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家安静地听着这冗长的告白。并且,即使在菲利克斯结束诉说,开始无比小心地撕扯一小枝带叶的木樨草——仿佛要数清楚这朵小花中的雄蕊条数时,他也没有通过言语或表情透露出一点儿自己对于刚刚听到的这些内容的看法。
“我发现你用沉默来表达自己观点的老技术越发进步了,”这个年轻的男子有点儿忍不住了,但还是刻意压低声调,轻和地说道,“我总是能从你沉默的程度,或者说强度,来判断你对我的愚蠢的看法,你不会忘了这一点吧?我现在能看出:你认为我想成为一名艺术家的决定完全是荒谬的。你过去常常告诉我,我是一个homme d'action(行动人),科学或艺术都不适合我。但现在我别无他法:如果这是一条错误的道路,那为什么我会站在这条道路上,并且注定要走到尽头呢?所以,请你坦率地告诉我吧:我是否应该拜访另一位大师,还是,那只狮子愿意忍受一只小猫跟随在它身后呢?虽然它更愿意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只成熟的沙漠之王。”
“我应该怎么说呢?我亲爱的朋友,”雕塑家轻声、缓慢地回答,“很显然,无须我说,对于一个要和他最初不是非常爱的女人结婚,但是现在却被这个已经深爱的女人拒绝,因此不顾一切想投身于艺术领域的人,我可没寄予什么崇高的期望,因为对于我来说,这确实令人生疑。但是,我也非常清楚,即使所有像菲狄亚斯[菲狄亚斯,古希腊雕塑家]和米开朗琪罗这样的艺术家联合起来也无法让你改变决定。并且,如果我拒绝你,你可能也会拜在我某个同行的门下。还有,老实说,我非常高兴你再次回来,出于纯粹的私心,如果你想把你余生的能量用在一些不令人讨厌的黏土上而非现实生活中,我是不会对你说不的。剩下的,我们可以以后再谈。别客气,你觉得你更喜欢哪个选择呢?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无须商讨,因为这毕竟是你个人的决定。如果自主抉择对于我们来说不是最好的话,那为什么我们是自己的君主,基于不同的性格,拥有拯救或毁灭自己的力量呢?因此,我伸出我的手。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就可以开始揉搓黏土和切割石头的学徒生涯。不过这可能会令你显达华贵的祖先在九泉之下无法安宁。”
“你真啰唆,亲爱的老汉斯!”年轻男子高兴得哭了起来,“仅为了嘲笑你,我都将成为一个著名的艺术家!我将会心怀愉悦地从早做到晚,不断地追求精进。如果你翻阅我的写生簿,你会看到,这七年来我并非在慵懒中度过。对了,在这期间,你都在干些什么呢?哎,我对你成就不朽名声的历程居然了解甚少,这让我感到愧疚。并且,在过去的一个小时我都在唠叨我自己的经历,将这些世界上最美妙的作品晾在那边。”
他同时快速穿过庭院,走进屋子里。
“你会为你的匆忙感到后悔的,急性子!”詹森在后面对他喊道,同时脸上挂着古怪的微笑,“你将会为你看到的很多东西感到惊奇,但是你梦想中的世界级奇观仍在这个窄小的小房子里。”他指着自己的前额,“并且,在这里,它们也并非总是明亮清晰的!”
在说话的同时,他打开了两个较低矮的门中的一个,让菲利克斯走进去。
这是雕塑家的第二工作室,而他早上的工作地点却是相邻的那间。这两间房子几乎一模一样,墙上都涂刷着同样的石头颜色,并且窗户也以相同的样式半遮着。但是没人会相信掌控着这里的同一个灵魂在相邻的工作室中创作出了跳舞的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
一个狭长的底座上站立了许多人物雕像,大部分的大小为实物尺寸的一半,就像被用于天主教堂、礼拜堂或公墓上的装饰品一般。其中一些处于刚动工状态,有一些已接近完工。在这座雕塑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那些被处决的学生的手——有时精确、有时模糊地仿照那些被放置在雕塑后面大概六英寸高的原始小模型。雕塑的制作材料是切割工整的砂岩或者更加廉价的大理石,有些材料则是木头,并被涂上油彩和金膜。原始模型是用石膏制成的,并且由于经常被触碰,上面已布满斑点和裂痕。但是这些玩偶似的圣母、圣徒、使徒和在祈祷与玩耍的天使像显示出夸张的生命特征——如此地美妙、神形俱似,甚至雕塑家助手所做的干雕塑副本也是如此。它们有着几分与阿里奥斯托[阿里奥斯托,中世纪意大利作家,代表作为《奥兰多·富里索》]赋予他的作品人物相同的幽默,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并没有因为他们的作者对他们失去了信心而损失生命的光彩或张力。
“请允许我提问,”菲利克斯在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后说道,“你把我带进了谁的工作室呢?你的好朋友创作了这一虚伪的作品并藏在附近某处,所以参观者得小心自己的评判?”
