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外面后,他们又淹没在了喧闹、汹涌的人群中。两个人不得不忍受着这座城市。此时,一辆华丽的敞篷马车经过他们身边,前排坐着老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后排坐着伯爵夫人的女婿和儿子。两个男人一身戎装,衣服上挂满了勋章,他们代表着这个家族的新荣耀。这个快乐的老妇人现在和他们一起出来兜风呢。她骄傲地环顾四周,看到施内茨后一眼认出了他。于是,她很随意地朝他点了点头,看起来很和蔼,很亲切。之后,那双躲在眼镜后面的眼睛又看了看施内茨旁边的菲利克斯,但她没有认出来这是谁。
施内茨低声咕哝道:“这真是两个勇敢的年轻人啊,无论你怎么评价他们,他们在战场上还是相当勇猛的。我们找辆马车吧,新郎官的家就在那边的最后一排房子里。”
之后,他们坐着马车在罗塞尔的房子前停了下来。这是一栋简单的小房,坐落在施万塔尔施特拉塞大街上。两个人看到二楼有一扇围满花朵的窗户,一个女人的头在窗前闪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施内茨笑着说:“看来夫人在家嘛。她肯定是在等你呢,而且很可能已经打扮得很漂亮。凯旋的统帅,管好你的心哦!”
他们原本以为女主人会出来迎接他们,但走到楼上之后,迎接他们的却是一个女仆,她把他们带到了工作室里。以前,罗塞尔的房间陈设可谓豪华,而且在家的时候,他也很喜欢披着那张漂亮的熊皮。如果与以前相比,现在房间的陈设和装饰可是太简陋了。没有名贵的哥白尼花毡,没有漂亮的青铜花瓶,也没有亮闪闪的、文艺复兴风格的家具。不过,屋子里倒是摆着很多画架,上面是处于不同创作阶段的画作。画家上身穿着一件衬衫,端着调色板,走上前来迎接他们。
他大声喊道:“看看,你们又回来了吧!还好,四肢完好无缺,脸上没有任何伤痕,真应该感谢所有的神啊!你们真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们在家里也没闲着,虽然不能为皇帝和帝国奔赴沙场,但我们至少还在为pour le roi de prusse(法语:普鲁士的国王)工作。不管怎样,我们做的事都没什么区别,让我们一起期待美好的未来吧。但同时,我还要努力涂抹,好把心里的忧郁和沮丧赶跑。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可不能看这些画,我画得很差劲,就是想练练手而已。所以,你们可不能在这里乱看,quantum mutatus ab illo!(拉丁语:这的改变太大了)!以前那么多家当,我只保留了勃克林[勃克林,1827—1901,瑞典象征主义画家阿诺德·勃克林,最著名的作品是五幅《死岛》系列。]的作品。这样的东西就像是一个音叉[呈“y”形的钢质或铝合金发声器,用音叉取“标准音”是钢琴调律过程中十分重要的环节之一。],当一个人失去‘主音’的时候,它可以帮你调音。还有啊,你们观察我的时候也不能太仔细了。亲爱的朋友们啊,我现在瘦多了。你们看,我现在都缩成什么样了,体形一点都不自然。我那胖胖的身体到哪儿去了呢?如果一个人违背自己神圣的原则,每天早上8点就开始工作,那你能指望他会变成什么样呢?等等,我去叫我的妻子过来。在这个屋子里,她才是最值得看的东西。”
他让两位朋友坐在一个很小的沙发上等着,然后就跑出去叫他的妻子了。这个沙发和以前那张著名的“中西结合式”长沙发可一点儿都不像。趁着他跑出去的这段时间,两个朋友在房间里转悠起来。他们看到画布上的画都很精彩,不仅色彩明快,轮廓也简单、清晰。两人就觉得很感动,心中也涌出了一股热情,于是就急切地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惊喜。
这时,他们听到罗塞尔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你们真是太好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可能还真的变成了一个还算合格的色彩师。一个人努力克制自己,在十年里一直远离罪恶,一心只想找出创造出伟大东西的秘诀,我这样做不是没有原因的。但是,只要别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的这种努力换来的就只是一种空洞的个人愉悦感,最终就会像地窖里的植物一样枯死。但在现在这个时代,谁会在意一个人的皮肤是水灵灵的,还是已经被晒黑了呢?谁会在意你的作品主题、你的想法,甚至是你的爱国感情呢?我的英雄们,提到爱国感情时,我可没有任何冒犯你们的意思。但即使如此,我们还能自己从沼泽里爬出来,当然了,前提是至少要让海上的那个女妖穿上裙子,让渔夫穿上泳裤。”
“说这么多这么深奥的话,我们早就跑题了,”施内茨开口说道,“你的妻子在哪儿呢?”
