,输给了刻有“高压”字样、高大扁平的电柜。
她想,为什么一看到机器她就有了快活的自信感?在这些庞然大物中,全然找不到其他没有生命的物体具备的两个特征:没有缘故,漫无目的。如同她所敬仰的人对人生课程做出的一步步选择,对于“为什么?”和“做什么用?”这样的问题,机器的每一个部件都是再具体不过的答案。这些机器就是浇铸在钢铁里的道德标准。
她心想,它们是活生生的,因为是它们体现了生命力量的行动,表达出了那个掌握它的繁杂、设计它的用途,并让它成为现实的灵魂。在她的眼里,机器一瞬间似乎变得透明,她看得见它们的神经网络,这张布满节点的网络比它们所有的线路都更复杂和重要:人类的灵魂头一次令它们的每一部分都有了理性的关联。
它们是有生命的,她不停地想道,只是它们的灵魂是用遥控的方式在控制着它们。它们的灵魂属于每一个能够取得如此成就的人。一旦这灵魂从世界上消失,机器就会停止转动,因为正是它在支撑着它们的运转。没有了它,她脚底地板下面的机油就会退化成远古时代的烂泥,钢铁制成的汽缸就会变成战栗的原始人洞穴石壁上的铁锈。支撑它们的,是有生命的思想的力量——是思考、选择、和目标的力量。
她转身返回驾驶室,只觉得她想大笑,想跪在地上或是高举起双手,把她的感受统统释放出去,这一切,没有任何形式能够表达。
她看见里尔登正站在门边的台阶上,便停住了脚步。他注视着她,似乎知道她为什么逃开,知道她此刻的感受。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从狭窄的过道上瞧着彼此的身体。她的心跳得和发动机的发动机一样剧烈,只感到这两种脉搏都是来自于他的身上,撞击的节奏彻底摧垮了她的意志。他们默默无语地回到驾驶室,刚才发生的一幕,他们谁都不会再去触及,对这一点,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
前方的峭壁呈现出流金般明亮的色彩,一条条阴影在下面的峡谷里越发拉得长了。太阳正从西边的山峰下落,他们迎着西边的落日,一路驶上山来。
天色渐浓,显出铁轨般蓝绿的色调,他们远远地望见了山谷里的烟囱群。这是科罗拉多的新兴城镇之一,如同威特油田延伸的辐射一样成长了起来。她的视野中出现了有棱有角的新式房屋,平坦的房顶和大片的玻璃窗,由于距离太远,还看不清人。就在她想到人们还不可能从这么远的地方看到火车时,一枚焰火从建筑群中蹿上了城市的半空,像喷泉一样,在暮色中绽放出金黄色的点点星光。那些她看不到的人们正远观着在山边行驶的列车,送上一份致意,一束黄昏中孤单的火花,作为庆祝或是求助的象征。
转过下一个弯,她的眼前豁然开阔,只见远处的低空中有一白一红的两点灯光。那不是飞机,她看到了灯光下面支撑的锥形钢架,她刚意识到那些是威特石油公司的起重机,山已经一下子向两侧闪开,大地骤然平坦宽阔,铁轨顺着地势,一路向下伸展出去。在路的尽头,在幽暗的峡谷对面的威特小山脚下,她看到了用里尔登合金修建的大桥。
他们在向下飞奔着,她顾不上去想当初精心设计、减缓下冲力量的斜坡大转弯,只觉得他们正头朝下冲了下去,眼看大桥正离他们越来越近——这是一座用钢铁镂空、小巧的方形隧道,钢铁的横梁闪烁着蓝绿色的光芒横跨在空中,夕阳从山顶的缺口透过,把一道长长的光线洒在桥身上。桥旁边黑压压地挤了一大群人,但她的意识里只有车轮越来越响的加速声;伴随着车轮的节奏,她的脑海里回响起音乐的旋律,越发高亢,猛然间在车厢内爆发出来,但她知道,这音乐只是在她的心中:理查德·哈利的第五协奏曲。她心想:他会不会正是为了这一刻而写了这首曲子?他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感受?他们的速度更快了,她觉得他们已经腾空而起,用山峰作跳板,滑翔在了空中。这样的测试可不太公平,她想,我们连桥身都没沾一下。她看到里尔登的面孔在自己的头顶上方,她瞧着他的眼睛,把头向后靠去,让自己的脸静静地停在他脸庞下的空气之中。他们听到响亮的金属撞击声和脚下车轴的旋转,大桥的钢索在车窗外掠过,响起铁棒滑过栅栏时发出的声音。随后,窗外忽然清静了下来,向下俯冲的余势带着他们冲上坡去,前方便是威特油田的起重机,正干着活儿。帕特·洛根回过身来,眼里含着笑,瞧了瞧里尔登。里尔登开口道,“走到头了。”
