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这里干什么?”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问道,“为什么叫我到这里来?我需要有个解释。我可不习惯被人毫无道理、连招呼都不打地弄到这么大老远的地方来。”
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笑了,“所以你的到来就更让我感激不尽了,斯塔德勒博士。”他的声音让人听不出是在感激还是暗自得意。
阳光炙烤着他们,斯塔德勒博士感到自己的鬓角上渗出了汗水。他没法在挤满了潮水一样人群的看台上气呼呼地进行这样难堪的私下对话——过去三天来,他始终都找不到一个能好好说话的机会。他意识到这正是他与费雷斯博士的会面被推迟至今的原因;然而,他像从自己淌汗的额头上轰走飞虫一样,驱走了这个念头。
“我为什么没法和你联系上?”他问。尽管他那挖苦恐吓的手段现在听上去已经不太管用,但他也只有这一招可用,“你为什么不像平时做学术研究那样,非要用正式的公函和军队”——他本来想说命令,但却改成——“联系的口气?”
“这件事和政府有关。”费雷斯博士和缓地说。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忙,这是影响我的工作?”
“啊,是啊。”费雷斯博士不置可否地应付着。
“你知不知道我完全可以不来?”
“可你还是来了。”费雷斯博士轻轻地说。
“我为什么得不到解释?你为什么不亲自来见我,反而派了那么一帮只会胡言乱语的小混账?”
“我实在太忙了。”费雷斯博士轻描淡写地说。
“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你跑到衣阿华这种大平原上来干什么——又为什么把我牵扯进来?”他冲着烟尘蒸腾的旷野尽头和三个木制看台不屑地一摆手。看台才建好不久,木头似乎也在冒着汗;他能看见一滴滴树脂在太阳下闪闪发亮。
“我们就要亲身经历一个历史事件,斯塔德勒博士,它会成为科学、文明、社会福利和政治改良道路上的一座里程碑。”费雷斯博士的声音像是公关人士在背诵讲稿一样,“它是进入了一个新时代的标志。”
“是什么事件?什么新时代?”
“你会看到,只有最尊贵的市民,以及我们知识界中的精英人物才会被选中,才有幸亲历这个场合。我们不能把你落下,对不对?而且,对于你的忠诚与合作,我们自然是非常信任的。”
他总是抓不住费雷斯博士的眼神。看台上很快便坐满了人,费雷斯博士不停地向一些新来的陌生人招着手,斯塔德勒博士从没见过他们,但从费雷斯特别兴奋的神情和尊敬的称呼上看,他们无疑都是些重要人物。他们似乎都认识费雷斯博士,并且都在寻找着他,仿佛他是这次仪式的主持人——或者说,是这个场合里的明星。
“能不能请你详细一点,”斯塔德勒博士说,“告诉我——”
“嗨,斯布德!”费雷斯博士朝一位身材魁梧,满头白发,穿了一身将军制服的人喊着。
斯塔德勒博士提高了嗓门,“我在说,你能不能专心地向我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这是新闻界的最终……对不起,我得离开一会儿,斯塔德勒博士,”费雷斯博士匆忙地说完,便如同一个被训练过度的奴才,一听到呼唤的铃声便向前一冲,直奔一群上了岁数、吵吵嚷嚷的人们而去;他扭回头,只来得及又蹦出两个字,这便是他认为很恭敬的回答了——“胜利!”
斯塔德勒博士坐在看台上,对周围的一切已经懒得再管了。三个看台一个挨一个,像私人的小马戏团场地那样环形分布,能够容纳三百人;它们似乎是专为观看表演而建的——但面对着的却是一望无边的平原,除了几里地之外的一小片农舍的影子,视野里便空无一物了。
一个好像是为媒体准备的台子前面摆放了广播的话筒。在官员们的看台前,有一部类似转换器的小巧装置;转换器上的几个金属摇柄在太阳下闪着光。看台后的临时停车场上,停满了崭新发亮的豪华车,似乎令人惊叹不已。但让斯塔德勒博士隐约感到不安的是一座在数千英尺外的小土丘上矗立着的房子。那房子十分矮小,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砌着厚实的石墙,房子上没安窗户,只露着几个带了粗重铁栏杆的小窄口。巨大的圆形房顶沉重得与房子不成比例,几乎像是把房子压在了地底下。房顶下方歪歪扭扭地开着几处形状不一的出口,似乎是没有砌好的出烟孔;它们既不像是工业时代的产物,也看不出有任何用途。整个房子就像一只蓬松的毒蘑菇,不怀好意地悄然趴在那里;尽管是现代建筑,但它那沉闷、缺乏棱角、笨拙无序的线条令它看上去像是一件从丛林深处发掘出的、用于某种蛮荒仪式的原始建筑。
斯塔德勒博士烦躁地叹了口气;他对于神秘兮兮的东西感到厌倦。限他两天之内赶到衣阿华来的请柬上印有“最高机密”的字样,却没有说明理由。两个自称为物理学家的年轻人来到科学院,陪他一同前往;他打给费雷斯在华盛顿办公室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他们先是乘坐政府的专机长途飞行,然后换乘专车,在这一路上的颠簸之中,那两个年轻人一直喋喋不休地谈论着科学、紧急状况、社会均衡以及保密的必要,最后他已经完全听糊涂了;他只是注意到,他们叽里呱啦的谈话里不断重复地提到请柬中出现过的两个词,那便是希望他能够“忠诚”与“配合”,这两个词和一件不明就里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听上去一种不祥之兆。
那两个人将他送到主席台前排座位上的费雷斯博士面前之后,便像折叠机关一样不见了踪影。此刻,望着周围的情景,望着在新闻记者簇拥下的费雷斯博士那含混、兴奋、随意的举动,他感到茫然迷惑,感到无所适从和极度的混乱——他知道,这是被一台机器适时而准确地制造出来的感觉。
如同在闪电中一样,他突然感到了惊慌失措,他清楚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从这里逃走,但他强迫自己不去再想它,他知道,驱使他来到这里的正是这个场合下的阴暗的诡秘,它比隐藏在那座蘑菇房子里的东西更加碰不得,更加厉害和致命。
他想到,他根本无须去考虑他自己的动机;他此时用于思考的不是语言,而是一股急促、恶毒、痉挛般发作的如同酸一样刺激的情绪。在他同意要来的时候,脑子里的话便和现在一样,仿佛是一条恶毒的咒语,随时可以拿出来用,但绝对不能多想:既然是和人打交道,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注意到,为那些被费雷斯称做知识界精英的人预备的看台要比政府官员的看台大一些。他的心里为自己被安置在前排而闪过一丝暗自的得意。他转身望了望后面的座位,感到有些丧气般的吃惊:那些胡乱坐着、毫无神采的人们远非他想象中的知识精英。他看到的男人们一个个露出自负而不可一世的样子,女人们的衣着则俗不可耐——他眼前的这些充满卑劣、恶毒、怀疑的面孔上所带着的惶然与知识分子的特征格格不入。他找不出一张他认识的面孔,找不出一位著名的或者像是能取得杰出成果的人士。他搞不懂为什么会选择邀请了这样一些人。
接着,他注意到了第二排里的一个笨拙的身影,那是位上了年纪的老者,面部松弛的长脸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但除了像是在翻过无聊杂志的图片时留下的一点淡淡的印象外,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朝一个女人凑了过去,用手指着,问道,“你知道那位先生是谁吗?”那女人不禁肃然起敬地小声说道,“他就是西蒙·普利切特博士!”
斯塔德勒博士将身子转了回来,他但愿没人会看见自己,但愿没人知道他也在这样一群人当中。
他抬眼一看,费雷斯正带着那群记者们朝他走来。他看到费雷斯像导游一样地把手朝他的方向一挥,然后在他们凑近了一些时,大声叫道,“你们干吗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今天能有这样的成就,他才是至关重要的——这就是斯塔德勒博士!”
一时间,他从那些记者们饱经世故、充满讥笑的脸上看到了似乎有些出乎他预料的神情,那并非是充满了敬意、期待或希望的神情,只是隐隐有那么一点而已,似乎能隐约看出当他们年轻时一听到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的名字就会有的那种表情。他一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口的冲动:他是想告诉他们,他对今天这个活动一无所知,他和他们一样无能为力。他被带到这里来是为了充充门面,他几乎就像……就像是一名囚犯。
然而相反,他回答问题时倒像是一个通晓了最高机密的人,完全是一副自信满满而又低调的口气:“是的,国家科学院对于它为公众所做出的服务深感自豪……国家科学院不是满足私人利益和欲望的工具,它致力于人类的幸福,以及人类社会的整体利益——”他就像一部留声机那样,滔滔不绝地重复着从费雷斯博士那里听来的令人作呕的空话。
他尽量不去想他是多么的讨厌自己;他明白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但却不清楚它针对的是什么;他想,那是对他周围这些人的厌恶,是他们害得他如此的下作。他想,既然是和人打交道,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记者们在记录他的回答。他们正像机器人那样,依照常规,装作正从另一个机器人空洞无物的呓语中听取着新闻。
“斯塔德勒博士,”他们中的一个人指着土坡上的房子问,“你是否认为x项目是国家科学院取得的一项最伟大的成就?”
周围立刻鸦雀无声了。
“x……项目?”斯塔德勒博士喃喃地说道。
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明显不对,因为他发现记者们的脑袋像是听到警报一样地抬了起来;他看见他们在握笔等待着。
在一瞬间,当他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强挤出一丝笑容时,他也感到了一种无形的、简直是超乎自然的恐惧,他似乎又感受到了那台精密的机器的转动,似乎他被绞在了里面,绞在了其中的一部分里面,在随着它不可挽回地转动着。“x项目吗?”他带着密谋者一样的诡秘的口吻轻声说道,“嗯,先生们,作为一个非赢利机构,国家科学院取得的任何一项成就的价值和动机都是毋庸置疑的——这还用得着我再多说吗?”
他抬起头,发现费雷斯博士在提问的过程中,自始至终地站在了人群的边上。他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因为费雷斯博士此时的脸色似乎变得轻松了些——而且更加肆无忌惮了。
两辆华丽气派的汽车疾速驶入停车场,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停了下来。新闻记者们抛下话才说了一半的他,朝着刚从车上下来的人蜂拥而去。
斯塔德勒博士转向了费雷斯,“x项目是什么?”他严厉地问道。
费雷斯博士露出了既无辜又傲慢的笑,“是一个非赢利项目。”他回答说——然后转身迎接新来的人去了。
从人群里发出的尊敬的嘀咕声中,斯塔德勒博士看出那个个头矮小、穿了身软耷耷的亚麻西服、活像个恶师爷一样在新来的人群中大步走着的,正是国家元首汤普森先生。汤普森先生微笑着,时而皱着眉大声回答着记者们的提问。费雷斯博士像猫蹭柱子那样,隔着人群拼命地挥着手。
人群慢慢走近了,他看见费雷斯把他们朝这个方向引了过来。“汤普森先生,”费雷斯博士大声说道,“这位就是斯塔德勒博士。”
斯塔德勒博士看见这位小个子恶师爷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里含着一种迷信般的敬畏,似乎眼前出现的是一种他永远理解不了的神秘现象——这双眼睛里的狡猾和精明,属于一个奉承逢迎、认为谁都逃不出他那一套的政客,那一眼就是在说:你是哪一类人?
“很荣幸,博士,的确很荣幸。”汤普森先生握着他的手,轻快地说着。
他随后又知道那个高个子,那个佝偻着肩膀,留着船员发型的人便是韦斯利·莫奇先生。至于其他同他握手的人的名字,他就没有听清了。当这群人向主席台走去的时候,他简直不敢面对自己的这个火辣辣的发现:他发现自己居然是如此渴望去得到那个小小的恶师爷的点头赞许。
一队看起来像是剧院招待员的年轻侍者冒了出来,他们推着装了亮闪闪的东西的手推车,把那些东西发放给台上的人。这些东西是望远镜。费雷斯博士坐在官员台旁边的一个会场讲话用的麦克风前。随着韦斯利的点头示意,他的声音突然响彻原野的上空,这个谄媚而貌似庄重的声音依仗着麦克风发明者的智慧,变得像巨人一般有力:“女士们,先生们……”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转头注视着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那优雅的身影。
“女士们,先生们,为了肯定你们为公众做出的杰出贡献和对社会的忠诚,我们特别邀请你们来亲身参加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科学成果的揭幕,到目前为止,尽管它有着如此惊人的规模和开天辟地的潜能,却几乎不被人所知,人们只知道它叫x项目。”
斯塔德勒博士用他的那副望远镜盯着前方唯一能看到的物体:就是远处的那片农场。
他看到,那里是一处多年以前就废弃了的农舍废墟。空中的光线透过裸露的房梁倾泻而下,空荡黝黑的窗户上挂着残缺的玻璃碎片。他看见了一间歪斜的粮仓,一座锈蚀的抽水风车,以及仰面翻倒、履带朝天的拖拉机残骸。
费雷斯博士正在讲到勇于改革的科学家们,讲到为了完成x项目而年复一年的无私奉献、任劳任怨和不屈不挠的钻研。
奇怪——斯塔德勒博士观察着农场的废墟,心里想道——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居然会出现一群山羊,羊的数目大约有七八只,它们有的在瞌睡,有的在拼命啃着被太阳烤焦的野草。
“x项目,”费雷斯博士说道,“是在声学领域内从事的某种特殊的研究。声学技术有着普通人难以想象的惊人发现……”
在离农舍大约五十英尺远的地方,斯塔德勒博士发现了一个显然是新建的建筑,与周围毫不相干:看上去像是一排钢铁支架,向空旷的空中伸展着,架上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和任何东西相连。
费雷斯博士此刻正在讲述声音振动的原理。
斯塔德勒博士把他的望远镜瞄准了农舍后面的天空,但方圆几十里内都是空空如也。一只羊突然用力地一挣,这个动作把他的视线重新吸引到了羊群中间。他注意到,羊是被拴在了均匀分布的地桩上。
“……后来发现,”费雷斯博士说道,“某些声波的振频是一切物体,不管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都无法承受的……”
斯塔德勒博士发现一团银色的东西正在草地上的羊群里跳来跳去。那是一只没有被拴住的小羊;它在母羊身边不停地蹿来跳去。
“……声波射线由一个位于地下的大型实验室里的控制台来控制,”费雷斯博士指着土坡上的那幢房子说道,“我们把那个控制台亲切地称为‘木琴’——因为必须要格外小心,才能敲准琴键,或者应该说是拉对拉杆。为了这个特别的日子,我们在这里架设了一台与里面的木琴连在一起的延伸装置”——他指了指官员台前的那台转换器——“这样,你们就可以目睹操作的全过程,见识到这一过程有多么的简洁……”
斯塔德勒博士饶有趣味地看着那只小羊,从中,他体会到了一种令人宽慰和安心的享受。这小家伙生下来还不足一周,看上去像是个长着四条优雅长腿的小白绒球,故意以它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将四条腿绷得笔直,一刻不停地高兴地蹦来蹦去——它在夏日的空气里,在发现自己生命的快乐中跳跃着。
“……声波射线无影无声,可以完全控制它发射的目标、方向和范围。你们即将看到的它的第一次公开试验设定在了两英里左右的一小块范围,周围二十英里的地方已彻底清除过,可以保证绝对的安全。目前,我们实验室的发动设备能够生成——是通过你们看到的屋顶下的小孔——覆盖方圆一百英里范围的声波射线,这个圆圈向外一直可以覆盖密西西比河岸,大约相当于塔格特铁路大桥的位置——到狄莫因和道奇堡,覆盖了明尼苏达州的奥斯汀、威斯康星州的伍德曼以及伊利诺伊州的洛克岛。这只是个开头而已。我们拥有的这项技术可以制成具备两百至三百英里发射范围的设备——但由于无法及时得到足够多的高抗热金属,比如里尔登合金,能达到现有的设备和控制范围,就已经是很不错了。非常感谢我们伟大的元首汤普森先生,在他的卓有远见的领导下,国家科学院得到了开发x项目不可或缺的资金,因此,这项伟大的发明将从此被命名为汤普森和声器!”
