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山武次郎开始辗转于冈山、广岛县尾道市、山口县下松市一带,之后又来到滋贺县大津市。
这年他二十六岁。
尾山武次郎开始体会到了一个流动手艺人的辛苦与无奈——眼看就要步入三十岁了,自己仍是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尽管有一手高超的手艺,无论到哪都不愁没饭吃,但他渴望有一个温馨的港湾来停泊随风漂流的小船。无论到哪里,他总是用女人来打发无聊时光,用随身带本书来掩饰自己精神的落寞。
大津印刷作坊的老板为了留住这个人才,不仅把家里的贴身女佣许配给他做老婆,而且还自己出资租了一间新公寓给他们作为住所——这是老板们为留住手艺好的工人而常用的手段。女佣名叫市松野子,黑皮肤、高个子、眼大唇厚、话不多,每天只是默默干活。老板唯恐尾山武次郎看不上市松野子,对他说:“市松姑娘懂礼数,性情温和,这是天赐良缘,你们相处一段,如果感觉不错就尽快把事办了吧。”什么叫相处一段时间?这架势简直就是要过一辈子的打算!
尽管市松野子对尾山武次郎唯命是从、恭顺服帖,而且做事一丝不苟,帮助尾山武次郎解决了不少生活难题,但尾山武次郎仍没有正式和她登记,两人只是同居关系,以方便随时分手。
二十七岁的尾山武次郎迎来了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机。
由于对未来生活前所未有的迷茫,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京都菩提树社。菩提社是一座擅长用哲学的语言诠释佛教的禅院,将哲学观念与宗教信仰相互融合是其特色,并且规定新入教的信徒必须在社里住宿一个月。尾山武次郎苦心说服了印刷作坊的老板,只身来到了京都菩提社。其间,他让市松野子也出来做工,到装订厂房里做做勤杂之类的事。
一个月后,尾山武次郎如期返回印刷作坊,这次,他带回一大箱菩提树社发的佛教书籍。一个月的禁欲生活,他除了每晚和市松野子短暂的鱼水之欢外,其余时间都沉浸在这些书籍之中——这是尾山武次郎一生中为数不多的一段平稳而单调的时光。
受到菩提社一个月的洗脑以及佛教书籍中深不可测的人生哲理的影响,尾山武次郎的内心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精神世界也随之变得不安定了。
三个月后的一天,尾山武次郎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一个星期不见踪影——既没上班,也不在家里。老板估计他想抛弃市松野子另寻新欢,于是急忙跑到他的住所察看。市松野子一脸平静地告诉老板:“他说想去爬爬山,几天就回。我不知道具体是爬哪儿的山。”尾山武次郎究竟去哪儿了?他没有任何攀登的装备,只是随身带了一些换洗衣物和一点钱,又能去哪儿登山呢?况且现在也不是登山的季节,也没有听说他有登山的爱好。老板满腹狐疑,可并没有要出走的迹象啊……一周后,尾山武次郎回来了。除了面容憔悴外,一切照旧,对老婆亦是欢爱如初。
但不出数日,他对市松野子提出他要出家,到高野山寺院修行。印刷作坊老板闻讯大惊失色地赶来,尾山武次郎神情淡然地告诉他,他一周前并没有去登山,而是去了高野山的一座寺院,拜见了住持大师,得到了入寺修行的许可。领悟佛家的真谛至少要入僧籍修行五六年,因此,他不得不辞去目前的工作,对此,他深感歉疚。“你要去高野山当和尚?”尾山武次郎无视老板那张惊讶得扭曲的脸,继续说这是他认真思考后的结果:“承蒙您长期关照,真是诚惶诚恐,请您尊重我的选择,敬请海涵。”
大津老板别无选择,只能应允。
他认为,像尾山武次郎这种性情浮躁、反复无常的人,肯定受不了寺院单调的生活,待不了几天就会厌倦而回归社会。于是,他叮嘱道:“既然下决心出家当和尚,我会成全你的心愿。但别忘了你是男人,你有责任照顾好自己的女人,如果忘了市松野子你就不是个东西。一个月总会有两三天休假的,应该回来看望市松野子。倘若厌倦了僧人生活,随时欢迎你回来。”
这样,二十八岁时,尾山武次郎当上了高野山a院的律师[律师:日本佛教的僧官职位之一,位于僧纲的第三位,次于僧正、僧都的僧官。]。
“律师”这个僧位大家都听说过吧?在真言宗教派里,只要做过一段时间的小僧就会升为律师,律师的上面还有权少僧都、权中僧都和权大僧都,每个僧位的上面分别是少僧都、中僧都和大僧都;僧都的上面是僧正,权少僧正往上分为五级,最高级别是大僧正。简单来说,二十七岁才入了僧门的尾山武次郎,和十六七岁的普通小僧是同等资历,如果以印刷作坊来比喻,等于又回到给人打小工、当差使的阶段了。
在此,如果详细描述尾山武次郎的坎坷经历,本文将成为一本长篇巨著。对于在小作坊当学徒、有过痛苦磨砺的尾山武次郎来说,在而立之年当个扫地僧,干点打水、劈柴、擦地的杂活儿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他没有像大津印刷作坊老板想象的那样——不到一年逃出寺院、返回大津打工,别说假期时回来探望自己的女人市松野子,他连一封信都没给市松野子或者老板写过。