房顶上挂着的牌子写着:威特交叉口。她盯着它,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随即才明白:原来是牌子定在那里原地没动。经过这一段驰骋,此时火车纹丝不动地停下来却使人颇不适应。
她听到有说话声传来,向下一望,看见了站台上的人们。紧接着,控制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她知道她必须得领头下车,便来到了门边。在一瞬间,她感到了自己身体的瘦弱,站在扑面而来的风中是那么的轻盈。她抓住铁把手,从台阶上走下来。才下到一半,她感到腰肢被什么人的手掌一把揽住,双脚便离开了台阶,身体不由得腾了空,随后被放到了地上。她简直难以相信,这个此时在她面前大笑着的小伙子正是艾迪·威勒斯,她记忆中那张带着轻蔑、时刻绷紧的脸此刻完全如梦想成真的孩子的脸一般,充满了天真无邪和热切的欢快。
她感到在静止的大地上竟有些站立不稳,便倚着他的肩膀,靠在他的臂弯里,边笑边听他说着,同时回话道,“难道你不知道我们会成功吗?”
她慢慢地看清了周围的人们,他们是来自尼尔森发动机公司、哈蒙德汽车制造厂、斯托克顿铸造厂等在约翰·高尔特铁路投资的股东们。她握着他们的手,没有再说什么。她站在艾利斯·威特身前,稍显劳顿,拂开垂在眼前的头发,露出了额头上煤烟留下的污迹。她和车组的人员一一握手,大家没有说一句话,但脸上的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闪光灯在他们周围没完没了地闪着,在山坡井架上的人们向这里不停地招着手。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此刻正映照着她和众人头顶上方车头银色盾牌上的字母tt。
艾利斯·威特控制了局面,用胳膊从人群中分开一条路,领着她向前走去。一个手持相机的人挤到他们身边,喊道,“塔格特小姐,能不能对大家说句话?”艾利斯·威特用手指了指长长的一溜货车,“她已经说过了。”
随后,她坐进了一辆轿车的后座,开上山去。坐在她身边的是里尔登,艾利斯·威特亲自驾车。
他们在一座山崖边的屋子前停下,整个油田都在下面的山坡上,一览无余。
“今晚你们当然要住在我这里,”艾利斯·威特边走边和他们说,“你们还想住哪儿?”
她笑着说,“我不知道,还真没想过。”
“从这儿到最近的城里开车得一小时,你们的车组人员都已经过去了,你们分部,乃至全城的人都要为他们搞个庆祝活动。不过,我告诉了泰德·尼尔森和其他的人,就不为你办什么宴会和仪式了,除非你想要搞。”
“噢,不!”她忙说,“谢谢了,艾利斯。”
他们坐在餐桌前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用宽大的玻璃窗和几件昂贵的家具装饰,服侍他们晚餐的是一个身穿白上衣的沉默的印度侍者,他是这座房子里除主人以外的唯一一个人,不苟言笑,谦恭有礼。几点光亮交相辉映着房间:那是桌上的烛火、窗外塔吊上的灯光和天上的星星。
“你觉得你现在事情够多吗?”艾利斯·威特说着,“给我一年的工夫,我就能让你忙不过来,每天两列油罐车,达格妮?到时候会是四趟、六趟,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他的声音在山里的灯火之上回荡着,“这个么?和我要干的相比实在是小意思。”他向西一指,“离这里五英里远的布宜那·艾斯帕兰萨山谷,大家都不知道我准备拿它怎么办。是油页岩,人们嫌采油成本太高而放弃了它,已经有多少年了?嗯,等着瞧我想出来的办法吧,会把它变成最廉价的石油,而且是取之不尽,同它源源不断的供应相比,最大的油田也不过是个小泥塘而已。我是不是还没订购输油管呢?汉克,你和我得一起建造四通八达的输油管线……哦,对不起,我在车站和你讲话的时候还没做自我介绍,连名字都还没告诉你。”
里尔登咧嘴一乐,“现在我已经猜出来了。”
“抱歉,我不想这么粗心,实在是太兴奋了。”
“你兴奋什么?”达格妮的眼睛捉弄般地眯成一条缝,问道。
威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用庄重却又含着笑意的声音回答,“是为了我脸上自找着去挨的那一记最漂亮的耳光。”
“你指的是,咱们的第一次会面?”