人群中响起了掌声。汤普森先生端坐不动,故意绷着脸。斯塔德勒博士心里确信,这个小小的恶师爷同那些剧场招待员一样和这个项目没有什么关系——他既没有这样的头脑,也提不出这样的建议,甚至连能够造出一种新式捕鼠夹的勇气都没有,他也只是一台无声的机器上的爪牙而已——这是一台没有中心、没有领袖、没有方向的机器,这台机器的发动者不是费雷斯博士或韦斯利·莫奇,也不是主席台上或者躲在幕后的那些家伙——这是一台没有人性、不会思考、不会具体表达的机器,这台机器没有驾驶者,有的都是穷凶极恶的爪牙。斯塔德勒博士紧紧抓住座位的边沿:他真想跳起脚来,拔腿逃走。
“……至于声波射线的作用和目的,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应该让事实说话。你们现在将会看到它的使用。当布洛杰特博士拉下木琴的拉手时,我建议你们眼睛不要离开目标——也就是两英里外的那座农舍。其他的你们什么都看不见,声波射线是看不见的。长久以来,所有的进步的思想家都坚持说实体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行动——价值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后果。而现在,女士们,先生们,就让你们看看汤普森和声器使用后的结果。”
费雷斯博士鞠了一躬,慢慢地从麦克风前走开,来到了斯塔德勒博士旁边的座位上坐好。
一个比他年纪稍轻、身体稍胖的人代替了他,站在了转换器的旁边——期待地望着汤普森先生。汤普森先生一时似乎茫然不解,仿佛大脑失灵了一样,直到韦斯利凑过来在他的耳旁说了几句。汤普森先生才大喊了一声,“合闸!”
斯塔德勒博士忍不住去盯着布洛杰特博士用他那如波浪般优雅的动作拉下了转换器上的第一个拉杆,接着,他举起望远镜,向农舍望去。
他定住眼神,正看见一只羊拖着链子,朝一株高高的枯草踱了过去,紧接着,那只羊便腾空而起,四脚朝天地蹬着腿,然后摔落在由七只羊摞成的抽搐不已的灰白色尸堆上。在斯塔德勒博士还来不及相信的刹那间,这堆尸体已经一动不动,只有一只羊的腿从尸堆里翘了出来,硬得像一根棍子,仿佛是在狂风中抖动。农舍像碎片般地倒塌了下去,随后,屋子烟囱上的砖石也土崩瓦解。拖拉机变成了饼一样的形状。水车崩塌的碎片轰然倒地,而桨叶还在空中自顾地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新建的支架上那些结实的钢柱和横梁像是被轻叹一口气就吹倒了的火柴。一切的发生是这样的迅疾和轻而易举,简单得令斯塔德勒博士感觉不到恐惧,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觉。这不是他所了解的现实,仿佛是孩子的一场噩梦,随着一声恶毒的诅咒,一切真实的存在顷刻之间便荡然无存。
他放下了望远镜,眼前是一片空荡的原野,农舍已经不见,视线所及,只能看见远处有一条像是云彩留下的暗影。
他身后的观众席上传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有个女人晕倒了。他不禁感到奇怪,为什么她过了这么久才喊出来——随即便意识到,从第一个拉手被扳动到现在,还不足一分钟。
他又举起了望远镜,仿佛希望看到的只是那道云影,而不要有任何其他的东西。但那些东西依然还在,已经是一堆废物。他沿着废墟,上下左右地移动着望远镜;过了一阵,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寻找那只小羊羔。他没能找到,那里有的只是一堆灰白色的皮毛。
他放下望远镜,一扭头,发现费雷斯博士正盯着他看。他可以确定,在整个试验过程中,费雷斯一直在看的不是目标,而是他的脸,好像是要看看他——斯塔德勒博士,能不能经受得住这射线。
“试验就到此结束了。”胖胖的布洛杰特博士通过麦克风宣布,听上去完全是一副百货商店的销售员的巴结语调。“建筑已经彻底散了架,动物身上也没有一处完好无损的地方。”
人群骚动起来,时而传出惊叫。人们坐立不安地互相对看,不知该如何对付眼前的停顿。在唧唧喳喳的声音里,潜藏了一种快要发疯的情绪,他们似乎已经不会自己思考了。
斯塔德勒博士看到一个妇女在别人的陪伴中从后排走了下来,她无力地垂着脑袋,嘴上捂了一块手绢:她已经恶心得吐了出来。
他回过头,看到费雷斯博士还在盯着他看。斯塔德勒博士稍稍仰了仰身体,这个全国最伟大的科学家,带着一脸的严厉和轻蔑,开口问道,“是谁发明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东西?”
“是你。”
斯塔德勒博士看着他,呆住了。
“这只是一件应用器械而已,”费雷斯博士语调轻快地说着,“而基础就是你理论上的发现,它正是基于你在宇宙射线和能量在空间传输原理上的宝贵研究。”
“这个项目是谁做的?”
“只是几个你会称做三流的角色罢了。其实这并不是太困难。他们没人能想出实现你的能量传输概念的方法的第一步,但既然有了第一步——剩下的就简单了。”
“这种发明能有什么实际的作用?你所说的‘开创新时代’是指什么?”
“噢,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可是维护公共安全的一件利器啊。有了这种武器,就没有任何敌人敢来侵犯。它会使国家不再有遭到侵略的担忧,可以在不受干扰的安全环境中规划它的未来。”奇怪的是,他的口气显得有些随便,似乎并不在乎,好像他从来就没希望或者想要说服别人去相信。“它可以缓解社会压力,会促进和平、稳定以及我们已经表示过的——和谐。它会消除一切战争的危险。”
“什么战争?什么侵略?现在是遍地饥荒,那些政府只能靠我们国家的救济勉强度日——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会有战争的危险?你是不是觉得那些衣不遮体的野蛮人会来进攻你?”
费雷斯博士牢牢地盯住他的眼睛,“内部的敌人和外部的一样危险,”他回答,“也许会更危险。”这一次,他的声音听起来是认真的。“社会现在非常动荡,但你想想看,如果把科学的发明安置在几个关键的地点,会带来多么大的稳定。它能保证我们处在永久的和平之中——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斯塔德勒博士既没有动也没有回答;随着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他那毫无变化的脸上渐渐显出了被惊呆的神色。他像是一下子眼睁睁地看见了自己早就知道,却多少年来一直不愿看见的东西,而此刻,他却不得不做出正视或者否定它的选择。“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他终于吼了出来。
费雷斯博士一笑,“个体商人和贪心的企业家是不会资助开发x项目的,”他温和的口气像是在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因为他负担不起,这是一笔巨额投资,同时看不到任何物质上的回报,他又能指望从这里赚什么钱呢?那个农舍连一点油水都没有。”他指了指远处的那一片灰暗。“然而,正像你已经确切看到的那样,x项目必须是一种非赢利的性质。同商业公司恰恰相反,国家科学院很容易就能得到这个项目的资金。在过去两年里,你还从没听说过院里的财政出现过任何困难吧?但在过去,让他们为科研拨出经费可没那么容易。就像你过去说的,他们既然出了钱,就老想弄回些小玩意来。现在好了,这东西可以让一些掌权的人好好玩一玩了。他们说服了别人一起支持这个项目,这没什么难的,其实,有很多人觉得把钱花在一个保密的项目上更安全——既然这事对他们都保密,那就肯定很重要。当然,一些人是会心有疑虑,但只要给他们提个醒,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在主管着国家科学院,他们就让步了——你的见解和为人是无可置疑的。”
斯塔德勒博士低下头盯着他的手指甲。
麦克风突然刺耳地叫了一声,人群立时安静了下来。大家的神经似乎到了随时都会崩溃的地步。一个播音员的嗓子像机关枪一样喷射着阿谀之词,兴高采烈地宣布说他们现在将亲耳听到向全国通报这一伟大发明的现场广播。随后,他瞄了一眼手表,看了看稿子,和韦斯利·莫奇举起示意的手臂,便扯着嗓子冲那只闪亮的蛇头麦克风叫了起来——声音顿时涌进了全国的客厅、办公室、学校和病房:“女士们,先生们!x项目!”
在播音员马不停蹄地把这项新发明的讲稿传送到全国各个角落时,费雷斯博士凑近了斯塔德勒博士,带着随意的口吻说道,“在眼下这种危险的时候,最关键的是不能让这个项目受到全国的抨击,”然后,他又好像临时想起了什么,半开玩笑般地补充了一句,“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事都不能有抨击。”
“——以你们的名义并代表你们经历了这次伟大事件的全国政界、文化界、知识界及思想界的领袖,现在要向你们讲述他们的亲身感受!”
汤普森先生首先踏着木台阶,走上了放有麦克风的台子。他用简短有力的讲话,欢呼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同时带着向敌人挑衅的口气,宣布科学属于人民,所有地球上的人们都有权利分享科技进步带来的成果。
接着便是韦斯利·莫奇。他讲起了社会规划和对规划者重新给予共同支持的必要性。他讲到了纪律、团结、勤俭以及克服暂时困难的爱国主义职责。“为了你们的幸福,我们已经调动了国家最优秀的人才,这项伟大发明的天才人物为人类所作的贡献是无可置疑的,他就是大家公认的本世纪最杰出的科学家——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什么?”斯塔德勒博士惊叫一声,猛地转向了费雷斯。
费雷斯博士耐心而温和地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征得我的允许就这么说!”斯塔德勒博士忍不住要叫起来,但还是嘀咕着说道。
费雷斯博士摊开双手,做了个恬不知耻的无奈的手势,“现在你看到了吧,斯塔德勒博士,受这些你以前都不屑一顾的政治上的影响多不好,你要知道,莫奇先生可从来都用不着请示谁。”
此时站在讲台上的是西蒙·普利切特博士,他的身影在天空的映衬下显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抱着麦克风,那种乏味、轻蔑的口吻像是在讲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他宣称说,这项发明是一个可以用来维护繁荣的社会福利工具,任何一个对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持怀疑态度的人都是社会的敌人,都要受到相应的惩罚。“这项发明,杰出的、热爱自由的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所生产的产品——”
费雷斯博士打开了一个皮包,拿出几页打印整齐的纸,递给了斯塔德勒博士,“你将会是这次广播的高潮,”他说,“这就是你的发言。”余下的话则全都在他的眼神里了:人们都说,他讲话可向来是负责的。
斯塔德勒博士接过了那几页纸,却伸直了两根手指去捏着它们,仿佛是捏了张马上就要去扔掉的废纸一般。“我没叫你去写我要说的话啊。”费雷斯听出了他话音中的讽刺:尽管现在还不是冷嘲热讽的时候。
“我可不能让写广播发言稿这种事去占用你宝贵的时间,”费雷斯博士说,“你肯定会满意的。”他那口气一听就是虚情假意的,仿佛是把钱施舍给叫花子,好保住他的脸面一样。
斯塔德勒博士的反应让他有些心慌:斯塔德勒博士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去瞧一眼发言稿。
“缺乏信心,”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在台上像骂街一样地吼着,“我们唯一怕的就是缺乏信心!如果我们对我们领导的计划有信心,计划就会实现,我们就都能得到繁荣、舒适和富裕。就是因为有些人四处怀疑和打击我们的信心,就是他们让我们陷入了贫困和灾难,但我们再也不能让他们这样下去了,我们是要保护人类的——只要那些自作聪明的怀疑分子再来的话,你们就相信我,我会对付他们的!”
