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键军号异常清晰地向晨光倾诉:
我认识一位姑娘,美丽又善良
从来没有过脸庞
如此打动我的心
听到这首十七世纪的小调,像是突然有一股愉快的清风拂过,音乐赋予风光的色调被提金斯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了——赫里克和普赛尔[107]!——或者也有可能是现代人模仿的,也不错。他问道:“什么东西那么吵,准尉副官?”
准尉副官消失在涂满烂泥的麻袋门帘之后。那里有间警卫室。有键军号说着:
美丽又善良……
美丽又善良……
美丽又善良……
声音大概是顺着堑壕从两百码外传来的。那首十七世纪的小调以及回想起的那些精准、安静的字眼给了他令人惊讶的愉悦——也许他没有把那些字全记对。不管怎样,它们是精确、安静的。在灵魂之下起作用就像黑暗中坑道兵的十字镐一样有效。
准尉副官回来了,带回了不言自明的消息,说是格里菲斯九号在练习他的短号。麦基尼奇上尉跟他保证了吃完早饭要听他吹曲,要是觉得他吹得好,就举荐他参加师部文艺会演,晚上在音乐会上表演。
提金斯说:“好吧,那我希望麦基尼奇上尉喜欢他!”
他希望麦基尼奇,连同他的疯眼睛、遭瘟的口音,他会喜欢那个家伙。天上阳光正准备给这片大地涂上黄色的清漆,那个家伙把十七世纪的氛围洒在了这片土地上。可能十七世纪会救这家伙一命,因为他有好品味!他多半可以逃过一劫。他,提金斯,会准备一张为音乐会去师部的通行证给他,这样他就可以逃过袭击了——也许在旅部警告说要来的那场袭击之后,他们一个人都活不下来——还有二十七分钟,离现在!三百二十八个战士面对——比如,一个师。随便什么大得吓人的数字——好吧,十七世纪至少能救一个人吧!
十七世纪还剩下什么了呢?赫伯特、多恩、克拉肖,还有西留尔诗人沃恩[108],都去哪了?甜美的白日,如此清凉,如此安宁,如此明亮,这是天地的婚宴[109]!——朱庇特在上!就是这个!老坎皮恩在大本营引用过这两句,穿着他红色和金色,像只鹦鹉一样耀眼的少将制服。好多年前了。或者是在好几个月以前?或许“但在我背后我永远听到时间生翼的战车匆匆迫近[110]”才是他引用的?不管怎样,对个老将军来说,这都干得不错!
他想知道那堆优雅的浅黄、鲜红和金色的集合体现了怎样……不知怎的,他总是觉得坎皮恩穿的是浅黄色,而不是卡其色,他散发出如此多的光芒——坎皮恩和他的,提金斯的,妻子一起散发着光芒——她穿着件金色的礼服!
坎皮恩快到这些地方来了。他没有更早来,这挺让人惊讶的。但是可怜的老“泡芙”,还有他被削弱得不得了的军队干得太好了,没人能代替他。就算有个恨他的部长这么要求都不行!他真棒!
他想起来,如果他今天——就说“挨了一发”吧,坎皮恩多半会娶他的,提金斯的,遗孀——西尔维娅,穿着一身绉纱,也许有那么点白色!
那把短号——那很明显不是把有键军号——说道:
她走了过去……
我只不过看见……
然后停下来想了想。过了一会儿它又沉思地加上:
而现在我爱她……
直到我死去
那说的几乎不可能是西尔维娅。但是,也许穿着绉纱,带着点白色,非常高挑,走过——比如说,在一条十七世纪的街道上。
英格兰唯一令人满意的时代!——但它在今天又有什么机会呢?或者,再进一步,明天。有机会的意思是,像莎士比亚的时代那样有机会,或者伯里克利!或者奥古斯都[111]!
天知道,我们才不想要什么滑稽的鼓声欢迎,就像那些伊丽莎白时代的人敲奏的——和接受的一样,像马戏团里的狮子。但是宁静的田野、国教圣徒、准确的思维、长满叶子且树枝粗壮的篱笆墙、慢慢爬动的犁,还有耕过的土地顺着缓坡延伸,这些又有什么机会呢?不过,土地会留下。
土地会留下,它会留下!就在这个时刻,黎明伴随着湿漉漉的空气来临。遥远的地方在乔治·赫伯特的教区,它叫什么名字?它到底叫什么名字?噢,见鬼!就在索尔兹伯里和威尔顿之间,那间小教堂,但是他拒绝去想那些耕地,那些密密的树林,还有教堂上方漫漫的大道,黎明在这个时刻伴随着湿漉漉的空气来临——直到他能想起那个名字——他拒绝去想,有可能直到今天,那片土地都伸向——孕育出了一代代的——国教圣徒。那个宁静的小地方!