“无须惊讶,我亲爱的兄弟。这件虚伪的作品的主人就站在你的面前。”
“你,你自己的作品?代达罗斯有着圣徒的光环!在现代艺术的荒野中的传教士居然站在十字架之下!在我相信这一切之前,我不得不出家当修士,并宣称那些可怜的美物只是恶魔的造物!”
雕塑家放低自己的视线。
“是的,我亲爱的兄弟,”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这就是我们在艺术荒漠中的成就。你向我寻找美丽,而我只能给你附着玩偶头部的衣架。当我们在基尔时,我意识到今天的世界已和真正的艺术毫无联系了。你知道将这些石头变成面包有多难吗?当我在汉堡时,情况还更糟,在那里……”他突然抑制住自己,转过脸去:“那里的生活成本更加昂贵。并且我开始老去,变得难以满足。当我开始无法在那里生活下去的时候——是这座讨厌的贸易城市的错——我收拾起最好的模型和素描作品来到这里,这个备受赞誉的艺术之都。你将会很快了解这里的情况。我不会在你一跨进这个门槛的时候,就开始为你收拾角落里那些所有令人不快的东西。我只想说,慕尼黑的市侩之徒和那些在少女堤或我们的老荷尔斯泰因中的人并无二致。当我艰辛地在这里挺过一年,并通过创作这些纯粹的美来维持生计后,我发现这种悲惨足够让一个人变成一个天主教徒。就像这场景显示的那样,我确实慢慢变得如此。你可能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安心舒适,但事实绝非如此——这一切令我感到羞耻!我善存的一丝良心总是提醒我:
“‘人,终究应该有更高的追求,而不是仅仅只求温饱。’
“除了在我自己和少数亲密的同行面前蒙羞外,真正缺乏技巧也让我备受束缚。一个人需要经历众多考验才能激活潜在内心的坚毅,那时他就能让自己不被我们这个现代文明悲惨的复杂、畸形和驯熟所摧毁。但是,这最终仅仅取决于一个人在事物中找到幽默之处的能力。我,一个十足的异教徒,应该建立一座制造圣徒像的工厂的想法以一种难以描述的方式深深地冲击着我,以至于我有一天真的去塑造一尊圣徒塞巴斯蒂安像,在那次的任务中,我可怜的解剖知识带给我一次不小的教训。但是,甚至在这里,我很快发现只有财富才是一个人成功的标志。当我开始让自己雕塑衣纹、火车和袖子时,我才知道这些是受欢迎的。从那时起,我很快取得进展。现在,我已经雇了八个或十个助手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将会在神圣的名声和巨大的财富中向世俗杂务道别,就像……”他说了一个每天繁忙奔波赚钱的同行的名字,“是的,我亲爱的伊卡洛斯。”他继续说道,并且笑得更加大声了,但是菲利克斯并没有对这些告白作出回应。“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这一切。当我们年轻气盛时,我们以自己的业余爱好为傲,并且称那些在艺术或生活中因世俗事务而失去信仰的人为卑微的蠢蛋。但是日常生活就像碾磨机一样不断地将人心中像钢铁一样坚韧的意志和理想消磨殆尽。现在你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这应该值得你去重新彻底考虑你想在这里追寻那著名的‘自由’的想法了。如果我选择去做我不能放弃的东西,我肯定会下定决心让我的内心隔绝这些愚蠢的工作。为了成为一名艺术家,我被迫创作纽伦堡玩具并拿到市场上出售。但是,在这背后,我继续静静地保持自主和独立。让你备受困扰的内心重获勇气吧,亲爱的孩子!你的老代达罗斯并没有在这些贸易战争中变得彻底腐朽。如果我现在将你从我的神圣工作室带到我的世俗工作室——从我的服装厂到我的天堂,我想你将会给予我你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