行文至此,对尾山武次郎僧侣生活的描述只能算是前奏或是餐前小菜,他创立律仙教的经过才是本文的重头戏。
尾山定海当上小僧仅三年即提升为权中僧都,背后一定有提携、指导他的人物,这人在他日常生活、为人处世乃至成长的重要阶段都起着莫大的作用——此人就是前辈小竹隆宽。小竹隆宽是权少僧正,从私立大学辍学来到高野山。当尾山武次郎削发成为尾山定海之后,他在其成长的每一个关键阶段都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尾山定海研习的第一本经法是《理趣经》。《理趣经》是真言宗教平时使用、早晚修行必须诵读的典籍,寺院除了在早晚修行时诵读外,还要在葬仪、法要[法要:佛教的仪式,主要指葬仪、追善供养等。]等场合诵读。《理趣经》通篇都是古文读法,在做法事的时候必须合着音节唱经般诵读,因此,对于读书不多的尾山定海来说晦涩难懂、相当难学。小竹隆宽拿出一本佛学大辞典,其中关于理趣经法的解说是这样的:“以理趣经曼荼罗为本尊,系灭罪、息灾、敬爱等所修之法。关于本尊,或谓五秘密,或谓段段之尊、般若菩萨、初段之大日能说之尊等多种说法。”
“《理趣经》十七段,每段内容如何?”小竹隆宽合上佛学大辞典试探地问尾山定海。答:“《理趣经》为早晚修行必须诵读的经文。”“妙适清净句是菩萨位,欲箭清净句是菩萨位,触清净句是菩萨位。”尾山定海一直诵读到第三段。“嗯,不错,能用汉字写下来吗?”小竹隆宽问。尾山定海很快默写出来,这是他近几天下了一番苦功夫记住的句子——妙适清净句是菩萨位,欲箭清净句是菩萨位,触清净句是菩萨位,爱缚清净句是菩萨位……每一段文字后面都是“清净句是菩萨位”七个字,只用把开头换成“一切自在主、见、适悦、爱、慢”,嗯,记住诀窍就能默写很多呢。
而且,每段的末尾处都有各种各样的印契,这些印契的发音都很奇怪,如:“fon”、“aha”、“hurihi”、“touran”等。
“嗯,很好。如果用汉字诵读,能理解每段经文的含义吗?”小竹隆宽继续问。尾山定海说,他只是诵读,从来没琢磨过内容,以前教他诵经的师傅也说含义深奥、一言难尽。小竹隆宽说:“确实如此,有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言罢,小竹隆宽垂下眼帘,眉头微锁。尾山定海问:“为何如此?”答:“因为和性有关。”“性?”这句话令尾山定海心起微澜,他问道:“此话当真?”他到大津及来到高野山后,语音开始带有关西腔。“我可以告诉你,但天机不可泄露。”小竹隆宽指着一个个的汉字给尾山定海耐心讲解——“清净就是清澄洁净的意思,菩萨是人世间的佛,菩萨位就是佛的觉悟境地,开头的‘妙适’是指二根交会之乐,也就是性高潮,只有在男女交欢达到精神恍惚、欲仙欲死时才被称为清净的佛之境地,也就是说,是人类的极致境界。下一句‘欲箭清净句是菩萨位’中的‘箭’就是‘矢’,也就是心为此欲望射中。‘触’是男女拥抱之乐,‘爱缚’是紧紧抱在一起。”小竹隆宽面无表情地按照顺序把十七段的含义一一阐明,尾山定海却大为惊骇、一片茫然。“爱清净句是说做情爱之事的时候,慢清净句是说露出满足表情的时候,身乐清净句是说身体状态好的时候,香清净句是说香气弥漫的时候。”话语至此,尾山定海惊愕得瞠目结舌,不知所以。
小竹隆宽见状抿嘴一笑:“我有什么理由去说谎呢?你可以问主持,也可以去问僧位高的大师,总之,即是如此。”“不过,开门见山直面这种问题总令人难以启齿。尽管他们会说‘没关系、没关系’,彼此心照不宣,还是不问为宜吧。”小竹隆宽重新打开《佛教大辞典》中关于理趣经法的一页,指着“理趣经法是专为消灭淫乱罪而成”的那条解释说:“‘为了消灭淫乱罪’是后来人们站在道学角度对它的解释,原本并非是为了消灭淫乱罪,对‘淫’这个汉字有误解。密教是平安时期空海大师从唐朝带回来的。空海大师为了研究印度原始佛教,在长安学习了婆罗门教和梵语,把与印度有关的资料带回了日本。幸运的是,婆罗门教和印度的原始民族信仰是紧密相连的,有对生命的歌颂,印度佛教从中国西藏传播到蒙古国,结合了每个地方的民族特色后演变为喇嘛教,空海大师带回来的印度经典中就有大量的关于此类原始宗教的典籍。把生命之始归为男女结合的性爱,把它视为人类智慧难以理解的超自然神秘力量的相结合,这与《古事记》[《古事记》:日本第一部文学作品,包含了日本古代神话、传说、歌谣、历史故事等。]里伊奘诺尊[伊奘诺尊:日本神话中开天辟地的神祇,他与妹妹伊奘冉尊被视为第八代的兄妹神祇,并且是日本诸岛、诸神的创造者。]、伊奘冉尊[伊奘冉尊:日本神话中的母神,日本诸神是她与其兄伊奘诺尊所生。]的神话中阐释的是同样的道理。就是说,《理趣经》是真言密教的最高佛典。空海大师多么重视《理趣经》啊,比叡山的最澄和尚经常来借有关密教的资料,而空海大师反过来却向他借《理趣经》,两人因《理趣经》而成为终身挚友。”
上述这些,对于资历尚浅的尾山定海而言完全是云里雾里,一片茫然。