但是除非他能记起那个名字,否则他什么都不要想……
他说:“那些该死的米尔斯手榴弹送过来了吗?”
准尉副官说:“再过十分钟就该到了,长官。a连刚打电话来说他们正在往这边送。”
这多少算是个失望,再过个把小时,没有那些手榴弹,他们可能就都被解决掉了,像十七世纪一样安静:在天堂——现在,那些该死的手榴弹在那之前就得炸响!结果就是,他们可能活下来——那之后他提金斯又要做什么!服从命令!简直想起来就……
他说:“再过一个小时那些该死的蠢德国佬就要攻过来了,旅部说的。把那些该死的手榴弹分出去,但要在库房里留够紧急备用的量,万一我们要进攻呢,就留个三分之一吧,给c连和d连。告诉副官说我要把所有的堑壕走一遍,要助理副官、阿兰胡德斯,还有勤务下士科利跟我一起。等到手榴弹确实来了就走!我可不想让士兵觉得他们连手榴弹都没有就得去挡住一次德国佬的攻势。还有十四分钟他们就要开始炮击了,但是在准备完多得吓人的火力之前,他们是不会真攻过来的。我可不知道旅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伯马顿这个名字突然跳到他的舌尖上。是的,伯马顿,伯马顿。伯马顿就是乔治·赫伯特的教区的名字。伯马顿,就在索尔兹伯里城外——我们这个民族的摇篮,至少是我们这个民族里值得回忆的部分的摇篮。他想象自己站在一座小山丘上,一位身材消瘦的做沉思状的牧师,看着大地沿着缓坡向索尔兹伯里教堂的尖塔延伸而去。一本大大的装订粗糙的十七世纪的《圣经》,希腊文的,就拿在他手上——想象在一座小山丘上直起身来站着!在这里是想都不能想的事情!
准尉副官正在哀叹,有点厌倦地,德国佬要来了。
“他就知道那帮王八蛋德国佬,对不起,长官,有可能今天早上要攻过来,让我们歇了歇,还有机会弄干净了点……”他的语气就是一个已经不抱希望的学童说校长可能会在女王生日那天给全校放个假。但是那个人对自己马上要面临的毁灭究竟有什么想法呢?
那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提金斯,被人问过好几次死亡是什么样子的。有一次是在一辆停在一座桥下的运牲畜的卡车里,就在一个红十字伤员运输站旁边,一个叫佩罗恩的倒霉家伙问他的,就在那个叫麦基尼奇的麻烦的疯子面前。你觉得就算一个负责调令的军官也能有办法把这三个人用别的方法送到前线去吧。谁都知道佩罗恩原来是他妻子的情人。他,提金斯,意志相违地被任命为这个营的副指挥官,而这是麦基尼奇想得要疯了的职位。而且,事实上,他的确该得到任命。他们根本就不该被一起送上前线。
但是他们就在那里——佩罗恩崩溃了,主要是因为想到他再也不能见到他的,提金斯的,妻子穿着一件金色的礼服了——除非,也许是,手扶一把金色的竖琴立在云端,因为他看事情就是这样的。而且,很有可能,一等到行李车——那是辆行李车,不是运牲畜的卡车!——卸完了押运兵押着的逃兵,还有那三个法国当局硬塞到他们手上的受了伤的交趾支那[112]巡道工——他们三个究竟是在往哪里走来着?很明显是上前线,而且已经相当接近了——快到师指挥部了。但是哪里?上帝知道?或者是什么时候?也是上帝知道!那天天气还行,没有化完的雪稀稀拉拉地铺在砍下的枝条之间,知更鸟在上面的砍剩的光树桩上叫着。那就是二月——就算是情人节那天,这当然又会让佩罗恩更难受——好吧,就在行李车一卸完,那些一直呻吟的伤兵,还有那些害羞的押运兵,他们不确定在军官的面前是不是应该对那个逃兵礼貌点,而那个逃兵又一直反抗地——或者说心碎地,反正也看不出区别来——问着押运兵他们的姑娘人品如何,要不就是不用人问就说出他与姑娘的亲密行为。那个逃兵是个像吉卜赛人的、黑眼睛的家伙,有张大大的粗鲁的嘴。押运兵是一个下士和两个士兵,金发、红脸的东肯特人,他们的扣子和铜编号被擦得相当亮,还打着很漂亮的绑腿:很明显是正规军,从后方来的。那些交趾支那人有分不清的黄色宽脸盘、棕色的诗意的眼睛,穿着翻毛长靴,蓝色的翻毛兜帽盖在包扎过的头和脸上。他们坐在那里,倚在车厢的一边,时不时地呻吟一声,不过,一直都发着抖。