费雷斯博士用和缓的声音说道,“在眼下这个群情激昂的时候,激起大家对国家科学院的不满可就不妙了。全国有很多的不满和骚动——假如人们对这项新发明的实质产生误解的话,就会把怒气都撒在科学家的身上。科学家可是从来就不受大众欢迎的。”
“和平,”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对着麦克风感叹道,“这项发明是一个实现和平的伟大的新式工具。它可以使那些自私的敌人没法打我们的坏主意,可以让我们自由自在地呼吸,懂得去爱我们自己人。”她的脸上骨骼突出,长了一张定会在社交酒会上唉声叹气的嘴,穿着一件质地轻飘的灰色长裙,让人能联想起音乐会上弹竖琴的人。“这完全可以成为在历史上被认为是不可能的奇迹——是多少年来的梦想——是科学与爱的最终结合!”
斯塔德勒博士望着主席台上的那些面孔。此刻,他们都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但他们的眼睛里却笼罩了沉沉的暮色,神情里慢慢加剧着再也摆脱不掉的恐惧,仿佛是被感染的纱布所掩盖的创口。他们心里和他一样清楚,他们就是那座蘑菇形房顶下突出来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漏斗瞄准的靶子——他搞不懂他们此刻是如何彻底停下了大脑,将他们意识到的这些摆脱掉的;他知道,他们渴望去听到和相信的那些话如同是拴羊的锁链,会把他们牢牢地套在漏斗的射程之内。他们很愿意去相信;他看到了他们抿紧的嘴唇,看到了他们偶尔向旁边的人投去的疑惑的目光——好像使他们感到恐怖和威胁的并不是声波射线,而是迫使他们承认它是恐怖分子的工具的人。他们的眼睛躲躲闪闪,但残存在伤口之外的,分明是呼救的神情。
“你为什么去想他们想的那些东西?”费雷斯博士轻声说道,“理性是科学家仅有的武器——但理性对人是不起作用的,对不对?眼下,国家分崩离析,暴徒不顾死活地公然暴动——必须尽一切可能来维持秩序。既然和人打交道,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斯塔德勒博士沉默不语。
一个长得圆圆滚滚的、在汗湿的深色裙子下乳罩显得过于明显的女人正对着话筒讲话——斯塔德勒博士起初简直难以相信——这项新发明居然还要被母亲们赞扬一番。
斯塔德勒博士把头扭开了;费雷斯博士望着他,只看见了他高傲额头上的皱纹和嘴角边透出的深深痛楚。
突然间,罗伯特·斯塔德勒毫无预兆地倏然转向了他,像是从快要愈合的伤口的裂缝里迸出的血一样:斯塔德勒一脸坦然,毫不掩饰自己的痛苦、恐惧和诚恳,仿佛在那一瞬间,他和费雷斯都成了活生生的人,他发出了一声令人难以想象的绝望的哀嚎:“这是在一个文明的时代呀,费雷斯,文明的时代!”
费雷斯博士不慌不忙,长长地轻笑一声,“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他以一种旁观者的口气回答道。
斯塔德勒博士垂下了眼睛。
费雷斯再度开口时,声音中隐约有一股让斯塔德勒说不上来的腔调,但它绝不是客客气气地说话的腔调:“假如发生什么事情,危害到了国家科学院,那就会很糟糕。最糟糕的是假如科学院被关闭——或者,假如我们当中有谁被迫要离开它。我们能去哪儿呢?科学家在目前来说是一种过度的奢侈品——能够负担起生活必需品的人和机构都已经不多了,何况是奢侈品。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企业的开发部门不会欢迎我们,比如说——里尔登钢铁公司吧。另外,假如我们曾经树过敌的话,这个敌人也会同样吓走那些想要雇我们的人。里尔登那样的人会和我们对着干,那么,沃伦·伯伊勒那样的人会吗?但这纯粹是理论上的猜想,因为事实上,所有私人的科研机构都已经被法律封闭了——就是10-289号法令,也许你还没意识到,签署它的便是韦斯利先生。你是不是还在想或许能去什么大学?他们的处境也一样:已经不敢再结冤家对头了。谁能替我们说话?我相信像休·阿克斯顿那样的人应该可以为我们出头——但要指望这个就太不实际了,他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人。我们现在的这一套社会和经济现状已经让他无法继续生存下去。但我想,无论是西蒙?普利切特博士,或者是他培养出的那代人,都不可能,也不会愿意站出来捍卫我们。我从来就不相信理想主义者能有什么用处——你相信过吗?现在这个年代容不下脱离现实的理想主义。如果有人要反对政府的政策,他怎么才能让大家都知道呢?是靠这些新闻记者吗,斯塔德勒博士?还是用这个话筒?现在还有独立的报纸,还有不受控制的电台吗?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在还有私人财产或个人观点吗?”此时,他声音里的腔调已经显而易见:那完全是一副暴徒的口吻。“现在,像个人观点这样的奢侈品谁都无法负担。”
斯塔德勒博士的嘴唇像羊的身体那样僵硬地颤动了一下,“你是在和罗伯特·斯塔德勒讲话。”
“这我没忘。正因为没忘,我才会这么说。‘罗伯特·斯塔德勒’是个响亮的名字,我不愿意看见它被毁掉。但是,现在什么才是响亮的名字?又是在谁的眼里?”他的胳膊向主席台上一挥,“是在你周围这些人的眼里吗?假如只要跟他们一说,他们就会相信一件死亡武器是繁荣的工具——那么如果告诉他们罗伯特·斯塔德勒是国家的叛徒和敌人,他们会不相信吗?到那个时候,你还能抱着它不是真理的事实不放吗?你是不是在想着真理了,斯塔德勒博士?真理的问题与社会上的事情毫不相干。原则对于公共事务产生不了丝毫的影响。理性对于人类起不了任何作用。真理完全无能为力,良心则是多余。现在别回答我,斯塔德勒博士,你到话筒前面去回答吧,下面该你讲话了。”
斯塔德勒博士望了一眼远处农舍的那一道暗影,他知道自己害怕了,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他能够研究宇宙粒子和微粒子,却不允许自己去探究内心的感受,不去认清这感受里的三层含意:一是害怕眼前时时会看到为纪念他而刻在学院大门上的题字:“无畏的思想,神圣的真理”;二是赤裸裸的、与动物怕死无异的恐惧——他年轻时,想都没想过自己会体验到如此耻辱的恐惧感;第三则是他害怕地发现,背叛了第一层的含意,就等于把自己送进了第二层的深渊。
他高昂起头,迈着稳健而缓慢的步伐,手里握着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讲稿,向发言者要登上的绞刑台走去。他走起路来,似乎不是上讲台就是上绞架。在濒临死亡的这一刻,他的眼前回顾着人的一生,耳旁是播音员在向全国念着罗伯特·斯塔德勒获得的一串业绩。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罗伯特·斯塔德勒的脸上抽搐了一下:“——前帕垂克亨利大学物理系主任。”他身后的某个人似乎已经隐约感到,人群即将目睹一场比摧毁农舍还要可怕的毁灭。
他刚刚跨上三个台阶,一个年轻的新闻记者便从下面向他冲上来,一把抓住扶手,想要拦住他,“斯塔德勒博士!”他不顾一切地低声喊道,“告诉他们真相吧!告诉他们你和这件事毫无牵扯!告诉他们这机器是多么可耻,以及使用它的人的真正目的!让全国都知道是什么人在企图统治他们!没人怀疑你说的话!把真相告诉他们!救救我们!只有你才能救我们!”
斯塔德勒博士低头看着他。他很年轻;他的动作敏捷,声音清晰,一看便知道非常能干;与他那些上了年纪、堕落无能、靠关系混饭吃的同事相比,他凭着自己难以抑制的才华,成了政界新闻队伍中的精英。他的眼神里含着充满渴望、无所畏惧的聪颖;这样的眼睛是斯塔德勒博士曾经在教室里的座位上看到过的。他发现这个小伙子长了双淡褐色的眼睛;它们透出一丝绿色的光亮。
斯塔德勒博士回头一看,只见费雷斯正像仆人或狱卒那样,朝他这里跑了过来。“我不想受到这些心怀不轨的叛逆小子们的侮辱。”斯塔德勒博士大声说道。
费雷斯博士冲到那个年轻人面前,厉声呵斥起来,这样的意外令他恼羞成怒,脸色失去了控制。“把你的记者证和工作证给我!”
“我很自豪,”斯塔德勒博士对着话筒,以及全国上下屏息专注的安静,开口念道,“经过我多年的科学研究工作,能够有幸为我们伟大的领袖汤普森先生交上一件崭新的工具,它对于教化和解放人的思想有着无可估量的潜力……”
空气里弥漫着炉火一样沉闷的气息,纽约的街道犹如流动着的水管,只不过穿梭其间的并非气流与灯火,而是融在空气中的尘土。达格妮下了机场的公车,站在街角,木然而吃惊地打量着这座城市。楼房经历了几个星期的酷暑,似乎陈旧了许多,而人们却像是已经饱受了几百年的怨气。她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松弛在一股强大的脱离现实的感觉之中。
这种脱离了现实的感觉从今天一大早——从她站在空旷的公路,走进一个陌生的城镇,停下来向第一个路人打听自己身在何地的时候——便成了她仅有的感受。
“华生威尔。”那人回答。“请问是哪个州?”她问。那人瞧了她一眼,说了声“内布拉斯加”,便匆匆地走开了。她沉郁地笑笑,知道他是在纳闷着她的来历,然而,真实的原因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不过,当她穿过街道,向火车站走去的时候,华生威尔却令她觉得大为稀奇。她已经忘记那种绝望的表情,在大多数人的身上是最寻常不过的,寻常得几乎是司空见惯——眼前的漠然使她感到了吃惊。她看见了人们脸上那种惯有的痛楚和恐惧,以及对此的逃避——他们像是在遵循着一种躲避现实的方式,极力装得若无其事,对某种无名的禁忌感到害怕,假装对一切视而不见,让自己麻木不仁——然而,这禁忌只不过就是直面他们的痛苦,对他们何以必须要忍受它表示疑问罢了。她看得如此清楚,不停地想去走近陌生人,摇晃着他们,对着他们大笑,喊叫着,“醒一醒吧!”
她想,人们如此的不开心,实在是没有道理,没有任何道理……随即,她便想了起来,道理正是一种被他们从生命中摒弃了的力量。
她登上了一列塔格特公司的火车,前往最近的一处机场;她没有告知任何人自己的身份:这似乎已经无所谓了。她坐在普通车厢靠窗的座位上,仿佛是一个陌生人,不得不去弄懂周围人们所说的难懂的话。她捡起一份别人扔下的报纸,她琢磨的不是报纸为什么要这样写,而是搞不懂它究竟是在写些什么:所有的内容看上去都很幼稚和愚蠢。她惊讶地盯着来自纽约的专栏文章里的一小段,上面特别地强调,尽管有各种传言,詹姆斯·塔格特先生还是希望大家明白他的妹妹已经死于一场坠机事故。她渐渐地回想起了10-289号法令,意识到外界对于她因此逃跑并失踪的猜测令吉姆感到了难堪。
从那段话的措辞来看,她的失踪成了舆论的热点,直到现在还未降温。此外,还能看出其他一些东西:塔格特小姐悲剧式的死亡被一篇关于飞机失事数量增加的报道所提及——报纸的封底有一幅广告,悬赏十万元给她的飞机残骸的发现者,签发广告的是汉克·里尔登。
最后读到的这个内容令她感到了焦虑;至于其他的那些,则没有任何的意义。她慢慢地意识到,她的归来将会造成一个轰动的公众事件。对于一场戏剧般回归的前景,对于将要去面对吉姆和新闻界,以及将会看到的热闹,她感到不胜其烦,她但愿他们在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就能将此事淡忘。
在机场,她看到一个小镇上的记者正在采访某些登机的官员。她等他结束之后,走上前去,亮出了她的证件,面对目瞪口呆的他平静地说,“我是达格妮·塔格特。能否请你告诉大家我还活着,并且今天下午就会到纽约?”飞机即将起飞,她得以躲过了回答问题这一关。
她俯瞰着从下面掠过的那些遥不可及的平原、河流和城镇——她体会到从飞机上遥望大地时带来的距离感与她望着人们时的感觉是相同的:只不过她和人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更加遥远。
乘客们正在收听着一些似乎看来很重要的广播,这从他们热切而专注的神情就看得出来。她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个像是在骗人的声音说着什么新发明,会给某种含混的大众利益带来某种含混的好处。词语显然经过了筛选,因此听不出任何具体的意思;她搞不懂那些乘客们怎么居然还能装出一副倾听讲话的样子:他们正在像还不认字的小孩那样,举起一本翻开的书,想怎么念就怎么念,假装把一行行他看不懂的黑字当成是他说的话。但是她心想,孩子知道自己是在玩游戏;而这些人则是在装着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他们也只会这样了。
她走下飞机,绕开出租车站,登上机场的公车,躲开了一群记者——她坐着公车,然后站在街上,打量着纽约,从始至终,她唯一体会到的便是游离于现实之外的感觉。她仿佛觉得自己是在看着一座被荒弃的城市。
走进她的公寓的时候,她丝毫没有回家的感觉;这地方就像一个便利的机器,可以让她来做一些毫不重要的事情。
然而,当她提起话筒,给宾夕法尼亚州里尔登办公室打电话的时候,便如同迷雾初散一般,迅疾地感受到了一种力量。
“噢,是塔格特小姐……塔格特小姐!”随着一声欣喜的惊呼,传来的是严肃而不苟言笑的伊芙小姐的声音。
“嗨,伊芙小姐,我没吓着你吧?你知道我还活着?”
“噢,当然了!我是今天上午从广播里听到的。”
“里尔登先生在办公室吗?”
“没有,塔格特小姐。他……他在洛基山那里,在找……就是……”
“是啊,我明白。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吗?”