“我说的就是咱们的第一次会面。”
“别,你当时做得很对。”
“我当时的确是,但唯独把你看走眼了。达格妮,经过这么多年,要想发现个与众不同的……噢,去他们的吧!想不想听听今晚他们在收音机里是怎么议论你们俩的?”
“不想。”
“很好,我不想听。让他们自食其言去吧。现在,他们都在往戏台上爬呢,而我们就是乐队。”他瞅了眼里尔登,“你笑什么?”
“我一直特别想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也只有在今晚,我才有机会能够像自己希望的那样。”
“你就像这样,独自在远离一切的地方生活?”
威特一指窗外,“我和一切隔得只有几步远而已。”
“那和其他人呢?”
“我为来谈生意的人准备了客房,对其他人,我想离他们越远越好。”他倾过身子,把他们的酒杯倒满。“汉克,你干吗不搬到科罗拉多来?让纽约和东海岸都见鬼去吧!这里才是复兴之都,这第二次复兴的不是油画和大教堂,而是用里尔登合金制造的石油井架、电站和发动机。人们经历了石器时代和铁器时代,现在他们会把它称为里尔登合金时代,因为你的合金让一切都变得可能。”
“我打算在宾夕法尼亚州买几英亩地,”里尔登说,“是在工厂的周围。如果照我想的那样,在这里建个分厂,成本就低多了,但你清楚我为什么不能那么做,去他们的吧!反正他们也竞争不过我。我计划扩建工厂,如果她能保证我的货三天内到科罗拉多,我倒要让你看看,哪里才是复兴之都!”
“给我一年时间,”达格妮说,“让我来管约翰·高尔特铁路,给我点时间重新调整塔格特系统,我就能保证,用里尔登合金的铁轨,横跨整个大陆的货运都可以在三天内到达。”
“是谁说过他需要一个杠杆来着?”艾利斯·威特接过来说道,“只要保证我道路畅通,我就让他们看看怎么去搬动地球!”
她说不清为什么那么喜欢威特的笑声。他们说话的声音,甚至连同她自己的,都有一种她从未听到过的音调。当他们从桌旁站起身来的时候,她惊异地发觉房间里唯一的照明只有蜡烛,她却一直感到自己是坐在耀眼的灯光里。
艾利斯·威特举起酒杯,看着他们说道,“为此时在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干杯!”
他一饮而尽。
她看到一股气流回荡——从他微弓的身体、扬起的手臂到愤怒地将酒杯甩出去的手,与此同时,听到了酒杯在对面墙上撞得粉碎的声音。这可不是平时庆祝的姿态,而是在发泄着反抗的怒火,是用恶狠狠的动作代替了痛苦的呐喊。
“艾利斯,”她轻声叫道,“怎么了?”