他们一从次级铁路输军官助理在铁路桥边的铁皮棚子出来,那个叫佩罗恩的家伙——裹得厚厚的,有张黧黑的伪印度教徒的脸——就咕噜咕噜问了一堆问题,提金斯觉得来世是什么样子,死亡的本质又是什么,还有毁灭的过程,慢慢死去……在佩罗恩的问题之间,麦基尼奇操着他那口别人说不出的语调,转着一双和猫一样疯的黑眼睛,质问提金斯他怎么敢让人把他任命为他的,麦基尼奇自己的营的副指挥官。“你不是个战士,”他大吼着,“你觉得你他妈的是个步兵战士了吗?你就是个饭桶,我的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的……我的营!我们的兄弟营!”
那还是在二月,大概是,而现在大概是四月了。黎明天亮的样子看起来像四月——这又有什么重要的?——那辆该死的大卡车在桥下面等了两个半小时——这场无尽的等待的过程就叫战争。你闲晃着,闲晃着,蹭了你的脚后跟,又蹭了你的脚后跟,等着米尔斯手榴弹送上来,要不就是等果酱,或是将军们,或是坦克,或是运输车,或是等前面的道路放行。你在办公室里,在瞌睡兮兮的勤务兵眼前等着,在运河河岸的炮火里等着,你在酒店里、避弹壕里、铁皮棚里、毁掉的房子里等着。没有一个国王陛下的武装力量的幸存者能够忘记那些无穷无尽的连时间自己都停下来了的时光,那才是该死的战争真正的形象!
好吧,至少那次,安排了一场刚好足够久的等待似乎是天意,让提金斯可以劝服那个叫佩罗恩的不开心的人,死亡并不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他有足够的权威知识让那个用发胶把头发压下去的家伙相信死亡是带着自己的麻醉剂的。那就是他的论点。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候,所有的感官都是如此麻木,你既感觉不到痛,又感觉不到害怕——他还能听见那些沉重、权威的词,那些他当时用过的词。
佩罗恩的天意!因为,第二天晚上,在上堑壕被埋住了之后,等他被挖出来的时候,他们说他脸上还有像小婴儿那样的笑。他不用等太久,而且死的时候脸上还挂着小婴儿那样的笑。在他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跟他这么称,就像……对,就像一个相称的笑!活着的时候,他看上去是个忧心忡忡、挑三拣四的家伙。
佩罗恩还不错,但是他,提金斯,会怎样呢?那样的事情是天意应该给人的安排吗?这是引诱上帝惩罚你!
他旁边的准尉副官说:“那样的话,人就可以挺身站在一座山丘上。你想说的是,长官,你觉得一个人应该能够挺直了身子站在一座该死的小山上……”
看来提金斯把心里想的话说给那个代理准尉副官听了。他不记得自己给这位士官说了什么,因为他的脑子里全都是佩罗恩的相貌。他说:“你是林肯郡人,对吧?你来自一片潮湿的平原。你想站到山丘上干什么?”
那个人说:“啊,但是你会想的,长官!”
他接着说:“你想要站起身来!朝四周看看……”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就好像你弯腰弯太久了,想要深深地吸一口气一样!”
提金斯说:“那,你在这里就可以,小心就行。我刚刚就这么做了。”
那个人说:“你,长官,你可是不一般的人!”
这是提金斯军事生涯里遇到的最大的惊诧,也是他最大的回报。
所有这些神秘莫测的人,其他的士兵,一团棕色的物质,都散布在地下,就像砾土里的黏土层,在这块太阳即将要晒暖和的起伏的大地下面。他们在洞里,在隧道里,在麻布门帘后面,过着……过着某种生活,交谈着,呼吸着,渴望着。但是完全秘不可知,总是一个集体。时不时地,你可以瞥到一点热切的渴望:“一个人应该能在一座该死的山丘上挺直了身子。”时不时地,你会发现——尽管你知道他们永远在看着你,还知道你睡梦中最细微的动作——你发现他们是怎么看待你的暗示:“你可是不一般的人!”
