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花园”的郊外,在其他同等级的娱乐胜地之间,有一座所谓的“天堂花园”。在一个小果园中间,耸立着一幢巨大而庄严的建筑物,站在它的基石上,没人会冒险预言它会在某天成为避难所。在这儿,夏天的时候,愉快和贪杯的人们常常坐在板凳上,聚集在桌子周围,还会有一支乐队在一个有顶的平台上表演。但是房子底楼的大厅通常都会用来跳舞,较低的侧翼都是观众的地盘,也是情侣们休息或者跳华尔兹的地方。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傍晚时的那场雷电交加的暴风雨阻碍了花园胜地宣传活动的进行。待几声无害的雷声响过之后,风雨散去,才陆陆续续有人前来。树林里搭建了一个敞开的售货棚,前来续杯的人寥寥无几,侍者甚至都有足够的时间打盹儿。为此,花园早早地就把门关了;当钟声敲过十一点,房子里便已经静悄悄的了,没有一丝声音,仿佛里面没有一个活物。
房子左翼的长形大厅与花园只有几步之遥,虽然说不上亮如白昼,但在墙上一打灯泡的照射下,无论如何也算是足够亮堂了。在大厅后面,是一条在此时少有人走过的荒凉大街。为了空气流通,窗户上方半圆形的部分一直开着,而下半部分却依然紧闭着。大街上黑色的身影要么只身一人,要么正巧碰到一起,便三三两两从后门走进了房子里面。在朝向英格兰花园的那一边,一切都还是那么黑暗,那么了无生气,就像一堵老墙,而老墙的后面也许有一群伪造者正在昏暗的地下室里交易。
大厅的内部在白天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装饰。一些房屋粉刷工用他们灵巧的双手在两扇窗户之间的墙体空白处绘制了醒目的户外风情,我们可以看到一座寓言式的城堡、城市、河流峡谷,以及林木茂盛的深谷,神情沮丧的流浪汉戴着绿色的帽子在漫步,骑手坐在身材比例有些问题的坐骑上全力冲刺,后面跟着一群不知为何加入这场比赛的狗。在这些景色之上的,是充满了快乐装修师幻想的阳光灿烂的蓝天。在树尖或者强盗城堡的尖顶上,偶尔会钉着一大颗的钉子,这样他们便可以在墙上对称地挂上不同的告示牌啊、营业执照什么的。在城堡下方,有一群工匠学徒每星期都会在这里聚一次。蓝天上会配以一些图片或者座右铭作为装饰,之间还点缀着一些小球。
但是,在晚上,所有这些华丽的装饰都会被隐没在茂盛植物的厚厚面纱之后。高大的常青灌木丛守护在窗户之间,修长的枝条已延伸到屋顶,这样一来,斑驳的墙面就仿佛变成了热带花园。一张长而狭窄的桌子摆放在房间中央,上面放着绿色的大肚酒瓶,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个酒桶,在精美酒塞周围挂着一个玫瑰花环,在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摆放着几个装着白面包卷的篮子以及几盘水果。
桌子周围只零星摆放着几张椅子,当詹森和菲利克斯走进这个房间时,只有不到一半的椅子上坐有客人。透过灯光和香烟形成的轻薄烟雾,他们看到埃尔芬格苍白的脸庞,以及他身边笑容满面的战争画家;爱德华·罗塞尔戴着一顶土耳其毡帽,舒适地倚靠在一张美国摇椅上,嘴里叼着土耳其长烟管;还有其他几位偶尔出现在詹森工作室的艺术家。四周见不到一个侍者,所以每个人在喝完之后,就会自己到酒桶处续杯。有些人沿着大厅里的绿色树篱上上下下地闲逛聊天;有些人心不在焉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就好像戏剧开演之前坐在剧院里的观众;只有胖罗塞尔窝在一个舒适的座椅中自娱自乐,不住地向着天花板吐着烟圈,仿佛已经沉浸在了自己天堂般的幻象中。
