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施坦恩贝格一英里到两英里的地方,有一片漂亮的湖泊。湖畔矗立着一栋简单的乡村小屋,小屋的主要装饰物就是屋外的那个荒凉的公园。公园从一条公路边延伸到湖边,里面全是山毛榉和雪松,于是一条狭长的树林带就形成了。公路通往施坦恩贝格,沿途还可以看到一座城堡和帕森霍芬渔民们的房子。公园与邻居的花园中间只隔着一圈尖头篱笆,漫步在其中,你几乎感觉不到它的边界。小屋很小,看起来极简单朴实。一楼有一间比较大的房间,房间左右是几间卧室。二楼只有一间塔楼式房间,房间北面的墙上开着一扇很大的窗户。初见这扇窗,人们都会觉得这是一间工作室。站在房间里,视线掠过外面雪松的顶部,就可以看到一部分湖水和远处施坦恩贝格人的白色房子和别墅。在与小屋屋顶齐平的远处,矗立着一栋古老的公爵城堡,远远望去,很像一个丑陋的圆角盒子,这是当地法院的办公楼。
几年前,一位风景画家来到这儿建造了这栋不起眼的避暑小屋。他常常站在二楼的大窗前,认真研究天上的云朵和周围的环境。他一生无儿无女,去世之后,妻子很快就把这栋小屋卖给了丈夫的朋友爱德华·罗塞尔。罗塞尔是大家公认的大富翁,他的财富堪比克罗伊斯王[croesus,几千年以前亚洲的一个国王,他的国家并不大,但人民生活富足,以富有闻名于世]。于是,小屋最后就成了他的财产。知道这件事后,朋友们很吃惊,但又觉得很有趣。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对乡村生活可是相当不屑一顾,这种不屑一顾甚至到了疯狂和不可救药的程度。他会不厌其烦地嘲笑那些在炎炎夏日醉心于深山生活的慕尼黑人;在三伏天,即使所有朋友都忍受不了城市的炎热躲进了大山,他也宁肯忍受着没有社交活动的生活,寸步不离舒适的城市蜗居,哪怕离开几周都不行。
他认为,人们在面对大山或丛林美景时的多愁善感,人们在面对青葱的草地或荒凉的雪原时的心醉神迷,人们对红彤彤的旭日或落日的爱慕,以及其他形式的自然崇拜不过就是一种伪装起来的普通感情,是一种根本不用动脑的懒散行为。当然,就其本身而言,这种崇拜并不是罪过,尤其是对于像他这种喜欢dolce far niente(意大利语:休闲、安逸、悠哉)式生活的人更是如此。但他觉得,这些人也不能因此就认为这种懒散生活是最高级的、最有价值的生活状态。在他看来,从这种生活里得到的心灵和精神上的收获不过与看看图画书、听几个小时舞曲差不多。任他们怎样垂涎大自然的庄严、美丽和诗意,大自然不过就是一种风景而已。她当初默许了人类的出现,现在正在为此付出沉重代价。如果一个人整晚安静地坐在木地板上,痴痴地盯着屋外空洞的风景,研究着面前的树林或山峰,倾听着管弦乐队演奏的音乐,罗塞尔绝不会羡慕他,也不会羡慕这种简单的生活。
那些狂热的自然崇拜者这样反驳他:大家都知道,罗塞尔之所以会对大自然抱有如此病态的想法,是因为很多风景区里没有舒服的沙发和美味的法式大餐。罗塞尔没有理会这种反驳,反而提出了这种极具独创性的观点:与拖着僵硬的四肢、身裹滑稽的毯子,在饿着肚子、睡意蒙眬的时候去欣赏瑞吉山日出相比,一个有思想的人会从pâte de foie gras(法语:鹅肝酱)中获得更多大自然中的乐趣,从中洞察到更多大自然的伟大和奇妙之处。他觉得,钟情于前者的人简直就是可怜的受害者,就像他那几位疯狂迷恋阿尔卑斯山的邻居一样。他还用远古时期的人类来证明他这个观点。他说,远古人对大自然的看法可没有现代人这么夸张,但大自然提供给他们的感官享受却是那么的纯粹和完美,大自然一直都很聪明。不错,这些远古人确实不知道著名的“德国式的多愁善感”,但人类的艺术很可能就是在这股自然崇拜的风扩散后才衰亡的。所以,如果连艺术家们也患上这种“berghuberei症[慕尼黑人称之为“乡村狂热症”]”,那就有点儿不好了。当然,那些以此谋生的艺术家倒可以排除在外,比如风景画家、动物画家和农民画家等。但是,胖罗塞尔觉得这类人很堕落,提到他们时,他总是会撇撇嘴表示不屑。