这绝对是英雄崇拜。一个代理准尉副官,对他的工作任何真正的了解都没有,边干边学,不久以前还是东部平原上的一位邮递员,这样的人夸奖自己的代理指挥官,说他和平常人不一样,肯定是在不无奉承地阐明心意:一份证明,说到底,一份值得相信的证明。
现在,他们正从麻布门帘后爬出来,走进日光里。他昨天晚上从c连转到d连的六个士兵,因为d连官兵总共只剩下四十三人。他们拖着脚步走了出来,一堆浑身淤泥、七长八短的士兵,简直就是福斯塔夫[113]的队伍,在堑壕里歪歪扭扭地排起了队,拖着脚往这边挪一英寸,再往那边挪一英寸;把头盔的颚带扯上去,把头盔的颚带拉下来,矮下肩一耸把背包背到了背上,理了理他们的水壶,然后终于多少站定了,他们的步枪从他们的背后伸出来,基本上对齐了。在这个小小的连队里,就有各种身量的人,各种身体上的不同和可笑的缺陷。他们中有两个是杂耍剧院里演喜剧的,而这群人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帮演滑稽剧的——破调[114]军队开工的样子,一点不假。
准尉副官命令他们立正,他们前后摇了摇。准尉副官说:“指挥官看着你们呢。上刺刀!”
然后,一点都不假的,一个头藏在布丁盆里的矮人在泥地里向前挪了一步半,枪口从他弯曲的双膝之间伸了出来,他把头猛地一扭,顺着那条细细的线看下去——就像一个模糊的童话!为什么那个矮人要摆出一副能干、专业的士兵样子?因为绝望吗?这太不可能了!
士兵们晃来晃去,就像大风吹过长草地边缘时不停摇动的草浪。他们把手探到身体另一边去摸刺刀把,就像女人们费劲折腾她们的裙子。那个矮人用手在身侧重重一拍,就像军队里常说的那样。那些士兵把步枪提起来排整齐了。提金斯大喊了声:“稍息,稍息。”声音几乎听不见,然后带着不可控制的厌烦大吼了一声,“看在上帝的分上,把你们该死的帽子给我理整齐!”士兵们紧张地动了动,因为这可不是他们熟知的命令。提金斯又解释说:“不,这不是什么操练口令。你们乱七八糟的帽子弄得我浑身不舒服!”士兵们的低语顺着队列传开了:
“你听那个军官说啥了,弄得他浑身不舒服,是我们!我们又不是领着姑娘在公园里溜达……”不过,他们还是互相扭头朝上看了看彼此头盔的边缘,然后说道:“帽子再往前拉一点,贺拉斯。你把你的马笼头[115]拉紧点,赫伯!”他们兴高采烈地打着趣,并毫不羞耻地说着粗话,他们刚刚休完三十六小时的假。有个家伙大声哼唱起来:
我顺着布洛涅森林漫步,
带着那独立的神情,
我的轻手杖啊,你们这帮家伙![116]
提金斯问他:“你听过科博恩唱那首歌吗,伦特?”
伦特回答说:“听过,长官。他在老德鲁里[117]滑稽剧里演唱的时候我扮大象的后腿!”这是个小个子,黑皮肤,眼睛像小黑珠子的伦敦东区人,他的大嘴上下唇轻咬着,就好像他因为回忆起过去的光荣,嘴里含着块卵石一样。这个人的声音继续着:“大象的后腿!大象老伙计,我回英国头件事就是去看大象!”
提金斯说:“明年节礼日[118],我会给你们每个人一张德鲁里的戏票。明年节礼日,我们就都在伦敦了,要不就在柏林!”
士兵们南腔北调地小声惊呼着:“听!听见他说啥了吗?你听那个军官说啥了?那个新指挥官?”
一个看不见的什么人说:“给我们换成老肖迪奇帝国剧院[119]的票吧,长官,我们感激不尽!”