“他随时都会来电话的。现在他正在洛加图斯,我一听到消息就给他打了电话,可是他不在,我给他留了言,让他打电话给我。你知道,他每天大部分时间是在外面飞……不过,他回到酒店后就会回电话的。”
“是哪家酒店?”
“是洛加图斯的艾多拉多酒店。”
“谢谢你,伊芙小姐。”她打算挂电话了。
“噢,塔格特小姐!”
“怎么?”
“你到底怎么了?你到哪儿去了?”
“我……我见面再告诉你吧,现在我就在纽约。里尔登先生来电话的时候,请告诉他我会在办公室。”
“好的,塔格特小姐。”
她挂了电话,但手还留在听筒上,不愿离开这对她非常重要的第一个联系。她看了看自己的公寓,看了看窗外的城市,实在不愿意再次陷入那片死气沉沉的迷雾之中。
她抄起话筒,拨通了洛加图斯的电话。
“艾多拉多酒店。”传出了一个女人难听、慵懒的声音。
“能否请你给里尔登先生留个言?等他回来的时候,告诉他——”
“请稍等一下。”拉长的声音里透着极不耐烦的腔调。
她听到接线器咔嗒一响,接着是嗡嗡的闷音,一阵静默,随后传来了一个人清晰而坚定的回答:“喂?”他正是汉克·里尔登。
她瞪着听筒,如同是面对着枪口一般,觉得像是被套住一样喘不上气来。
“喂?”他又说了一遍。
“是你吗,汉克?”
她听到吃惊过后的一声低低的长叹,接着便是电话中长时间的空空的杂音。
“汉克!”没有回答。“汉克!”她惊恐万状地叫了起来。
她觉得听见了用力喘息的声音——接着听到了一声轻唤,这声音不是疑问,它包含了千言万语:“达格妮。”
“汉克,对不起——哦,亲爱的,对不起!你还不知道吗?”
“你在哪里,达格妮?”
“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
“你难道不知道我回来了……而且还活着?”
“不……我不知道。”
“噢,上帝呀!我不该打电话,我——”
“你这是在说什么?达格妮,你在哪儿?”
“在纽约,你没听广播吗?”
“没有,我刚进门。”
“他们没告诉你,要给伊芙小姐回电话?”
“没有。”
“你一切还好吗?”
“是问现在吗?”她听见他低声一笑。从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当中,她听到了他没有爆发出来的笑声,听到了他年轻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上午。”
“达格妮,你去哪儿了?”
她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飞机掉下来了,”她说,“摔进了山里。我被一些人搭救了下来,可我没办法通知任何人。”
他的笑声已经涌了出来,“这么糟糕吗?”
“哦……哦,你是说摔飞机吗?算不上糟糕,我没事,伤得不厉害。”
“那怎么会没法和外面联系呢?”
“因为没有……没有联络办法。”
“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回来?”
“我……我现在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达格妮,你是不是有了危险?”
她半带笑意、半带酸楚的回答中似乎带着后悔,“没有。”
“你是不是被关起来了?”
“不是——还算不上吧。”
“那你应该能早些回来,可你却没有?”
“对——不过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了。”
“你究竟去了哪儿,达格妮?”
“咱们现在能不能先不说这个?等到我和你见面再讲。”
“当然,我不问问题了。你就告诉我:你现在安全吗?”
“安全?是啊。”
“我是说,你是不是遭受过任何永久性的损伤或者影响?”
她带着同样不快的语气回答说,“损伤——没有,汉克。至于永久性的影响,我说不好。”
“你今晚还在纽约吗?”
“当然在,我……我是彻底回来了。”
“真的?”
“你干吗这么问?”
“不知道,我想我是……因为总也找不到你。”
“我现在回来了。”
“好,我过几个小时就去见你。”他突然停住,似乎无法相信刚才说的这句话,“过几个小时。”他坚决地重复了一句。
“我等你。”
“达格妮——”
“嗯?”
他轻轻笑了笑,“不,没什么,就是想多听听你的声音。原谅我,我是说,不是现在。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
“汉克,我——”
“等我见到你的时候,我亲爱的,一会儿见。”
她站在那里瞧着静默的话筒。她回来之后,第一次感觉到了痛苦,一种强烈的痛苦,但它使她有了活力,因为这感受是值得的。
她给她塔格特公司的秘书打了个电话,简单地说了句她半个小时内会到办公室去。
内特内尔·塔格特的塑像是真真切切的——她站在候车大厅里,面对着它。她仿佛觉得他们是在一个巨大空旷、回荡着声音的庙宇里,身边是缥缈无形、雾一样时隐时现的幽灵。她肃立片刻,仰望着塑像,以表达自己的敬意,心中只是想说——我回来了。
“达格妮·塔格特”的名牌依然还在她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上。她走进外间,员工们脸上的神情仿佛是溺水者突然见到了一线生机。她看见艾迪·威勒斯站在他玻璃隔间的桌后,桌前有个什么人。艾迪正欲向她走来,却又停下;他像是被困住了。她仿佛在望着即将遭殃的孩子一般,尽量温柔地笑着,同眼前的每一张面孔打过招呼,便向艾迪的桌前走去。
艾迪看着她走过来,似乎眼里其他的一切都已统统不再存在,但他那僵硬的姿势却好像仍然装作在听着他面前那个人的讲话。
“火车头?”那人拖着含混的鼻音,不时带出气势汹汹的蛮横腔调,“火车头不是问题,只要你——”
“嗨。”艾迪静静地一笑,似乎朝着远处的什么人轻声招呼了一下。
那人回过身来看着她。他长着一头黄色的卷毛,面目僵硬,肌肉松懈,手看上去让人生厌——这副样子倒是很像个酒鬼;他那双模糊的棕眼球空荡得像玻璃。
“塔格特小姐,”艾迪说,他的声音庄严而洪亮,那口气仿佛是将那个人一巴掌扇到了一个他从没进入过的客厅里,“这位是麦格斯先生。”
“你好,”那人不感兴趣地应付了一声,就全当她不在似的转过身继续和艾迪说着,“只要你明天和星期二先把彗星特快停了,然后挂上要去斯克兰顿运煤的车皮,开到亚利桑那州去拉那批柚子就行了。马上下命令。”
“这种事你不能做!”她惊叫一声,简直不敢相信。
艾迪没有吱声。
麦格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只是他那死一样的眼睛根本表达不出任何反应。“下命令。”他冲着艾迪淡淡地甩下这句话,便走了出去。
艾迪开始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你疯了吗?”她问。
他向她抬起眼睛,仿佛已经被长时间的拷打折磨得筋疲力尽了,“我们必须这样做,达格妮。”他心灰意冷地说。
“那是什么人?”她用手指着被麦格斯先生带上的门,问道。
“联合理事会的主任。”
“什么?”
“他是从华盛顿来的代表,主管铁路的整体规划。”
“那又是个什么东西?”
“是……噢,先等一等,达格妮,你情况怎么样?受没受伤?是飞机坠毁了吗?”
她从没想过艾迪的脸变老后会是什么样子,可她此刻却看到了——三十五岁的他在一个月里便苍老了许多。显老的并非他的皮肤和皱纹,脸还是那张脸,但却写满了对苦痛听天由命的绝望与憔悴。
她轻柔地一笑,笑容里含着理解和把所有问题一扫而光的自信,伸出手去,说道,“好啦,艾迪。你好啊。”
他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到了他的嘴唇上。他以前从未这样做过,这动作既不是放肆,也不是抱歉,只是清楚地表明了他的内心。
“是飞机坠毁,”她说,“艾迪,你不用担心,跟你说实话,我没受什么重伤。不过我对新闻界和其他人不会这样讲,所以你不要声张。”
“当然。”
“我没办法和任何人取得联系,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受了伤。艾迪,我只能跟你讲这么多了。别问我去了哪里,也别问我为什么去了这么久。”
“我不问。”
“现在跟我说说,铁路整体规划是怎么回事?”
“这是……哦,能不能让吉姆跟你说,他马上就会和你讲的。我觉得它实在是太恶心了——除非,你想要我说。”他清楚自己的职责,便又补上了一句。
“不,不用说,你看看我对这个做整体规划的家伙所说的理解得对不对就行了:他是想把彗星特快取消两天,用特快的机车去亚利桑那州拉柚子?”
“对。”
“为了搞到装柚子的车皮,他还取消了一列运煤车?”
“对。”
“就是为了去拉柚子?”
“对。”
“可是这为什么?”
“达格妮,现在已经没人再问‘为什么’了。”
她沉默了半晌,又问,“你能不能猜出是什么原因?”
“猜?这用不着猜,我都知道。”
“那好,是怎么回事?”
“这趟柚子专列就是应了斯马瑟兄弟俩的要求开的。一年前,斯马瑟兄弟从一个在机会平衡法案下破产的人手里买下了亚利桑那州的一个果园,那个人种植这座果园已经有三十年了。斯马瑟兄弟在这以前是做赌博机的,他们以扶助像亚利桑那州这样的困难地区的名义,搞了个项目从华盛顿弄出一笔贷款,买下了这片农场。斯马瑟兄弟在华盛顿有关系。”
“后来呢?”
“达格妮,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大家都知道过去这三个星期的铁路计划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有的地区、有的货主能发货,而别人就不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嘴闭好,假装去相信一切决定都只是为了‘公众利益’——而纽约城的公众利益就是要立即运来一大批柚子。”他顿了顿又说,“只有联合理事会主任才有权决定什么是公众利益,才有权指挥全国任何地区、任何铁路公司的火车头和车皮。”
在一阵沉默之后,她开口说道,“我明白了。”又过了一阵,她问,“温斯顿隧道怎么样了?”
“哦,三个星期前已经把它放弃了,他们一直没能把火车弄出来,设备全报废了。”
“重修隧道旁边那条旧铁路的事怎么样了?”
“这事还一直搁着呢。”
“那我们现在还有没有横跨大陆的火车?”
他看她的眼神透着几分怪异,苦涩地回答,“当然有了。”
“是不是通过西堪萨斯铁路公司的路线绕行?”
“不是。”
“艾迪,过去一个月都出了什么事?”
他苦笑着,似乎极不情愿地承认说,“过去这一个月,我们挣到了钱。”
她看到外间的门被推开,詹姆斯·塔格特和麦格斯先生正一起走了进来,“艾迪,”她问道,“你是希望在场听一听这个谈话呢,还是宁可不知道这些?”
“不,我希望在场。”
吉姆的脸像是一团被揉皱的纸,只是臃肿得看不出一点棱角和线条。
“达格妮,有很多事要和你说一说,最近发生了许多重大的变化——”人还未进屋,他那尖锐的嗓音就已经冲进了房间,“哦,对了,我很高兴看到你回来,而且活得好好的,”他想起了什么,急忙补上了这句话。“现在有些紧急的——”
“到我的办公室去吧。”她说。
在艾迪·威勒斯的重新布置和照顾下,她的办公室恢复了曾经的面貌。她的地图、日历以及内特·塔格特的画像又回到了墙上,克里夫顿?洛西在任时留下的痕迹被抹得一干二净。
“我想我还是这家铁路公司的业务副总吧?”她在自己的桌后坐好,开口问道。
“你是,”塔格特连忙的回答中,带着责备和不满,“你当然还是了——你不要忘记——你还没辞职不干呢,你还是——对吧?”
“对,我还没辞职。”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个消息告诉新闻界,让他们知道你又回来工作,你是到什么地方去了——以及,对了,你去哪儿了?”
“艾迪,”她说,“请你记录一下我说的话,然后转给媒体好吗?在飞往塔格特隧道的途中,我的飞机在洛基山脉上空出现了发动机故障,我在寻找紧急降落场所的过程中迷了路,随后摔落在怀俄明州的一处无人居住的山里。我被一对年老的牧人夫妇发现,并且把我带到了他们的木屋,那里地处荒凉,和最近的居民相距五十英里远。我伤得很重,几乎昏迷了两个星期。那对老夫妇没有电话和收音机,没有任何联络和交通工具,他们唯一的一辆旧卡车在想用的时候也坏了。我只好和他们待在一起,直到自己恢复了走路的力气。我走了五十英里的路,走到了山脚下面,然后辗转搭车,到达了内布拉斯加州的一处塔格特公司的火车站。”
“原来是这样,”吉姆说,“嗯,那好,等你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
“我不会接受任何采访。”
“什么?可他们今天一直都在给我打电话!他们可都等着呢!这很有必要!”他慌了手脚,“这是最最要紧的事!”
“是谁在整天给你打电话?”
“是华盛顿的人,还有……还有其他人……他们在等着听你说话呢。”
她指了指艾迪的记录,“这些就是我要说的。”
“可这并不够!你必须要说你没有辞职。”
“这不明摆着吗?我回来了。”
“你必须对此说点什么。”
“说什么?”
“说些有关个人的事情。”
“对谁说?”
“对全国呀,人们都很担心你,你要让他们放心才是。”
“如果有谁担心我的话,那么这个事件的经过就可以让他放下心来。”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住了口,躲避着她的眼光,“我是说——”他坐在那里,一边不停地搓着手,一边寻找着合适的词语。
吉姆就要垮了,她心想;眼前这样的烦躁、失控的尖叫和惊慌,是以前所没有的;这种爆发出来的徒劳的威胁腔调代替了以往他那副小心谨慎的圆滑的模样。
“我是说——”她想,他是既希望表达出意思,又不愿意把它说破,既让她明白,又不希望自己被她看穿。“我是说,外界——”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说,“不行,吉姆,我不会就我们企业的现状给外界任何的安抚。”
“现在你——”
“最好还是让大家该怎么担心就怎么担心好了。现在还是谈正事吧。”
“我——”
“说正事吧,吉姆。”
他看了看麦格斯先生。麦格斯先生一言不发地跷着腿坐在那里抽着烟。他穿的夹克衫固然不是军装,然而看上去却很像。他脖子上的肥肉从领口边上挤了出来,衣服的腰身实在过于瘦小,怎么也遮不住他胖胖的身体。他戴了一只大大的黄色钻戒,随着他那短粗的手指的晃动而一闪一闪。
“麦格斯先生你已经见过了,”塔格特说,“你们能够相处得愉快,让我真是太高兴了。”他期待般地停了一下,但那两个人谁都没做声。“麦格斯先生是铁路整体规划的代表,你今后和他会有许多合作的机会。”
“什么是铁路整体规划?”