菲利克斯正要靠近他,这时他身边站起来一位高高、瘦瘦的男人,穿着狩猎服、高筒马靴,嘴角叼着一个短款法式烟斗。之前有一次走在街上的时候,菲利克斯曾瞥见过这张形状奇怪的脸,看起来性格很是火爆,剪着短发,墨黑色的胡须,右边太阳穴上有一个特别明显的疤痕;这个人骑着一匹英俊的英国马,对菲利克斯来说,马儿比主人更具吸引力。这个人瘦长的四肢非常笨拙,仿佛离开了胯下的马,他便失去了天然的平衡力。除此之外,他要么不停地拉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要么拉扯着自己的右耳朵的耳垂。菲利克斯注意到他的左耳朵上戴着一只小小的金耳环。右耳朵的外观已经损毁了,那个曾经佩戴在右耳朵上的耳环似乎早已在某个时候被强行扯了下来。
“我自我介绍一下,”瘦长男人向菲利克斯鞠了个军人式的躬,说道,“我叫阿洛伊斯·范·施内茨,退休名单上的第一个陆军中尉;作为七艺的拥护者,我获许加入天堂。我这样一个人,就像上帝创造出来的两栖生物,占据着中间的位置,既是贵族,又是无产阶级,但不再是士兵,因为某些原因,也不是艺术家——很不幸因为一些更好的理由——也可以说算是个好人,拥有着非常明确目标和权力的好人。就像胖罗塞尔刚才跟我介绍的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是属于我这个阶层的人,即使我希望也相信你代表的是某种更为开化的物种。来,坐到我身边来,有人说我扫了他们的兴。我为了看清楚这个世界原本的样子,寻找它们正确的名字,付出了很多的痛苦;敏感的人将这叫做愤世嫉俗,觉得这样做是自讨[the seven liberal arts,西方古代高等教育的七个学科]没趣。但是你应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在这个天堂里,只要可能,我都试着去忘记我们从知识之树上摘下的青苹果。但是,我应该和真正的两栖动物一样,在如此干瘪的自我介绍后,引导你去一个潮湿的环境中。”
他迈着他长长的唐吉诃德式的双腿向酒桶走去,斟满两杯葡萄酒后向菲利克斯走过来。
“我们已经改信葡萄酒了,”他用一种半讽刺、半苦涩的语气喃喃说道,“但是,从严格意义上说,这是一种时代错误,因为众所周知,酒是对人类失去天堂的一种补偿。换言之,啤酒完全是更为黑暗的中世纪的产物,使得人成为了神父懒散的奴隶,人们从来都是在酒中寻找真相。因此,为了你的健康,敬你一杯,祝你在成为原始人一员的时候比我更成功!”
菲利克斯和这位古怪的新朋友碰了一杯,同时观察着缓慢走进来的那几个脸生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经过了风华正茂的年纪。其中有一张脸充满了孩子气,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他大大的黑眼睛出神地盯着从他的香烟上盘旋而上的烟雾。施内茨告诉邻座的人说,那是一名希腊画家,22岁,尽管他有一张女孩子般精致的脸庞,但却是一个危险的情场杀手。菲利克斯那群人对他都不是很熟,只有罗塞尔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对他的好感和他的才能,并想办法把他拉进这个圈子。
最后加入这个圈子的是一个瘦小、有些驼背的老男人,相貌清秀,一头雪白的头发。他把他的帽子和外套挂在钉子上,在桌子首端唯一一个空椅子上坐了下来,詹森坐在他旁边,礼貌地表示了欢迎。
菲利克斯很惊讶会有一个老头加入这个年轻的队伍之中。当然,施内茨也已经不算年轻了——他应该有四十多岁了吧。但是他身上每一块肌肉的有力跳动都蕴藏着一种被竭力克制的能量,而那个安静的、坐在桌子首端的白发老人,显然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再接受暴风雨和人生奋斗的洗礼。