另一个说:“我可从来都不喜欢德鲁里巷!节礼日给我来张老巴尔哈姆的票子吧。”准尉副官出声让士兵们出发了。
他们沿着堑壕拖着步子走了。一个看不见的什么人说:“比个醉鬼强多了!”
好几张嘴说:“嘘!”
准尉副官叫了起来——带着点震惊、粗暴的慌乱:“闭上你的臭嘴,那个家伙,要不他妈的老子把你塞进禁闭室!”
但是片刻之后,他就冷静而满足地看着提金斯。
“一帮不错的小伙子,长官,”他说,“最好的!”他急着要消除刚才说的话带来的影响。“给他们配上合适的军官,他们就能打败全世界!”
“你觉得,他们会在意是什么军官在指挥他们吗?”提金斯问,“对他们来说,是不是随便什么人指挥都一样?”
准尉副官说:“不是的,长官。他们这几天给吓坏了。现在他们好多了。”
这正是提金斯不想听到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他知道……他说:“我还以为这些士兵都清楚得很他们该干什么——打仗这些事情——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命令。有没有接到命令,不该有太大的区别。”
准尉副官说:“是有区别的,长官。”语气里带着他敢于表露出来的最冷酷的执拗。马上要来的攻击让他们都越发不安。这种感觉笼罩在他们头上。
麦基尼奇把头从麻布袋门帘后面伸了出来。麻布袋上印着红色的pxl[120],背后是黑色的minn[121]。麦基尼奇的眼里射出疯狂的光,他的眼睛在脑袋里疯了一样地跳动。它们总是在他的脑袋里疯了一样地跳动。他是个令人生厌的家伙。他头上没有戴钢盔,而是戴着军官的布头盔。头盔上镀金的龙闪闪发光。太阳几乎已经升起来了,在看不见的地方。只要太阳的红轮越过了地平线,按照旅部的说法,德国佬就要开始发射他们令人厌烦的玩意了。还差十三分半钟。
麦基尼奇抓住提金斯的胳膊,提金斯讨厌他这种过于亲近的动作。他嘶嘶地说着——他真的是嘶嘶地说着,因为他想要压低声音说话:“到下一个防护堤那头去,我有话跟你说。”
在挖得合乎要求的堑壕里,就像他们撤退之后接收的这些一样,是由一个营的正规军在皇家工兵的指挥下按照规范挖掘出来的,顺着一条直直的堑壕走上好几码,你就会碰到一块从胸墙上向内突出的方形土堆,你只能绕着它走过去,然后,你又进入一道直直的堑壕,之后,又是一道防护堤,以此类推,直到战线的尽头。堑壕的长度和大小,根据当地的地形特点或者土壤情况而定。这些突出部分是用来防止打进堑壕的炮弹弹片横向飞溅。如果没有这些防护堤,堑壕就成了个漏斗,就像枪的枪管,引导那些炮弹的碎片射入人体。同样非常刺激的是——提金斯估计,在还没有完全升起的太阳落山之前,他就得这么做——猫着腰飞快地绕过一个防护堤,心跳快得让人难受,左轮手枪远远地伸在前方,几个毫不小心的家伙带着各式各样的手榴弹紧跟在你身后。转过一个角、弯腰贴在墙上的时候,你没法确定你会不会发现一个惨白的、危险的东西,而且你不可能有时间仔细地检查它。
麦基尼奇领着提金斯走过了距离最近的防护堤。他一脸严肃又神情激动。在下一段堑壕的尽头,满脸倦意地靠在一根支柱上的是一个满身泥土、瘦削的高个子。那个人脚旁的泥土里还蹲着个倚着他脚后跟打盹的人,那是个真正的格拉摩根郡人[122],这样的人营里剩下最多不过十个。那个站着的人那样靠在柱子上是为了从一个窥孔往外望,那个窥孔开得离土堆的支柱非常近。他对同伴嘟囔了句什么,然后继续专心地看。另一个人也嘟囔了几句。
麦基尼奇突然闪身进了隐蔽的过道。贴近他们脸的一面土墙带来点压抑感。他说:“是你怂恿那个家伙说那些该死的话的吗?”他重复道,“那句绝对该死的话!该死的!”除了憎恨提金斯之外,他还一脸惊讶,受着痛苦的煎熬,女人一样眼泪汪汪。他就像起了杀心的被抛弃的怨妇那样盯着提金斯的眼睛,带着点不敢相信的绝望。