他回过身来看着她,正像他突如其来的狂暴一样,他双眼清澈透亮,脸色平静,看到他温柔的笑,她反而感到害怕。“对不起,”他道着歉,“别介意啊,咱们就尽量去想着这世界能一直如此吧。”
月光在山下的大地上流淌,威特领他们上了屋外通向二楼的台阶,来到客房的走廊门口,向他们道了晚安。他们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月光似乎不仅吸走了色彩,也吸走了声音,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遥远的过去,当彻底听不见的时候,寂静便恢复了它长久以来的孤独,似乎周围根本没有人存在。
她没有走向她的房门,他也没动。他们的脚下是一条薄薄的栏杆和弥散的空气。陡峭的岩层下,井架投出方格般的阴影,纵横交叉,在泛着微光的岩石上布下一条条黑印。几点白色和红色的灯光在清冽的空中闪烁,像是落在铁架上的雨滴。远处的三滴是绿色的,沿着塔格特的铁道排开。在更远的天边,在发白的地平线上,便是那座有着网孔一样的长方形的大桥。
她感到一阵无声无息的韵律,一种沉重的撞击感,仿佛约翰·高尔特铁路上的车轮仍在飞奔。面对无声的召唤,她欲拒还迎地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
从他脸上的表情,她终于明白她其实早就知道这将会是此行的终点。这不是人们该有的那种表情,不是那种放松的肌肉、悠然的嘴唇和不顾一切的饥饿。他面孔上的线条紧绷,使它有一股特别的纯净,轮廓分明,看上去利落而年轻。他的嘴唇紧闭,微微向里收拢,线条看得更加清晰。只有他的眼睛是模糊的,下眼皮肿胀了起来,眼神中流露出愤恨和痛苦。
惊愕变成麻木,传遍了她的全身——她感到喉咙和腹部发紧,只觉得一阵无声的痉挛,令她难以呼吸。但她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感受却是:是的,汉克,就是现在——因为这属于同一场战斗,用一种我说不出的方式……因为这就是我们的存在和他们的对抗……我们伟大的力量,快乐的力量,他们因此才折磨我们……现在,就像这样,无须再说什么、问什么……因为,我们想要……仿佛仇恨一般地,仿佛抽开皮肉的鞭子围在了她的身体上,她感到他的胳膊拥住了她,感到她的腿被拽过去顶紧了他,她的胸膛被他压得向后弯去,他的嘴吻上了她的唇。
她的手从他的肩膀摸向他的腰和大腿,释放着她每次同他见面时不曾承认的欲望。她把嘴奋力和他分开时,已经是在无声地、胜利地笑着,似乎在说:汉克·里尔登——你这个不食人间烟火、难以接近、像僧人一样、整天在办公室、在开会、在厉声讨价还价的汉克·里尔登——你现在还记得他吗?我现在想的就是这个,看到我把你变成现在这样子,我有一种快感。他并没有笑,紧绷着的脸像敌人一样,猛地拉过她的头,再一次捉到了她的嘴唇,仿佛他是在造出一个伤口。
她感到了他浑身的颤抖,她想道,这就是她想从他身上扯下的那种哭声——他的抵抗被一点点折磨、撕碎,就这样投降。同时她明白,她的胜利也是他的,她的笑正是给他的礼物,她的抵抗正是对他的归顺,她的拼命挣扎只是让他的胜利更加辉煌。他紧紧地压住她的身躯,似乎显示着他的信念,让她明白她现在只是一个满足他——满足他的欲望和战胜感的工具,让她知道,他如此对待她,正是她希望的。无论我是什么,她想道,无论我保持着什么做人的尊严,无论我在勇气、工作、心灵和自由上保持着怎样的尊严——这就是我能给你的身体带来的享受,这就是我想要奉献给你的——而你想用它来享受就是对我最大的奖励。
他们身后的两个房间都亮着灯,他握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就把她拽进了他的房间,锁上房门,注视着她的脸。她迎着他的目光,笔直地站着,伸手熄灭了桌上的台灯。他走上前来,手腕轻蔑地一拧,又把灯打开。她头一次看到他笑了,这是一种缓慢的、带有捉弄和欲望的笑,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他的意图。
他抱着半蜷在床上的她,把她的衣服扯了下来;她的脸紧紧压在他的身上,嘴从他的脖子游移到他的肩膀。她知道,她每一次对他充满欲望的举动都会给他沉重的一击,他身体内有种难以置信的愤怒的颤抖,但毫无举动又会满足他寻找她的欲望的那种贪心。
他低下头看着她赤裸的身体,俯下身来。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获胜后轻蔑的宣言:“你想要么?”她闭上了双眼,嘴唇微启,喘息着说出:“想。”
她知道,她手臂的肌肤触到的是他的衬衣,她的嘴碰到的是他的唇,但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已经和他难以分开了,因为身体和灵魂没有分野。这些年,他们凭着忠诚的勇气所选择和走过的道路:他们热爱存在,尽管知道得不到什么,知道必须要创造出自己的欲望,实现它的每一分——用他们锻造出的钢铁、铁轨,和发动机,他们被一个人因为觉得享受而去改造世界的想法、被人类根据自己的选择,而把意义赋予毫无生命的东西的这种精神所感动。在对一个人最崇高的价值做出回答时,在对只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做证明的敬仰中,这条道路带领着他们来到了此刻,人的精神可以把身体变成贡献,作为证明、作为约束、作为奖赏,再铸成为一种充满如此快乐的特殊情感,根本不再需要任何其他的存在方式。在同一瞬间,他听到了她呻吟的喘息,她感到了他身体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