“我发现你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们的创造者,”施内茨捻着他的山羊胡说,“我对他私事的了解并不比我对真神个人经历的了解多。他是个艺术家,或者说,曾经是——这是毋庸置疑的。当我们讨论艺术时,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能证明这一点。但是,毫无疑问,他所在的那个地质层,动植物应该已经灭绝了。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他的作品,也不知道他靠什么维生,他来自何处,他住在哪儿。他叫司格普(德语:创造),三年前,当我们的天堂还处于初创阶段时,詹森介绍他加入了我们——司格普去到他的工作室拜访,而且很快就让詹森对他产生了兴趣——于是我们就开玩笑地把他叫做司格弗(德语:创造者),同时还委任他为天堂的主持和总监理。那时我们还陶醉于插科打诨,我们每个人都有着与自己相符的绰号;我们一直这样,直到最后廉价的玩笑话再也无法推陈出新。但是我们却越来越喜欢和尊重这位老人,他展现出了自己内敛而友好的远见,天堂的第一把交椅非他莫属。他照顾着我们所有的生意,主管对外的交易,帮我们挑选葡萄酒,还要监督那些工人装饰大厅。因为这些我们一个月只能见他一次,其他时间他都会不见踪影。当我们举行假面舞会时,夏娃的女儿们都会参加,他也会在这里忙到第一曲小提琴演奏结束,然后再慢慢回家。”
“也许是因为他不是本地人吧,不然他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能掩藏自己的身份。”
“难道你不相信?在慕尼黑,有很多这样隐秘低调的人,他们奇怪的生活方式和隐藏伎俩完全躲开了公众的注意——唉,虽然是飞流之言——这是因为在这里,不存在社会——若按这个词真正的意义来说。在每一个与慕尼黑类似的城市,或者更大一点的城市里,你会对你亲爱的同胞了如指掌,至少对那些地位高于普通人的名人有一定的了解——我们知道他们给裁缝多少报酬,知道这些裁缝对这个名人是怎么样的一种尊重。但是慕尼黑这个地方挤满了双性的两栖动物,这里的人不再能够一直生活在水面上,而是选择潜入混浊的水体之中,在这里,他们会变得隐形。我很荣幸,能够将我自己作为这样一种双重生物介绍给你;并不是因为我脚下的土地不再稳固——我因个人动机放弃了自己的意愿——而是因为外面土壤的干燥已经让我无法忍受;我是一名不满于现状的人,在此,你可以看到很多像我这样的人,我们砰地关上了通往完善社会的那扇门,一部分是因为它的乏味,另一部分是因为我们对它的不齿,现在,处于天堂般自由的我们,都努力想要在自己的朋友之中找到自己的世界。你的杯子怎么还是满的?干了它!你必须表达对我们约旦的敬意。”
“天堂里的约旦?是我的地理知识还不够丰富,还是有新的发现呢——”
施内茨正想跟菲利克斯解释这种优质的葡萄酒是来自代德斯海姆的约旦先生的葡萄园,为此,他们已经同意将此福地的河流引向地图上的印度,但是这时,埃尔芬格站了起来,并宣布今晚“轮到他了”,而且他已经准备妥当,但是首先,他有一份草拟稿需要给大家展示一下。
说到这儿,他将一些资料分发了一下,庭院设计草图,以及各种计划和设计——其余的就是一个年轻设计师对于天堂俱乐部这个建筑的特别大厅的设计草图,这些都引来了众人热烈的掌声,大家都在为怎样筹集资金完成这最为紧迫的任务而发表各自的意见。