虽然他很热衷诋毁这种“德国式的多愁善感”,虽然那位风景画家的妻子出的价格并不算低,但他在心里确实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甚至都没有去看房子就直接付钱结束了这桩买卖。周围很多人都不怀好意地嘲笑他,但他却不动声色地忍受了,于是这些嘲笑声慢慢地也就消失了。他平静地说:“‘拥有’与‘着魔’可完全是两码事。”况且,他觉得周围的人就是一帮疯子,一帮狂热分子,所以他根本不需要掺和到他们的胡言乱语中。每当住进这栋小屋时,他依然恪守着自己的原则,过着舒适而奢侈的生活。他认为,只有在背对大自然时,你才能感受到她的魅力。
这栋小屋带着浓郁的乡村风格,罗塞尔把里面布置得非常舒适,有各式的沙发、地毯和安乐椅等。他还会时不时地邀请朋友过来做客。虽然他本人从来没有到过二楼那个高过树顶的工作室,但这间房也一直没空下来。他过去常说,如果这个世上没有人挥汗如雨地在艺术领域辛勤耕耘,那些如同在仙境里的休息时光也就不会显得那么神圣。
今年,他邀请的朋友是老好人菲利普·伊曼纽尔·科勒,他和这位朋友的审美观可是截然相反的。他让科勒住在小餐厅左边的卧室里,他自己住在右边的卧室。不用说,二楼的工作室也归科勒专用。两人只在吃午饭和晚饭的时候才见面,因为别墅的主人每天总是睡到很晚才起床,那么勤劳的科勒可等不及跟他一起共进早餐,而且他们两人一见面就会争论起来。罗塞尔其实并不讨厌这种争论,他说过,除了早上,这种争论在任何时候都会有助消化。他与科勒见面次数越多,就越能从这个善于自我反省的单身汉身上得到更多乐趣。这个男人虽然脸色苍白、长相一般,而且不谙世故,但自尊心却非常强烈,常常会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也会对某件事特别着魔,会时时刻刻要求别人承认他支配自我的权利。
显然,这栋小屋里的物品并不属于他,完全应该由他的朋友支配。但对于这些物品,他同样持有这套高尚的理论。所以,尽管他本人很谦虚,也很感激罗塞尔的友谊,但他在这个小屋的主人面前还是表现得相当随意。
小屋外有一个小凉台,一直延伸到了湖中。凉台用木头柱子支撑着,顶部爬满了野生葡萄藤,里面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花园椅。坐在里面极目远眺,可以看到恬静美丽的湖水和远方层叠的山峦。夜晚来临的时候,可以倚在栏杆上欣赏月亮和星辰在碧波中的舞姿,还能闻到从花园里飘来的阵阵玫瑰花香。虽然是晚上,但一点儿都不冷,你可以一直坐到半夜再回屋里睡觉。
此时,胖罗塞尔正背对着湖面坐在一把美国摇椅里,他时不时地会给自己和朋友的酒杯里倒点儿酒。他的旁边放着一个水烟袋,桌子上放着一个冷酒器,里面冰着一瓶莱茵白葡萄酒。科勒坐在他对面,胳膊倚在桌子上,头戴一顶破旧的黑帽子,帽檐把额头都盖住了。额头下的双眼在帽檐的阴影中认真地盯着前方,就像夜空中鸟儿的眼睛一样,闪着灼灼的光芒。湖水的粼粼波光在湖面上劈开一条条沟痕,他好像就是被这些波光给吸引住了,只有在说话的时候,才会慢吞吞地抬起双眼,看向罗塞尔那洁白的、突起的前额。罗塞尔戴着一顶圆筒无边毡帽,帽檐被他稍微往后推了推,所以他的额头就露在外面。他身穿一件波斯产的宽松睡袍,下巴的黑色胡须柔滑如丝,如诗如画地垂在他的胸前。与他相比,即使在美丽的月光下,科勒也显得衣衫褴褛、很不体面,就像是坐在酋长旁的一个穆斯林苦行僧。不过事实上,科勒一年四季就只穿这一件衣服。
他们在“南部人和北部人的差别”这个话题上已经争论了很久。罗塞尔的家乡是南部城市帕绍,而科勒则来自北方的城市爱尔福特。罗塞尔最后总结道:“亲爱的朋友,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但要我说啊,你们那边的人还真缺少一种天赋,我是说你们的游泳技术虽然很高,但你们就是不会仰着身子在水上漂浮。我为什么要把你这个怪人拽到这个无聊的避暑小屋来呢?那是因为,现在就连人体画家都无法忍受你这副模样了,你的皮肤都快干成一块正宗的羊皮纸了,你马上就要把自己提前送进坟墓了。但是你却不想改变改变,还在那一英尺一英尺地浪费着画纸,脸上的阴影也一天天地加重。亲爱的科勒啊,你为什么总是急匆匆地制造出一些大家都不想要的东西呢?”
