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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大城市中成片开发的住宅区都有以下两个鲜明特征:住户群体的鱼龙混杂和住户之间的相对封闭。基于这种特征,人们很容易对那些鳞次栉比、杂乱无章的高层住宅产生奇怪的联想,并把住宅区内一个个封闭的格子间想象成刑事犯罪的温床。

确实如此。不动产的丰厚获利使得“租户”成为高层住宅的主体——人口流动频繁,彼此不打探对方的底细,对邻居的来历和秉性一无所知——即使那些因租期长、久而久之成了常住人口的住户亦是如此。有时,为活跃一下邻里关系刻意进行的一些交流,大多限于形式,彼此保留底线,绝不在交际中透露个人隐私,更不会有发自内心的交谈。总之,高密度聚集的区域、鱼龙混杂的人群、个体之间的冷漠封闭——这种环境构成了犯罪率高发的基础因素。

乡村的情况却截然相反——偏远的农村或山区自不必提,仅看一下东京的近郊就能得出结论——尽管房屋布局稀疏零落,间隔很远,且大多数人家在房屋周边种植防风林或杉树林,但每家每户通常门洞大开、夜不闭户,屋内状况一目了然。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邻里乡亲之间知根知底,如同自家人一样熟悉。而且,他们在一些社区活动中,通过一个个看似不起眼的语言和行为模式把每一个个体亲切和睦地联系在一起,态度真诚友善,形成了恒久的情感纽带。

武藏场[武藏场:日本关东地方中部城市。]有一片聚居地就是这类开放性居住环境的典型。在那里,几十户农舍零零散散、星罗棋布地分散在广袤的田野中,每户门前都种植有防风林,聚居区内古代班田制[班田制:日本古代的一种土地制度。]的遗风犹存,田间小路被当作遗迹保存下来。田间忙碌劳作的农民、田埂上悠然小憩的妇女,小路上欢快跳跃的儿童——开阔的视野使得四周的一切清晰可辨、尽收眼底——所有人都彼此熟识,谁在干什么一目了然,田园般的恬静和诗情画意,让生活简洁到只剩下快乐,这样,谁还会有犯罪的邪恶念头呢?恐怕那些意欲行恶之徒也会为自己肮脏猥琐的内心而感到羞愧吧?

当然,还有一种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模式——东京都的郊区。近二十年来,东京郊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班族居住的宿舍楼一幢幢拔地而起,私人豪华公寓也越来越多,还有不少外墙刷成白色的廉租房,等等,随着各种便利店铺的兴起,商业也繁华兴旺起来。农户争先恐后把用卖地的钱投到住宅的翻修中,老蘑菇一样的茅草屋瞬间变成时髦舒适的豪宅。然而,住宅用地并没有大肆侵占耕地,水田和旱田都在规定的红线内保留下来了,水稻、小麦或是蔬菜的农田点缀着三五幢住宅楼,泉水依旧汩汩涌出,小河依然哗哗流淌。

东京都郊区的这种开发模式,是把城市住宅和乡村风格重叠,让私密性与开放性共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传统的城乡边界开始模糊。若以安全性作为标准,究竟哪一种更适合居住呢?究竟是都市的私密性侵害了乡村的开放性,还是乡村的非私密性对都市的住宅习惯产生影响?可以说,面对都市乡村化和乡村都市化所出现的新情况,专家们越来越迷惑,分类也越来越困难。尤其是从事刑事犯罪研究的学者们,选择的方向不同,得出的结论也就截然不同。

按照行政区划,这里属于东京的北多摩郡。正如“n新田”的名字所示,这是一片新开发的区域。远远望去,这片丘陵地带的农田在一幢幢新建住宅的侵蚀下正在大幅萎缩。由于交通便利,乘电车到东京新宿市区仅需一小时,“n新田”被冠以“卫星城市”、“田园小镇”的美誉,土地价格连年上涨,已经高得离谱,使得建设用地大规模扩张的势头根本无法遏制。

放弃耕地的农户用卖地的收入纷纷新建或者翻建了自己的住房。新竣工的上班族的高层住宅边出现了一幢幢带门楼的豪华别墅。这些日式风格或是和西式合璧风格的豪宅大多有着东京某街区建筑的影子,甚至不少让你误以为是餐厅或者酒吧。然而,这些别墅因缺乏雅致的装潢,仍让人觉得是“农民房”。

当然,也不乏有既经济又适用的改造“精品”。

一些宅子尽管周围有茂密的灌木林环绕,房前有一大块绿地空置,但仍是“农民房”的格局——房前的大片空地容易让人联想到以前晾晒农作物的场地。原来,房主人已预料到地价飞涨,不急于将名下的耕地出手,而是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待价而沽。这种“钉子户”造成一片片农田夹杂在住宅楼之间,街道不是街道,住宅不像住宅。如此,农民的算计与贪欲暴露无遗。