此时,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清瘦男人,穿着一件破旧的外套,紧扣着,以掩饰里面漏了洞的背心,以一种别扭的方式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很大的灰色图纸,用大头钉固定在百叶窗上,这样,墙上的灯泡便可以将其照得清清楚楚,然后退回来审视了一下图纸。这张素描是用钢笔画的,里面有很多人,润色的光线为白色,但是处理出来的效果完全不理想,使得整幅作品第一眼看起来呈现出一种非常怪异的拥挤,这样一来既不能呈现出细节,也不能看出整体的设计。
“这是我们的科尼林·菲利普·伊曼纽尔·科勒[科尼林这个单词有玛瑙、红玉髓的意思]!”施内茨嘟哝着,“不景气的现代艺术中又一个行为古怪、飘忽不定的玉石,来自高耸入云的山峰顶端,后来滚落到这平凡的肥沃平原上,是一个奇怪的闯入者,没人知道应该怎么和他相处。我们走近一点儿,这些素描狂热分子不屑于产生远距离的影响。”
“我的主题是,”这位艺术家解释道,“荷尔德林的一首诗——你们肯定都知道这首诗——海波里恩的《命运之歌》——如果有人想不起来了——我身上带有原文。”
说到这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已经卷了边的小书,开始朗读这首诗,即便他早已烂熟于心。他在朗读的时候两颊绯红,双眼闪着亮光,他整个瘦弱的身形一下子仿佛长高了不少。他读完之后,人群沉默了一会儿,都在审视着墙上的那幅图。
这位艺术家仿佛还想要解释一番,但是没有说出来:仿佛听完这些天才般的诗句之后,任何乏味的释义都是一种亵渎。而且,此时,这幅奇特的作品确实已经充分地完成了自我解释。
一座高山,它的基座覆盖了这张巨大画纸的整个底部位置,就像一座塔,锯齿状地层层耸立,山顶是缓和的高原,掩映在薄云后面,众神聚集在宴会的餐桌周围,而其他长着翼脚的人,要么独自一人,要么手挽着手地四处闲逛,或者自由自乐地唱歌跳舞。一切似乎都很梦幻,以旋转的形式飘浮在空中,通过长长四肢的突然缩小和褶形布帘的角度,在某些地方达到一种拔高的效果。在这些奥林匹斯众神之间可以看到人类,但是中间隔着一层不可逾越的云层和暴风雨障碍。这是一群种类最多、精力最充沛的物种,忍受着所有的悲痛和终有一死的命运。他们与众神的距离最近,而且就是因为这种接近度才会将众神看做神。孩子们在玩耍,情侣们在耳语;但是顺着分岔的小路,我们很快就能看到苦痛和不幸,一些具有象征性的形象分散在位于高山主要通道上的人群中,表现出了设计者的意图,代表着恶习和激情的效果和力量,而整座山被分为七层,则代表了其中不可饶恕的罪行。一种庄严、坚定的真挚,一种屈服于这种没落的崇高——
“多年以来沉迷于这种不确定的底部深渊之中”——这赋予了这幅稍显笨拙的作品一种巨大的情感深度,让那些荒诞不经的东西也变得栩栩如生,而且给确定无疑的伟大心灵中更强大的部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单单是人物的数量就吸引了众人很长时间的注意力,随之而来的便是各种各样的评价,而创造这幅画的那位艺术家也没有一句反驳地照单全收——没有人知道是他自己没有防备,还是因为他隐藏起来的顽固。而詹森只是热切地看着这幅画,一反往常地让别人先说,而他自己却只是用他那富于说服力的手指不时地指向几处有缺陷的地方。
直到现在还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透过一个象牙色的观剧用小望远镜,跨过桌子和整个大厅看着这幅画的只有一个人,爱德华。
最后,罗森布施转向了他。在哄闹的人群中,他的声音是最高的,嘴巴里不住地冒出热情的赞扬之词。
“什么!”他以一种热忱的挑战之音大喊道,“难道神圣的众神这次不应该从睡梦中醒来,谦和地看一眼这幅凡人的画作吗?”