罗塞尔说话的时候,科勒那苍白的脸纹丝不动。他慢慢地啜了一点儿酒,平静地说:
“因为我要阻止蚕虫吐丝!”
“亲爱的教父先生,你可别忘了,你所说的蚕虫在吐丝的时候至少是有理由的。如果你也能做到这一点,那你所做的事情至少还是有用的。但你吐丝……”
科勒打断他,冷冷地说:“你刚刚说的话完全违反了你心中的一些美好信念。如今,在追求所谓的艺术时,人们都是很功利的。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同事们谈论他们的‘爱好’,你会觉得自己正身处某个证劵交易所里:这幅画能卖5000古尔登[gulden,德国的货币之一,一个古尔登约等于1.18欧元],那幅画能卖10000古尔登,甚至20000古尔登到25000古尔登;某个艺术家的年收入有多少、名下有多少房产等,这些东西才是大多数人为之奋斗的力量之源。他们的作品其实没有任何价值,就是一个价格而已。画家们思考的主要事情并不是绘画本身,而是如何努力工作把买画布的钱挣回来,就好像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我可跟这些爬在垃圾里找食物的蚕虫不一样。不过话说回来,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是吐出一些蚕丝,还是只吐出一根只能让我一个人开心,能帮助我拍打着双翅、翱翔天际的丝线,会有什么不同呢?”
听完科勒的这番话,罗塞尔对他感到由衷的钦佩。他叹了一口气,大声说道:“亲爱的狂热分子啊,在这个到处都是银行和证券交易所的时代里,你真是太过优秀了。但是,任你怎么鄙视生长在生命之树上的金苹果,所有类似的东西还会在这棵树上繁荣地生长,即使是人类中的精英也会坦然地承认它们的魅力,然后去追求它们,比如名誉,比如爱情。而你却总是很蔑视这些东西,对它们总是不屑一顾。不错,你确实很认真地对待生活,就像你对待艺术一样。但你也知道诗人席勒说过的话,如果你再持续几年这样的生活,你的激情就会把你生命的灯芯燃尽,而那些如‘魔灯’般照亮你黑暗生活的画作也会随着你遁入永恒的黑暗之中。”
“不!”科勒大叫一声,蜡黄的脸顿时变得通红,他继续说:“我一点儿都不怕!non omnis moriar!(拉丁语:我必不会完全死去,出自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布兰诗歌》。)我一定会留给这个世界一点东西!你或许说得对,在生前我可能得不到任何荣誉,但我逝去之后的声誉所发出的微光也能温暖我已经埋入地底的骨头,我确信这一点!因为一个美好的时代马上就要到了!如果不是这样,那就请上帝可怜可怜这个悲惨的时代吧!与其让它变成一堆培育不出任何美丽花朵的粪土,还不如直接把它敲成碎片!现在,每当我失去信念,我就会反复吟诵荷尔德林[荷尔德林,1770—1843,德国著名抒情诗人,古典浪漫派诗歌的先驱,早期作品多讴歌自由、和谐和大自然,后期转向古希腊的诗歌和自由韵律形式。曾获神学院的硕士学位,同时对希腊神话非常着迷。1798年情场失意,之后一直处于精神分裂状态;1807年之后,精神完全错乱,但仍坚持创作了不少流传百世的佳作。]创作的那些关于人类美好未来的诗句。”
听到他这样说,罗塞尔大声喊道:“不要把荷尔德林当做你的保释人!他跟你一样不现实,不适合他的时代。只要从伟大的希腊世界和异教徒世界中走出来,他就会迷失在他所处的那个肤浅的时代,他就是一个怪人,一个为艺术而活的艺术家,一个整天做白日梦的魔法预言家。不过,他很清楚‘是什么让生命变得有价值’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他鄙视金钱,也不热衷于名声或名望,但他却非常重视爱情。最后,他甚至因为爱情而疯掉了。但是你呢,亲爱的菲利普·伊曼纽尔……”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科勒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半害羞半窘迫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儿古怪。他打断罗塞尔说:“你就那么确定我没有在追求爱情?是啊,到现在为止,能让我失去理智、浑身发抖的漂亮女士还没有出现。但可以让我保持自我的美女……”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了下来,把椅子挪了挪,给了罗塞尔一个侧身。
