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勒的创新能力太强了,所以虽然受到了那个摇摆不定的罗塞尔的干扰,但他的失望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身上的那股劲儿也没有消失。他生气地把第一张画扔在角落里,然后一边骂着罗塞尔,一边拿起第二张画板,开始继续画草图。他在这张图上画的是这样的场景:无家可归的女神和没穿衣服的小男孩站在修道院的门口,一群修女围在他们身边,眼神和姿势都透出一股疑问和怀疑。菲利克斯重新躺在沙发椅上,他一边抽烟,一边默默地看着科勒作画时双手的动作。这个男人自信、谦虚,一直都在朝高尚的目标努力。有他在身边,菲利克斯感到自己那颗骚动不安的心也得到了安慰。他把这种感觉给科勒说了。科勒说,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有的人会像着了魔一样离开市区,跑到乡下来。到了之后,又把自己关在一个见不到阳光的顶楼房间里,看着另外一个人痛苦地推着手推车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去追求一种大家都觉得已经过时的艺术。
听到他这么说,菲利克斯说道:“亲爱的科勒,你就让我待在这儿吧。你很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从不奢求得不到的东西,我很想从你身上学到这一点。对我来说,这可比散步和游泳更有好处。你是天生就拥有这种生活艺术的,还是像学习其他艺术一样,通过交学费才逐渐学到的呢?”
“其中最好的那部分是天生的,”科勒一边安静地画着,一边说道,“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穷得跟教堂里的老鼠一样,身上拥有的也就那么一点儿天分了。但与那些幸运儿相比,与大自然母亲的长子和她最宠爱的孩子相比,这点儿天分真是微不足道。所以,童年的时候,我其实并不快乐,甚至都想随便把这点儿天分丢掉算了。但后来我发现,我拥有的这点儿天分要比世上所有绚丽的瑰宝都要重要,比如美丽,比如财富、智慧或高智商。我说的这点儿天分就是睁着双眼做梦,然后自己还能解释这些梦的能力。现实世界里充满了欢乐和精彩,但像我这样的可怜人根本走不进去。菲利普·伊曼纽尔·科勒是多么悲剧的一个人,他瘦弱、脸色蜡黄、衣衫不整,在这个世界里傻乎乎地蹒跚前行,吸引不了女人,也不能给男人留下多深刻的印象,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有资格、怎么能厚颜无耻地坐在摆满丰盛宴席的桌子旁呢?只有幸运儿们坐在这儿才会感觉很惬意吧。所以,我远离了尘世,开始认真地、充满热情地投入到工作中,期望着能创造出我梦中的那个世界,一个只属于我自己,谁也无法让我离开的世界,一个比这个现实世界更加美丽、更加高尚、更加完美的世界。因为我没有浪费一点儿时间,也没有在其他事情上花费精力,比如去赚钱,去努力实现什么愚蠢的抱负,甚至谈一场毫无希望的恋爱,所以我的本性率真无比,我也会尽量任这种性格发展下去,这一点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当我在朋友中发现了一个笨蛋,或者一个小心眼的傻瓜时,我就会忍不住暗暗发笑。其实,我内心的满足感就是来源于这种单纯的性情。我知道,如果你欲望太多,如果你无休止地去追求一些东西,那你就很难得到幸福。意大利人说,chi troppo abbraccia,nulla stringe(意大利语:贪多必失)。我现在拥有的就只有艺术而已,但我是以极大的热情对待它的,因为它只为我而存在。这就是我的全部秘密。这个世界对‘善’与‘恶’的分配,要远比我们在失意时想象的要公平。”