“这是一个……一个在三星期前刚刚生效的新的全国性的安排,你一定能理解和赞成,并且会发现它很实用。”她对于他还在使用这种伎俩感到惊异;好像只要抢先说出她的看法,就可以令她无法改动了。“这项紧急措施挽救了国家的铁路系统。”
“具体计划是什么?”
“你当然能意识到,任何施工任务在目前这种紧急状况下都是难以完成的。现在——暂时来看——根本不可能铺设新轨道。因此,国家面临的首要问题是把交通行业完整地保存下来,保存现有的一切工厂和设施。为了国家的生存,就必须——”
“具体计划是什么?”
“作为确保国家生存的一项政策,全国的铁路被联合成一体,它们的资源被整合到一起。设在华盛顿的铁路联合会作为整个行业唯一的理事,得到全体上缴的总收入,然后遵循一种……一种更为现代的分配概念,把收入划分给不同的铁路公司。”
“这概念是什么?”
“不用担心,产权是得到充分保护的,只不过采取了一种新的形式。每家铁路公司独立负责它自己的经营、列车运行计划以及铁路和设备的维护。作为对全国联合的贡献,每家铁路在必要时都要无偿将自己的轨道和设备提供给其他铁路公司使用。到了年底,联合会对总收入进行分配,每一家铁路就会得到报酬。但是,分配不是胡乱地按老一套的那种跑了多少趟车,运了多少吨货物来计算,而是根据需求——就是说,维护自己的铁轨是每一家铁路最主要的需求,报酬是根据每家拥有和维护的铁轨总长度来计算的。”
这番话她听得很清楚,也完全明白它的含义;她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对于这种像噩梦一般的精神错乱,她根本就不屑再去表示愤怒、担心或是反对,可人们竟然愿意去假装相信这是正常的。她感到一种麻木的空虚——感到自己已经是出离了的愤怒。
“我们现在跨两岸的火车用的是谁的铁路?”她冷冷地问道。
“当然是我们自己的了,”吉姆急忙说,“是从纽约到伊利诺伊州的贝福特,离开贝福特之后,我们是用南大西洋公司的轨道。”
“一直到旧金山吗?”
“这个,总比你当初想用的那条绕行线路要快多了。”
“我们自己的火车免费用别人的铁轨?”
“另外,你的那条绕行路线后来也行不通,西堪萨斯公司的轨道完蛋了,而且另外——”
“是不是免费使用南大西洋公司的轨道?”
“这个,我们也同意他们免费通过我们的密西西比大桥了。”
她过了一阵,开口问道,“你看过地图没有?”
“当然了,”麦格斯先生出人意料地答话了,“你们拥有的铁路线是全国最长的,因此你用不着担心。”
艾迪·威勒斯憋不住笑了出来。
麦格斯茫然地看了看他,“你这是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艾迪·威勒斯无奈地说,“没什么。”
“麦格斯先生,”她说,“你看看地图就会明白,我们跨两岸运输所用轨道的三分之二的维护费用都是由我们的竞争者们无偿提供的。”
“当然是这样了。”他说道,但他却眯缝起眼睛,满腹狐疑地盯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同时,我们却通过手里的那些无人走的、没用的轨道而拿到了报酬。”她说。
麦格斯明白了——顿时像没了兴趣般地把身体向后一靠。
“不是这样!”吉姆大声喊叫了起来,“在我们长途火车以前经过的地区,还有很多我们当地的火车在跑——在衣阿华、内布拉斯加和科罗拉多——隧道的另一边,是加利福尼亚、内华达和犹他。”
“我们的地方火车每天只有两趟,”艾迪·威勒斯冷漠、平淡的口气像是在读着一份商业报表,“有些地方更少。”
“是靠什么来决定各家铁路列车的运行车次?”她问。
“公众的利益。”吉姆回答。
“是联合会。”艾迪说。
“过去这三周,全国停开了多少车次?”
“其实,”吉姆急忙说,“这项计划已经协调了行业内的关系,并且消灭了恶性竞争。”
“它是把全国百分之三十的车次都消灭了,”艾迪说,“现在大家都在竞争的是向联合会申请取消车次,而最后存活下来的就是那些能做到一趟车都不跑的公司。”
“有没有人算过南大西洋铁路公司还能坚持多久?”
“这和你没任何——”麦格斯说。
“别说了,库菲!”吉姆叫道。
“南大西洋公司的总裁,”艾迪冷冷地说,“已经自杀了。”
“那是毫不相干的!”吉姆嚷嚷着,“那是因为一件私事!”
她默默地坐在那儿看着他们,在她已经麻木而无动于衷的脑子里,仍存有一点不解:吉姆向来能够把他的失败转嫁到周围最突出的人头上,就像他对待丹·康威和科罗拉多州的企业家们那样,把他们当做替罪羊,从而保全自己;可是,在面临覆灭的深渊时,为了苟延残喘而死死抓住一个弱小的濒临破产者的已经被榨干的尸骨,这甚至都不合掠夺者的行规。
她那同人理论的冲动几乎令她忍不住要去张口争论和指出明显的事实——但她一看到他们的神情,便知道他们心里其实都很清楚。他们的说法和她不同,脑子里的意识也是她无法想象的,但对于她想要告诉他们的一切,他们全都明白,再去向他们说明他们的做法是多么不合理,后果会多么可怕,已经毫无用处。麦格斯和塔格特心里都很清楚——他们这种意识的奥妙之处就是可以用于逃避现实。
“我明白了。”她轻轻地说了出来。
“怎么,你还想要我怎么办?”吉姆号叫着,“放弃我们的长途运输吗?破产吗?让铁路落到东海岸的一个小破地方公司的手里吗?”她那句话对他的打击似乎比任何愤怒的反对言行更厉害;令他恐惧而发抖的似乎便是这轻轻的一句“我明白了”所宣示出来的东西。“我没办法!我们必须得有一条两岸间的长途轨道!没有办法绕过那条隧道!我们没钱可以负担额外的费用了!必须得想出办法来!我们必须要有轨道才行!”
麦格斯半含诧异、半带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我并不是在争论,吉姆。”她淡然说道。
“我们不能让一个像塔格特公司这样的铁路垮掉!那将会是一场全国性的灾难。我们必须要想一想那些靠我们生活的城市、企业、货主、乘客以及雇员和股东们!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大众的利益!所有人都认为铁路整体规划是行之有效的!消息最灵通的——”
“吉姆,”她说,“你如果还有更多的业务要谈——就还是说正事吧。”
“你从来就不从社会的角度去考虑事情。”他愠怒的声音开始退却了。
她注意到,尽管她和麦格斯先生有着截然相反的出发点,但他们却都无法相信会有如此的做作。他望向吉姆的眼神分明带着蔑视。她忽然觉得吉姆像是一个企图在她和麦格斯之间找到中间道路的人——此时,他发现这条路越来越窄,自己马上就要被两堵高墙夹得粉碎了。
“麦格斯先生,”她忽然感到一股苦涩而可笑的好奇,便问道,“你今后会有什么样的经济计划呢?”
她发现他那双模糊的褐眼珠没有表情地盯着她,“你太不实际了。”他说道。
“对今后的高谈阔论是完全没有用处的,”吉姆大声插了进来,“特别是我们必须要对付眼前的紧急状况。从长远来看——”
“从长远来看,我们都会死。”麦格斯先生说。
随即,他猛地站起身,“我得走了,吉姆,”他说,“我没工夫在这儿聊天。”他又补充道,“既然她这个小丫头对铁路这么精通,你就和她谈谈如何制止火车发生事故吧。”他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强硬——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
“过会儿见,库菲。”吉姆冲着理都不理他们,径自向外走着的麦格斯说。
吉姆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地看着她,似乎不敢听她说话,但又迫不及待地希望听到些什么,哪怕是一个字也好。
“怎么样?”她问。
“你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个,我……”他听上去有些失望,“有啊!”他像是铁了心似的叫道,“我还有件事要讲,是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
“你现在越来越多的列车事故?”
“不是!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
“是……是你今晚要上伯川·斯库德的电台节目。”
她身子向后一仰,“是吗?”
“达格妮,这很有必要,很关键,都安排好了,没什么可商量的,这种时候没有选择,而且——”
她看了一眼手表,“假如你想说的话,我给你三分钟的时间解释——你最好有话直说。”
“好吧!”他不顾一切地说了起来,“高层人士认为最要紧的是——我说的高层是指齐克?莫里森、韦斯利·莫奇和汤普森这样的人——你应该向全国发表一个鼓舞士气的讲话,知道吧,说你并没有辞职不干。”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以为你辞职了!……你是不知道最近这些事,简直……简直是太怪诞了。全国上下到处是谣言,各种各样,说什么的都有,而且都很危险。我是说,很有破坏性。人们好像成天只知道嘀嘀咕咕的,他们信不过报纸,信不过最有说服力的演说家,只相信那些恶毒的、散布恐惧的流言飞语。信心、信仰和秩序全都不见了,就连……就连政府的话,人们也不放在眼里了。人们……人们似乎已经处在了恐慌的边缘。”
“那又怎么样?”
“哼,至少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些可恶的消失在空气里的大企业主们!这件事谁都解释不了,他们因此就心神不定了。关于这事,有各种各样疯狂的传言,但议论最多的就是‘好人不会给他们干活’,他们指的就是华盛顿那些人。现在你明白了么?你从没料到自己这么出名吧,现在你可出名了,从你飞机坠毁那时候起,你就开始出名了。谁都不相信飞机坠毁,他们都认为你是违反10-289号法令跑掉了。对于10-289号法令,存在着许多的……误解,以及许多的……这个……不安。你上电台去告诉人们10-289号法令并不是要让企业垮台,它是为了大家的利益而出台的一项很好的法律措施,如果他们稍微再耐心一点,情况就会好转,就能重见繁荣,现在你明白这有多重要了吧。他们已经再也不相信任何一个政府官员。而你……你是个企业家,以前的那批人现在没剩下几个,可你是其中一个,他们本来认为你和其他人一样走了,但这些人里,只有你回来了。人们一直觉得你是……是和政府唱反调,所以你说话他们会信,这可以极大地影响他们,重新树立起他们的信心,鼓舞他们的士气。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面带嘲讽,但这神情却奇怪得仿佛是在笑一样,这使得他受到了鼓励,便一股脑地讲了出来。
她听着他的这些话,耳边响起了在一年多以前的一个春天的夜里,里尔登曾说过的话:“他们需要得到我们的某种认可,我虽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认可,但是达格妮,我明白我们如果珍惜自己的生命,就绝不能给他们。即使他们再怎么样地去折磨你,你也不要给他们;即使他们把你的铁路和我的工厂都毁掉,也不能给他们。”
“现在你明白了吗?”
“哦,当然,吉姆,我明白!”
他猜不透她的声音,这低沉的声音既带着呻吟,又含着嗤笑,同时还流露出胜利般的得意——但这是她发出的第一个有感情的声音,因此他只好抱着一线希望,孤注一掷地继续说下去,“我已经答应了华盛顿方面,保证你会发表这个讲话!我们不能对他们说话不算——在这种事上可绝对不行!我们不能让人怀疑没有诚信。一切都安排好了,今晚十点半,你在伯川·斯库德的节目上作为嘉宾发表讲话,他做的是向全国直播的对著名公众人物的采访节目,有多达两千万的听众。鼓舞士气者的办公室已经——”
“你说什么?”
“鼓舞士气者——就是齐克?莫里森——他已经给我打过三次电话,就是为了确保不出差错。他们给所有的广播电台都下了命令,这些电台已经在全国各地做了一整天的预告,让大家收听你今晚在伯川·斯库德节目上的讲话。”
他看着她,似乎既希望听到她对此的回答,又想让她明白事已至此,她再想怎么样都已无济于事了。她说,“你知道我对华盛顿的政策和10-289号法令是怎么想的。”
“现在这种时候,容不得我们再去想什么!”
她放声大笑。
“可你难道不明白现在已经无法回绝他们了吗?”他大吼了起来,“如果在做了这么多的宣传之后你还不露面,就等于是在证明那些传言,是在公开宣称自己的背叛!”
“你这种圈套没用,吉姆。”
“什么圈套?”
“就是你惯用的这一套。”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知道,你心里清楚——你们这些人都清楚——我会一口回绝。因此你就把我往一个公众的陷阱里推,这样一来,我要是拒绝就会让你极度难堪,你觉得我不敢让你这么难堪。你们是指望我去挽救你们伸出去的脖子和脸面,我是不会管的。”
“可我已经答应了!”
“我没答应过。”
“可我们不能拒绝他们呀!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已经把我们五花大绑,正用刀顶着我们的脖子吗?难道你不知道他们可以通过铁路联合会、联合理事会或者拖延支付我们债券的方式来整咱们吗?”