“教父先生,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很简单,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位漂亮的女士愿意接纳我这个毫不起眼的人,愿意作为求爱者为我付出哪怕一丝的爱意。也就是说,我还没有碰到过一位女士对这具毫无生气的、以我的名字命名的身体感兴趣,而我又是拒绝施舍和怜悯的一个人。另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好好打扮这具身体去追求心上人,而且她还要在各方面都适合我,身上还要贴着和我一样的标签。直到现在,爱神一直都没有眷顾过我。罗塞尔,我这么说你肯定会笑话我。但说实话,我觉得米洛的维纳斯还真不够漂亮。”
此时,凉亭里出现了片刻的沉默。然后,罗塞尔开口说:“如果我理解得对,我就真不懂你了。你对女人的理解是完全错误的。如果按照你说的,你需要的其实是一个丈夫、一个主人、一个一家之主,而不只是一个布娃娃似的女人。忘掉你的谦虚或自大吧,只要发现了生活中的快乐,就全身心投入进去,但一定要做一些你觉得适合自己的事情。你忽视了那么多女人,就是为了等待自己的女神,就因为这一点,米洛的维纳斯还真有可能会垂怜你呢。”
“如果她已经出现了呢?咳,如果她每天都会到那间比树顶高的工作室里看我呢?”科勒说着,脸上浮现出神秘的笑容。
然后,他用手指了指那间工作室,那扇大窗户正在星空下闪耀着柔和的光芒。
罗塞尔吃惊地盯着他。
看到他这个样子,瘦弱的科勒笑了,他说:“你是怕我马上就精神错乱了吧!但我还是能分清楚现实和梦境的。我确实已经见过她,也从她那儿学到了很多从其他人身上学不到的东西,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在梦里的经历,我刚到这儿的第一个早晨就梦到了这些。我还记得前一天晚上我在读《最后一个马人》。第二天早上很早的时候,小鸟就把我吵醒了。我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就像一列奔跑的火车一样连续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什么故事?”
“我现在正在画这个故事的草图,而且完全是按照我自己的风格画的,你肯定又会反对我这么做吧?我想,最后差不多能画出来六幅到八幅画。我现在只有一个故事梗概,要告诉你吗?如果把它写成诗歌就好了,可我毕竟不是诗人。故事的开头是某个地方的一个山崖,可能是黑瑟尔山,也可能是一个远离尘嚣的仙境。一位女神已经在这儿与世隔绝地生活了好几个世纪。然后,我们亲爱的维纳斯女神走了出来,手里牵着一个体形颇似小爱神阿莫尔[amor,即希腊神话中的小爱神丘比特]的小男孩。他们衣不蔽体,吃惊地打量着四周——这儿的变化太大了,跟上次他们见到的截然不同。他们看到了一座城市,城墙垛和塔楼高耸入云,形状颇为怪异。很多骑兵和行人正从城门里走出来,身上的衣服花样繁多,颜色亮丽。在人们敬奉古代神灵的时代,这样的衣服可不流行。此时,天空乌云密布,蒙蒙的细雨正在空中轻轻飘洒。女神和小男孩找不到回家的路,得先找一个避雨的地方,但他们不敢走进这座全是人类的城市。山谷对面的大山里有一栋高高的石屋,从石屋的钟楼里传出了阵阵悦耳的钟声。钟声在这片土地上回响着,好像在欢迎所有人的到来。这样的情景是没法通过画作表达出来的。这是一家修道院,人们一看到它,就会有一种家的感觉。所以,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两个流浪者会在细雨蒙蒙中站在月桂树下,用一种颇为向往的眼神紧紧地盯着它看。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太阳出来了,这就给了他们勇气,于是女神抬起手敲了敲修道院的大门。看守大门的修女打开大门,然后‘啊’地惊叫了一声。这声惊叫惊动了其他修女,大家都跑了出来。她们看到一位雍容高贵的女王和一个神的孩子,孩子的眼睛是黑色的。