菲利克斯一直沉默着。他本来很想告诉科勒自己很嫉妒他,但话都到嘴边了,他又意识到,这个平静的男人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么地正确。但他觉得,他是不会为了得到平静而放弃现在这种痛苦生活的。因为,虽然这种生活让他感觉很苦恼,但他至少可以确定那位充满魅力的、他已经失去了的爱人依然还活着,而且又被命运带回到了他身边。
到了中午,满头银发的老凯蒂把他们喊到了花园里,这个老妇人在清醒的时候还真是一个优秀、能干的仆人。餐桌在房子附近的一个凉亭里放着,凉亭周围绿树成荫。罗森布施和那位演员也结束了各自的远征,回到了小屋。埃尔芬格带回来一个箩筐,里面满满的全是新鲜的鲑鱼。从罗森布施的表情看,他也是满载而归,已经完成了早上提到的所有事情。他身穿一身节日盛装——紫色的天鹅绒外套、白色的马甲,头戴圆圆的阔边巴拿马草帽。在这之前,不知道为什么,他把脸上的红胡子给剪掉了。现在,胡子和头发一起在帽檐下重新长了出来。那张帅气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和快乐,又透出一股幽默感。埃尔芬格使尽浑身解数让大家开心;菲利克斯为了弥补昨天给大家带来的慌乱,也在努力让大家快乐。大家不断讲着各种快乐而精彩的故事,所以吃饭的时候气氛一直很活跃。
当然也少不了各种美餐了。科勒主动要做大家的男管家,所以没过一会儿就会跑出去,然后再拎着一瓶落满灰尘的葡萄酒回来。罗塞尔本人并不嗜酒,却热衷于收集各种不常见的红酒品牌,所以每种品牌也就几瓶而已。之后,他们就提到了下午的活动。罗塞尔有一条很漂亮的小船,他们提议可以划船去施坦恩贝格。到了之后,大家可以沿着湖畔散步,碰到那两个跟着姨妈出来的姐妹时,就可以假装是在散步时偶然遇到她们的,然后再礼貌地邀请她们上船到湖上玩。然后,大家就一起坐到船里,至于向哪个方向划,就看到时候的具体情况和大家的心情了。
罗塞尔说这个计划还不错,但他不会参加。他讨厌所有类型的野餐活动(这可是一个原则性问题),尤其是有女士在的场合,因为你必须要对她们很有礼貌,要很细心地照顾她们,还要把最舒服的地方和最好吃的食物让给她们。对于情侣们来说,这算不上什么牺牲,因为他们可以在其他方面得到补偿。但你不能把这种带有约束性的行为准则强加到一个既自由独立,又不是不讲公平和道义的人身上。所以,他要待在家里,等天气凉快了再出去。他要好好研究研究瑞吉斯翻译的拉伯雷的作品,因为他很早就想画一幅拉伯雷了。到了晚上,他会到树林里看看他的蘑菇床。他给自己布置了一个很特殊的任务:促进施坦恩贝格的蘑菇文化的发展,引进并改进所有可食菌类。等他们回来后,再和大家一起喝喝苦啤、聊聊天,然后再享用一顿“值得王子们辛苦跑过来享受”的晚餐。
菲利克斯其实也很想留在家里,但大家是不会允许他这么做的,除非他把心里的秘密告诉大伙儿。他白天不可能接近艾琳,那怎么做才能平息他心中的那份渴望呢?于是他就悄悄地安慰自己,可以在晚上回来的时候偷偷溜到那个花园旁,去看看那间带着阳台的房间。
菲利普·伊曼纽尔·科勒说自己在女士们面前会感觉很局促,所以也想推脱不去。但这个理由太无力了,大家吵嚷着否决了他。况且,他是这群人里唯一熟悉那片湖水的人,而他自己其实也不愿意抛弃朋友们。
远处正在下暴雨,但好像在西边停了,不会对他们的行动有什么影响。罗塞尔的那条轻便、宽敞的小船像箭一样离开了湖边的小港湾。此时,阴沉沉的天空低低地压在他们头顶上,湖面像一面镜子一样平静而光滑。罗塞尔站在湖边,挥舞着手帕和帽子。科勒坐在舵柄旁,埃尔芬格负责划船。小船沿着青青的湖畔向前滑行,得到罗塞尔批准的罗森布施拿起竖笛吹起了几首他最喜欢的田园歌曲,曲调比以往要悠扬、动听得多,因为他马上要见到心上人,马上要经历一场连上帝都无法预测的爱情奇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