“这我两年前就知道。”
他浑身哆嗦着;他的恐惧里带有某种比他所说的危险还要大得多的丑陋、绝望甚至是迷信般的东西。她猛然间感到相信,他害怕的绝不仅仅只是官僚们的报复,只不过这样的报复是他唯一允许自己去认清的,只不过是用这层理性的伪装聊以自慰,去隐藏他真正的动机。她可以肯定他想要去避免的不是国家的混乱,而是他自己的惊慌——他、齐克?莫里森、韦斯利·莫奇以及其他这伙掠夺者之所以需要她的认可,并不是想安慰被他们迫害的人,而只是为了稳住他们自己。尽管他们给予自己的动机和歇斯底里般坚持的唯一解释,是那个所谓的狡猾的而又切实可行的,把自己的受害者蒙在鼓里的点子。眼前的这幅情景令她在轻蔑的同时也感到了胆寒,她在想,那些人的内心要堕落成什么样才能达到这样一种自欺欺人的地步,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在瞒天过海,却不得不从受害人那里强行索取他们所需要的良心上的认可。
“我们没有选择!”他叫道,“谁都没有选择!”
“滚出去。”她的声音极其平静和低沉。
她嗓音里的某个音调击中了他心里不愿吐露的话,尽管他从不会说,但他似乎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他退了出去。
她看了一眼艾迪;他似乎又经历了一场令他厌恶,但做好了长时间忍耐准备的搏斗。
过了一阵,他问道,“达格妮,昆廷?丹尼尔斯后来怎么样了?你是跟着他飞走的,对吧?”
“是,”她说,“他走了。”
“是去了毁灭者那里么?”
这句话像是给了她一拳。这是外面的世界第一次触及了她心中的那块闪光的存在,这一天来,她一直把它当成一个静默、永恒、隐秘的情景,不希望它被周围的任何东西所影响,不去想它,只是时时感受着它不断带给自己力量。她意识到,毁灭者是他们的这个世界对那幅情景的称呼。
“是的,”她脸色阴郁,强打着精神说,“去了毁灭者那里。”
接着,她握紧了撑在桌沿的双手,让自己的决心和姿态更加坚定一些,苦笑着说,“好吧,艾迪,现在就看一看像咱们俩这样不切实际的人怎么去防止列车继续出事故吧。”
两个钟头之后——她正一个人趴在桌前,虽然一张张的纸上只是记满了数据,但却犹如放映中的电影,向她展示着过去四个星期以来铁路上发生过的一切——铃声一响,传来了她秘书的声音:“塔格特小姐,里尔登夫人要见你。”
“是里尔登先生吧?”她十分惊讶,觉得这也不可能。
“不,是里尔登夫人。”
她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请她进来。”
莉莉安·里尔登进门向她的桌前走来时,举止间透出某种不同寻常的神态。她穿了一身合体的套装,一只明亮的蝴蝶结轻松随意地挂在一侧,点缀出一种不对称的优雅感,头上歪戴着一顶小帽,看上去俏皮机灵;她的脸色光鲜,步伐和缓,却带出一丝做作,走起来时屁股晃来晃去。
“你好呀,塔格特小姐。”她用着慵懒而亲切的声音招呼道,在这个办公室里,这种客厅里聊天的腔调与她的套装和蝴蝶结一样,显得格格不入。
达格妮严肃地点了点头。
莉莉安扫视了一下办公室;她的眼神和她的小帽一样很有些自娱的味道:似乎它是想表现出,她已经看透了人生只是一场荒唐的游戏。
“请坐。”达格妮说。
莉莉安坐下来,摆出一副自信、自然而优雅的姿势。当她把脸转向达格妮的时候,那股自觉有趣的神情虽然还在,但味道却有所不同:它似乎是在暗示着她们共同拥有一个秘密,虽然在别人看来,她在这里的出现难以理解,但对她们两个来说却顺理成章。她有意用沉默来强调这一点。
“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告诉你,”莉莉安愉快地说,“你今晚要上伯川·斯库德的广播了。”
她发现达格妮的脸上没有惊讶和震惊,眼神里充满审视,像发现了异常响动的发动机技工一样,“我想,”达格妮说道,“你完全明白你这句话的意思。”
“当然了!”莉莉安说。
“那就接着说吧。”
“你说什么?”
“接着跟我说呀。”
莉莉安干笑了一声,这强挤出来的一点笑表明她对这种态度感到了意外,“我看也用不着再多说什么了,”她说,“你很清楚,你在广播里的露面对那些掌权的人是多么重要。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出面,知道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或许你并不觉得这有多重要,但你很清楚我向来是支持目前这个体制的。因此,你能够理解我对这件事的关心和我的立场。你哥哥告诉我你表示了拒绝之后,我就决定来助一臂之力——因为,你也明白,只有我和极少数的人才知道你对此是根本无法拒绝的。”
“就目前来看,我还不在这极少数的人里面。”达格妮说。
莉莉安笑了,“嗯,是啊,我还得再说清楚一些。你很明白,对于那些掌权的人来说,你在广播里的露面和我丈夫签署礼券、向他们交出里尔登合金的行为有着同样的价值。你也知道他们在所有宣传中是如何反复地提到过这件事。”
“我不知道。”达格妮尖锐地说。
“哦,对了,你上两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所以才不知道他们一直不断的提醒——在报纸上、广播里和公共演讲当中——说连汉克·里尔登都对10-289号法令表示了赞同和支持,主动把他的合金签字交给了国家。甚至是汉克·里尔登啊。这让许多顽抗者泄了气,使他们就范。”她身体向后一靠,像是随便插一句话般地问,“你问没问过他为什么会签字?”
达格妮没有回答;她似乎没有把它当成是一个问题;她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坐着,但却睁大了眼睛盯着莉莉安,好像是全神贯注地在听莉莉安把话讲完。
“不,我想你也不知道,我觉得他根本就不会告诉你,”莉莉安的声音变得流畅了,她像是看到了路标一样,放心大胆地顺着既定的思路讲下去,“但你一定要知道让他签字的原因——因为你也会为了这个原因在今晚伯川·斯库德的广播里露面。”
她故意卖个关子,停了下来;但达格妮只是静待着。
“从我丈夫的举动来看,”莉莉安说道,“这原因应该让你感到高兴,想想看那个签字对他意味着什么。里尔登合金是他最了不起的成果,凝聚了他一生的心血,是他骄傲的最终象征——并且你也知道,我丈夫极有激情,他的自我欣赏或许就是他最强烈的激情。里尔登合金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一个成果,更能体现出他的创造力、他的自立、他的奋斗和崛起。他完全有权利拥有这笔财产——你也知道,对于他这样苛求的人,权利和财产的拥有究竟是意味着什么。为了保护它,他就是去死也不肯把它交给那些他鄙视的人。它对他就是这么的重要——而这也正是他放弃的。你会感到高兴的,塔格特小姐,因为他是为了你才放弃的,完全是为了你的名誉和声望。他签署礼券,交出了里尔登合金——是因为害怕他和你的私情被公之于众。没错,对此我们掌握了所有详细的证据。我相信你历来反对做出牺牲——但就这件事而言,你毕竟还是个女人,因此我相信,看到一个男人为了你的肉体而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你应该是感到知足了。在他晚上和你上床的时候,你肯定是非常受用,现在,你可以好好享受一下那些夜晚你让他付出的代价了。而且——你喜欢有话直说,是不是,塔格特小姐?既然你愿意去做婊子,并且能索取到这样让同行们望而兴叹的高价,我只能对此表示由衷的佩服了。”
莉莉安的嗓音像是一具找不到石头裂缝的钻头,不由自主地变得越发尖利了起来。达格妮依然在注视着她,但眼睛和神态间的紧张已经不见了。不知为什么,莉莉安似乎觉得达格妮的面孔显得格外醒目,它是如此的平静和从容,看不出一点特别的表情——这纯净似乎来自她脸上那生就的精雕细刻的线条,来自于她那张坚决的嘴和沉稳的目光。她猜不透那双眼睛里的含意,它所表现出来的冷静实在不像是个女人,倒像个学者,对于事实,她完全没有丝毫的畏惧。
“是我,”莉莉安淡淡地说道,“向那些官僚们报告了我丈夫偷情的事。”
达格妮注意到,莉莉安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终于闪现出一丝情绪上的波动,那看上去像是惬意,但却遥远得如同阳光被月亮死寂的表面折射到一片毫无生气的沼泽地的水面上;只是闪现了一下,便又不见了。
“是我,”莉莉安说道,“拿走了他的里尔登合金。”这声音听上去几乎像是在哀求。
对于这样一声哀求,达格妮根本就无法理解,也无从知道莉莉安企图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当莉莉安突然尖着嗓子问:“现在你明白了吗?”达格妮心里明白,她这里找不出莉莉安想要的东西。
“明白。”
“那么你就应该清楚我的要求,也明白为什么要服从我了。你和他,你们是不是都觉得自己没有对手啊?”她竭力想把自己的声音放平稳,可它还是发疯一样地抽搐着,“你们总是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我向来就做不到。现在我总算能让你们听我的了。你们别想和我斗,也别想用你们那几个我没有的臭钱买条生路。你们给的好处打动不了我——我根本就没有贪心。我不是被那些官僚花钱指使的——我这样做没有捞取任何好处,是没有好处的,你明白吗?”
“明白。”
“那就用不着再多解释了,只是给你提个醒,所有的物证——包括住店记录、珠宝账单这些东西——就在我们的手上,如果你今晚不去参加广播,那明天所有的电台就会报道这件事。明白了没有?”
“明白。”
“那么你的回答呢?”她看见那双像学者一般明亮的眼睛正在盯着她,忽然觉得那双眼睛时而像是看穿了自己,时而又像是对自己视而不见。
“很高兴你跟我讲了这些,”达格妮说,“我今晚会去上伯川·斯库德的广播。”
一束白色的灯光投在闪闪发亮的金属麦克风上——这个玻璃笼子里面只有她和伯川·斯库德。那闪烁出的光芒透着蓝绿的色调;这部话筒是用里尔登合金制成的。
她能看到头顶上方的玻璃板外有一小间屋子,里面坐了两排人,正向下望着她:詹姆斯·塔格特那张松懈的脸上带着不安,莉莉安·里尔登坐在他身边,把手安慰似的放在了他的胳膊上——那个坐飞机从华盛顿赶来、已向她介绍过的人便是齐克?莫里森——以及他手下的几个年轻人,他们嘴里谈论着对知识界所造成影响的分析,看上去像是一群骑警。
伯川·斯库德对她似乎有些忌惮,只管对着精巧的话筒狂喷,向全国的听众介绍他的节目。他卖力叫喊的声音里既有冷嘲热讽的怀疑,又有不可一世的疯狂,仿佛是在讥笑着一切人世间信仰的虚伪——好像希望他的听众们去相信什么。他的脖子上冒出了一小片亮晶晶的汗水,正夸张地讲述着她在一个牧人孤零零的小木屋内疗伤,然后便英雄般地跋涉了五十英里远的山路,为的就是在国家危难的紧急关头,能够重新履行她对人民的职责。
“……如果你们当中有谁受了恶意诋毁的谣言的蒙蔽,动摇了对我们领导人制订的宏伟的社会政策的信心——那你们应该相信塔格特小姐的话,她——”
她站了起来,抬头向那束白色的灯光望去。灰尘在光线里飞旋,她发现其中一粒是有生命的:那只在舞动的翅膀上映出细微亮点的小飞虫,正茫然而疯狂地挣扎着。她注视着它,发觉这个世界和它一样的令无她法理解。
“……塔格特小姐是一个公正的观察者,一位杰出的商界女性,在过去,她对政府一向多有指责,被认为是像汉克·里尔登这样的工业巨头的极端保守主义者的代表。然而,即便是她……”
她奇怪地发现,当一个人不想有感觉的时候,反而变得异常敏感起来;她像是赤身裸体地站在公众的展台上,一束灯光就足以把她托起,因为在她的心里,已经掂不出伤痛的分量。她已经不再希望,不再后悔,不再关心,不再有未来。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有请今晚的女英雄,我们非同寻常的嘉宾——”
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唤醒了她的感觉,仿佛刚意识到下面需要她讲话,保护她的一堵玻璃墙便被这意识震碎了;疼痛伴随着被她称为毁灭者的那个人的名字,从她的心中一闪而过:她不愿意让他听到她即将说的话。如果你听见——仿佛是疼痛在向他喊叫着——你就不会相信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不,更糟糕的是,就连我没有说过,但你已经知道、相信并且认可的那些话,你也再不会相信了——你会认为那些话并非出自我的真心,我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只是在做戏——它会毁掉我的这一个月,毁掉你的十年——我从没想过让你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去了解,不是像今晚这样——可你还是会,你一直在观察着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此刻,你正在不知什么地方注视着这一切——你会听见我说的——但不说不行啊。
“——我们工业史上的一个辉煌家族现今的继承人,只有在美国才能出现的女总裁,一家大型铁路的业务副总——达格妮·塔格特小姐!”