“对不起,我亲爱的罗斯布[罗斯布,罗森布施的昵称],”胖罗塞尔回应道,尽量压低着自己的声音,不让科勒听到,“你知道,我喜欢漂亮的东西主动投向我的怀抱,而不是在它后面苦苦追逐;西斯廷教堂的天花板给我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因为你只有躺下才能彻底地欣赏到它的全貌。就我的教父所建立的这座高耸入云的思想丰碑而论——”自从科勒使用嘲讽巧妙地为他其中一幅还未命名的、思想性强的作品起名之后,罗塞尔便坚持这样称呼他,而科勒也冷静地接受了这一头衔——“就这一点而言,在没有头晕眼花之前,我还不足以像体操运动员一样翻腾到足够的高度,以理解这幅画里七个故事的主题。但是,当一切完成之后,我将会拉一把椅子放在它的面前,慢慢研究;说实话,我更希望能够在明天和他单独讨论。”
“我会非常高兴的,罗塞尔,要不我明天将草图带给你。”面色苍白的男子结结巴巴地说,他也许无意中听到了这些嘲讽之词,脸红得厉害。
“真的吗,教父?”爱德华摇了下头说,“不,我亲爱的朋友,如果你不小心听到了我的冒犯之词,我觉得我们应该从另外一个光荣的层面来理解;这里是天堂,无论怎样,就不要遮遮掩掩的了。你知道,所有代表了某种思想的画作都会让我头疼,而在我心中,提香[提香,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家]的一幅毫无思想的维纳斯都比整座充满了高尚主题的奥林匹斯山更具价值,都强过你的这幅犹如巨大的蛋糕上挤满了蚂蚁的作品。是的,我们确实是死对头,我亲爱的教父,但是这样的事实并未让我们的情谊减轻一分一毫。相反地,当我看到你和你的创作因为你纯粹的才华而日渐消瘦时,我由衷地感受到了一种同情和尊重。你应该从我们年迈的自然母亲那里吸取点儿营养,我的好教父;你应该花上大约一年的时间来增增肥,而不是仅仅追逐崇高的思想——”
“不是所有树都长势完美。”科勒柔声地插了一句。
“的确。但是你的这棵树完全没有完美的地方!——而且,你看,那就是你呈现给我的整个风格,你完全就是尼利厄斯的门徒!我们看到的是你思想的复杂结构,我们看到你思想的元气在整幅画中流转;这一切都很不错而且很具教育意义,但是这些都不是艺术。真正的艺术于我们,就像是崇高的自然,不需要投入太多的独创性,不需要过分精细,不需要诗歌一般的复杂关系,也不需要哲学的技巧。这一切都不需要,艺术应该是简单而且朴实无华的东西,但是受到源自所有软弱、所有的缺点、所有的苦难的才能火光所净化。举个例子,当你在凝视一个静静躺在那里的绝美妇人、庄严参议院,或者你所敬慕的国王时,你会想到多少有关他们的独创性?这种独创性不仅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晦涩难懂,甚至毫无益处。但是你的这幅作品仍然吸引着我们,即使大厅那一头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它的轮廓,它丰满的色彩,它那简单而且气势磅礴的美感,都深深吸引着我们,在没有一些粗俗的辅助物的帮助下,我们在大自然中很难发现这些东西。换言之,就像是一个人拿了一首诗站在我们面前——我发现自己一直在寻找,作者是否在这个作品的底部添加了一些脚注来解释他的整篇行文。一张印刷纸很好地回应了这一想法,上面印有‘画作和其说明’——因为谈论着‘文化艺术’的平庸之辈——因为他认为他们所处理的是他自己的特有的文化——在看到这幅作品时,如果他能够想象他在经历某种彼此有关联的思想进程,那他就只会觉得非常高兴,再无其他。但是在我看来,艺术想要流芳百世就不能留有思想!唉,给我拿点儿喝的!”