对这个,提金斯已经习惯了。在过去的两月里,不论营部在哪里,麦基尼奇都在朝着指挥官的耳朵小声说话——麦基尼奇伸开双手撑在桌上,下巴几乎贴在桌布上了。虽然他们急匆匆地转移了三次,但每次都把这张桌布保住了。麦基尼奇和他那双时不时地朝提金斯的方向扫一下的疯眼睛是提金斯夜晚生活中最熟悉的东西。他们想让他滚蛋,这样麦基尼奇才能再次成为这帮兄弟的副指挥官。那的确就是他们在……还得添上有点太多了的他们叫作“老烧”[123]的酒。
很明显,提金斯没法滚蛋。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他是被老坎皮恩安插在这里的,他也只好老实待在这里。在命运愉快的捉弄下,提金斯,他最想要的就是麦基尼奇现在这个相对轻松的工作,被好几个还算正经但相当让人恼火的年轻小子——兄弟们——恨得要死,因为提金斯占着他,麦基尼奇,想要的职位。让事情更糟的是,除了指挥官本人,他们全都是小个子、黑皮肤的伦敦东区人,都有一副伦敦东区的嗓音、手势和语调,结果提金斯觉得自己就像个金发肤白的格列佛,头发里夹着一蓬蓬白发,矗立在一群棕色的利力浦特生物之间[124],庄重而且毫无理由的醒目。
一门巨炮张嘴说道:——比早先开腔的那门还要近,声音更大却更柔和——“轰隆,隆,隆,隆,隆。”这个声音在大地上久久回响。过了一会儿,还连在一起的大约四节火车车厢被乐呵呵地抛到了云里,然后落到了很远的地方——四节车厢一起。他们可能是试图在北海[125]上砸个印子。
当然,它也可能是德国人炮击开始的信号。提金斯的心停住了,他脖子后面的皮肤开始刺痒,他的手发凉。这就是恐惧,战场恐惧,在进攻到来时就会感到。他有可能再也不能听见自己思考了,再也不能。那他活着想干什么呢?嗯,只要不丢掉他的理智就好。“我要祈祷:不要那个……”或者有一幢漂亮的牧师宅邸也行。这当然仅仅是……一个可以永远在那里研究波动理论的地方——但这当然是无法想象的。
他正在对麦基尼奇说:“你不该不戴钢盔就跑到这里来。你要待在这里,就必须戴上钢盔。如果那不是进攻开始的信号,我可以给你四分钟时间。谁说了什么?”
麦基尼奇说:“我不会待在这里。我会回去的,回去做那个你用来羞辱我的遭瘟的工作,但首先我得让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提金斯说:“那请你回去的时候也戴上钢盔。如果你的马在这里,先不要骑马,顺着交通壕走出去至少一百码之后再骑。”
麦基尼奇问提金斯怎么敢给他下命令,提金斯说,要是师部运输官早上五点戴着队列常服军帽死在他的阵地上,那可太给他长脸了。麦基尼奇激动地反驳说,运输官有权力向由他负责补给的一个营的指挥官咨询。
提金斯说:“现在,这里由我指挥。你没有咨询过我。”
他觉得这样怪怪的,他们居然在讨论这样的事情,就在我们已经可以听见……哦,好像是,死亡天使的翅膀……那句话是你“几乎听见他抖动翅膀的声音”[126],还不错的修辞。但这才是军人会做的事情,任何时候都是!
他玩的是军队的老把戏,用干脆利落的声音说半傻的事情。过去这样做能逼着麦基尼奇多少有点军人的样子。
这次让他成了一副哭天喊地的样子。他摆出一副眼泪汪汪的痛苦模样,大喊着:“老营就成这样了……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兄弟们的营啊!”每咒骂一次,他就抽泣一声。“过去我们多么努力地建设它,结果现在……现在被你弄到手了!”
提金斯说:“那你还曾经是副校长的拉丁文奖得主呢。我们现在都沦落到这般田地了。”他又补了句:“你们蜜蜂酿蜜!”[127]
麦基尼奇带着忧伤的骄傲说:“你……你才不是什么拉丁学者!”