接着,她的手扶在话筒的支架上,亲身触摸到了里尔登合金,一切突然变得轻而易举,那并非是药物带来的轻松感,而是内心深处的轻快、明晰、活力。
“我在这里要讲一讲你们生活在其中的社会体制、政治制度以及道德观念。”
她的嗓音是如此的镇定自如和自信,区区几句就挟带出一股强大的说服力。
“你们都听说过,我认为这个制度是把堕落当成了动力,把掠夺当成了目标,用谎言、欺诈和武力作为手段,最后的结局只有毁灭。你们还听说过,我和汉克·里尔登一样对这个制度表示衷心的支持,对于像10-289号法令这样的政策,我都是自愿地给予配合。我到这里就是为了向你们讲出事实。
“不错,我和汉克·里尔登的立场是一致的。他的政治观点就是我的观点。你们都知道,过去,他被谴责为一个与现今制度时时处处都在作对的反动分子,现在,你们知道他被赞颂成一个我们这个时代的最伟大的企业家,他对于经济政策所做出的优劣判断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一点不错,你们确实可以信赖他的判断。假如你们还没有对不负责任的邪恶势力正统治着你们的生活,对国家即将崩溃、你们即将沦为灾民的现实感到恐惧的话——就请考虑一下这位最出色的企业家的观点吧,他懂得国家的生产创造和生存需要有什么样的环境。在现在他还能讲话的时候,他已经告诉你们,这个政府的政策正把你们引向被奴役、被毁灭的地步。然而,对于这些政策的极端表现,也就是10-289号法令,他并没有去谴责。你们听到过他为了自己的权利——同时也是你们的权利——为了他的独立和财产所进行的抗争,但他没有同10-289号法令对抗。你们听到的是他自愿签署礼券,把属于他的里尔登合金交给了他的敌人。根据他以往的表现,你们都认为他会拼死抗争,但是,他却签署了那份文件。这意味着什么呢——有人一直在反复告诉你们——这只能说明连他都认可了10-289号法令的必要性,并且为国家而牺牲了他的个人利益。有人一直在反复地告诉你们,要根据他做事的动机来认清他的观点。对此我毫无保留地赞成:要根据他做事的动机来认清他的观点。同时——不管你们对我的意见、对我向你们发出的警告如何看待——也要根据我做事的动机来看清楚我的观点,因为他的观点就是我的观点。
“过去两年以来,我一直都曾经是汉克·里尔登的情妇,希望大家不要误解,我之所以这样讲,并没有把它看成是一种耻辱,而是怀着无比的骄傲。我曾经是他的情妇,我曾经枕着他的手臂,与他同床共眠。我现在要把一切关于我的传言都在这里讲清楚,让它再也无法中伤我——因为我清楚这些指责背后的真正用意,我要亲自把它说给你们听。我以前对他有没有身体上的欲望呢?有。我是不是被我身体的情感所驱使?是的。我是不是曾体验到最强烈的性的快感?是的。假如这就使我成了你们眼中不名誉的女人——那就随你们的便好了,这丝毫动摇不了我自己的看法。”
伯川·斯库德吃惊地瞪着她;这番话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而且他隐约惊恐地感觉到不应该让这个讲话再进行下去,可她是华盛顿方面交代过要谨慎对待的嘉宾啊;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去打断她;另外,他对这种故事也很感兴趣。在观众席里,詹姆斯·塔格特和莉莉安·里尔登浑身僵硬,他们就像动物看见迎头冲来的列车大灯一样,被吓得无法动弹;只有他们两人明白这些话与这次广播主题之间的关系;现在行动已经晚了;他们根本不敢去承担妄动会引起的后果。控制室里站着齐克?莫里森手下的一个年轻的知识分子模样的随员,他已做好准备,一旦出现意外就掐断播出。但是,他听不出这段讲话里有什么重大的政治影响,看不出有任何东西会对他的主子构成威胁。他已经习惯于听那些受害人在不知名的压力下所做的违心讲话,他觉得这是一个反动派正在被迫交代一桩丑闻,因此,或许这个讲话还是有一些政治意义的;另外,他对此也非常好奇。
“他选择了我为他带来享受,而我也选择了他,我为此感到自豪。这并不是你们大多数人想的那种肆意放任和彼此蔑视,我们完全清楚我们的这种选择的意义,这是我们彼此敬慕对方的一种最终的表达方式。我们属于这样一些人,他们不会把头脑的思想与身体的行动分离,他们不会任创意流于空想,而是要让它们成为现实,他们让想法变成实在的物质,让价值得以实现——他们创造了钢铁、铁路和幸福。对你们当中那些仇视人类的快乐,希望看到人的一生充满折磨和挫败,希望人因为幸福、成功、才能、成就和财富而认错的人——对你们当中的这些人,我现在要说:我曾想要得到他,我得到了,我很幸福,我体验过了一种纯粹、完满、问心无愧的快乐,这是你们不敢听任何一个人说出的快乐,是你们只会仇恨别人能够达到的快乐。那就恨我好了——因为我达到了!”
“塔格特小姐,”伯川·斯库德窘迫地插道,“我们是不是跑题了……不管怎么样,你和里尔登先生之间的私人关系没有任何政治上的意义——”
“我也是这么想。当然,我到这里来是要讲一讲你们目前所处的政治和道德制度。不过,我自以为彻底了解汉克·里尔登,但有件事我直到今天才知道。汉克·里尔登是在他人要把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的要挟下才签署了交出里尔登合金的礼券。这是讹诈——是政府官员施行的讹诈,是你们的统治者,你们的——”
随着斯库德挥手将话筒一把扫开,话筒在倒地的同时发出了“咔嚓”一声轻响,这表明那位知识分子模样的警察已经掐断了广播。
她放声大笑了起来——可是,已经没有人再顾得上去看,或是去分辨她笑声中的意思了。冲进玻璃间的人们相互嚷成了一团。齐克?莫里森正冲伯川·斯库德破口大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伯川·斯库德则喊叫着说他早就不同意这样干,但不得不遵命——詹姆斯·塔格特像一头龇牙咧嘴的野兽,一边冲莫里森的两个最年轻的手下吼叫,一边躲避着另一个岁数稍大者对他的咆哮。莉莉安的脸宛如倒在路边的动物的尸体,虽然还完好无缺,但已是面如死灰。鼓舞士气者正在狂叫着莫奇先生该怎么想,“我该怎么跟他们说呀?”节目导播指着话筒,哭丧着脸说,“莫里森先生,听众正等着呢,我该怎么说?”没有人理睬他。他们争论的不是应该怎么办,而是要去责怪谁。
没有人同达格妮说一句话或朝她这个方向看一眼。她大步走了出去,没有遇到一个人阻拦。
她迈进看见的第一辆出租车,把她公寓的地址告诉了司机。车子启动后,她发现司机旁边的收音机按钮虽然亮着灯,却没有声音,只是传出短促而厉害的咳嗽般的静电噪音:它正是停在了伯川·斯库德的节目上。
她仰靠着车座,头脑空空,只是悲凉地想道:这么一来,她或许把那个可能永远都不想见到她的人彻底扫开了。她头一次感受到了寻找他的那种无边无际的渺茫——在城里的街道上,在这块土地上的城镇之中,假如他不想被发现的话——在洛基山脉峡谷里的那个目标就会被一道射线的屏幕封锁起来。然而,她的心中始终留有一样东西,它如同是飘浮在空中的一段木头,她在广播的时候始终抓着它没有放手——她知道,即使她会失去其他的一切,也绝不能放弃它,那便是他正在对她说的:“谁都不能以任何自欺欺人的方式待在这里。”
“女士们,先生们,”伯川·斯库德的声音突然打破了静默,“由于出现了意外的技术故障,本台在做出必要调整之前将暂停广播。”出租车司机讥讽地哼了一声,啪的一下关上了收音机。
她走下车,把钱递了过去。他退还零钱的时候,忽然将身子向前一凑,想要看清她的面孔。她肯定他是认出了自己,便严峻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他那愁苦的面孔和补过无数遍的衬衣在绝望的煎熬下已难以为继。在她把小费递给他时,他面对着几枚硬币轻轻说出的一句话竟是如此的诚恳和庄重,“谢谢你,小姐。”
她忽地转过身冲进了大楼,不想让他看到突然涌了上来,已令她承受不住的情感。
她低垂着头,打开了公寓的房门,灯光从她的下方、从地毯上直扑了上来,她猛然抬头一看,发现公寓里亮着灯。她朝前迈了一步——便看见里尔登正站在房中。
她吃惊地愣在了原地:首先是由于他的出现,她没想到他回来得如此神速;再有就是因为他的那张脸。他神态淡定,微微露出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神里散发着无比的坚定、自信和成熟,令她感觉到过去的这一个月对他来说似乎是又经历了数十载的春秋,而他的成熟便如人的成长一般,眼光、才华和力量都在与日俱增。她感觉到,刚刚经受了一个月煎熬的他,曾经被她深深地伤害,还要再一次受到更深伤害的他,现在却会给她带来支持和宽慰,他的坚强将会保护起他们两人。她只是呆呆地愣了一下,但却看到他的笑容在渐渐地绽开,仿佛他在读着她的心思,在告诉她不必害怕。她听到咔的一声轻响,接着便发现了他身旁的桌子上那台开着的、没有声音的收音机。她的眼光询问似的移向了他,他微然颔首,轻得只能看出是眼皮合了一下,算是回答——他听了她的广播。
他们不约而同地向对方走了过去。他握着她的肩膀,支撑住了她,将她的脸向他的方向抬起,但他没有去碰她的嘴唇,而是牵过她的手,亲吻着她的手腕、手指和手掌,把这当成了长久忍受之后的唯一的问候方式。突然之间,在经历了这一整天和这过去的一个月后,她终于忍不住扑倒在他的怀里抽泣起来,她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像女人那样地抽泣过,在对痛苦进行了最后一番徒劳的反抗之后,她耗尽了气力。
他一边搀扶着她,一边几乎是将她架到沙发前,想要她坐在他的身旁,但她却滑到地上,坐在了他的脚边,一头扎进他的膝盖当中,肆意地呜咽着。
他没有扶她起来,用胳膊紧紧地搂住他,任她哭泣。她感到他的手放在了她的头和肩膀上面,感到了他坚强的保护,这坚强似乎在告诉她,同她的眼泪一样,他心里想的也是他们两个人,他知道,并且能感受和理解她的痛心,然而却可以平静地去面对——他的镇定似乎消除了她的负担,让她可以在这里,在他的脚下尽情宣泄,他的镇定是在告诉她,他可以去承受她已无力承受的一切。她隐隐地感觉到,这才是真正的汉克·里尔登,无论他曾经在他们最初相聚的夜晚做出过怎样粗暴无理的举动,无论她曾经多少次显得比他更加坚强,这始终未曾离开过他,始终是把他们两人联结在一起的根本——假如她不再有勇气,他的勇气将会保护她。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正低头含笑看着她。
“汉克……”她羞愧地嘟囔着,对自己刚才的发作很是惊讶。
“安静些,亲爱的。”
她把脸又靠回到他的膝盖上;她静静地坐着,竭力平静着自己,竭力抗拒着一个无言的念头带给她的压力:他之所以能够忍耐和接受她在广播中的讲话,完全是因为他爱着她;这使她必须要告诉他的真相变成了一个任何人都下不去手的惨烈的打击。她既害怕自己失去了做这件事的勇气,更害怕这勇气还在。
她再次抬起头来望着他,他伸出手去,替她拂去散在脸上的头发。
“都过去了,亲爱的,”他说,“对于我们两个来说,最糟糕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不,汉克,还没有。”
他笑了。
他把她拉到自己的身旁坐好,让她的头靠着他的肩膀,“现在什么都不要说,”他说,“你知道我们都很清楚要说的是什么,这我们会去谈的,不过,要等你从它的伤害中恢复过来再说。”
他的手顺着她的袖子,滑到她的裙褶,动作轻柔得仿佛触摸不到衣服里的身体——仿佛他重新得到的不是对她身体的占有,而是它的形象。
“你受了太多的苦,”他说,“我也一样。就让他们来摧残咱们吧,我们可犯不着再自寻烦恼。不管我们要去面对什么,我们之间是不应该有任何痛苦的,也不能再增加痛苦。痛苦应该是来自他们的那个世界,不会从我们这里产生。不要担心,我们不会伤害到对方,至少现在不会。”
她抬起头,苦笑地摇着——虽然从动作中可以看出她强烈的绝望,但笑容却表明她在抗争,表明了她面对绝望的信心。
“汉克,上个月,我让你受了那么多的罪——”她的声音在颤抖。
“比起一个钟头以前我让你遭的罪,那又算得了什么。”他的嗓音是沉稳的。
她站起身来,开始在屋里兜来兜去,借以找回她的勇气——她的脚步仿佛是在告诉他,她已经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当她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着他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像是已经明白了她的用意。
“我知道,我让你的日子更难过了。”她说着,指了指收音机。
他摇摇头,“没有。”
“汉克,有些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我也有事要告诉你呢。能不能让我先说?你看,这些话是我早就应该向你讲的。能不能先听我说,在我讲完以前,先别急着回答?”
她点了点头。
他把站在面前的她好好地打量了一会儿,仿佛是要永远留住她,留住这一瞬间,留住使他们走到现在的一切。
“我爱你,达格妮,”他带着一种没有阴霾的单纯和无言的微笑,安静地说道。
她正要开口,但发现即使他让她说,她也说不出来。她困在这些没说出来的话中间,只是动了动嘴唇,算是回答,随即便乖乖地低下头去。
“我爱你,就像爱着我的工作、我的工厂、我的合金,和我在办公桌、高炉、实验室、铁矿中度过的分分秒秒一样,有着同样的骄傲,有着同样的价值和相同的表达,如同我热爱我工作的才能,热爱我可以去看见和认识的一切,如同我内心希望能够去解决一道化学方程式或者看见日出,如同我爱着我制造和感受到的一切。你就是我的产品、我的选择、我的世界、我最好的另一半,就是我从没有过的妻子,让这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可能:你就是我生活的力量。”
她没有垂下她的脸,而是坦然地将它抬起,去聆听和接受,因为这是他的希望,也是他应该得到的。
“自从在米尔福特车站副线的货车上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爱上了你。坐在约翰·高尔特铁路的第一辆火车上时,我在爱着你。在艾利斯·威特家的走廊上时,我在爱着你,第二天的那个早晨,我在爱着你。你心里都知道,但如果我希望那些日子能对我们俩产生真正的意义,我就必须要像现在这样,对你说出这一切。我爱你,这一点你知道,但我不知道。正因为我不知道,直到我坐在桌前,交出里尔登合金的礼券时,才真正地认识到它。”
她闭上了眼睛,但他的脸上没有痛苦,有的只是内心格外的宁静和无限的幸福。
“‘我们是不会把头脑中的思想与身体的行动分开的人。’这是你今晚在广播里说过的话。但在艾利斯·威特家里的那天早晨,你就知道,你知道我当时甩给你的那些侮辱便是一个男人对于爱最彻底的坦白。你知道那种被我咒骂为咱们共同的耻辱的生理欲望——既不是来自于生理需求,也不是来自于肉体的渴望,即使一个人没有勇气承认,它表达的也仍旧是被内心最深处所认可的价值。你当时就是因为这个而笑话我,对不对?”