两人金发披肩,衣不蔽体,几乎是半裸着站在门口。修女们自然不懂希腊语,否则她们就会明白,这两个陌生人现在很想得到她们的热情款待。就连修道院的院长都无法确定两人的来历和身份,但她明白这两人绝不是普通的流浪者。在第三幅画里,你看到的是这样的情景:维纳斯坐在修道院的餐厅里,很想填饱自己的肚子,但她实在吃不下这些食物,所以就只喝了一点儿酒。然后,修女们拿过来一件质地粗糙的毛料修女服,但她根本对它不屑一顾,不愿意穿。于是,她们又拿来了一件很轻的长袍,这原本是一个乞丐的衣服,但这个乞丐不久前在修道院里死去了。除了修女服外,修道院里就剩下这件衣服了。维纳斯对这件衣服还算满意,就穿在了身上。虽然衣服上有一个裂口,女神漂亮的白皙皮肤也露出了一块,但她觉得穿上这件衣服要比裹在黑色的修女服里舒服得多。修女们也给小男孩换上了一件衬衫。她们都很想抱抱他,所以他就被她们抱来抱去,一会儿坐在了这个修女的腿上,一会儿又坐到了另外一名修女的腿上。就在她们抱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当地的一位牧师来找修道院院长聊天。他站在门口,感觉眼前的这一幕有点儿不对劲。然后,他就看到了我们的女神,他吃惊地盯着这位像乞丐一样的女士,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在这时,我们淘气的小男孩跑向了他,他的这个动作让牧师彻底爱上了这位女神,于是他对修道院院长旧日的爱慕之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在第四幅画里,你看到的是这样的情景:牧师和我们的维纳斯女神在修道院的小花园里漫步,他热情地向她表达着自己的爱慕之情。虔诚的修道院院长站在窗前看着这一幕,她的心被嫉妒撕碎了。但你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在牧师表白后还没转身面对女神的时候,我们这位危险的客人就已经找了一个借口,带着小男孩无礼地冲出了修道院,跑到了外面的荒野中。小男孩这时已经很累了,他不想跟着女神在雨夜里再四处游荡,他想睡觉,但他们找不到任何可以栖身的房子。身边的人们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他们,吉卜赛人更是贪婪地盯着这个漂亮的小男孩。突然,一个满嘴没牙、邪恶无比的吉卜赛老巫婆抓住了男孩的衣服边。幸好,男孩像鳝鱼一样从她的手里溜脱,钻进了一个灌木丛中,女神在后面追着他。在此之前,她一直在沉思,都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她在想:其他的神都去哪里了呢?
“不知道该不该再告诉你一点儿女神的冒险经历。每天,我都能想出一些新内容,我可能会把这位流浪女神在这个悲惨世界里的乞讨生活全部画出来,我会画得幽默一些,但也不会不严肃。无论出现在哪个凡人的家门口,她无须开口,也无须伸手,就自然地震慑住了他们的心。所有人都会从自己很少的食物里分一些给她;在给她递食物的时候,有些人甚至还会瑟瑟发抖;她只要稍微看一眼一个年轻男子,这个男子就会离开家,离开自家的房子,丢掉工作,一直跟在她后面。不管是在人口稠密的闹市,还是在荒郊野外,都是如此。这些男人就这样盲目地、恍惚地跟着她,最后不是坠入了万丈深渊,就是掉进了汹涌的河流中,或者以其他方式结束了生命。正因如此,女神开始一天天地忧伤起来。她一边流浪,一边想着以前人类看到她时的情景。那时,人们看到她都很欢喜,很快乐,从来都不会显露出任何的不愉快。他们还会大摆宴席接待她,会在她身边放上各种各样漂亮的礼物。那时,她是一位女神,身后跟着数不清的仰慕者。
“在这样的思绪中,她在某天晚上走进了一栋著名的朝圣者教堂。教堂坐落在一个漂亮的小山谷中,周围长满了常青树。当时已经很晚了,所以她和男孩进到这栋空空的教堂时,并没有人看到他们。她身上仍然穿着那件乞丐长袍,小男孩很累,脚也很疼。