到现在为止,提金斯在那门巨炮说完“轰隆”之后已经数到了二百八十。那也许真的不是炮击开始的信号。如果是的话,炮击不用等到现在就开始了,它会紧跟着那声“轰隆”的脚后跟大肆降临。他的手,还有他的后颈窝,现在开始准备恢复正常了。
也许,今天这次进攻根本就不会来。
起风了,而且风力还在加大。昨天他还在猜德国人没有把坦克准备好。也许那些丑陋的、毫无知觉的犰狳——更别说还很没用!马力不够!——统统陷进了g区前面的沼泽里。“也许昨天我们一直在发射炮弹的重炮就是为了把那些该死的玩意轰成碎片。”那些玩意动起来的时候就像慢吞吞的耗子,鼻子埋进土里,翻起一块块的垃圾。等它们不动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一副沉思的样子!
也许进攻不会来。他希望不会。他不想经历一次要他自己指挥整个营的进攻。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按照条例自己应该做什么。他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他会在这些深深的堑壕里走来走去,漫步,双手插在兜里,就像画里的戈登将军[128]。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会说一些引人思考的话——真的是相当讨厌的一种时间,但这会给整个营注入一种最近缺乏的冷静精神——在前天晚上,一手拎着一个酒瓶子的指挥官,把两个瓶子扔向了一些一个半小时之后才出现的德国佬。甚至那帮兄弟也都忘了笑。在那之后,他,提金斯,就接过了指挥权,两条胳膊下面还夹着一大堆文书室的文件。他们必须要赶快,乘着夜色,而且还有人在不停地暗示有浅灰色的加拿大猎人[129]从地洞里钻出来!
他不想在遭遇攻击的时候指挥,或者别的什么时候!他期望不幸的指挥官到了晚上就能从他的麻烦里清醒过来。但是他猜,他,提金斯,在必要的时候也是可以支撑下来的,就像一个从来没有试过拉小提琴的人一样!
麦基尼奇突然又变得像女人一样眼泪汪汪的,像个给自己的情人求情的女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的双眼搜寻着提金斯脸上撒谎的迹象,搜寻着他心口不一的踪迹。他说:“你准备拿比尔怎么办?可怜的老比尔为他的营流了那么多汗,而你从来没有……”
他又接着说:“想想可怜的老比尔!你该不是想着毁了他的名声吧,没人能这么不要脸!”
真是奇怪,这样的情景会让男人表现出他们女性化的一面。那个蠢驴德国教授的理论——公式是什么来着?m y加上w x等于男人[130]?——好吧,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上帝没有创造女人,那么,男人肯定会这么做。你会变得情绪化。他,提金斯,正在变得情绪化。他说:“特伦斯今天早上说他怎样?”
安慰人的话应该是这么说的:“当然了,好兄弟,我会尽力把这件事情瞒下来的!”特伦斯就是医务官——那个丢帽子砸德国勤务兵的人。
麦基尼奇说:“那是最该死的事!特伦斯被他烦死了。他不肯吃药!”
提金斯说:“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麦基尼奇动摇了,他想要回到舒服的地方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
他说:“听我说!做点像样的事!你知道老比尔为了我们多尽力!别让特伦斯把他的事上报到旅部!”
这令人厌烦透顶,但是他又不得不面对。
一个非常瘦小的尉官——阿兰胡德斯——戴着顶歪得不成样子的钢盔从防护堤的一边探过头来。提金斯让他再等一会儿……这些钢盔质量倒是不错,但简直就是对军队的诅咒!它们只会滋长不信任!你要怎么相信一个无能得钢盔都落到了他的鼻头上的人?或者另一个,他的钢盔完全落到了脑后,让他看起来就像个输光了的赌徒?或者一个头上顶着肥皂碟子逗小孩的家伙——实在不是什么严肃的东西,德国人的那玩意就好得多——后面一直伸到后颈窝,前面一直盖到眉头。你看到一个德国佬的时候,他看起来就像那么回事,这是一个非常严肃、充满残暴的议题。一个德国佬和一个英国大兵打在一起,就像是霍尔拜因画的朗斯克纳长枪兵[131]对上了一帮杂耍剧院的演员。那让你感觉你真的是在一支破调军队里!惨不忍睹!
麦基尼奇正在报告说指挥官拒绝服用医务官开的药。不幸的是,医务官那天早上很烦躁——昨天晚上老烧喝多了!所以他说他要向旅部报告,指挥官健康不佳,不能再继续服役。但不是这样的。就是因为他拒绝吃那个药片。真该死。因为如果比尔不吃那个药片,他就不会……医务官说如果他吃片药,然后在床上休息一天——当然不能再喝老烧了!——到明天他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他以前经常这样。但是以前指挥官吃的这个药都是液体的。他发誓他不会吞成片的同样的药。根本就没法说!