“她说,请你们原谅她,她现在很忙,不能来见你们。我当着她的面说,你不去肯定是因为男爵先生。她居然直接回答道:‘那是自然,我可不在乎那位中尉先生。’亲爱的朋友们啊,如果我不是‘妻管严’该多好!但是,我跟你们保证,不管我以前谈论女人的时候表现得多么激愤,我现在算是看清了,这些女人完全明白怎样用自己的方式赢得最后的胜利。不过,现在这种情况对我还是很有利的。因为,不管一个人再怎么没有偏见,如果他看到妻子在问候她爱上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男人时脸红,他还是会变得愁眉苦脸的。要不然你们明天来和我们一起吃顿饭?我的心是很真诚的,虽然能吃的东西不多——un piatto di maccheroni,una brava bistecca,un fiasco di vino sincero(意大利语:一盘通心粉、一块好牛排、一瓶货真价实的葡萄酒)而已。我想,到时我们的女主人也会现身的……”
菲利克斯请罗塞尔原谅他,因为他明天就要离开了,所以不能过来。这时,老舍夫先生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比以前更枯瘦了,满头的银发和白胡子几乎把那张黝黑的面孔都遮住了。他心情很不错,很热切地询问两个人在战场上的情况。当他们谈到科勒的时候,老人说,他们应该赶紧到别墅里去看看他,那幅壁画已经快完成了。他只休息了半天,军队刚走进胜利之门后,他就急匆匆地跑了回去,要把最后那个墙面画好。菲利克斯像刚才那样拒绝了这个邀请,老人很诧异地看了看外孙女婿,但没有继续勉强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此时却表现得好像脚下的慕尼黑地面在着火似的。
于是,他只好告诉朋友们,他马上就要去法国梅茨上任。在他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军队的总部开始注意他。他们觉得他的判断力不错,精力也很旺盛,而且又精通法语,他们可能也不想让只会说普鲁士语的人去参与管理一个被征服的法国省。种种原因加起来,他们就把他任命为边境地方长官的副官。想要胜任这样充满困难和未知因素的职位,是需要清醒而具有创造力的头脑的。比如说,这个人不仅要有在良好运转的政府里工作的经验,还需要现实生活的磨炼,而且在处理意外事件时还必须大脑敏捷。
在老人面前讲述战场上的生活时,菲利克斯那原本严肃的脸上才浮现出一丝喜色,而且每句话里都隐含着想辞去这个职位的打算,但别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当他和施内茨往楼下走去的时候,罗塞尔就像以前那样在他们身后喊着au revoir!(法语:再见),好像几天之后他们又能见面了似的。
走到大街上后,菲利克斯听到有人在楼上窗户边喊他的名字。他抬起头,看到年轻的罗塞尔夫人正站在窗户四周的常青藤中开心地朝他点头、挥手。她那娇嫩的肌肤看起来比以前更有光泽了,金红色头发上斜扣着一顶小小的帽子,看起来颇有风情,衬得那张圆脸更有魅力,而且这张脸上此时还带有一种家庭主妇所特有的高贵。
“你不会真的觉得我不关心老朋友了吧!”她大声喊道,“军队进城的时候,我把一篮子花都扔在你身上了,但你这位骄傲的先生竟然不肯屈尊看我一眼。现在,你肯定会看我一眼吧。与你平时的衣服相比,你这身军装实在是不合身,显得你没那么高贵。不过,我是不会让你看到我的全身的。等6周或8周之后,你一定要来参加孩子的洗礼仪式,听到了吗?我丈夫会写信告诉你的。再见了,祝你好运。我可是诚心诚意祝福你的。你工作的时候肯定会很努力,所以值得拥有这样的祝福。”
说完这些,不等这两个男人回答,这个带着微笑的脸庞就消失在了窗户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