施内茨帮他斟满酒,他一口气就喝完了,仿佛在这长篇大论之后已经完全脱水了。接下来就是一阵令人厌烦的沉默;这些话语里面的蔑视语调让那些习惯了罗塞尔思维方式的人都不免有些沮丧。最后,一个温柔而且有些沙哑的声音从桌子的首端传了过来,他们看到老司格普已经准备要煞煞这样的沉寂之气。
“大体上,你说得是不错,罗塞尔先生,”他说,“在伟大的艺术时代——希腊艺术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期间——思想和自然是不可分的一个整体。但不幸的是,从那时候起就有了争论,一位所谓的肉感派作家很少能知道怎样赋予自己的作品灵魂,这就像在画家之中很难找到一位能够非常成功地具体化自己概念的诗人。事实上,那是一个极端的时期,一个专门的时期,一个冲突不断的时期。但是这是万物之父的冲突吗?我们难道不应该希望从这种混乱之中具体化出一个美丽新世界?到那时,我们难道不应该给那些与诚实的武器和坦诚的盔甲作斗争的人一个机会?如果艺术家有着更多不能展现出来的话语该怎么办呢?如果他们不能在这种平静的美好中看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但是在其中找到了一个发源于纷争的悲剧又该怎么办呢?实际上,在今天看来,人的生活就是来源于这种质朴怡人的舞台;从每一个角度,我们都能看到出众的才华在前方领头,身后蹒跚而来的便是享受和愉悦。毫无这些迹象的艺术,还能称之为我们的艺术吗?”
“管它像什么,”胖罗塞尔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大声说道,“不管怎么说,我的艺术就是这样的。当然,那种需要对你来说无关紧要。而且——我今晚还没和你握过手呢,我尊敬的创造者。现在我们握个手吧,同时我还要感谢你勇敢地把我的教父从争辩中解救了出来。他喜欢将最好的思想保存在自己的心中,除非他有机会将它们画在纸上。而且,在天堂俱乐部中,没人会和我一样,对他采用如此残忍的攻势。科勒,我尊重你。你是一个人物,拥有着保护自己信念的勇气,无视所有肉体的私欲。我很感谢你,感谢你的那首荷尔德林的诗,我承认,我不知道这首诗,但是写得很好,怎么说来着?……”
他非常好脾气地坐在他的“教父”身边,开始仔细研究这幅画,对于它的细节提出了大量敏锐的批评。同时,那位年轻的希腊人也将一幅上好了色的素描摆了上来,下笔强劲且大胆;现在,这幅画已经准备好了接受大家的批评。
这位画家用不流畅的德语解释着,声音轻柔悦耳。这幅画的主题背景来自歌德的“科林斯的新娘”。年轻人坐回了自己的沙发上,而他那幽灵似的新娘则像吸血鬼一样死死地盯着他,急切想要压在他那火红的嘴唇上吮吸,此时站在门外的妈妈似乎听到众人心中压抑的声音,迫不及待地插了进来,扰乱了这里的氛围。
对于这幅画,所有的批评之音再次静默了一会儿,但是这次的原因却是完全不同。整幅画充满了一种令人窒息的肉欲激情,使得天堂俱乐部的那些平时都不怎么拘谨的成员,似乎都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道德准线被逾越了。
还是罗森布施最先开口。
“他坐在那儿,沉浸在那纯粹的精神国度中,”他对胖罗塞尔说,而胖罗塞尔却还在研究科勒的作品,“而我们却在这儿处理纯粹的肉体问题。喂喂!你,不要在那里装模作样了,快过来这里斩妖除魔!”
爱德华点点头,却没有转过来;他似乎已经知道了这幅画的内容,完全没有欲望对其进行评价。
因为其他人都缄默不语,这位年轻的希腊人最终直接转向了詹森,祈求他点评点评。
“唔!”这位雕塑家嘟哝了一声,“这幅作品展现了你的才华。只是你自己命错名了——或者说你忘记了两张面纱。”
“命名错了?”