“此时,圣坛前的长明灯还亮着。月光透过拱形窗户照了进来,把教堂里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女神看到圣坛前的宝座上坐着一个棕色的木头人。木头人的玻璃眼睛正愣愣地看着她,头顶上的金色王冠在闪闪发光,瘦弱的肩膀上垂着一条红色的天鹅绒披风,腿上躺着一个包在襁褓里的蜡制婴孩。女神走近人像,用手摸了摸那条披风,拽了拽上面的大褶皱,人像颈部的扣子松开了,木头人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就露了出来,看起来骇人无比,女神感觉浑身一阵战栗。这个瘦弱的人像已经被虫子啃得不成样子,看起来极为丑陋。女神心想:如果我把这件披风穿起来,应该会比套在这个老雕像上漂亮吧!于是,她就钻进了披风的大褶皱里,穿上了它,四周顿时弥漫起一股香火的味道。她又把人像的王冠戴在头上,转过身问小男孩,看到她这样是不是很开心。小男孩只是眨了眨眼睛,什么话都没说,他都快累死了,女神很心疼小男孩。她把人像从金色的宝座上搬下来。蜡制婴孩咕噜噜地滚到地上,摔成了碎片,但她没有注意到。她沿着台阶走到宝座边,坐在了华盖下的宝座上,然后把我们的阿莫尔放在她的腿上,用天鹅绒披风盖住了他的全身。于是,小男孩躺在女神那如天堂般的怀抱里甜甜地睡着了。此时,四周一片寂静。蝙蝠在教堂的拱形顶下飞来飞去,发出了一阵阵‘呼呼’声。除了这种声音,他们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平时,蝙蝠们会落在木头人像的王冠上。但现在,它们好像被女神亮晶晶的眼睛吓到了,根本不敢往上落。最后,女神闭上了双眼,在宝座上与孩子一起静静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一个年轻人沿着通往教堂的小路,不带任何邪念地从大开着的教堂大门走了进去。此时,教堂周围露营的朝圣者们还在酣睡,一股模糊的晨光也悄然从门口钻进了教堂。年轻人早已习惯了被人们供奉着的这具人像,大家都觉得它能创造奇迹,但他一直都没有从它的身上感受到什么力量。他找了一个角落跪了下去,让自己的心灵开始与上帝交流。然后,他抬起头,漫无目的地观察着四周。于是,他看到神坛上有一个神圣无比的幻影,心里顿时感到了一阵喜悦、一种渴望、一种爱慕和一阵狂喜。恰好就在这时,这个幻影睁开了双眼,身体也动了动,还惊醒了怀里的小男孩。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自己是怎样到这里的。然后,她看到了这个年轻男子。他就像一座雕像一样站在那儿怔怔地盯着自己,看起来英俊帅气、严肃虔诚。于是,她就优雅地朝他笑了,同时又伸出双手做了一个问候的姿势。男子顿时感到一阵神圣的恐惧感,他飞也似的逃出了教堂,一直跑到一片寂静的树林里才停下来,他慢慢回想刚才的一幕,心里涌上了一股新的渴望。于是,他像一个醉汉一样,跌跌撞撞重新回到了教堂里。但这次,他看到的却是一群朝圣者,那个奇迹般的美丽女神和小男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木头圣母玛利亚又坐在了华盖下,腿上依然放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蜡制婴孩——这儿的牧师为木头人重新换了一个婴孩。除了王冠有点儿歪斜之外,所有东西都回归到了原位。教堂的管理人实在无法完全修复这尊被神秘力量破坏的人像。年轻人只好转身离去,这个奇迹般出现的幻影的余晖从此一直笼罩着他。他的朋友们当然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幕,他就热情地跟他们讲述女神在看他时的模样,刚开始她很认真、很真诚,就像是在梦里一样,然后就对着他展露出了快乐的笑颜。他还告诉他们小男孩看到他是如何地吃惊,他们两人就像火球一样照亮了他身边的一切。年轻人是一位画家,所以每次讲完之后,朋友们都颇受他的影响,而他自己也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同时也更加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幻影的脸庞。而这一点,正是绘画史上从来都没有过的成功秘诀,也是年轻的拉斐尔之所以会成为最优秀的画家的秘密。为什么他的圣母玛利亚画像中透露出的美丽和力量能够远胜其他同类画作呢?秘密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