眼前这幢挂着“长野忠夫”门牌的宅子就是上述农家风格的典型代表——大门石柱上挂着门牌,两边有厚厚的水泥院墙,整个住宅用房龟缩在北侧,一大片宽敞的土地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加工修建的痕迹,只是掩住花格门玄关的几棵松树和山茶树尚有点日式庭院的意思吧。这些树木被通体发黑的火山石围着,石上布满青苔。

不过,空旷的地上却莫名其妙地散落一些形状各异的石块,人们可以想象这样的故事情节——房屋在改造施工之时,工匠们将产自秩父[秩父:日本地名,盛产石灰岩,水泥工业发达。]的石头搬了进来,后来因为价格没谈拢,业主放弃修葺庭院,最后,付了钱的石头便弃之不顾了。

未经加工的乱石块没有观赏价值,只见蓬蓬杂草从石头堆的缝隙里钻出来,茁壮生长。

二十五坪[坪:土地或建筑物的面积单位,一坪约为3.306平方米。]主屋后面有间小库房,其镀锌铁皮屋顶细长又破旧。据说这个库房是和主屋同一时代的产物,换句话说,当这幢住宅还是地地道道的农家院时,这间小仓库就是粮仓,是存放麦子、蔬菜和搁放农器具的地方。如今,镀锌铁皮的屋顶不仅锈迹斑斑,连墙板也朽烂不堪了。

唯一有情调的是仓库后面那片小小的杂木林。这片多是麻栎、枫树和冷杉的林子里有两棵榉树长得尤为出众,峻直挺拔,高耸入云,让人赞叹不已。不知是被哪一代先祖收进府邸中的这片自然林,如今只有这几棵树留存了下来。

周边大大小小的建筑湮没了长野忠夫的这栋老宅,这些设计时髦的建筑都是近几年甚至是今年刚刚竣工的,住户主要是公司白领和一些退休人员。

屋前的马路早晚高峰时人群川流不息、摩肩接踵——它是上班族去车站的通勤之路,也是家庭主妇超市购物的必经之路。

“长野忠夫……”

一位年轻的上班族经过时扫了一眼门牌。

“看来又是一个拆迁卖地的暴发户啊,祖宗留下的地产如今赚大钱喽。不像我们工薪阶层,买个火柴盒大小的格子间还要向亲戚朋友借钱,从银行里贷款。唉,如今有块地真是暴利啊,简直让人羡慕嫉妒恨!”

“地卖了之后靠什么生活呢?”

小伙子身边的年轻女人也瞟了一眼门牌,看样子是妻子送丈夫上班去车站。

“把大额的钱存进银行,吃利息都可以活下去。农家子弟也不会挥霍无度,养活自己足够了。”

言毕,丈夫把hi-lite[hi-lite:日本香烟品牌。]烟头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

“不完全靠利息哦。”

擦肩而过的两位上班族经过这户人家时好像也在谈论相同的话题。

“附近农户脑子灵活得很,靠吃银行利息是不会满足的。他们会在地里种些蔬菜或经济作物等到土地升值;还会把卖地的收入投资到实业,比如在车站前开个弹球房、澡堂,或者果蔬店、超市之类,这样一来钱就可以生钱了。不能低估他们的智商哦。”

“我听说也有不少人一夜之间被人把钱骗光。”

“可不,那些小农鼠目寸光,被眼前的蝇头小利冲昏了头脑,不贪怎会上当受骗呢。再说了,这些家伙如果不遇见一些倒霉事,又怎能冲淡我们心中的羡慕嫉妒恨呢?”

两人爽朗的笑声响彻在清晨澄澈的空气中。

一对中年夫妇从这里路过。他们是为建自家住宅寻找地皮而来的,身后跟着一位像是房产中介的人员。

“长野忠夫……”

中年男子看着门牌念出了名字——他在仔细打量宅院的外貌。

“这座宅子应该是祖传下来的。”

“像是传了三代。这一带是新区,我不太熟。但我从老住户那里听说过一些事。”

体态臃肿的房产中介晃着手中的地图,接着说:

“这位长野忠夫先生在中央线的m车站旁开了一家西式饼屋,生意很火爆。听说他家做的点心味道独特,在这一带颇负盛名。”“这一带?”

“长野忠夫先生的饼屋很受全职太太们的欢迎。因为他接受电话预订和送货上门,而且本人又是专做点心的白案师傅,手艺完全能满足整天待在家里的太太们对西式糕点的挑剔。”

“农户的儿子做西式点心,还真不多见。”

“不,长野忠夫是赘婿。这户人家有一个亲生女儿。听说他们只卖掉了土地的一半,用卖地的钱在城里开了店……长野忠夫的养父已去世了,养母还健在,因为业务上的事我有时见到这位老太太。她才五十五岁,精气神挺足的。”

胖乎乎的房产中介仍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妻子似乎有点不耐烦,径直往前走了。

系着素色领带的丈夫扭过头来,隔着围墙又瞥了一眼有高高榉树的杂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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