“假借歌德之名;圣普里阿普斯是它教父。”
“但是,两张面纱!”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说,沮丧地埋着头。
“美和惊恐。仔细读读这首诗。你将会发现所有的事物是怎样以艺术的借口被掩盖在这两张面纱里面。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一幅很有才华的作品。它很快就会找到倾慕者。”
他转身,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与此同时,这位年轻人从墙上扯下了这幅画,一言不发,将这镀金的画框举起来,放在最近的灯前。
也许他曾期望着有人能够抓住他的胳膊阻止他;但是没人上前。火焰热切地舔舐着画布。当画布被烧掉一部分之后,年轻人突然走到窗台边上,将这幅燃烧着的画从开着的窗户扔了出去,扔进了窗户下方黑黢黢的花园里,掉落在潮湿的砾石上发出咝咝的声音。
回到人群中之后,迎接他的是众人的掌声,而他自己却还是一脸阴郁,双唇紧闭。他这种轻率的行为明显没有让自己获得丝毫的放松。即使是詹森友好的招呼也没能立即消除他那危险的情绪。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本性使得他将这种激烈的结束方式置于了一种令人不快的境地。
这场奇怪的小插曲给菲利克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正要起身走向这位独自站在众人之外,将自己包裹在浓浓的卷烟烟雾中的希腊年轻人,此时不远处的教堂钟声响起了,缓慢地敲过十二下,午夜时分来临。
一时间所有的谈话都安静了下来,椅子被拉成了一排;菲利克斯第一个想起来今天晚上“轮到了”埃尔芬格,在此之前,在罗森布施的陪同下,埃尔芬格离开了大厅。
通往大厅中央的折叠门被迅速推开,门槛显露了出来,门两旁都设有灯。门口支起一个盖有红布的框架,就这样,一个木偶剧场就设置好了,占据了差不多整个大门的宽度。桌子被快速地推到了两边,观众的座椅也被排成了排。所有人落座之后,幕后一阵简短的长笛前奏响起,小舞台前方的幕布升了起来,一个穿着燕尾服和及膝短裤、手中拿着礼帽的木偶在这样的一种氛围中——导演进行着开幕前的介绍,在他身后一名戏剧诗人已经准备就绪,随时都能走到舞台脚灯前开始表演——开始了他抑扬顿挫的开场白。在此期间,他跟其他的木偶打了个招呼,在半嘲讽半严肃的哀叹之后,他给大家介绍了他的演员团队,其中,他特别吹嘘了在他的团队中没有任何的冲突或者嫉妒,他们对于缪斯女神有着一种纯粹而且高尚的热爱。演讲结束之后,这个小人儿向观众庄重地敬了个礼,幕布落下。不一会儿幕布再次升起,这个小小木偶戏已经准备妥当,开始娱乐观众。
木偶戏的剧名为“邪恶三兄弟”,这一名字表明了这场木偶戏的全部内容,但是今晚只会演开始的介绍部分,剩余的部分是一场更长的戏剧,需要几个晚上才能演完。在押韵的诗节中,这场戏讲述了一个音乐家、一个艺术家和一个诗人的故事——他们是被遗弃在一个小乡村孤儿所的三个兄弟,长大以后,因为恶作剧,他们三人成为了这个地区的祸害;一个专干坏事的魔鬼控制了他们,而对于这个宁静村庄里的人来说,这三兄弟的出身是一个无人知晓的谜团。这三兄弟犯下了一些最为恶劣的罪行,而村民们也打算要对他们进行报复。这时,这个魔鬼向他们揭示,他就是他们的父亲,他将这三兄弟召集到一起,提议一起毁灭人类。也就是说,他号召他们和他一起离开,去到一个更为广阔的地方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而不是在这个小村庄里小打小闹。今晚的木偶戏就到此结束了,最后,做开场白的那只木偶又站了出来,做了一个简短的收场白,在收场白结束时,他给天堂成员们保证,他们会找一天晚上表演剩余的部分,而且结局肯定会出人意料,但是不管怎样,他还是透露了在结束的时候,真相和美好定会取得胜利,三兄弟和他们父亲的残忍阴谋将会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