提金斯习惯了把指挥官当成一个闹嚷嚷的大男孩——一个不错的大男孩,但是很年轻。他们没什么区别,年纪差不多大,而且说起来,因为皱纹深布的额头,上校常常看起来年纪更大。当他清醒的时候人还不错。他长了个鹰钩鼻子,一道醒目的灰色唇髭,就像两支连起来的獾毛画笔安在鼻子下面,皮肤粉红,像桌球表面一样光滑,引人注目的窄窄的高额头,从一双基本没有颜色的眼睛里射出极具穿透力的光。他的头发是黑色的,有点小卷,收拾得很妥帖。他是个真正的士兵。
那就是说,他是从士兵提拔上来的。英格兰人说的那种当兵——和平时期真正的当兵、列队视察、社交活动、清洁整顿、劳累的夏天、闲适的冬天、印度、巴哈马群岛、开罗社交季等等。他知道些皮毛,只从军营的窗户里、训练场上,还有,他很走运,在他上校的家里看到过。他是那位上校最欣赏的板球击球手,而且——在西姆拉[132]——还娶了上校太太的女仆,被提拔到文书室,和下士、中士一起吃饭,被提拔成枪术——护旗士官,开战前两个月,他被授衔成为军官。他早就该成军官了,如果不是因为有个小小的——非常小的——爱喝多的毛病,让他有时在回答校级军官的时候带上了同样非常微弱的无礼语气。在整队操练的时候,年纪大的校官口令常常会出点小错,他们发令向右转的时候,虽然部队是向右转,但是严格说起来,口令应该是“向左转!”因为军官的左边才是部队的右边。在操练的日子里,午饭之后,一些有点生疏的校官常常会被弄糊涂。此后,在场的士官的职责就是尽可能地纠正这个错误,如果做不到,就要为因此而引起的骚动负责。在他出彩的军事生涯里,这位战时的指挥官两度忽略了这个军事职责,导致文书室里上演了一出猛烈攻势,这成了当他回顾过去时抹不去的黑点,这也一直让他的回忆里充满了不满。职业军人就是这样。
尽管有优秀的服役记录,他还是很不满,而且有的时候他会变得不可理喻。作为一个被士兵——其实营里的军官也如此——称为该死的监工的人,他把这个营训练得非常高效;他获得了双排绶带,而通过带领他的营在非常艰苦的条件下战斗,带领他的营自愿接受困难的任务——就算是打堑壕战时也会有这样的任务,还通过在索姆河的第一场战斗中极其出色地带领全营残部撤退,当时——也许是整场战争中被最悲哀的时刻——一个玩弄政治而没有军事能力的将军指挥的一整个师被全歼了,他为整个营赢得了一条被法国人叫作功勋绶带[133]的奖励,这一荣誉很少颁给法军之外的部队。这些事迹和它们背后引导它们的精神,或许没有得到像指挥官和他的至交麦基尼奇上尉想象的那样深受部下的赞许,但是它们的确说明了为什么这两人会对这个营有种某些父母会在自己孩子身上寄托的哭哭啼啼的过分情感。
然而,尽管他的服役记录受到了赞许,但这位指挥官还是不满。他觉得,到现在,即使不是指挥一个师,他也至少应该指挥一个旅。他还认为,即使事实不是这样,那大多是因为他记录上的两个黑点,同样,也因为他出身低下。而等他喝了一点酒之后,这些执念就飞快地扩大到几乎危及他军事生涯的地步了。倒不是他灌了多少——而是在战争中的某些时候,如果人还想继续坚持从困难的地方脱身,喝一定量的酒就是必需的。那个时候,喝了酒还能头脑清醒的人就是幸运的。
不幸的是,这位指挥官不是其中之一。不停地处理各种文件——他不是对付文件的好手——一连好几天无休止地作战,让他疲惫不堪,他会喝点威士忌提提神,而他的不满马上就会摧垮他的精神,世界的模样陡然一变。他会辱骂他的军中上级,有时甚至会完全拒绝遵守命令,几天前那次就是,当时他拒绝让他的营加入整个兵团的集体后撤。于是提金斯不得不接手过来。
现在,好几天的焦虑和酗酒的后遗症让他恼怒,他拒绝吃药片。这就是他蔑视上级的象征,他不满执念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