“对。”她轻声说。
“你当时说,‘只要你为了最原始的欲望而来找的是我,我就根本不需要你的心、你的意志、你的生命或者你的灵魂。’你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通过那种欲望给予你的正是我的心、我的意志、我的生命和灵魂。现在,我想要把它说出来,这样才能让那个早晨名副其实:达格妮,只要我活着,我的心、我的意志、我的生命和灵魂就都是你的。”
他紧紧地盯着她,她发现他的眼睛里闪出一丝亮光,但那不是笑,而像是她憋在心里的呼喊。
“让我讲完,亲爱的。我希望你能知道,我完全明白自己所说的话。我自认为是在和他们斗争,却接受了我们敌人的最恶毒的信条——这就是我从此以后一直在付出的代价,这也正是我现在还在付出、而又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接受的是他们用来将人扼杀在摇篮里的教条,那是杀人者的教条:是横在人的心灵和躯体之间的裂缝。我像他们大多数的受害者那样,混然无知地接受了它,甚至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问题的存在。我反抗他们所宣扬的人类无能的教条,对我有能力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去思考、行动和工作感到自豪,但我并不知道这就是美德,我从没认为它是一种道德观,最崇高的道德观,比人的生命更值得捍卫,因为正是它才使生命成为可能。而我则为此接受了惩罚,就是因为我的无知和屈从,才让邪恶得以猖狂,才让美德落到了邪恶的手中。
“我接受了他们的侮辱、欺骗和勒索。对那些整天神神秘秘地唠叨着灵魂,连一寸房瓦都不会盖的废物们,我以为根本不值得去理睬——我以为这世界就是我的,那些胡言乱语的废物对我不是什么威胁。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一败再败,不知道我是在用自己的力量和自己斗。在我忙着去夺取东西的时候,放弃给他们的则是心灵、思想、原则、法律、价值和道义。我不自觉地上来就接受了那样的教条,认为想法对于人的生存和工作、对于现实和这个世界无足轻重——仿佛想法并不属于理性的范畴,反而是我所鄙视的神秘的信仰的一部分。他们就盼着我能退到这一步,这就足够了。我拱手让出的正是他们想尽办法要颠覆和毁灭的:那就是人的理性。不错,他们是没有能力去适应物质社会、去创造财富和控制这个世界。他们用不着那样去做——因为他们控制了我。
“我懂得财富只是达到目的的途径,便创造出这些途径,任他们指引出我的目的。我以能满足自己的欲望为荣,任他们指引出我用来评价自己欲望的价值标准。我为了自己的目的而生产,到头来只剩了一堆钢铁和黄金,我的目标一个都没有实现,并与我的愿望彻底背离,我的每一个追求幸福的努力都备受挫折。
“正像那些神秘主义论者们极力宣扬的那样,我将自己一切两半,用一套标准去经营我的事业,在我自己的生活中用的却是另外一套。掠夺者企图操纵我的钢铁的价格和价值,我进行了反抗——但却任由他们去制定我生活中的道德标准。我反对不劳而获——却认为把不该她得到的爱给一个我所鄙视的妻子,把不该她得到的尊重给了一个恨我的母亲,把不该他得到的帮助给了一个算计我、要毁掉我的弟弟,都是我的义务。我反对在金钱上去做无谓的牺牲——但却接受了生活在应得的痛苦之中。我反对宣称我的创造力有罪的说法——但我却把我享受幸福的渴望当成了罪过。我反对把美德说成是与肉体无关的不可知的神灵——但我却因为你和我身体里的欲望而诅咒你——我至亲至爱的人。假如身体是魔鬼的话,那么那些让它存活下来的人们,那些物质财富和它的创造者们也就都成了魔鬼——假如道德观念与我们的现实状况格格不入,那的确就应该鼓励不劳而获,无所事事就成了美德,成绩和收获就不应该有什么联系,有创造力的‘低等动物’就应该伺候那些灵魂高尚、四肢无能的‘高等生命’。
“假如在我的创业之初,像休·阿克斯顿那样的人对我说,认同神秘主义论者的性爱理论就等于是认同了掠夺者的经济理论,我一定会当面笑话他。现在,我不会嘲笑他了。现在,我看到里尔登钢铁公司掌握在一些人渣的手里——我看到自己用一生创造的成果养肥了最恶毒的敌人——至于那两个我最爱的人,我却对一个极尽侮辱,也让另一个在大众面前蒙羞。对于我的那位朋友,他捍卫我、教导我,让我懂得了这些道理,从而获得解放,我却抽了他的耳光。我爱他,达格妮,他就像我从未有过的兄弟一样——可我却因为他没有帮我为掠夺者们生产,便把他一脚踢出了我的生活。现在只要能让他回来,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可是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还给他,再也见不到他了,因为我明白,哪怕仅仅是请求原谅的话,我都不配说。
“而对你,我最亲爱的人,我的行为更加恶劣。听听你被迫说的那番话——我就是这么对待我爱的女人,就是这样对待我唯一的欢乐。不要说什么你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就已经接受了包括今晚这样的后果——这改变不了是我让你走投无路的事实。无论是掠夺者强迫你讲话,还是你要为我报仇、令我解脱——都无法挽回是我才让他们的阴谋得逞这个事实。羞辱你的并不是他们罪恶而悲劣的行径,而恰恰是我。他们只不过是实施了我曾经相信并且在艾利斯·威特家说过的话。是我把我们的爱当成见不得人的秘密隐藏了起来——他们只是按照我的逻辑去对待它而已。是我想在他们的眼里扮成另外一副样子——他们只不过是借助了我给他们的权利而已。
“人们认为撒谎者能够骗得过别人就算是占了上风。我现在懂了,撒谎等于是自我放弃,因为撒谎者放弃了自己真实的一面,把它交给了别人,从此便身不由己,只能硬着头皮假装下去。人一旦撒了谎,就会为此付出得不偿失的代价。对全世界撒谎的人,从此便成了全世界的奴隶。当我隐藏了对你的爱,并对大家矢口否认、生活在谎言之中时,这件事就变成一种公共财产——公众也就理所当然地向它伸手了。我没办法去纠正,也没有能力去挽救你。当我向掠夺者们屈服,为了保护你而签署了他们的礼券时——我仍然是在制造假象,除此以外,我已经别无选择——达格妮,我真有心看见咱俩去死,也不想被他们这么威胁。但不管是不是善意,谎言就是谎言,谎言只能带来黑暗和毁灭,善意的谎言造成的破坏则是最彻底的。我的自欺欺人造成了残酷的结果:不仅没能保护你,反而给你带来了更可怕的考验,不仅没能保住你的名誉,反而逼得你只能去迎接众人扔来的石头,只能自己砸自己。我知道你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感到骄傲,听到你的话,我也感到骄傲——但这骄傲是我们两年以前就应该得到的。
“不,你没有让我更不好过,你让我得到了解脱,你拯救了我们两个人,挽回了我们的过去。我不能去请求你的原谅,这对我们来说远远不够——我只能把我此时的幸福当成向你赔罪的唯一方式。我感到幸福,亲爱的,而不是在受折磨。我除了还能去看,其他已经做不了什么了,但我看到真相还是让我很快乐。假如我向痛苦低头,陷在对我所犯过错的悔恨中自暴自弃的话——那才是无可挽回的背叛,才是对我所悔恨的真理的最终放弃。但是,如果我还能拥有一份对真理的热爱,那么以前的损失越是惨重,我对自己为了那份爱而曾经付出的代价就越发感到自豪,那么过去的那堆废墟就不是埋葬我的坟墓,而是一个被我踩在脚下,让我看得更高更远的起点。我刚开始创业的时候,拥有的只是我的骄傲和视野——是它们让我获得了随后的一切。它们也在成长,我现在认识到了过去看不见的无比宝贵的财富:我完全可以为我的见识感到骄傲。有了它,别的就垂手可得了。
“达格妮,作为向今后迈出的第一步,我想要做的就是像现在这样,对你说我爱你。我最亲的人呵,我爱你,我身体里冲动的激情来自于无比清醒的内心——在以往的一切中,只有我对你的爱保留了下来,永生不变。我想趁着自己还有这个资格的时候对你说。既然我一开始没有讲,我就必须在这结束的时刻说出来。现在,我来说一说你想对我讲的是什么——因为你要明白,我已经知道并且接受了:过去的这一个月里,你在某个地方遇见了你爱的人,如果爱是一个人最终的、无法取代的选择,那么他就是你唯一爱过的人。”
“是啊!”她像是受到重击,全身的感觉只剩了震撼,在惊叫声中几乎喘不过气来,“汉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笑着一指收音机,“我亲爱的,你用的可都是过去时啊。”
“哦……”她一声长叹,闭上了眼睛。
“假如不是这样的话,你就本该把那句话狠狠地甩给他们。你说的是‘我曾想要得到他’,而不是‘我爱他’。你今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对我说你本来是可以早一些回来的。其他任何理由都不可能让你像那样离开我,只能是这个原因。”
她身体向后仰了仰,像是有些站不稳,但依旧定定地望着他,微笑始终没有离开过唇边,但敬慕之情让她的眼神柔和了下来,也令她的嘴巴痛苦得变了形。
“不错,我是遇到了我爱着,并且会永远爱着的人,我和他见了面,和他谈过话——但他是一个我得不到,或许永远都得不到,甚至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
“我想我一直都很清楚你会去寻找他。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我知道那有多么的深厚,但我明白,我不是你的最终选择。无论你给予他什么,都不意味着我的失去,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对此我不能去反抗,我现在所有的这些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既然已经拥有,就不会再失去了。”
“你想听我说吗,汉克?假如我说我会永远爱你,你能理解吗?”
“我想在你还没理解的时候,我就已经理解了。”
“你在我的眼里一直是现在这样,你在自己身上刚意识到的非凡之处,我一直都能看见,而且我一直在看着你如何艰难地去发现它。不要讲什么补偿,你并没有伤害我,正是因为你在难以想象的压力的折磨下还保持着你的正直,才会出现那样的错误——而你对它的抗争并没有令我痛苦,它带给我一种难得的感受:那就是敬慕。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它永远都不会改变,你在我心中的意义永远都不会改变。但我遇到的那个人——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存在时,我就一直盼望得到他这样的爱,而且我觉得我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他,但只要爱着他,就足以支撑我继续活下去。”
他把她的手贴在了他的嘴唇上,“那么你就明白我的感受,”他说,“明白我为什么还这么快活了。”
她仰头望着他的脸,发现眼前的他终于表现出她认为他在一直努力想要达到的状态:一个可以尽情享受生活的人。那副在忍耐和剧烈的苦痛下的紧绷绷的神态不见了;此刻,在满目疮痍之下,在他最艰难的关头,他宁静的脸上充满了坚强;这正是她在山谷中见到的人们脸上的神情。
“汉克,”她轻声说道,“我想我解释不了这一点,但我觉得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我都没有背叛。”
“你没有。”
她的眼睛由于脸色的苍白而显得更加有神,仿佛身体尽管已经疲惫不堪,但意识却依然敏锐。他扶她在沙发上坐下,将手臂放在沙发背后,既不碰到她,又仿佛是在环护着她。
“现在跟我说吧,”他问道,“你到哪儿去了?”
“我不能告诉你,我保证过要严守秘密。我只能说这地方是我飞机坠落时碰巧发现的,离开那里的时候我的眼睛被罩住了——而且,我不可能再找到它。”
“难道你不能循原路找回到那里?”
“我不会那样做。”
“可那个人呢?”
“我不会去找他。”
“他留在那里了?”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离开他呢?”
“我不能告诉你。”
“他是谁?”
她实在憋不住,笑了出来,“谁是约翰·高尔特?”
他看了看她,惊呆了——但是发现她不是在开玩笑。“这么说,约翰·高尔特是确有其人了?”他缓缓地问道。
“对。”
“这句口头语指的就是他?”
“是的。”
“而且它还有某种特殊的含意?”
“当然有了!……有一件关于他的事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在答应保守秘密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们找到的那台发动机就是他发明的。”
“哦!”他笑了,似乎觉得他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接着,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几乎是同情般的目光,轻轻地说道,“他就是那个毁灭者,对吧?”他发现她浑身一震,便又接着说,“不,如果你不能回答的话,就不要说。我想我知道你是去哪里了。你当时是想从毁灭者的手中救回昆廷?丹尼尔斯,而且坠机时你正在跟踪丹尼尔斯,对不对?”
“对。”
“我的天啊!达格妮!——还真有这么一个地方存在啊?他们都活着么?有没有……?对不起,不要回答。”
她笑了,“它的确存在。”
他久久不语。
“汉克,你能丢掉里尔登合金吗?”
“不!”他冲口喊道,随即又加上一句,声音头一次显得有些无奈,“还不行。”
然后,他便望着她,仿佛在说这三个字的前后,他已经体会到了她过去这一个月来所经受的巨大痛楚。“我明白了,”他说。他用手贴向她的额头,带着一丝理解、一丝同情,和一种近乎难以置信的神情,“你现在可真的是在遭罪了!”他低声说道。
她点点头。
她身子倒下去,躺在沙发里,脸枕着他的膝盖。他拂着她的头发,说道,“我们要和掠夺者们抗争到底。我说不好我们的前途会怎么样,但如果不是我们胜利,就只能说明前途已没有希望。可在此之前,我们要为了咱们的世界而斗争。现在剩下的只有我们了。”
她躺在那里,手和他的手紧扣在一起,沉睡了过去。在她彻底丢掉最后一点感觉之前,她感受到了一片茫茫的空虚,在这样一个城市的虚空之中,她将永远发现不了那个她已没有资格去寻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